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代醒了,再也沒睡着,忽然想到那塊胭脂色的琥珀。
那時候,她給羅韌他們看了之後,隨手放在牀邊,再然後,曹嚴華和一萬三他們搬牀板,是一起帶過來了呢,還是落在隔壁屋了?
她伸手在牀邊摸索,羅韌察覺了,問:“怎麼了?”
“那塊胭脂琥珀呢?”
羅韌說:“我收起來了。”
一邊說,一邊把那塊琥珀遞給她,木代接了,握在手裡,因着那個夢,心裡像是飄過一團一團的棉絮,堵的塞塞的。
她問羅韌:“野人爲什麼會帶着一塊胭脂琥珀呢?”
羅韌說:“應該是那個女人給它的吧。”
木代冒出一個念頭:“你說,那個女人會不會沒有死,變成野人了?”
羅韌笑:“技術上有難度,炎老頭殺死的只是一個普通的山裡女人,但是你也看到了,那個野人的身量接近兩米。”
木代不服氣:“有兇簡啊。”
“所以,兇簡讓她長高了,全身長毛,變成野人了?”
“嗯哪。”
羅韌摸摸她頭髮:“睡吧,我要是再遇到她,會幫你問問是不是的。”
發頂,被他摩挲過的地方,都好像留有溫度。
木代想着:羅韌怎麼會喜歡我呢?
再一細想,其實她對羅韌,並不特別瞭解,至少,他的過去對她來說,大片大片的空白。
但她不想去了解了,就好像她並不希望羅韌去了解她的過去一樣,人很複雜,好像一個洋蔥,剝開一層,還有一層,中間,會嗆的流淚,會看到不想看到的東西。
那就不要剝開好了,就這樣一團和氣,你好我也好的一直牽手,不好嗎?
然後,天就亮了。
今天要趕路,一天時間,撤出林子,回到七舉村。
可是,每個人的心裡,都埋了句話。
——不一定出得去吧?
這裡頭是裹了血仇的,換了自己是野人,會那麼輕易讓炎老頭出去?
整理行裝的當兒,曹嚴華跟一萬三嘀咕:聽說人復仇,三年五載的會有倦,動物不一樣,畜生都是一根筋,記的死狠死狠的。
他跟一萬三商定,待會上路,要離炎老頭遠遠兒的,免得被當成池魚殃及。
考慮到還會有再進來的可能,一概輕裝,只背必要的吃的,帶趁手的防身武器,其它諸如鐵杴等等,都留在石屋裡。
羅韌把腳套給了木代,曹嚴華和一萬三也本着照顧女孩兒和老人的精神,腳套分別給了炎老頭和炎紅砂。
六個人,雖然在一處走,但是因爲山路狹窄,還是要分前中後三隊,一般來說,押尾必須強過前隊,因爲押尾是保證全員不掉隊的重要後盾,理論上,最好羅韌押尾,木代前隊。
但是木代不認路,所以最終分配下來,考慮強弱搭配:羅韌和一萬三是前隊,炎紅砂炎老頭中隊,木代和曹嚴華後隊。
一萬三心裡直喊阿彌陀佛,跟羅韌在一處,他確實安全感爆棚,曹嚴華跟木代一道,心裡也比較踏實,就是很嫉妒炎老頭:這個死老頭子,被夾在中間,前後雙重屏障,真是幾輩子才修來的福氣!
按他的想法,炎老頭走最後纔好,野人如果跟上來,拖了就走,大家都不費事。
不過……
曹嚴華長嘆:也只能這樣想想罷了。
於是上路。
出發時還有太陽,半個來小時之後,天就陰下來了,再過了會,樹葉子開始往下滴水——這山裡頭,委實也太多雨了。
曹嚴華吭哧吭哧跟着木代。
“妹妹小師父,你說,如果兇簡真在野人身上,咱們得怎麼弄啊?”
他小聲嘀咕:野人那麼厲害。
木代說:“你對自己有點信心,我們五個人呢。”
曹嚴華說:“這又不是拼人頭,這是講實力的。你想,我三三兄那德性……”
前頭走着的一萬三惡狠狠迴應:“曹胖胖,我聽見了!”
曹嚴華人前人後表裡如一:“難道我說的不是事實嗎?你沒事就倒騰你的破畫,哄騙一下小姑娘也就算了,你還指着用畫畫征服野人嗎?”
一萬三答的擲地有聲:“藝術是不分種族和國界的。”
正說着,羅韌忽然腳下一停,一萬三走出了兩步,又退回來,看到羅韌擡頭看着什麼,好奇的循向看過去。
心裡冷不丁打了個激:前頭不遠處的樹枝上,掛着的……
是那個掃晴娘。
木代也過來,猶豫了一下之後,提氣踏着樹幹上了幾步,馬刀一揮,把掃晴娘的掛繩給割斷了。
一萬三上前一步,撿了過來給羅韌。
羅韌翻來覆去看了幾遍,又湊到近前聞了一下:長期浸泡的黴爛味道。
他確認:“應該是同一個。”
收拾行裝的時候,當然不會把這種玩意兒帶着,曹嚴華記得,是扔在大屋的角落裡的。
那個野人回去過?拿了掃晴娘,又趕在他們前頭,把它掛在了樹上?
一萬三後背發涼,轉頭衝着林子裡看了又看,頭皮一陣麻似一陣,總覺得林子裡馬上要竄出什麼來了。
嘩啦一下,遠處有樹枝的響聲。
每個人的神經都繃起來了。
羅韌從背後取槍,端平,手指輕輕釦在扳機上,低聲說:“站我背後。”
木代的心砰砰跳,伸手出去,牽了炎紅砂的手,炎紅砂也慌張的很,掌心一片冰涼。
羅韌屏住呼吸。
林子裡安靜到只剩風聲,沙沙聲,還有……
嗡嗡的聲音,視線裡,有一隻不知道是蜜蜂還是馬蜂,振動着翅膀。
羅韌心裡咯噔一聲,馬蜂……馬蜂窩?
他瞬間收槍,大叫:“跑!”
其它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這個“跑”字還是聽的明白的,頓時慌了神,不管三七二十一撒腿就跑。
幾乎是與此同此,一個巨大的黑色蜂巢,從遠處被狠狠拋擲過來,落地時嗡的一聲,曹嚴華百忙中回頭,看到黑色的蜂羣振翅飛出,像成片的黑雲,向着這裡急掠而來。
娘哎!
慌不擇路,連磕帶絆,倒地就滾,混亂中只聽到其它人尖叫,這叫聲忽東忽西忽近忽遠,也不知道到底在哪兒,耳邊嗡嗡聲不斷,忽然間脖頸一痛,知道被蟄,嚇的魂飛魄散,跑的更快了。
常識他懂,馬蜂會蟄死人的,死了也就算了,死狀那麼難看,下到地下,祖宗都不認他了!
正跑着,身子忽然一輕,有隻毛茸茸的手,拎起了他的衣領來。
野人!
木代起先是和炎紅砂跑在一起的,混亂中聽到炎紅砂尖叫“爺爺”,然後手一滑,炎紅砂就掙脫了。
木代想拉回她,但是一回頭,眼前鋪天蓋地的黑雲,嚇的腿都軟了,張皇中,一萬三拉住她,尖叫:“跑啊!”
倉促間兩兩同路,也忘記了是什麼時候分開的,好像是一萬三腳下一絆,從邊上滾了開去,而她慣性還在前衝,衝了幾步,忽然發現下頭就是陡坡,收步不及,身子一倒滾了下去。
剎那間天旋地轉,只覺得馬蜂也跟下來,耳邊都是嗡嗡聲,到最後撲通一聲,像是落入水中。
不是水,是這兩天下雨,在山凹裡匯聚成的溝澗,只半米來深,木代趴進水裡,死死憋着氣。
蜂聲就在頭頂,隔着一線水面,嗡嗡,嗡嗡嗡。
炎紅砂掙脫木代,想去找炎老頭。
但蜂羣已經撲過來了,她尖叫着向前跑,耳後、脖頸一陣刺痛。
忽然間,有衣服兜頭照臉把她遮住,她聽見羅韌的聲音:“過來!”
羅韌把她拽到身後,隔着衣服,她看到火光,忽然反應過來:是他們帶的火把。
火焰呼呼的左右搖擺,在身前掄開密不透風的圓,羅韌拽着她疾走且退,她就這樣頭上蓋着衣服,隨着羅韌跌跌撞撞地走,腦子裡只一個念頭。
爺爺呢?我爺爺呢?
終於停下來,馬蜂的嗡嗡聲已經聽不見了,頭上的衣服被人掀了去,炎紅砂愣愣站着,看到火把插在地上,羅韌迅速用衣服包住頭,兩個衣袖在腦後打結,只剩眼睛在外頭。
羅韌指她的腳套:“脫下來,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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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紅砂趕緊脫了,羅韌用腳套纏住手臂,把手也包了進去,又吩咐她:“你在這等,我要回去找木代她們。”
木代她們……
炎紅砂驀地反應過來:“木代他們呢?”
“不知道,當時一片亂,每個人都在跑,跑的方向也不一樣,馬蜂鋪天蓋地的,我沒看見木代去哪,也沒看見你爺爺。”
又問炎紅砂:“蟄的厲害嗎?”
炎紅砂說不清楚,她只記得,那個時候,耳後脖頸一陣疼,但現在,都麻木的沒有感覺了。
羅韌說:“你自己檢查,蜂毒嚴重的話會死人的。萬一疼的厲害,你就用自己的尿在傷口塗一下。”
炎紅砂還以爲自己是聽錯了:“啊?”
羅韌說:“我沒跟你玩笑。”
他拿起火把,很快離開。
炎紅砂坐在原地,戰戰兢兢地等,羅韌一走,這裡好像就陰森可怖起來,炎紅砂不安的,左看看,右看看。
周圍,總像是有聲音,總像是有暗中窺視的眼睛,樹葉在頭上響,她好多次疑心,總覺得一擡頭,就能看到那個黴爛的掃晴娘。
羅韌終於回來了,一個人回來的。
炎紅砂迎上去,不敢先開口問他。
羅韌說:“蜂羣散了,周圍我看過,沒有屍體,也沒找到一個人。”
炎紅砂嘴脣囁嚅着,眼淚蓄在眼眶裡。
羅韌說:“好消息是,應該沒被馬蜂蟄死,蟄死的話,屍體應該就在附近,壞消息是……”
“那一帶,有野人的腳印,野人出現過,但是它可能中途上樹了,單從地上的痕跡,沒法追蹤。”
炎紅砂哭起來,說:“我爺爺一定死了。”
野人出現過,它可以不傷害木代和曹嚴華他們,但一定不會放過她爺爺。
曹嚴華醒過來了。
醒之前,做了個美夢,夢見鳳凰樓開張,門口圍了一堆人,鄭伯拿着話筒大聲宣佈:“下面,有請曹總爲我們鳳凰樓開張剪綵!”
曹嚴華看到自己紅光滿面,樂的嘴都合不上,一手託着大紅花球緞帶,另一手舉一把金剪刀。
有記者把鏡頭對向他,喊:“曹總曹總,看這裡!”
他咧嘴一笑。
下一秒,照片就呈到眼前了,一切都好,唯獨那張臉,像面盆一樣大。
他發怒:“這什麼狗屁拍照技術!”
不對,湊近了細看,這張臉怎麼那麼腫呢?
嗡嗡,嗡嗡嗡,夢魘一樣的聲音,他看到,有隻馬蜂,振動着翅膀,從照片裡飛出來了。
馬蜂!
記憶像放出的閘水一樣迅速回流,曹嚴華一驚而醒,醒的時候,腿蹬到什麼,軟綿綿的,像是個人。
他擡起頭,眼睛本來就小,現而今被蟄的,只能勉強睜開一條線了。
就着那一線的光景,他看到,趴在那兒的是……
曹嚴華大驚失色,撲過去晃他:“三三兄,三三兄,你醒醒啊,你怎麼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