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官賜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因而分別有上元、中元、下元三節,四國雖習俗不同,卻都有過三元節的傳統。
在祥國,三元節的最顯著標志就是燈,上元節賞花燈,中元節燒魂燈,下元節放河燈,天色纔將將黑下來,整座王都的所有河道就都飄滿了熒熒的河燈,若是從望天塔上俯瞰下去,就好像是天空中的銀河落入了凡塵,美不勝收。
沉水一身妃色紗衣,一道碎玉流蘇帶將月白色的鱗紋羅緞裙束在腰間,二八年華的少女身段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看上去窈窕而又不失矜持,嫵媚而又不失端莊,便是不言不語地往人羣中那麼一走過,也引來了無數人的側目。
她的眉眼尚未完全長開,但仍然看得出天生的美人胚子,而這略帶青澀的少女矜雅之美,恰好是她最吸引人之處。
養在深宮,衆星捧月,卻又不被嬌慣得放肆任性,只是那麼素淨,那麼剔透,眉宇間甚至透出一股淡淡的怯意,讓人不由得想要將她擁入懷中,保護起來,不受濁世的玷污。
沉水並不在乎路人看自己的眼神,也不擔心自己看上去過於柔弱的外表會引來不懷好意之徒的窺覬,因爲在身後不到兩步遠的距離,還跟着個尾巴似的貼身護衛。
和錦衣華服的她相比,天逍的打扮可算得上是十分磕磣了,從沉水第一天睜眼見到他到現在,翻來覆去,也就只見他穿過那麼幾身粗布僧衣,顏色早已洗舊,紮緊的袖口也磨得起了毛邊,但舊歸舊,卻是從來都一塵不染,就連腳上那雙幾乎磨破的僧鞋也是乾乾淨淨,沒有半點邋遢之感。
行人看到沉水,就不免多留意幾眼,待看到緊隨其後的天逍,卻又訕笑搖頭,意味深長。
沉水只顧着跟蹤走在前面不遠處的樂非笙,並沒過多在意身後的天逍,一直到樂非笙進了一家賣黃紙的店,一時半會兒可能不會出來,她才藉着路邊一小攤販的遮掩停下腳步,回頭去看,卻發現天逍落後了老大一截,正蹲在一處地毯上翻撿着什麼。
“你做什麼拖拖拉拉的,一會兒跟丟了怎麼辦?”見他這麼不在狀態,沉水有些惱火,衝過去質問道。
天逍擡起頭抱歉地笑了笑,道:“就買雙鞋,一會兒的功夫。”說着揚了揚手裡的一雙灰色布鞋。
沉水這才注意到他腳上穿的鞋已經豁了個大口,套着襪子的腳趾都露出來了,不免爲自己的不分青紅皁白後悔,語氣也放溫和下來:“挑好了嗎?”
“嗯,稍等一下,”天逍轉過頭,灰布鞋拿在手裡拍了拍,對小販講起了價,“施主,再便宜點兒吧,二十個銅板太多了,你這鞋不值這個價。”
小販差點氣笑了,食指一晃一晃:“我說這位僧爺,二十個銅板買一雙百納布鞋你還嫌貴了?這可是我老婆一針一線辛辛苦苦做的,小本經營,本來就賺不得幾個錢,這價兒已經到底了,不買拉倒。”說着一把從他手裡把鞋搶了回去,撣撣灰,放回了原處。
天逍一把沒撈着,不由的不滿起來:“哎哎,我也沒說不買啊,施主何不當做積德行善,便宜點兒賣給貧僧,貧僧定會對施主感恩戴德,早晚誦經時,替施主向佛祖禱告,保佑施主早登極樂世界。”
“你說什麼!”小販頓時暴跳如雷,“你這禿驢,沒錢買鞋也就算了,還在這兒咒我早死,我呸你個積德行善,我先送你去極樂世界吧!”說着掄起扁擔就要打人。
站在一旁的沉水簡直要哭出來了,心說這笨蛋不會說話還是怎的,笨成這樣。
她勸了幾聲,沒被聽進去,靈機一動,從荷包裡摸出一錠小銀錠子,往那二人中間一伸,小販的眼頓時直冒綠光,馬上把扁擔藏到了身後,滿臉堆笑:“噯喲,對不住啊這位小姐,小的這……不、不太懂規矩,衝撞了您,您可千萬多擔待點兒,對不住對不住!”
果然是有錢能使鬼推磨,沉水彎下腰去隨便撿了一雙黑色的棉布鞋,然後把小銀錠子輕輕拋了過去:“不用找了,就當我替他向你賠個不是,剛纔那些話,就請當做他沒說吧!”
小販握着銀錠子滿臉發光,點頭如搗蒜:“小姐哪兒的話,是小的沒眼色,您二位別生氣纔是真的。”
天逍還想說點什麼,沉水已板起臉,狠狠一把擰在他胳膊上:“還不走,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硬是將人拖遠了去,留髮了橫財的小販在原地歡送:“回頭再來啊!”
回到那家賣黃紙的店門口時,樂非笙果不其然已經走了,沉水氣得半死,掄起手裡的鞋就想拍死他:“你是故意的吧!故意跟小販吵架好讓我跟丟了,是不是?”
“我沒……”
“還說沒有!那人呢?人呢?”沉水原地轉了轉,兩手打開,怒不可遏地問,“天逍,我以爲你是個聰明人,沒想到你居然笨成這樣,你以爲這樣能夠幫他脫離我的視線?就算有陰謀,也用點高明的手段來蒙我吧,啊?”
天逍“唉”地長長嘆了口氣,一手叉腰一手捂臉,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沉水怒氣難消,正要再尋話來罵,肩上突然被人拍了一下,一轉頭,竟然是抱着一疊七七八八東西的樂非笙站在背後,霎時就啞了。
樂非笙一臉好奇地來回看着他們倆,問:“你們爲何事爭吵?”
依照過去的經驗,這種時候都是天逍出面解釋,她是不用管的——想管,也搶不到說話的份。
但現下的情況卻是天逍掐着鼻樑一言不發,沉水怔了怔,竟也不知道該怎麼扯謊把事情蓋過去。
“怎麼了,你們……”樂非笙更是困惑了,話才說了個頭,沉水已經勾上他一邊胳膊,用力把他朝後推搡:“你要燒紙祭祀?正好我也想去,前面有個僻靜處,我們上那兒去吧。”不由分說地就將人連拖帶拽着朝長街那頭走去。
樂非笙眉頭不覺一皺,想是不大情願,但眼見倆人鬧得這麼僵,權衡利弊,還是覺得沉水這金主不能得罪,便由得她拿自己做擋箭牌,逃離了天逍身邊。
這會兒時辰還早,人們多半都去放河燈了,年輕的姑娘也都挽着如意郎君在月老廟前燒香磕頭,祈禱能有三生三世的纏綿愛戀,沉水雖是挽着樂非笙,一路上卻是各懷心事,彼此不言,與身旁經過的情侶眷屬形成了鮮明的反差。
二人穿過長長的街道,來到接近城郊的護城河畔,官府在這處設了一道竹籬笆,攔住沿河飄下來的燈,待下元節過了再派人來打撈收拾,於是這僻靜無人的城郊野地被一水的各色河燈照得明如白晝,燭火搖曳,令周遭的一切都籠罩上一層輕薄的夢幻色彩。
樂非笙自蹲在一旁避風處點火燒黃紙,沉水便靜靜佇立在護城河畔,望着那密集的河燈,久久出神。
城裡遠遠傳來的撞鐘聲,唱戲聲,和眼前的美麗景緻,都好像不能吸引她的注意力,眼前晃來晃去,都是臨別時天逍複雜的神色,和過去任何時候所看到的都不同,不是那種輕佻的玩世不恭,也不是那種刻意的嚴肅認真,而是一種冷冰冰的敵意。
當然不會是針對自己,那麼,就是針對那時被自己硬拖走的樂非笙了。
她曾經在飲鴆毒之前,在叛徒的眼中看到過類似的神色,那個已經記不清是誰的人,看着自己時眼裡就蘊着這種無法掩蓋的敵意,恨意,所以她知道,在自己無措地逃離那一刻,天逍對樂非笙是真的動怒了。
若他們是同夥,任意一個贏得自己的信任,都是成功,犯不着爭風吃醋,而且看樂非笙的樣子,也壓根沒有同他吃醋較勁的意思。
真的是自己搞錯了嗎?他們之間,其實根本就沒有什麼聯合的陰謀,根本不是同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