第二天一早,木代被船上的走動聲吵醒,艱難睜開眼睛,先伸一個懶腰,嘴裡呢喃:“好早啊……”
心裡一個激靈,陡然間睡意全無:她能講話了?
果然,嘗試着做了下吞嚥的動作,喉嚨不疼了。
這輩子都沒覺得能自如講話是這麼讓人開心的事。
第一反應就是想叫醒炎紅砂,轉念一想又忍住:紅砂因爲叔叔的事,難受勁兒還沒過,自己就別在她面前歡歡喜喜的嘰嘰喳喳了吧。
穿好衣服洗漱了出來,頭一個遇到一萬三,木代喜滋滋攔住他:“一萬三?”
一萬三斜她一眼:“幹嘛?”
“我有什麼不同嗎?”
一萬三很警惕,木代上次對他這麼笑,兩秒不到就變臉,把他的手扼的三天端不起碗,慘痛教訓,記憶猶新。
他如避蛇蠍:“跟以前一樣美一樣美一樣美……”
一邊說一邊急急走開,還揮了一下手,跟攆蒼蠅似的。
木代很不甘心,慢慢騰騰又挪到了駕駛艙。
羅韌已經在準備開船了,早飯擱在一邊,吃了一半的壓縮餅乾,加涼白開。
木代故意裝作不經意地走過去,咳嗽了兩聲,說:“要開船啦?”
羅韌盯着操作錶盤,隨口嗯了一聲。
木代挺泄氣的,雖然她的嗓音不是什麼天籟之音,但是啞巴了兩天,至少給點反應吧。
她轉身想走,羅韌伸手攔住她,另一隻手拿起餅乾,咬了一口。
“能說話了是吧,口哨還我。”
木代反應奇快,抓起垂在衣服外頭的口哨,噌一下塞進衣領裡,還用手捂了一下。
本來也是逗她,但這反應……
羅韌縮回手,心裡想着:無賴,還挺無賴。
木代很不服氣地看他,默默嘀咕:小氣,真是小氣。
船又回到那一片海域,關了馬達停穩之後,重新調整了的水眼慢慢入水。
炎紅砂盯着緩緩下放的鏈條,忽然說了句話。
“木代,我不能讓叔叔的屍體就這麼在海里泡着,我們能……把他撈上來嗎?”
話是對木代說,實則是問所有人的。
她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危險性也不言而喻,一萬三沉不住氣,說她:“在水上船都能被撞翻,誰敢到水下去?跟你叔叔並排綁一起嗎?”
炎紅砂眼圈一紅,不作聲了,她其實也知道是這個情況,但是忍不住要說,說出來了,即使被拒絕,至少也爭取過的。
木代拍拍她背心,柔聲安慰她:“也不一定沒辦法的,我們先看看水底下的情況,如果只有一隻老蚌,說不定可以聲東擊西啊。”
具體怎麼個聲東擊西,她心裡也沒底,但有個隱隱的輪廓:如果只有一隻老蚌的話,它一定沒法心掛兩頭,想辦法把他引開,不就可以趁勢下水嗎。
炎紅砂低下頭,過了會兒,偷偷看了一眼羅韌。
一萬三看來是不可能下水了,木代又不會游泳,如果真有那麼丁點希望,那全在羅韌身上了。
羅韌會下去嗎?
水眼停在了一個較高的位置,以使得視線角度夠大。
場景漸漸清晰。
木代覺得心口發涼,問說:“那是……骨頭嗎?”
是骨頭,森森白骨,部分雜亂鋪排在那一片巨大的看起來還算平整的海沙之上,部分淺埋在海沙之中,像一片浸泡的修羅場。
羅韌覺得不可思議:“海底有這麼多死人?不可能吧。”
他看向一萬三。
一萬三也有點懵:“我不知道啊,那時候我雖然常在海里遊着玩,但沒下過海底,只有真正的採珠人纔會下到海底。那時候,海里一定沒有這東西的,如果有,村裡人肯定會察覺……”
那是五珠村採珠停了之後纔有的?也不可能啊,木代之前猜想過,可能會有零星想盜珠的人前來,但那也只是零星啊。
炎紅砂忽然尖叫:“那,那!看!手機!”
所有人的目光聚到一處。
不是手機,是趴伏在海沙中的老蚌,有一根色彩鮮豔的掛繩掛在邊上,連着個可以在水下發出熒光的防水袋。
老蚌跟視頻裡看到的差不多,得有小桌面大小。
羅韌說:“其實對付它也簡單,如果它再上岸曬月或者曬太陽,趁它張開扇貝的時候,扔進一顆拉了線的手*雷……”
一萬三也點頭:“或者像我當年一樣,燒不死它!”
說完了,心裡都覺得好笑,嘴上逞英雄這麼暢快,事實上呢,望海底而興嘆,連靠近都不敢。
只有木代還盯着屏幕看,忽然說了句:“人的骨頭長那樣嗎?”
一邊說一邊指向老蚌身後:“那不是人的骨頭吧?”
屏幕上,老蚌似乎稍稍移動了一下身子,露出身後一根斜曳的有弧度的尖角。
一萬三腦子裡似乎有火花閃了一下,脫口而出:“我知道了!”
他有些興奮:“那個時候,村裡爲了採珠興旺,興祭海神,每年三月,都要下三牲,有時是牛頭豬頭羊頭,有時候,特別隆重的時候,會下全豬全羊,肚子剖開,塞進石頭,讓豬羊沉底,老族長說,不沉底的話,不知道隨海流漂到哪去了,旺的就不是咱們五珠村的這片採珠地了。”
那就是說,不是人的骨頭?
也不盡然,至少,從那一片雜亂的白骨之間,是可以看到屬於人的頭骨的。
一萬三盯着那片海沙看:“羅韌,咱們把水眼往上提,距離再遠一點,我好像看出些……”
話沒說完,老蚌忽然又動了一下。
木代緊張了:“它幹嘛?是不是要……上來?”
羅韌沉吟:“之前我們知道的幾樁案子,除了一萬三的父親在爭鬥中落水,老族長還有一萬三的母親,包括你和紅砂,都是划着採珠船,然後船被頂翻。”
羅韌從前生活在老島,真正沿海一帶,下水的次數多,對水底下的事多少有些瞭解:“不同的船經過水域,引起的水流震感不一樣,有些水底下的生物,是可以捕捉這一聲波頻率的。我們可以假設它像人一樣聰明,知道海面是平靜還是震盪,知道上頭經過的是小船還是大船。”
一萬三冒出一句:“但是,我們的船關了馬達有一陣子了。”
是的,寂靜無聲,就這樣隨波飄在海上。
木代還在想着羅韌的話。
所以,這隻老蚌習慣性攻擊採珠船嗎?五珠村的採珠船體積不大,最多隻能坐兩個人,採珠的時候一般是多隻集體出海,跟單人划着槳孤身出海,有本質的不同。
這隻老蚌可以清楚的感知到有單隻採珠船,有節律地打着船槳划進大海嗎?就像那天,她跟紅砂在船上你爭我吵的,但是水底下,老蚌已經悄悄靠近了?
木代不自覺打了個寒噤。
一萬三的聲音抖了:“它真的在往上,真的!收……收水眼。”
水眼幾乎和老蚌保持同樣的速度上升,畫面上看,完全說不清老蚌到底是怎麼游泳的,就那麼敦實地直上直下,黑壓壓靠近,邊上綴着手機掛繩掛着的手機,像條詭異的尾巴。
炎紅砂也緊張起來:“我……我們的船夠大,不會被頂翻吧?”
羅韌笑了笑,吩咐一萬三:“抄傢伙吧,如果真是衝咱們來的,是時候亮真章了。”
每個人都緊張起來,連炎紅砂都費力挪着輪椅往船後:她是負責兜網的,前兩天練了一遍又一遍呢。
木代一個人倚在欄杆上,抓着欄杆的手有點出汗。
這隻老蚌,爲什麼忽然往上動了呢?真的是衝他們來的嗎?就不興也有別的船,恰好划進了這片海域嗎?
她拿出那隻拇指單筒望遠鏡,向着五珠村的方向看,陽光燦爛,海灘平靜,空無一人。
又轉到船的另一邊,那是昨天,他們一路開過來的方向。
咦,好像真有條小船,一蕩一漂,船裡的人正埋頭撅着屁股奮力划槳,過了會不劃了,站到船頭,迎風閉眼,擺了個張開雙臂的陶醉造型。
木代目瞪口呆,手裡的望遠鏡險些沒拿住。
曹嚴華?!
曹嚴華這一趟爲了過來,埋汰了一萬三不少壞話。
一萬三跟張叔說的時候,怕他擔心,只說木代手機丟了,又說她感冒,嗓子說不出話,暫時就不打電話了。
曹嚴華借題發揮,在張叔面前添油加醋,意思是習武之人,怎麼可能說感冒就感冒呢,一萬三這個人向來是不靠譜的,就說小商河那次吧,張叔明明是讓一萬三一路跟着保護木代的,但是自己親眼見證一萬三多次拋開木代開小差。
最後總結:指不定我小師父怎麼樣了呢,要是我在身邊就不一樣了,畢竟我是師父的親!徒!弟啊。
天天叨叨,望風嘆氣,張叔半是擔心半是被他叨叨煩了,終於把他派出來了,反正留在酒吧也不認真工作,還影響新進員工的工作積極性。
於是曹嚴華一路風風火火的來了,一路打聽,在前兩天木代他們泊船的村子得到消息:幾個城裡的年輕男女,租了條船,估摸着是度假的。
曹嚴華嫉妒的一塌糊塗,同時又有被集體拋棄的淒涼感:小師父這個騙子!不是說出去找工作嗎?怎麼又和羅韌他們到一起了呢?他們商量好的不帶他,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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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裡人給他指了路,曹嚴華嫌走着累,跟人說了不少好話,終於借來一條廢棄的船——雖然他劃的也不甚熟練,但是隨着海流一搖一蕩的,吹着海風,心情不覺愜意起來。
他漂一陣劃一陣,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遠的連岸都看不見了,極目四望,海天一色,胸臆爲之舒展,真是讓人詩興大發。
曹嚴華索性也不划船了,船槳往艙裡一甩,站上船頭,雙臂舒展,氣沉丹田,然後深情地:
——“啊,大海。”
遠處,他沒看到的地方,木代在甲板上跳腳着揮手:“曹嚴華!曹胖胖!”
天大地大,這是他一個人的舞臺。
曹嚴華咳嗽了兩聲,變換了個姿勢,向着船下微笑致意。
“這次,能從成龍大哥手中拿到這個獎盃,我心裡,非常的激動……”
羅韌快步衝上甲板,從木代手中接過望遠鏡。
鏡頭裡,曹嚴華笑的如花般燦爛。
“成爲一名優秀的,以中國功夫見長的影視演員,一直是我的夢想,在這裡,我要特別感謝我的師父,木代女士,她就坐在那裡……”
曹嚴華向着船下一揮手。
羅韌攥住望遠鏡,齒縫裡迸出兩個字。
“我擦。”
曹嚴華的目光又轉向船下,碧波盪漾的海面。
“在這裡,我特別想給大家念一首詩,抒發我的感情……”
“惜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
駕駛艙裡,一萬三大罵:“曹胖胖這孫子不接電話……”
又看一眼屏幕,臉色陡變:“水眼已經看不到那隻老蚌了,不在我們水下……”
羅韌面色一凜,很快做決定:“一萬三,開船,最大馬力,馬上往那個方向開,電絞棒給我。”
“那個成吉思汗啊,只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數風流人物啊,還看……”
曹嚴華的胖臉瞥的通紅,深情而又緩慢地,吐出最後那兩個字:“今……朝!”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