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溫柔鄉乃英雄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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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攻破西門以後,後金軍並沒有立刻向官署進攻,而是沿城牆行進,先後拿下全部城門,緊跟着就轉入防守,大部分攻擊部隊開始就地休息。黃石強裝喜悅地祝賀了皇太極,冷兵器時代,城門一旦失守,仗也就意味着到了尾聲,怎麼應對都是死路一條,頂多是時間長短問題了。

就連時間後金也沒有給廣寧軍留下多少,各個城門都落入掌握後,見到廣寧軍沒有突圍企圖,後面預備的各隊就開入城門,沿着大道向鎮江官署進攻。廣寧軍點燃了大道上堆積的木柴和兩側的房屋,這給後金弓箭手造成了一些麻煩,但是也讓守軍騰挪的地方越發狹小,更不能利用房屋狙擊入侵者。這說明防守方沒有多少弓箭了,已經喪失了利用地利狙擊敵軍的能力,不然本應該是攻擊方縱火纔是。

鎮江的百姓終於喪失了抵抗的勇氣,簡陋的武器拋得滿地都是,人們都跪在地上哀求後金的憐憫。後金士兵也沒有爲難他們,漢軍士兵讓他們報告隱藏在民居中的廣寧士兵位置,同時收繳了他們所有的菜刀等可能用來抵抗的器具。

到了午時時分,後金軍已經完成了對官署的包圍,滿城的搜捕工作也到了尾聲,頑抗的廣寧士兵都基本被消滅,城中的火勢也統統都被撲滅。只有鎮江官署上面還飄蕩着孤零零地明軍戰旗,騎在馬上的黃石不敢靠近,只能遠遠眺望那裡的動靜,廣寧軍顯然不打算放棄抵抗,後金士兵毫不猶疑地驅趕百姓去填平壕溝,並強迫這些人搬運木柴去堆在官署大門前。

一個個鎮江百姓被無情地射倒,但是官署大門前的燃料還是越來越多,等到第一根火把扔過去的時候,黃石在心中嘆了一口氣。看着遍地橫流的漢人鮮血和誓死抵抗的明軍,黃石的靈魂也在被拷問,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好像做錯了些什麼。“不,我沒有力量的,我只有先活下去再說……”

大約兩個時辰左右,後金士兵綁來了一個廣寧軍官,見到皇太極的時候,這個人猶自昂首不屈,左手的士兵狠狠踢了他左腿腿彎一腳,因爲腿緊緊繃住,所以他只是猛地向前踉蹌了一步,仍然不肯跪下。後金士兵拉住他,倒轉搶柄輪了一個大圈,隨着一聲刺耳的骨骼斷裂聲,廣寧軍官終於被按倒在地。

看着地上人因爲痛苦而扭曲的面孔,黃石膝蓋也微微顫抖,剛纔那一棍子打下去時,他幾乎要扭過臉去。黃石暗自調整自己的呼吸,不讓自己露出異常的聲色。只聽皇太極問道:“你叫什麼?”

廣寧軍官聽到皇太極熟練的漢語,愣了一下才擡頭大喊:“爺爺叫陳忠。”

“毛文龍在哪裡?”

“你爺爺叫陳忠!”

“毛文龍什麼時候離開的?”

“你爺爺我叫陳忠!”

“回答問題可以讓你死得痛快!”

“爺爺叫陳忠,操你奶奶!”

陳忠被拖走的時候仍然罵不絕口,後金士兵又拖上來其他幾個廣寧官兵,一個個都有着類似的反應。很久以後,終於有人抗不住嚴刑,招出毛文龍兩天前就隻身逃脫,城中留下蘇其美、張元祉和陳忠三個老資格的千總負責防守。蘇其美被城頭被萬箭穿身,張元祉和陳忠都被凌遲,其餘的廣寧軍官兵隨即也都被處死。

聽完報告的皇太極隨即對幾個將領發佈了一長串的命令。等身邊只剩下黃石的時候,他冷笑了一聲:“小看毛文龍這廝了,還以爲他也不過是匹夫之勇罷了。”

見黃石沒有搭話,皇太極換上了和藹的面容:“今晚屠城,黃石你也去參加麼?”

黃石知道這是後金的習慣,但是臉上還是流露出不忍之色。這點細微的變化隨即被皇太極察覺,他按耐住心頭的不快,讚賞說:“我果然沒有看錯,你是個本色之人,你要不是這樣的人,我也不會看重你。但是這不是針對你們漢人,而是爲了震懾附近百姓而已。這樣他們就不會配合明軍作戰,自然就可以安居樂業。所以屠鎮江可以救更多漢人的命,黃石你可明白?”

“小人明白了。”

後金的屠城還是講究技巧的:爲了避免軍紀敗壞,皇太極禁止私自殺人。等到破城克服抵抗以後,再根據各個部隊功勞大小分配區域,其間一些沒有出力或者畏縮不前的部隊負責警戒城池,防範敵人偷襲也阻止居民逃跑。

三天後,後金軍完成了收尾工作,滿城男性一個不留。與此同時,朝鮮明確拒絕了後金的要求,不肯將毛文龍和陳良策交出來,黃石知道這樣對朝鮮的入侵就勢在必行了。朝鮮歷史清楚記載了此時朝鮮廣寧軍的狀態,數千手無寸鐵的壯丁而已,既無鬥志也沒有訓練,還揹着幾萬流民的大包袱。

鎮江之戰前,黃石對雙方都是抱着利用的目的,他既不打算當漢奸,也不想出力挽救明朝這條破船。但是現在他發現自己的心態有了些微妙的變化,一想到朝鮮即將發生的慘劇就有些難受。因此他找了個藉口,向皇太極請求返回廣寧繼續去。

“好,黃石你打算何時返回廣寧?”皇太極竟然連理由都不問,毫不猶豫地表示了同意。

“小人打算明日便啓程,因爲小人想,如果久久不歸,難免王化貞起疑。”黃石還是說了他想好的理由。

“黃石你的考慮總是有道理的,本貝勒完全同意,你爲王化貞準備了什麼說辭?可需要本貝勒協助?”

“沒有要麻煩貝勒爺的。只是小人的計劃還要請貝勒爺示下。”黃石掏出了一份計劃,就要呈給皇太極過目。

“不必了,就按你想得做,黃石你的能力我還信不過麼,更何況事關你切身安危,定然是天衣無縫。”皇太極一口回絕,輕鬆地跟他說:“如果你需要用錢,也儘管開口。”

“需要一些。”

“多少?”

“三百兩。”

“好,我給你批條。”皇太極也不問用途,隨手就把批條給了黃石。

“謝貝勒爺信任,小人銘感五內。”

皇太極語氣淡淡地說:“我聽說,欲求人以國士相報,必先以國士相遇。黃石你如何報我那是你的問題,不是我能掌控的,但是我如何待你卻是我的問題。”

黃石深吸了一口氣,正打算髮個毒誓,皇太極已經繼續說下去了:“最近我常常想,如果幾年前你就投到我大金帳下,撫順駙馬就未必輪得到李永芳了。”

李永芳可不比他黃石,李成樑的乾兒子,手握重兵,在遼西武人中頗有聲望。這話要是傳出去,皇太極沒有什麼,黃石可是要有麻煩了。在他沉思着怎麼回這句話的時候,皇太極主動給他解圍:“這只是我自己想想罷了,和你沒有關係,更不會和其他人說,不會給你帶來什麼麻煩的。”

“謝貝勒爺。”

“好做,要知道我可不止一個妹妹。”

黃石整理了一下思路,大聲回話:“是,蒙貝勒爺錯愛,但是請貝勒爺放心,我一定建立功勳,讓別人對這件事無話可說。”

這個回答讓皇太極恨滿意:“好,這個約定暫時還是我們之間的秘密,但是我相信一定會很快成爲現實。”

返回廣寧的路上,黃石覺得陣陣輕鬆,多日來沉甸甸壓在身上的鬱悶被一掃而空:“終於擺脫了皇太極。廣寧,我回來了,孫得功,我回來了。”

第二節

黃石又升官了

天啓元年十月,黃石趕回廣寧和孫得功商議。這段時間以來因爲他總是跟着皇太極,孫得功和李永芳的聯繫人早被孫得功換上了一個老人心腹,就是孫得功以前的親兵隊長費立國。現在黃石回來了,孫得功的意思是讓費立國繼續幹這個差事,黃石負責掩護好他。孫得功說費立國經驗豐富,畢竟他的閱歷比較多。

黃石明白自己到底不是孫得功的多年心腹,眼看這件大富貴的事情要辦成了,孫得功也不願意全部操控在自己手裡,還是想換上老人,他也想讓老心腹們撈些東西。

“孫得功不仁,自然就怪不得我黃石不義了。”雖然把孫得功這點小心眼說成不仁實在很勉強,而且就算仁如皇太極,黃石也還是要不義,但是他總算爲自己在心理上找到了一個藉口。

接下來還要去見遼東巡撫王化貞,黃石向他繪聲繪色地報告了許多在後金軍中見聞,以及他見到的後金軍制,武器裝備等等。

王化貞捻鬚大笑:“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黃千總此番深入虎穴偵查敵情,真是奇功一件啊,這樣吧,本撫爲你向朝廷表功!”

王化貞是不是白癡啊,請功?腹謗不已的黃石也陪笑道:“不過還是等撫臺大人一舉蕩平建奴後再爲小人表功吧。眼下小人說不定還要再去建奴那裡,小人還想留着這顆腦袋喝酒呢。”

“當然,當然。”王化貞一想還真是如此,他感覺黃石辦事牢靠更是開心:“那先升你做守備好了。此外你出入建奴領地方便,本撫想以後還是由你聯繫李永芳。”

“大人,萬萬不可,”黃石連忙阻止,他也急於擺脫嫌疑,重新把罪責推給孫得功:“小人已經在建奴那裡露了太多次臉,恐怕太過引人注目,最近聯繫李大人的事情也一直不是由小人負責,建奴狡詐,小人死不足惜,但是恐怕會壞了大人的計策,連累了李大人。”

聽黃石這麼說,王化貞也猶豫起來:“可是你在建奴哪裡,不是也總在李永芳那裡麼?有什麼不方便麼?”

對於這種書呆子,黃石也只好苦心解釋起來,他現在都不可能被完全信任,後金也懂得暗中監視這種方法,所以連續行動不是萬全之策。最後成功說服王化貞把這件事情交給孫得功去做,黃石也算是從中脫身了。他惡狠狠地想到,孫得功是不能再指望他來背黑鍋了。不過王化貞做到了皇太極沒有做到的事情——鎮江屠殺讓黃石產生的那些對大明的親近之情被一掃而空。現在他覺得還是爲自己效忠最好,跟着這樣的長官混就是壽星公上吊——嫌命長。

千總是正六品,守備是正五品,黃石覺得自己也沒有做什麼,官倒是跟坐了火箭一樣得往上竄。他派親兵去了趟柳河,把趙慢熊招入了自己的親兵隊。這樣身邊就有了一個信得過的人——要是對付孫得功,他肯定不能用那些老親兵。朝鮮很快傳來噩耗,毛文龍繼鎮江慘敗之後再次大敗於後金軍之手,跟隨明軍入朝的五萬遼東百姓損失近半。毛文龍本人再次化妝成士兵,從後金士兵的搜捕中逃脫。

毛文龍一邊組織廣寧殘軍節節抵抗,一邊不斷南逃。數萬廣寧士兵和遼民在冰雪中掙扎着向南,背後就是緊緊追擊的後金軍。爲了支援朝鮮廣寧軍,登州通判王一寧統帥三千士兵赴朝,得到增援的毛文龍立刻用這幾千士兵控制了皮島、寬甸等大型島嶼,讓數萬流民逃亡出海,擺脫了覆滅的命運。

朝鮮的消息讓王化貞和大部分廣寧軍官送了一口氣,只要毛文龍還沒有死,幾萬流民還沒有被後金軍消滅,那麼王化貞的這次戰略進攻就不能說遭到了徹底失敗。歷史沒有發生太大的變動讓黃石也很高興,對歷史大致走向的預知是他的最大法寶。

努爾哈赤消除了後方的威脅,下一步必然要對廣寧用兵。黃石在等待這個歷史時刻,孫得功也一樣。黃石確信有很多情報孫得功是對自己隱瞞的。不過他並不認爲這是大問題,黃石覺得自己對歷史的前瞻能力足以抵消孫得功的地位和情報優勢。

話雖如此,黃石也還是有些自知之明的,他大半條命暫時還捏在孫得功手中。因此黃石平日處處小心,以免孫得功懷疑他的忠誠。親兵既然都是孫得功挑的,那麼一舉一動自然也在孫得功眼中。黃石不敢搞什麼小動作,人不清楚的纔是最恐懼的,他估計如果自己刻意避開親兵隊去做些什麼,孫得功反倒更容易生疑。

“黃石,你沒有親人啊,對吧。”

“是,大人。”

“可憐啊,孤零零的。”孫得功揚了揚眉毛,滿臉都是同情:“今天晚上來我家吃頓便飯吧,我的廚子手藝可是很不錯的。”

“謝大人。”

回到家後黃石叫來自己幾個親兵,說起了這次邀請。楊爐火認爲這不過是一次普通的拉攏人心,而另一個親兵表示他不這麼看:“這分明是找藉口要大人送禮,大人最好還是準備好符合身份的禮物。”

“孫大人怎麼會貪圖咱家大人的一點禮,現在又不是什麼節慶日子。”楊爐火還是不以爲然。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那個親兵冷冷地說。

“金求德,住口。”黃石勃然大怒,狠狠地一拍桌子就站了起來:“你這廝怎麼敢信口胡柴,辱罵孫大人,我今天的一切都是孫大人給的!”

衆親兵見一貫好脾氣的黃石突然發怒,頓時都變了臉色,可那金求德仍然抗聲道:“大人,屬下的一切卻是大人給的。大人既然問我的想法,屬下自然不敢不說。”

“把這廝拖出去,好好問問是誰讓他來離間我和孫大人的。”黃石一聲令下,其他幾個親兵就要把金求德拉出去。就在這個時候,黃石看見趙慢熊躲在衆人身後衝自己一個勁地使眼色。

“楊爐火你先去把他關起來,趙慢熊幫我更衣,等我晚上回來再處置他。”

房間裡只剩下黃石他們兩個人以後,黃石忍不住問:“怎麼了,有什麼不妥麼?”

“大人。”趙慢熊現在對黃石的稱呼也改變了:“屬下斗膽問一句,大人是不是時時刻刻防備着孫得功?”

黃石心裡暗自吃驚,自己對孫得功得防備心理確實很重,但是沒有和任何人說過,不知道怎麼一下子就被趙慢熊看出來,他輕輕點點頭。

這個回答顯然沒有出乎趙慢熊意料,他神態自如地繼續說:“那今天大人處置得就太不聰明瞭,有心人一眼就能看出大人的防備。”

黃石隱隱約約感覺到自己的問題所在,但是一時還沒有弄清思路,他連忙追問:“爲什麼?”

沒有立刻回答的趙慢熊反問了一句:“大人估計親兵隊中有孫得功的沙子吧?”

黃石心裡急得好像有好幾只老鼠在撓,強行按耐住自己的急躁,用盡可能的平靜表情再次點了一下頭:“不錯。”

趙慢熊搖了搖頭,不緊不慢地說:“第一是小題大做:今天這麼點小事,大人不和我一個人商量,而是把親兵統統招來,這明擺着是示人以無私。我當時就有些懷疑大人是防範着孫的功。”

“第二,金求德說的話並不是很過份,大人像是被針紮了一樣地跳起來,反應太大、太敏感了。其三,金求德是大人的屬下,他爲大人着想理所應當,而大人一下子就說他是離間的,這擺明了是擔心金求德晚上的表現落倒孫得功眼裡會對自己不利。”

說道這裡黃石已經是冷汗直流。趙慢熊意味深長地看了黃石一眼:“所以大人一心要表現的非常忠誠,不知道屬下猜得對不對?”

黃石示意趙慢熊坐下,然後苦笑着問:“我今天的表現很不好麼?”

“非常不好,如果心裡沒有什麼雜念,正常的反應是準備禮物,就是所謂的有備無患。最多笑罵兩句,但是還是會對金求德大加稱讚的,畢竟每個將領都喜歡對自己絕對效忠的部下。大人今天的反應只說明心裡時時刻刻防備着孫得功,把所有正常的討論都當作陰謀來看。”

黃石乾笑了幾聲,聲音裡面全是苦澀:“這就是所謂的做賊心虛吧。”

“是的。”趙慢熊表情非常嚴肅:“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大人今天的表現太糟了。如果孫得功不是笨蛋的話,他很快就能想明白這些反常後面意味着什麼。”

天啊,孫的功怎麼可能是笨蛋,黃石心裡哀號了一聲,右手無意識地玩弄着桌子上的茶具:“有什麼補救辦法麼?”

“讓我想想。”趙慢熊和以前一樣,無論什麼事情都要低頭想了又想纔會做出回答。

過了很久趙慢熊擡起了頭,急不可待的黃石連忙發問:“想好了麼?”

“大人的事情我不多問,所以具體辦法我也沒有,但是先發制人總是沒錯的?”

黃石奇道:“先發制人?”

“不錯,就是……”趙慢熊如此這般地說了一番,聽着聽着黃石也變得充滿信心起來。

晚上到了孫府,黃石進了大門後發現孫得功親自在中門等他,黃石趕快行禮:“屬下怎敢勞動大人迎接?”

“不要緊。”孫得功很是親熱,然後笑着對自己的親兵招呼道:“把黃守備的人都領到後面去好好招待,不要怠慢了。”

黃石聽到這個吩咐後暗暗對自己說道:“機會來了。”

第三節

孫得功下了令後,突然發現黃石的臉色變得很僵硬,他奇怪地問道:“黃石你怎麼了?”

“沒有,沒有,”黃石訕笑兩聲,趕緊對親兵招呼:“還不快謝過大人。”

“謝孫大人。”

“好,”孫得功笑眯眯地對黃石說:“黃守備,我們也進去吧。”

“是。”

兩個人一前一後的走着,孫得功笑着打趣:“黃石你好歹也是個守備了,來我家吃飯竟然好意思空手來。也不怕讓手下笑話,將來你的手下有樣學樣,也去空手去你家,哈哈。”

笑聲過後孫得功猛地發覺身後人沒有出聲,他回頭看過去的時候發現黃石早就停住了腳步,離他已經有十步之遙,雖然看不清臉色,但他看見黃石渾身都在哆嗦。孫得功止住了笑聲,他沉着臉走回黃石面前,低聲喝道:“黃石你怎麼了?本將說錯話了麼?”

“大人說的話,自然不會錯。”黃石迅即回話,但是勉強抑制住的怒氣還是讓孫得功聽得一愣。

孫得功儘量讓自己冷靜下來,他掃視了周圍一圈,旁人都離得遠遠的:“黃石你有什麼話,但說無妨。”

“屬下不敢,屬下沒有什麼話要說。”黃石跪倒在地,低頭說出的言辭雖然謙卑,但是語氣裡的怒氣還是沒有消散的跡象。

孫得功重重地哼了一聲,語氣也變得不善起來:“黃守備你是本將一手提拔起來,對你恩遇有加,本將也不知道你哪來的怨氣。不過本將自認爲沒有對不起黃守備的地方,今天……”

孫得功本來也只是隨便開兩句玩笑,黃石就衝自己發火,真是讓他莫名其妙,正要指責黃石的古怪脾氣,卻看見黃石猛地擡起頭,雙眼都是怒火,讓他後面的話一下子說不出口來。

“屬下自認爲也沒有什麼地方對不起大人。”黃石的聲音一下子高了八度,他盡力回憶自己來到明朝後的艱難險阻,總算感到自己的眼眶有些溫熱了:“大人交給屬下的任務,無論多麼危險,多麼,多麼……”

說到這裡黃石也住口了,只是憤憤地看着孫得功,胸口劇烈地起伏。接着明亮的火光,孫得功也察覺到黃石眼睛中的晶瑩亮光,他驚訝至極,口氣一下子變得柔和起來:“小黃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們到書房裡面去慢慢說,你有什麼話都可以跟我說,你還信不過我麼?”

剛纔和趙慢熊商議的時候,黃石和他一致認爲,所謂的酒後吐真言太老套了,人在憤怒中的口不擇言反倒更顯得可信。有道是男兒有淚不輕彈,要是到時候能擠出兩滴眼淚效果一定很好。

所以黃石立刻憤憤然地大聲說:“屬下自然信得過大人,倒是大人信不過屬下。”

這大嗓門嚇了孫得功一跳,他連忙又掃視了周圍一眼,這異常似乎引起了附近家奴的注意,已經有人在圍攏觀望,孫得功趕快揮手趕散他們:“我怎麼信不過你了?”

“大人讓我去遼陽,屬下沒有二話。大人要我叛……要屬下做什麼,屬下從來沒有二話。大人卻總是反覆打探,生怕屬下有二心,屬下也從來沒有怨言……屬下本來就是大人的一條狗,大人要是信不過屬下,就把這條命拿走好了。”黃石氣恨恨地說了好長一段,嗓門越來越大。

孫得功越聽越驚,黃石這一番長篇大論稱得上是怨氣沖天了。核心思想就是黃石感覺受到了莫須有的懷疑,而黃石認爲憑藉他的功勞是不應該遭到這樣的懷疑的。

徹底平靜下來的孫得功用不容置疑地口吻命令:“我們去書房。”

走到了書房以後,黃石的怒火似乎也已經平復,除了不停地咒罵自己該死以外,就是連連謝罪。現在孫得功哪裡還肯聽這些場面話,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把事情基本問明白了。

把事情搞明白以後孫得功發現黃石顯然是壓力過大了,現在他看任何人都覺得不是王化貞就是孫得功派來刺探的,所以沒黑沒白地演戲,今天晚上的親兵事件就是個導火索。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自己剛纔那幾句話落在黃石耳朵裡也成了敲山震虎。

弄清前因後果讓孫得功暗暗出了口氣,在他眼裡黃石還是個菜鳥,孫得功認爲黃石是被“對富貴的渴望”和“對懲罰的恐懼”夾擊得要精神崩潰了。雖然黃石對自己的戒備心理讓他多少有些不痛快,不過他自認爲既然找到了禍根,解決起來也就並非什麼困難的事。

“黃石你知道我今天爲什麼叫你來麼?”

“屬下不知道。”黃石老老實實地回答。

“是爲了讓我夫人見見你,一會兒晚宴上我夫人也會出來,她想聽聽你的談吐見識。”

“這,這”黃石擡起頭,帶着不可思議地表情看着孫得功。

“是的,”孫得功鼓勵的衝着黃石笑笑:“黃石你是本將的心腹,這個自不必言,你的人品我也很滿意。我女兒年方二八,我想把她許配給你。是嫡女哦,所以我夫人要先見見你。”

“大人,”黃石激動地幾乎說不出完整的話:“屬下,屬下……”

“不必多說,你明白了就好。”孫得功和藹可親地笑着:“本來這事情要我夫人見過你以後才說,不過你心裡既然有疙瘩,我就先告訴你了。”

刻意讓自己表情變幻一番以後,黃石起身跪在孫得功面前,故意長吸了一口氣:“大人,屬下本來只是一個小兵,沒有大人,屬下什麼也沒有,什麼也不是。屬下聽說過一句話:世先有伯樂,而後有千里馬。對屬下來說,大人就是在身父母。現在大人又把小姐許配給屬下,屬下無以爲報。”

一口氣說了這麼長一段,黃石喘了一口氣:“青天在上,厚土在下,神靈祖宗爲證,黃石如果有一天忘了孫得功大人的恩情,天打五雷轟,屍骨無存;祖宗陵寢不安;子孫後代,男爲盜賊,女爲娼妓!”

看起來黃石讓孫得功的夫人感覺不錯,沒過兩天孫得功就表示黃石可以來下聘了。孫得功的嫡女啊,真是下了老本了。自從孫得功和黃石訂親後。孫得功的親兵們看向黃石的目光已經不僅僅是嫉妒了,更包含了殷勤在裡面。

今天去孫得功府第時候,黃石再次享用了這種待遇,他等候在書房外的時候,突然發現一個丫鬟打扮的女孩子一直在長廊上對他行注目禮。黃石自然不敢多看孫得功的內宅眷屬,只是偶爾用餘光掃視一下,不想那個女孩子倒是落落大方,還無顧忌地打量了他很久。

過了一會兒,那個女孩子竟然款款走了過來,在黃石愕然不知所措的時候,她已經衝着黃石深深一福:“敢問這位大人,可是黃石黃大人?”

黃石忙不迭回了一個軍禮:“不敢,正是區區在下。請問小姐有何見教。”

女孩子又是一福,畢恭畢敬地輕聲說:“婢子可不是什麼小姐,黃大人折殺婢子了。婢子斗膽,問黃大人幾個問題,行麼?”

接下來就是一連串關於黃石在飲食的愛好,一直等到孫得功出來,那女孩子衝孫得功喊了一聲老爺後才離開。

即使黃石蠢笨如牛,他也能猜出這個丫環是什麼身份了。果然不出他所料,進了書房,孫得功就直截了當地告訴他:“這個是小女的貼身丫鬟,我和夫人已經決定把她作爲陪嫁。她很是聰明伶俐,以後你內宅的事情多可交給她打理。”

不等黃石表示感謝,孫得功就一拍手:“好了,現在說正經事情。”

……

“朱由校任用這樣的無能之輩,那是自己把遼東拱手送給大金,也是天意。大人有什麼可擔心的?”和孫得功密議的時候,黃石見他似乎有些擔心,不以爲然地說。

每次聽到黃石直呼大明天子的名字時,孫得功總是有些不自在地扭動了一下身體。這次也不例外,黃石注意到無論是叛逆的漢將還是後金的女真人,哪怕是皇太極都不像他這樣肆無忌憚。這個時代每個人心中都有根深蒂固的等級意識,直呼皇帝的姓名是古人難以做到的。

黃石這種刺耳的稱呼給孫得功帶來的不安過了一會兒才完全消除。不過他的氣勢也一如既往地受到了持續的影響,在接下來的討論中,他幾乎全盤接受了黃石的看法和意見。黃石告辭離開的時候,留意到了孫得功眼神中的一些複雜神色。隨着時間的推移,變得越來越有信心的黃石氣勢也日益高漲,兩個人間的關係也由徹底的從屬關係轉化爲一種半從屬半合作的關係。黃石相信孫得功也感覺到了。

回到住處,楊爐火撲過來幫黃石解下斗篷、鎧甲。其他親兵送上了飯菜和茶水,黃石從來不喝酒,親兵也很快熟悉他們長官的這一特點。

一邊坐下吃晚飯,黃石一邊問王勇:“明天下午,我要去柳河衛,我的衣服還有我要送的禮物都準備好了麼?”

“準備好了,大人。”楊爐火知道黃石對此事很重視,所以早早就買好了各種禮品。

在黃石的贊助下,張家的老二終於要結婚了,臘月沒有好日子,所以張家在十一月末揀了一個還可以日子——也就是明天,黃石爲此重重地準備了一份禮。

第四節

老張一直希望黃石把張家兄弟拉到他的隊伍裡,但是黃石細想之下,自己要做的事情畢竟還是風險很大,萬一張家兄弟有個閃失,他覺得沒有辦法和老張交待,最關鍵張家兄弟那兩個大嘴巴也不是什麼靠得住的貨色。所以黃石狠心一再拒絕了老張的多次要求,這次他特地準備了一份禮物,希望能略微撫平張家的怨氣。明明是對他們好,還不能說出來,這讓黃石很不爽。

“好,明天你們和我一起去,穿上你們最體面的衣服。”

“是,大人。”

第二天黃石帶了全部八個親兵到了柳河衛,個個衣甲鮮明,明晃晃的鎧甲、猩紅的斗篷讓那些衛所軍戶全都肅然起敬。爲圖個吉利,中國的百姓普遍選擇上午迎親,但是這裡和所有的衛所一樣,迎親、婚宴都是下午開始的。

黃石被請到了上座,他的幾個親兵也都得到了最好的酒菜,不過他只是簡單地敬了一杯酒,在其他人瘋狂地鬧洞房的時候一直含笑不語。等新人入了洞房,黃石身邊的老張遲疑了一下還是向黃石開了口。

“石頭啊。”老張現在用這個稱呼的時候音量很小。

“張叔請說。”黃石很高興老張還能用這個稱呼,以前的街坊都已經堅持用黃守備來稱呼他了,不太熟的人還企圖叫他黃大人。

“有弟、又弟他們能不能到廣寧那裡去見見世面啊?”老張再一次舊話重提。

這個問話的時機讓黃石很頭疼,按說今天不能說掃興的話,不過話說回來,今天更不應該是問這種話的時機啊,看來老張是志在必得了。黃石久久沒能想出好的答詞,看着老張的眼睛逐漸被失望充滿,他終於把心一橫:

“張叔,您知道我的親兵都是上面委派的。是有一個趙慢熊,但是他本來不是軍戶,我不能隨意調派衛所士兵。”

“是,是,石頭你有難處,我知道,知道。”老張很勉強地表示理解,每次黃石拒絕他的時候老張都是這話。

老張失望的表情讓黃石也是一陣心酸,這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啊,可是卻要讓他這麼難過,還是在他兒子的大喜日子上。黃石呆了很久,老張倒是又招呼自己吃菜喝酒。他看着這個好心的人,幫自己造屋子還幫自己張羅媳婦。黃石終於向這個時代的傳統妥協了,兒女的幸福他不在乎了。

“諸位大叔、大嬸,我有幾句話要說。”黃石站起身,洪亮的聲音一下引來了全體的注視:“今天是個喜慶的日子,所以我希望能趁機再確定一件喜事。”

“諸位都知道,我的命是張叔在大風雪從荒野裡救回來的,這個恩我黃石怎麼報也報不了,所以也不用說了。如果後來張叔不幫我找個軍職,我黃石還是隻有沿街乞討,這個恩張叔也不要我報,只是和我約了一件事。”頓了一頓,黃石衝着全神貫注的一屋子人繼續說:“這件事今天請諸位街坊鄰居做個見證,那就是我黃石的大女兒,許給張家的媳婦。”

聽到黃石這話,老張有點手足無措地站起來,黃石身份地位的巨大變化讓他擔心,他有些猶豫地說:“到時候也不知道是不是門當戶對。”

救命之恩都抵消不了等級差別麼?黃石聽了這話就有些氣往上衝,他大聲道:“別說我不過是一個小小守備,那怕我有一天當上參將、副將、總兵,我也不敢忘了張叔的恩情。青天在上,厚土在下,今天諸位都是見證,只要張叔同意,這門親事就算定下來了。”

回廣寧的路上,楊爐火琢磨了一會兒,對黃石說:“大人,屬下知道大人的心情,但是有件事情還是要說。以大人將來的身份,把女兒嫁給軍戶是不合適的,報答的方式有很多種,但這個是絕對、絕對不合適的。就是庶出的女兒也不行,大人會被人笑話一輩子的。”

“我已經說了。”

“大家不會當真,而且張家根本不敢提這門親事。”

看黃石不吭聲,楊爐火又說:“大人,雖然張家兄弟沒有功績,身體也不怎麼樣,但是隻要上面不問,調一個到我們隊中作個把總應該沒有大問題。”

“不行,”黃石斬釘截鐵地說:“孫大人交待過,他要一隻生龍活虎的軍隊。不能服衆的人不能做把總。”

“大人總要想辦法提拔他們吧。”楊爐火着急地說:“要是他們能當上千總、把總之類的軍官,面子上或許也說得過去。”

黃石笑着發起了感慨:“大人對我也有恩,所以我要在公事上報答大人。張家的恩我在私事上報答,我雖然公私分明,但是滴水之恩,涌泉相報的道理我還是懂的。”

楊爐火看了黃石的臉色一眼,心裡對長官的態度的很不以爲然:“大人公私分明,屬下佩服。”

回到住所,黃石拿出一錠銀子讓親兵們拿去分:“今天辛苦你們了,陪我跑了這麼遠一趟。”

“屬下們這可不敢。”親兵們先是一愣,然後紛紛笑起來:“小的們不也撈了一頓酒飯麼?”

“你們又不敢放開了喝,這樣喝酒反倒是受罪。”黃石把銀兩塞給楊爐火:“拿去分了或者買酒,今天你們很替我掙了面子,我很滿意,這就是功!”

因爲黃石早就跟孫得功說過他要去和喜酒,所以孫得功第二天視察部隊之後就隨口問起昨天喝得怎麼樣,怎麼一點兒沒有宿醉的模樣。黃石坦言他喝酒很少,和孫得功閒聊着就把昨天的事情說了個七七八八。

“把張家兄弟調來,確實不是什麼大問題。”孫得功沉思了片刻也這麼說。

“殺頭的買賣,怎麼敢疏忽。等大事成了,還怕沒有機會麼?”

孫得功也記得黃石以前說過的話,萬一張家兄弟不肯入夥,黃石就只好殺自己的救命恩人。這怎麼也有些說不過去,孫得功自然不肯節外生枝:“話說回來,黃石你打算什麼迎娶我的女兒”

黃石不好意思地笑笑:“回大人,這還不是大人說了算。”

“開玩笑,這種事情怎麼可以我說了算,太不吉利了。你又不是入贅,當然是你說了算。”孫得功驚訝地看了黃石一陣,展顏取笑道:“難道你想入贅麼,如果你想入贅,我肯定不會反對。”

“大人錯愛,屬下不敢當。”黃石也笑了起來:“不過屬下對這個實在不懂啊,能不能請大人指點一下日子什麼的。”

“不行。”孫得功斷然回絕:“你自己去找人定日子,然後給我,如果我反對的話到時候會說,但是事先我是不會給意見的,太不吉利了。”

“此外,如果張家最後不肯爲大金效力,你絕不可以把女兒許給他們家。”孫得功重點補充道:“如果張家的孩子不能出人頭地,我絕對不會同意!”

黃石對娶孫得功的女兒其實並非很着急,因爲黃石已經下定了暗算孫得功的決心,不過走這一步之前,他必須要確認這個女孩子把父親和丈夫哪一個看得更重。

第五節

“但我豈能以幾百兩銀子爲滿足?”

想好了晚上的說辭後,黃石低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讓茶水的清香沁入胸膛,然後小口地慢慢喝起來,這是他最喜愛的順序。親兵都聚集在大門前,急迫地等待着楊爐火的歸來,他們都知道楊爐火會帶回來一筆可觀的茶水錢——這是向他們長官行賄的同時,對他親衛的必要打點。

幾天前,黃石的準岳丈孫得功交給他一個肥缺,準確地說,是孫得功把王化貞送上的肥缺分了一大塊給他。王化貞讓孫得功負責廣寧鎮的年審,這項工作必須在年關前完成。

十二月是一個繁忙的月份,遼東巡撫王化貞除了要應付東面的軍事壓力外,還要督促各級官員清算一年的細賬。同時作爲朝廷的封疆大吏,他還要主持祈雪、謝天等一系列準宗教活動。同時還有教諭地方的重要工作,大批高壽高人需要巡撫進行年前慰問,孤老要體恤,宗室要敬獻、勳爵要送禮。黃石看到忙碌的遼東巡撫衙門時,第一次覺得明的地方官也不容易。

今年的十二月尤其繁忙,隨着朝鮮戰爭塵埃落定,後金對廣寧情報變得飢渴起來,大批潛伏的探子紛紛出動,竭力打探城防、駐軍情報。廣寧知府高邦佐入月不到十天就抓捕了四批細作。

王化貞出於拉攏的目的,把全鎮的年審工作交給了孫得功,而孫得功則把對各門器械的核查工作交給了黃石。這種年審的負責軍官一般會故意挑些漏洞,然後坐等別人的孝敬送上門來。所以接到這個任務以後,黃石的親兵個個喜形於色。

不過很快他們就笑不出來了,黃石逐個軍營地仔細審查,一個不漏地核對數字。搞得及飛狗跳,就是他自己的親兵也幾次提醒他得過且過,但是被覈查的人幾次送上來的東西都被黃石退了回去。

楊爐火很快就向黃石彙報,他的背後已經是罵聲一片了。大家都說都說黃石這個新官是一批餓極了的豺狼,存心要狠狠咬大夥兒一口肉下來。今天白天,陪同黃石視察的幾個同僚軍官的臉色已經非常不好看了。

黃石一邊喝茶,一邊翻看手中的賬冊,“……冊面計有長矛三千六百支,實有兩千三百二十五支,缺編三成;冊面計有硬弓一千五百張,實有八百一十二張,缺編五成;甲實有六百五十三具,缺編七成……”

這些觸目驚心的數字他下午已經念給那些城門掌庫官和千總官們聽了,令他深感敬佩的是,這些軍官面聽他念數字的時候都做到了面不改色。他們紛紛抱怨軍器的質量問題,總而言之就是一句話:武器都自己壞了,不得不淘汰。

他們更暗示黃石,要是他真有本事,就借這次年審讓上面重新發下武器,補上差額。

下午黃石是微笑着聽這些話的,此時黃石卻是一個勁地冷笑,這幾天他巡查了所有的士兵,所有的士兵!能叫得出火器名字的士兵不超過一成,會使用火器的士兵一百個裡面纔有三、四個。

這個問題他下午也當作一個很嚴肅的問題舉出,可惜那些被質問的軍官比他更理直氣壯。

“沒有東西訓練。黃兄弟你初來乍到很多東西都不清楚,火藥等器材平時不可以擅自動用。沒有上峰的命令,我們更不可以開槍放炮。”

他記得一個廣寧軍官是如此反駁的,這個理由居然還引起了一片附和的贊同聲。

黃石手中層出不窮的問題換來了各種千奇百怪的解釋,大家和他一直吵鬧到晚上。黃石最後向他們攤牌,這些理由他們可以去向遼東巡撫當面解釋,纔算是稍微壓住了他們的氣焰。

那些軍官中最年長的一個出來打圓場,提議天色不早了,大家一起去喝點兒酒,工作的事情先放一放。黃石很不給面子地隨便找了些藉口,他事先已經和親兵們討論過這個問題。親兵們一致認爲,如果黃石赤膊上陣,那麼對討價還價是很不利的。

當他明確表示不去的時候,那些軍官總算露出了一些佩服的神色,他們這才發覺黃守備並不是一個菜鳥。接下來的事情順理成章,那些軍官的親兵隊長集體來邀請楊爐火喝酒了。楊爐火走的時候向黃石拍胸脯保證:“大人放心,屬下一定據理力爭。”

親兵隊長之間完全可以漫天要價,着地還錢。這些屬下爭吵得再兇也不會傷倒同僚間的和氣,這也是大明的潛規則了。

書桌上擺着計算結果,阿拉伯數字很好用,四則運算也難不到黃石,但是計算出來的結果還是讓他非常震驚,讓他一次次演算。

門口突然響起一陣嘈雜聲,還夾雜着興奮的喊叫。黃石估計是楊爐火回來了,果不其然,很快門口就響起了他的聲音。

“進來吧。”

“是——”滿面紅光的楊爐火拖着長音跑進來。

“讓他們都進來吧,不用在門口偷聽。”

一大羣親兵都涌了進來,他們也都是笑容滿面,看來他們這次是發財了。

黃石笑眯眯地問:“你們撈了不少吧?”

楊爐火搓着手,嬉皮笑臉地回答:“全是託大人的福氣,我們是撈到了些酒錢,不過這點小錢大人肯定是看不上眼的。”

“笑話,我怎麼會要你們的酒錢?你們不再從我這裡討賞錢就好了。”

親兵們立刻七嘴八舌地開始起鬨,嚷嚷着定要再討些走,不然大名鼎鼎的黃守備不是顯得太小氣了嘛?好半天楊爐火才能繼續向黃石彙報成果,今天晚上達成的條件是二百兩銀子換一份合格的檢查報告。

有一件事情黃石很清楚,就是自己如果拒不受賄,部下們會很不滿意。史書上記載過這種二百五的下場,廉潔的上司被自己的屬下出賣,甚至殺害。不受賄的官員即威脅別人的地位,也擋了自己手下的財路,更無法孝敬上司。一個人如果得罪了周圍所有人,那他也就註定一事無成了。

“我打算據實上報。”

黃石話一出口,就看見親兵們都變了臉色,笑容紛紛凝固在臉上。

“但是他們可以多花些錢去跟孫大人說,我不但撈不到錢更撈不到功勞。”

這話讓親兵們臉色又是一鬆,不過大人這麼明白事理,那剛纔的話是什麼意思?

“所以我必須要讓孫得功大人支持我。”

不信和懷疑的表情開始出現了。

“大人明鑑,二百兩已經很不少了,屬下據理力爭了一晚上才說定的。”開口的是楊爐火,他生怕黃石對他的工作能力有什麼懷疑。

“小的可是先定了這價,然後纔敢替自己討酒錢的!”看來楊爐火也擔心黃石對他的忠誠有些誤解。

黃石左手從桌子上舉起一張草稿,右手食指把紙條彈得嘩嘩響:

“缺編的這些東西,幾萬兩,至少值幾萬兩銀子!僅僅是東門的幾個千總隊就有幾萬兩的大洞!”

親兵們沉默地面對着黃石,最後還是趙慢熊開口了:“大人,這不是一年、一任積下來的,而且不少……”

“不少是被士兵自己買了,我知道,何況他們的上峰也要孝敬。”黃石不耐煩地打斷了要趙慢熊的話,他揮舞着紙條:

“但我豈能以幾百兩銀子爲滿足?”

黃石的雄心壯志讓親兵們都傻眼了,他們愣了半天才試探着問:

“那大人的意思是?”

第六節

孫得功踱着步在書房裡走來走去,手裡翻看着厚厚的報告書。廣寧副都司黃石在書桌前站得筆直,紙頁被翻動的聲音讓他心情也一陣陣起伏,這可是他多日的心血啊。

報告裡面有各只部隊的詳細裝備情況,還列出了黃石統計的訓練、士氣情況,還有各個官員行賄的數字。報告最後面是黃石根據這些數據作出的分析,他把各個部隊按綜合情況排出戰鬥力高低。

“黃都司,”放下報告的孫得功竟然用官銜來稱呼他,在兩個人獨處的情況下,這還是第一次:“這個報告是你寫的?”

“是,是屬下自己寫的。”

……

五天前,黃石去向孫得功彙報工作時候,孫得功張口就衝着黃石笑罵道:“兔崽子這次撈了不少吧?”

黃石則神情嚴肅地掃了孫得功周圍的親兵們一眼,要求和孫得功單獨談話。等衆人退出去帶上房門以後,黃石就把東門那價值幾萬兩銀子的報告遞了上去。滿臉狐疑的孫得功接了沒看臉眼就開始嘆氣:

“小黃,你初來乍到,不懂的東西實在太多了,事情是不能這麼做的。”

“請大人賜教。”

孫得功苦口婆心地解釋,要是把這種不打馬虎眼的報告遞上去,光是口水也能把黃石淹死了。不錯,王化貞肯定震怒,但是法不責衆,最終結果還是不了了之,倒黴的只有黃石自己,或許還要加上一個孫得功。

當時黃石是滿臉的不在乎,孫得功語重心長地告誡他,巡撫是一任又一任,而同僚則是一輩子、幾輩子的近鄰,軍人得罪了同僚,那可是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孫得功長篇大論被黃石一句話打得粉碎:“什麼同僚,大明的同僚麼?”

這句話當時就讓孫得功張口結舌,片刻後才從石化中恢復。孫得功不是笨蛋,而且一點就透。他當即抓起黃石的報告又看了一遍,說話的時候聲音都開始發抖。

黃石向他保證數據是千真萬確之後,孫得功就不只是聲音抖動了。隨着他猛地一拍桌子,桌面上的東西也全部抖動到了地上去:“大功一件!”

放下報告的孫得功聲音也恢復了沉穩自信:“黃石,離年關還有不到十天,你可有信心?”

“請大人放心,屬下就是不吃不喝,也要完成大人交代的任務。”

“好。”孫得功拍手叫來親兵,吩咐了幾句,不久孫得功的手下就紛紛應召而來。

“本將發現,今年年審紕漏甚多,不盡不實。因此駁回重審。”孫得功鏗鏘有力地大聲說道,在衆人一片迷惑表情中大吼一聲:“黃石!”

“卑職在,大人。”黃石也大吼着應道。

“廣寧千總黃石聽令,本將任命你爲副都司,全權負責重審事宜,五天之內,本將定要看到詳盡的報告。”

“是,大人,卑職遵命。”

雖然估計到這個命令會迅速傳遍整個廣寧鎮,但是黃石飛馬回到住處召集親兵、衛隊的時候,還是吃驚地發現他們都聽說了這個消息。

楊爐火等一干親兵的臉上都是掩飾不住的吃驚,昨天晚上黃石說他要去向孫德功要求全城的審查權利時,他們都覺得黃石大言不慚,沒想到黃石竟然真的要到了,還順手帶回來一個從四品的副都司。此時黃石覺得他們看向自己的目光中,全是崇拜和激動。他笑着問幾個親兵:“如何?”

“大人神武,小人等佩服。”

這句驢脣不對馬嘴的恭維讓黃石哈哈大笑了半天,然後神氣地一揮手:“立刻開始複審。”

接下來的幾天廣寧城可以用雞飛狗跳來形容了,黃石不顧一切地催逼孫德功臨時交給他指揮的幾個千總隊拼命覈查,而黃石自己則不停地搞突然襲擊,對他們的工作進行抽查。第二天就有一個千總被查出私自和別人做了交易,對此黃石二話不說地向孫得功做了報告,而其他千總恐懼地看到,孫德功翻臉不認人地把那個千總職務一擼到底,換了一個心腹來代行千總職務。

“黃都司,這是卑職的核查報告。”北門守備誠惶誠恐地遞上一堆數據。

接過報告後,黃石把手指按在紙面上,逐字逐句地移動,不時發出幾個問題。親兵們抱着算盤坐在旁邊,很快就敲打起來,算珠清脆的聲音讓守備面部的肌肉不停地跳動。黃石則悠閒地坐在那裡喝茶,看着守備的大汗滾滾而下。

不知過了多久,算珠聲終於停下來了,黃石掃了一眼親兵們的反應,吐出了四個字:“沒問題了。”

“黃都司滿意就好。”這個四十多歲的千總長出一口氣,擦去了額頭上的汗水,楊爐火把他送出了大門。

回來的時候,楊爐火手裡還拋弄着一塊銀子:“大人,屬下這些天可是把別人一輩子的茶水錢都掙到了,進來一份,出去還有一份,真是聞所未聞啊。”

隨着複審地進行,黃石的部下士氣越來越高,這讓他也很高興。黃石沒有揣摩過孫得功派給他的釘子是誰,但是他認爲把這個釘子爭取過來已經只是時間問題了,一天的工作讓他感到非常疲憊:“其他人呢?”

“被查的那些當然給得更多啦,”楊爐火涎着臉過來給黃石捶背,“今天又有幾個給大人送孝敬來了,一部分不開眼的都被屬下哄回去了。大人,屬下給您報個數。”

“不必了,我沒有工夫管這個,你掌握吧。”楊爐火軍人的手法顯然不適合捏肩的工作,黃石掙扎了一下:“這麼大力氣幹啥,滾。”

“大人贖罪,”楊爐火立刻跳開,“屬下給大人找給心靈手巧的來,如何?”

看到楊爐火眼睛中射出的熱切目光,黃石拒絕的話在嘴裡打了一個轉變成:“只是一個?”

“屬下明白,屬下立刻去辦。”

黃石跟着喚來了金求德,命令他去跟蹤一下楊爐火。那天的事件之後,金求德成爲另一個值得信賴的親兵。面色陰沉的金求德領命離開,他偷偷監視楊爐火的行蹤並向黃石彙報——楊爐火直接去了窯子帶人,中途沒有去過別處——這當然也包括了黃石懷疑的孫得功所在地。

經過不懈的努力,黃石總算是把兩份報告及時交到了孫得功手中,一份是給王化貞的,黃石把它買了個不錯的價錢。還有一份是給孫得功的,這等於就是給了後金,也就是孫得功所謂的“大功一件”。至於原始數據,黃石則用英文和阿拉伯數字記下來,他確信這種記錄方法誰也看不懂。

“很好,很好,”孫得功好像無意識一般地喃喃說道,目光再次投向黃石的這份報告,“黃都司寫得非常好。”

黃石感覺孫得功最後望向自己的目光有些詭異,走出書房後,他就試圖把這神色琢磨明白。

“姑爺。”

耳邊響起了女孩子的聲音。

第七節

潔白的玉環在日光中發出柔和的光彩,黃石輕輕地捏着它,手上傳來冰涼的觸感。玉器的光滑的外層給人一種透明的錯覺,凝結在內部絲絮隨着手指的轉動而變換姿態,就像是一團煙霧被禁錮在其中,還在微微蒸騰。

絲絮——思緒,很好的寓意啊。黃石有些戀戀不捨地收起這枚玉環,帶它來的那個丫頭文靜地束手站在他身旁。她臉上一直保持着淺笑,看着黃石把玉環收到綢包內才細聲細氣地發問:“姑爺你喜歡麼?”

“非常漂亮,替我謝謝小姐。”黃石回了她一個微笑,剛纔丫頭遞上酬包時,他本要按照明朝的習慣帶走,但是丫頭表示小姐希望他能當面打開。雖然有些奇怪,但是他還是照着做了,手中的玉環看起來價格不菲。

兩個人周圍的僕人都遠遠避開了,這個小姐的貼身丫環看來在孫府中蠻有權勢的。不過她在黃石面前倒是很乖,比上次更乖了。黃石估計這丫頭已經知道自己要作爲陪嫁一起過門了,現在面對未來的家主,自然要好好表現。

既然自己的地位擺在這裡,自感氣壯的黃石也抖擻精神,拿出家主的威嚴來,很有氣度地挺了挺胸,威嚴地問道:“你還有什麼事情麼?”

“回姑爺話。”丫頭柔順地一福,軟綿綿地聲音再次響起:“婢子斗膽,小姐說姑爺一定明白這玉環的含義。”

蝦米含義啊,難道是楊玉環?不可能啊。黃石頓時愣住了,心裡轉過了不少念頭:作詩、作詞還是對聯?孫小姐不會也是那種言情小說看多了的女孩吧,就好像黃石初中那批看瓊瑤上癮的女同學,一天到晚就好拿書中的所謂浪漫情節難爲暗戀她們的男孩。

這個時代有什麼言情讀物講道了玉環呢?黃石飛速地在腦海中搜索了自己看過的一些古代經典名著:肉蒲團、金瓶梅、燈草和尚什麼的,但一直沒有想起玉環的出處。

到底有什麼含義?

黃石苦思良久,暗自嘆了一口氣,就要向丫鬟說自己不知道。他轉過頭的時候,看到身旁的丫環正熱切地望着他。兩隻大眼睛一瞬也不瞬,嘴脣輕輕撅着,看起來也有些緊張。這俏皮的神態讓黃石猛然想起一個人,一個和眼前人有着類似身份的女孩子——紅娘。

“玉取其堅潤不渝——”

黃石拖長了聲音念道,同時留意着紅娘二代的臉色。丫頭略顯緊張的表情一下就散去了,翹起來的下頜收了回去,長長的睫毛閃動幾下也就此垂下,一下子把水汪汪的雙眼藏在了後面。嘴脣抿了起來,帶出絲絲笑意。看來是個西廂記迷沒錯了,心中大定的黃石笑着說下去:

“環取其終始不絕。”

不渝、不絕,世上真有這樣的愛情嗎?黃石衝着那滿是喜色的面孔笑道:“你就這樣回去轉告小姐吧。”

“是。”那紅娘用力點了一下頭,女孩子特有的清音中充盈着難以言喻的喜悅。

黃石無奈地笑笑,頭也不回地走了。一路上不停獨自笑出聲,讓跟他來的金求德幾次投過來詫異的眼神。孫家的女孩子明知答不答得出來都是自己的人,但還是非要來難爲一下自己;更好笑的是那個丫頭,高興也該是你的小姐爲她的夫婿高興——不是個不解風情的丘八,你一個丫頭高興個什麼勁?沒看出來這丫頭還真是和小姐貼心啊。

再次站在孫德功的書房中時,已經是新年初三了。年過得波瀾不驚,年前孫得功升了參將,過年的時候黃石以子侄禮再次拜見了他的夫人。飯菜很豐盛,黃石不好喝酒所以孫得功也沒有勉強他多喝,隨便飲了兩杯就放他走了。

書房中的孫德功一隻手捏着一張軍令,正大聲念着它,這是王化貞對黃石的嘉獎令:

“查廣寧軍黃石,實心辦事,功績卓著,本撫聞之,甚慰。我大明之治軍,有功必賞,有過必糾,此所以王師能無敵於天下也。特賞黃石白銀十兩,布五匹,寶刀一把。經廣寧參將孫得功保舉,着黃石爲廣寧參將孫得功麾下練兵都司。望其人無忘國家深恩,恪盡職守,此令。大明遼東巡撫。”

正四品的督司又到手了,練兵都司這種職務,理論上是負責操練孫得功麾下的士兵,但黃石知道,這個位置更實際的意義卻是參將的參謀軍官。也是從千總、把總這種低級軍官,向遊擊、參將這種高級軍官奮鬥道路上的一箇中途站和必經之路。

“這份嘉獎令會立刻通報全軍。”

孫得功唸完後,就一鬆手,讓軍令輕飄飄地飛落到書案上,他們黃石彼此注射着,沒有人瞧一眼正在飄落的軍令。黃石沒有問軍令中的賞賜,孫得功似乎也忘了那些東西。兩個人默默對視,都想從另一個人眼中發覺些東西出來。

這些賞賜也是黃石的報告換來的,他給王化貞的報告雖然不盡不實,但也有隊戰鬥力的分析。更採用後世的統計表格,把各個數字都區分開。王化貞對軍事一竅不通,這種寫法既新穎又簡明,讓他看得很是開心。問過孫得功詳情後,王化貞大罵孫得功小氣,他老人家一高興就直接給了黃石一個正四品的都司。

還是孫得功首先打破沉默:“練兵都司幹得好,下一步就是遊擊將軍了。至於你幹得好不好,那完全是本參將一言而決。你這兔崽子,居然也快要當上將軍了。”

孫得功的稱呼恢復了,又是那種親密的語調了。黃石把變化記在心裡,咀嚼着其中隱藏的信息:

“全是大人提拔,不過……朱家的將軍有什麼好當的。”

“是嗎?”聞言孫得功又小心地拿出一張紙:“那這個如何?這是汗王給你的嘉獎。”

黃石立刻跳起身,畢恭畢敬地雙手接過紙條,在孫得功面前,黃石永遠不慳吝於表現出對後金的敬意和對明朝的蔑視。機會只有一次,孫得功越麻痹,勝算就越大。

這是努爾哈赤對孫得功、黃石二人的嘉獎,上面對黃石收集情報的高效率大加稱讚,對情報的準確及時更是連連誇獎。一次勤奮工作,竟然同時拿到大明和後金兩家的嘉獎,來自兩方的表揚讓黃石還是蠻自豪的。

孫得功最後遞給黃石一個密封的信函:“這是四貝勒寫給你的,指定只有你能打開。”

“是。”

黃石低着頭把信函接過,眼睛中閃爍着疑慮,孫得功的語氣裡面似乎有些奇怪的味道,是嫉妒還是什麼?黃石思考着自己的心事,把書函收到了懷裡。

第八節

火舌貪婪地舔着紙張,被侵犯的信紙受驚一樣地變了顏色。黃石凝視着開始變黃的書信,它捲曲着企圖避開油燈。

這厚厚的一沓是皇太極的來信,信中對黃石統計物資人員時使用的表格和方法表現出了興趣,問了不少關於這方面的問題。寫信的語氣很親切,更指出了黃石在計算戰鬥力上的種種不足。

黃石把信又往火上湊了湊,信紙發出噼啪的哀鳴聲,焦黃的頁面上寫着密密麻麻的漢字。整篇的工筆小楷上騰出火光,黃石挪動着手指,直到指尖傳來刺痛。

他終於把手中的那團火拋了出去,火光照亮了他最後捏住的那點紙角,上面是皇太極剛勁有力的簽名,簽名和前面正篇的筆跡完全相同。

簽名在黃石面前被火吞噬掉了,紅光映照在出神的雙眼上,這雙眼睛彷彿看到一幅畫面:皇太極在燭光下奮筆疾書,偶爾停筆察看一下手邊的報告,然後沉思着寫下意見,在信最後重重簽下自己的名字。

“欲求人以國士相報,必先以國士相遇。”

黃石喃喃吐出皇太極最後對他說的那句話,他可以投奔孫得功,可以投奔毛文龍,他甚至還可以投奔崇禎,但是他不敢投奔皇太極。

“我志在奪取天下,而你太強了,會把我連皮帶骨地吞掉。”

火光黯淡了、熄滅了,一陣風吹過,飛灰盤旋在空中。

“對不起,你以國士待我,但我不能以國士相報。”

王化貞的嘉獎讓黃石在他部下中的威望更上一層樓,都司離遊擊只有一步之遙了。用楊爐火的話說,他見過幾個用了一輩子掙扎到遊擊的世襲百戶,也聽說過好象曾經有一個小兵用了四十年爬到了千總。但是像黃石這樣,一年不到就眼看要當上將軍的士兵,那可真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啊。

“又不是世襲軍職,也沒有什麼。再說又不是第一個。”面對親兵、部下的一片恭維,黃石表現得很冷淡。

“大人,那個士兵可是四十年,四十年纔到千總啊,那些遊擊也是百戶出身。大人才一年,別說將軍,就是世襲千戶都是指日可待啊。”楊爐火說完這話,周圍的親兵和衛隊士兵一個個都把頭點的像雞啄米。

明朝低級軍官畢生的理想就是得到世襲軍職,這樣子子孫孫都可以成爲軍戶中的地主,即使從軍也不必從小兵幹起了。不過即使是一個幸運的家族,也需要幾代人的奮鬥來達成世襲百戶或者千戶這個目標。

“世襲千戶?”黃石把眉毛楊了一下,他記得毛文龍,這個要飯出身的小卒,用了沒有幾年就撈到了世襲平遼將軍:“你們認爲我就只能到這一步了麼?”

望着謝罪不已的一衆部下,黃石笑着拋出了一個大蛋糕:“等過兩年我當上了世襲千戶,楊爐火,還有你們,都要當上世襲百戶纔不算給我丟臉。”

興奮的親兵們一個個滿懷憧憬,黃石如同旭日一樣冉冉升起,這幾個月他的鋒芒讓廣寧軍同僚都不敢逼視。一般來說這樣飛速的晉升會招來無數的暗算和排擠,可是他們的長官太快了,那些競爭對手還來不及做出反應就被遠遠拋下。

遼東將門都注意到了這個新星,既然黃石的升遷看起來不可阻擋,那麼自然就會有很多要求友誼的手伸過來。孫得功的家族就是遼東武人家族的成員,最近幾代不是萬戶指揮使也是遊擊將軍,黃石和他家結親的消息會是一個有力的信號:遼東武人集團開始接受並承認他這個年輕軍官了。

孫得功向建議黃石將手下的士兵分爲兩個千總隊,提拔兩個千總和六個把總來控制士兵們。黃石對此表示反對,因爲他考慮到手下的親兵沒有足夠的功績當千總,即使是把總也很勉強。而如果孫得功委派千總的話,自己就有被架空的危險。

“大人,屬下的隊伍,屬下自己會帶好的。”

面對黃石第一次的不服從和挑戰,孫得功最後還是選擇退讓了,王化貞親自任命的廣寧都司確實有在自己地盤上大聲說話的權利。本來這種不服從可能導致上官在軍餉問題上進行刁難,但是孫得功和黃石都明白,現在孫得功是沒有立場這麼做的。

“屬下想讓楊爐火、趙慢熊和金求德歷練一番,最後從中挑選兩個人作爲正式千總。”

無論是孫得功的自己的謀劃使然,還是皇太極對黃石表現出的欣賞,都決定了孫得功對黃石只能拉攏不能壓制。此時孫得功有些後悔沒有早日讓女兒和黃石成親了,而黃石則命令楊爐火、趙慢熊、金求德爲代把總,他們將在這個位置上積累功勳直到取得正式的把總或者千總資格。

這三個親兵署理把總職責,每人負責五十個士兵,黃石自將五十人。代把總沒有親兵一說,也沒有正式任命,黃石認爲這樣他們不容易建立自己的獨立勢力。黃石的親兵們則對此非常高興,因爲這明確了黃石的態度,他手下的軍官不容其他人染指,每個親兵彷彿都看到了自己當上軍官的那一天。

當然,都司手下只有三個代把總是非常離奇和可笑的景象,缺少各級軍官會降低對軍隊的控制力,也容易導致官兵隔絕,更不容易培養起相互的信任和依賴。但這就是黃石的政策,這就是黃石爲了鞏固自己地盤,取得絕對行動自由所必須要付出的代價。

大年初四。

“大人長命百歲!”

軍營中,士兵的祝語此起彼伏,二百餘名漢子正享用着大量的豬肉和米酒,醉意酣然的人們向給他們帶來這一切的長官——都司黃石歡呼着,盡力表達着他們真誠的喜悅。

他們愛戴的對象也寬厚地笑着,頻頻揮手相應部下的致敬,心中卻在懊悔這次拉攏軍心的不足之處。

在這個時代,大明士兵都很自卑,心理上都自認爲是低人一等的賤民,他們普遍窮困到賣妻送子的地步了,所以到了春節等緬懷先人的時節,他們也因爲窮困拿不出什麼像樣的祭品,這更讓他們感覺自己是丟盡了祖宗的臉。

黃石的手下稍微好一些,他們把剛得到的安家費和軍餉湊起來,買了豬肉和麪粉,北方人包了餃子,南方的士兵也買了白米和酒。金求德昨天偷偷向黃石彙報,這些窮苦的士兵在祭祖的時候紛紛落淚,一是因爲他們從久沒有獻上過這樣豐盛的祭品了;二是他們也必須很快把這些東西分掉——這也是他們的年夜飯。

“早知道我就出錢讓這些士兵隆重地祭祖了。”黃石暗暗嘆息自己的失策,他本來以爲這些拿到軍餉的士兵可以過一個舒心的年。他提醒自己以後要牢牢記住,這個時代施恩給士兵遠不如施恩給他們的祖宗。

離開軍營後,黃石把金求德和趙慢熊招到身邊,第一句話就是:“金求德,你可服氣了?”

金求德本來建議黃石元旦來勞軍,這也是大明的習慣,無論多麼慳吝的長官,元旦總是要買些酒肉賞賜給部下的。不光金求德,楊爐火也是這麼建議的。

現在聽到黃石的問話,金求德有些佩服得向趙慢熊看了過去,後者得意地報以一笑。趙慢熊堅決反對初一去看望士兵,他存心要士兵對黃石產生誤會,存心要士兵這兩天一直認爲他們跟了個一毛不拔的長官。

“這兩天,他們罵得很厲害吧?”黃石又笑着問了金求德一句。

金求德負責暗中打探士兵的情緒,以及其他軍營的情況。廣寧軍中最慷慨的一個軍官給手下佈施了每人一壺酒、一兩豬肉,還發了兩錢銀。黃石的手下什麼也沒有撈到,眼紅之餘自然怨恨不已。這怨氣也在初二、三得到了充分的發酵,據金求德說還普遍問候了黃石的祖先。

“哈哈。”聽到這些讓黃石開懷大笑:“他們現在應該慚愧得緊了。”

今天黃石給每人帶來了一斤豬肉和一隻雞,酒管夠喝。還給了一兩銀。趙慢熊裝着什麼也不知道,大肆宣揚說是過年酒不好買到,今天剛剛湊齊,他還代表黃石向士兵們表示了歉意。

“正是,”趙慢熊滿臉得色地開口說:“他們被友軍嘲笑了好幾天,明天肯定要十倍嘲笑回來,而且他們也確實有嘲笑別人的資本。”

士兵今天得到的賞賜大概是平均水平的十倍,爲了準備這些東西,幾乎把黃石手裡的錢花光了。黃石需要的不是錢,他需要士兵爲他效死:“果然笑到最後纔是笑得最好的。”

“大人英明。”金求德恭維完黃石,接着衝趙慢熊抱拳:“趙兄睿智。”

黃石今天沒有帶楊爐火來,而是讓他帶兩個人看家。一行人才回到黃石的住宅門前,就聽見女人憤怒的尖叫聲傳了出來:

“楊爐火,你給姑奶奶去吃屎。”

第九節

女孩子淚眼汪汪地站在院子中央。

親兵們都是一臉的尷尬,但是黃石沒有發話,他們只能偷偷向後蹭。

進門後黃石一眼就認出了這丫頭,她當時正手舞足蹈地向留守的幾個親兵噴灑着怒火。見到黃石以後,貼心紅娘立刻搖身一變成黃石以前見過的那個乖寶寶。乖寶寶把雙手斂在袖口中,挪着小碎步就湊過來向着黃石行禮問安。

乖寶寶帶了一封信來,看黃石不在就要留守親兵去把人找回來,她堅持要親手把信交到黃石手中。三個親兵奉命好好看家,這又不是重要的事情,自然不能去找黃石回來,至於軍營當然更是不能帶良家去,結果她就發彪了。

聽完經過後黃石氣得手臂都發抖了,自己辛辛苦苦地拉攏人心,難道就是給一個丫頭罵着玩得嗎?親兵的處理一點兒沒錯,孫小姐的一個貼身丫環而已,等會兒又怎麼了,她怎麼敢這樣訓斥自己的親兵隊長,這女孩子未免也太不懂事了吧?

“你鬧什麼鬧,難道就不能安心等我回來麼?”

這句話說得聲音很大,口氣也不好,乖寶寶像是被驚了一下的小鹿,捂着胸口退了一步,臉上已經是一片惶恐,接着就慼慼然的說:“婢子知錯了,請老爺責罰。”幾個字說出來的時候已經有些哽咽了,跟着就有大顆的淚水涌出了乖寶寶的眼眶。

女人眼淚的威力勝過毒龍的火焰,嚇了一跳的黃石有些手足無措,只好安慰起她來。

“一切都是婢子的錯,老爺折殺婢子了。”乖寶寶溫柔地笑了一下,接着乖掏出一個信封:“小姐的信。”

黃石接過信後隨口說了句:“謝謝。”

不想乖寶寶立刻屈膝:“婢子不敢當。”

該死的習慣性思維,這個時代是不興說謝謝的,上司不能說,下屬不用說。抖開信,裡面的核心句子就是:妾身明日到城外踏雪。除此以外還交待了出門的時間,隨行的也只有那個乖寶寶。

是約會麼?黃石點點頭:“我知道了,辛苦你了,早點回去吧。”

“這都是婢子該做的。”

乖寶寶展顏一笑,款款離去。走出門前她狠狠剜了楊爐火一眼,把這小子臉都看白了。黃石覺得好笑,忍不住取笑起來:“一個大男人,被一個十六的小丫頭罵得擡不起頭,說出去也不怕別人笑話?”

說完他就自顧自地哈哈大笑起來。出乎意料的是,黃石這話沒有引起任何人的笑聲,他尷尬地咳嗽了兩聲來收住笑聲,看見周圍的親兵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我說錯什麼了麼?”

楊爐火吭哧道:“大人,她不是孫小姐的貼身丫環麼?”

“是啊。”黃石奇道:“怎麼了?”

“……沒什麼。”

黃石正要再問,趙慢熊說話了:“大人,信上交待了什麼?有要屬下們效勞的麼?”

“嗯,明天要麻煩爐火兄弟一趟了。”

第二天一早,黃石就帶上楊爐火出城,這個時代天是藍的,雪也是一片潔白。遼東的郊外更沒有多少人家。很快就到了信上說的那個廟宇,遠遠黃石就看見有兩人等在那裡,雖然看不清面孔,但是後面一個依稀就是乖寶寶,兩個人都向着自己望過來。

竟然讓女人先到了,黃石有些不好意思,他知道自己沒有遲到——二十一世紀的男人沒有機會養成約會遲到的習慣,他還記得前世的一次雪中約會,明明定的是六點半,那女孩最後讓他在雪地裡等了三個小時。還有更誇張的一次,他在女生宿舍樓下打的電話,竟然還要在傳達室大娘眼前轉悠了一個小時才見到人,一句理直氣壯的換衣服就能讓黃石啞口無言。

靠近以後,楊爐火就落在了後面,黃石翻身下馬。那乖寶寶立刻小聲介紹:“小姐,這位就是黃大人。”

“黃大人萬福。”被稱作小姐的女孩立刻福了一下。

“大人萬福。”乖寶寶再次改變了稱呼。

“孫小姐好。”黃石回禮之後,偷偷越過孫小姐的肩膀往後看。

在他左顧右盼的時候,孫小姐垂着頭說道“黃大人,妾身的奴人們都不在附近。妾身讓他們在我進香的廟旁等候。”

“如此就好,在下怕有損小姐的清譽。”黃石說着就打量起眼前的人來,女孩子垂着頭,除了光潔的額頭外,他只能看見長長的睫毛和一個堅挺的小鼻尖在,年輕的身體被羅裙輕裘包裹着,春風送來淡淡的水粉香氣。

“大人言重了,妾身不過是出來上香,賞梅踏雪,與大人也是偶遇而已。”孫小姐的聲音如水一樣的輕柔平靜。乖寶寶這時候已經遠遠退開,黃石看了楊爐火一眼,示意他去保護一下。楊爐火吃驚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黃石又是瞪了他一眼,楊爐火連忙點頭哈腰地過去了。

接下來黃石就牽着馬和孫小姐緩緩而行,女孩很小心地始終落後黃石一步。在這個微妙的氣氛下,黃石一直不知道說些什麼好,他以前遇到的女性再文靜也比這個要活潑得多。黃石雖然有一肚子的酒席笑話,但是他也知道這個時候是絕對不能拿出來的。

不過孫小姐似乎已經非常滿足了,她頭漸漸擡起來,黃石几次偷眼去看,上面的笑意一點點變得越來越濃。似乎是一個非常傳統的中國婦女,黃石在心裡做出了初步判斷,這樣的傳統女性,應該向着丈夫更多一些吧,如果自己能把她搞到手,不知道她會不會變得死心塌地。

那小姐自然不知道黃石此時滿肚子的齷齪念頭,又緩緩走了片刻她突然輕輕說道:“聽說大人見多識廣,妾身閨中很是無聊,大人能不能說些見聞給妾身聽?”

作爲來自女性翻身做主的二十一世紀的新男性,黃石當然沒有違抗女性命令的風骨和膽量,他搜枯肚腸地把自己聽說過的奇異見聞統統翻出來。然後進行藝術加工,添加上大明的時代氣息。

不過這種現編現造的工作非常消耗腦力,加上黃石很擔心這些故事的效果,患得患失讓他更加緊張,故事和笑話也說的越來越乾巴巴的,幾個索然無味笑話讓黃石自己都說得非常喪氣。結結巴巴地講着冷到不能再冷的段子,聽得黃石自己都有一種滴水成冰的感覺。幸好孫小姐看起來聽得很高興,兩個人間始終充滿着女孩子清脆的笑聲。

黃石不正視她的時候,孫小姐笑得花枝招展,還用手撫摸胸膛;而黃石一掉頭,孫小姐就連忙用袖子去掩嘴,同時還仔細地用另一手去挽發角。孫小姐笑得雙肩亂顫的時候仍然保持着優雅的步伐,這讓黃石心裡一片雪亮:這丫頭並不怎麼喜歡聽,明着是老子逗她開心,實際是她在哄老子高興。

“大人怎麼不說了,妾身正聽得高興呢。”

看到黃石突然停下腳步,孫小姐也隨即停步,笑盈盈地望着他。

黃石四處張望了一下,發現了一個顯然沒人的破廟,手中馬鞭一指:

“孫小姐,我們到那裡休息片刻如何?”

“啊”孫小姐輕輕一聲驚呼,隨即掩口低頭,白皙後頸迅速變成粉紅色,發出和蚊子叫差不多的聲音:

“大人,要妾身去哪裡幹什麼啊?”

第十節

這死丫頭想到什麼地方去了?

剛纔黃石看見孫小姐奇怪地抖動了一下,笑容裡也同時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痛楚。不知不覺他們已經走了好幾裡了,黃石只是想起不應該讓小腳婦女步行太久而已。

沒有反應過來的黃石一時沒有說話,那女孩子的耳朵也染上緋紅,柔聲繼續說下去:“大人垂愛,妾身銘感五內,但貴僕和妾身的丫環還跟着後面,再者妾身自是大人所有,也不必……。”

話說到後面聲音已經細不可聞,兩個耳垂紅得幾乎要滴下血來,一福任君採摘的樣子讓黃石心跳都停了幾秒,搞得他一陣陣頭暈目眩。

“是嗎。”黃石笑了一聲,搶上前就把那楚楚動人的嬌小身軀抱了起來。孫小姐哆嗦了兩下也就不亂動了,只是不安地望四下張望,生怕看似無人的曠野中突然竄出什麼人來。讓黃石把她大踏步地抱進那個破廟。

黃石抱着她坐在地上,女孩掙扎着也要坐到地上去。

“噓,別動。走了這麼久,在下是擔心小姐疲勞了,而且剛纔在下看見小姐顯得有些痛楚。”

孫小姐又是輕輕啊了一聲,頭垂得更低了,耳朵也變得更紅了,羞得恨不得能把頭埋到懷裡去:“謝大人愛護,妾身走得是有些乏了,不過和大人一說笑也就不覺得了。”

黃石收緊了雙臂:“地上冰涼,你會生病的。”

女孩順從地停止了,在黃石懷裡扭動了一下:“多謝大人愛護,妾身感激不盡。”

“你還叫我大人啊,換個稱呼吧。”黃石忍不住調戲起懷裡的人。

女孩伸出雙臂攏住了他的頭頸,把臉藏到了黃石的肩後,斟酌了一下在他耳邊說:“是,老爺。”

很癢,懷中溫香軟玉刺激着黃石的神經,就在他要有進一步行動的時候,耳邊又傳來女孩柔和的聲音:“老爺,給妾身講講黃家祖宗吧。”

“你怎麼想起這個來了?”

女孩的語氣裡似乎有些驚訝:“老爺的先人自然就是妾身的祖宗,妾身當然想知道祖先的豐功偉績了呀。”

“那就從我的父親說起吧,家父是教書的。”黃石的父親是教物理,這個名詞現在還沒有。

“原來公公是先生啊。”女孩的語氣似乎有些出乎意料,黃石這纔想起自己說過自己是個乞丐,從來沒有仔細介紹過身世。怪不得這丫頭剛纔只問黃家的祖先,不問自己的父母,感情是怕有自己不好意思。

見黃石沒有往下說,女孩又扭動起來:“老爺放妾身下去吧,讓妾身給老爺捶肩捶腿。”

“不必了。”

“老爺嫌棄妾身了麼?”女孩的口氣變得很委屈。

“哪有。”啞然失笑的黃石松開了她,女孩輕盈地跑到後面,把他的肩膀捏得很舒服。其間黃石挑選着說了些童趣和長輩的故事,這次身後的人不苟言笑,只是偶爾發出一兩句讚歎:

“我們黃家的先人,果然不同凡響。”

充斥在整個廟宇中的芬芳愛意讓黃石陶醉起來,自從到了這個時代以後他第一感到這樣的輕鬆,一時間幾乎要放下所有的心防,不過他終於還是問了一句事先準備好的話,一句他被問過無數次的話,一句混蛋到家的話:“要是我和你父親都受了重傷(原問題是掉河裡),你先救誰啊?”

後面的女孩遲疑了片刻:“自然是老爺了,我孃親會照顧好父親的。”

“如果當時只有你呢?”

肩膀上的手指停住了,良久後女孩的語氣變得有些焦躁:“老爺的問題很難啊,別難爲妾身了。”

這並不是一個可靠的人,黃石心頭的暖氣漸漸變涼,他不動聲色地把女孩又扯到了懷裡,他打算安撫她一番,免得她回去把這不該說的話複述給孫得功聽。黃石抱住她的時候注意到女孩的手在反覆屈伸,他抓起來一看,原來女孩的手指給他按摩得都蒼白了,在現在的氣溫中已經有了痙攣的跡象。

柔情又一次涌上黃石的胸膛,腐朽落後的封建社會就是摧殘女性啊,怪不得婦女要求解放呢,這不解放行麼?他忍不住親了女孩一口,被輕薄的臉頰迅速退去全部血色,晶瑩剔透到透明的地步,然後又馬上變做成熟玫瑰一樣的顏色。

“好了,看看你的手我就知道答案了,”黃石笑了笑,“其實我只是隨便問問,你以後是我黃家的人,我私心上總希望你把黃家看得比你孃家重嘛。”

“嗯,出嫁從夫,這是正理。”女孩嬌羞無力地靠在黃石胸口上,眼睛已經閉上了。

就在黃石感覺有些放心了的時候,冷不防女孩加了一句:“不過也有人盡可夫一說嘛,那就是完全相反的道理了。”

人盡可夫這個詞入耳讓黃石大吃一驚,這個詞不應該是從淑女嘴裡出來的話啊,他試探着問:“你說什麼?人盡可夫。”

“是啊,人盡可夫啊。”女孩毫無羞澀地使用這個詞,睜開眼疑惑地問:“老爺不知道這個詞麼?”

“不知道,你說說看。”黃石撒謊的時候面不紅、心不跳。

女孩當即講起了這個典故,典故里的主人公黃石聞所未聞,好像是左傳中的一個家庭悲劇,女婿計劃謀殺老丈人,女兒爲此肝腸寸斷,在迷茫中詢問自己的母親:父與夫孰親?她母親回答她說:人盡可夫,父而一已,胡可比也。女兒就向父親揭發了自己的丈夫,結果他父親先下手爲強宰了自己的女婿。

說完故事女孩已經是黯然神傷:“那個女子很可憐啊,老父親和丈夫,一定要在其中做個選擇,太痛苦了。”

“你覺得她做得對麼?”這個故事聽得黃石脊樑上冒出了冷汗,這簡直就是爲他量身定做的寓言。他前世的那個社會“人盡可夫”不是這麼用的,不過明朝時代這個詞顯然還沒有完成進化。

女孩要了搖頭:“老爺別問這種不需要妾身考慮的問題了,剛纔老爺問那個問題的時候妾身馬上就聯想起人盡可夫,妾身不願意去想這種痛苦的問題。”

現在兩個人的關係親密了很多,黃石話語裡顧及也就少了很多,一些前世和狐朋狗友在酒桌上的笑話也就被他翻了出來。那女孩聽得臉色在雪白和通紅之間不斷轉換,可是兩個人名份已定,她不能衝夫君發火,也不能做堵耳朵這種“背夫”之舉,最後只有捂着臉吃吃而笑。

耍流氓原來可以耍得這麼痛快啊!這種沒有顧慮的精神脫衣舞讓黃石很是享用,畢竟她理論上要和黃石過一輩子,只要黃石估計如果堅持要吃了她,大概她也不敢冒險讓夫婿不快。

不過剛纔這女孩子說的那個故事讓黃石心生警惕,左傳對那個倒黴女婿的評價是“謀及婦人,咎由自取”。

而黃石現在則認爲:在孝道這種儒家封建腐朽思想大行其道的古代,和一個人商量怎麼出賣他或她的老子的行爲無疑是件很愚蠢的行爲。假如是在成功把孔老二打翻在地並踏上一萬隻腳的現代社會,這種事情無疑就好辦得多了。

“再培養培養氣氛,然後先吃掉她”黃石暗自打定了主意。

第十一節

“今天你是瞞着你爹出來的?”

“老爺是在取笑妾身麼?”

但願是她自作主張吧,黃石在心裡安慰自己,如果是孫得功的計劃,那她回去描述一番自己就危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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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聲音在心裡不停地催促他——套些話、再做些她說不出口的事情。

孫小姐到底還是個小女孩,太容易被黃石把話套出來,再聊了一會兒就開始把心裡話講出來了。這些秘密中讓黃石不爽的是:他一開始的那些破爛故事這女孩子確實不喜歡聽,只是淑女的傳統讓她絕不肯讓未來的夫君不高興。按她母親的說法,無論丈夫講什麼,都要聽得津津有味,哪怕是丈夫稱讚小老婆長得漂亮,自己也得出聲附和。

但是孫小姐顯然沒有完全聽從她母親的教誨,當黃石覺得時機成熟,打算對女孩下手的時候,她卻說什麼也不肯老老實實地就範。臉上讓親幾口沒問題,摟摟抱抱也可以,但是黃石一接觸到她的腰帶就拼命掙扎。

也許是火候未到,黃石停手之後又繼續烘托氣氛,女孩也恢復了百依百順的狀態。但是等黃石覺得差不多的時候,卻又一次遭到了激烈抵抗。

反抗讓黃石變相的“滅口”不能完成,這讓他隱隱不安。此外他臉上也有些掛不住了,無論如何,男性提出要求後,女人的拒絕都是對尊嚴的極大傷害。

孫小姐見黃石的臉拉長了一些,她眼淚也就涌了出來。這主僕都很擅長這種利器啊,黃石只好安慰起來:“對不起,是我錯了,不該輕薄你。”

女孩子抽抽搭搭地說:“不,是妾身的錯,都是妾身不好。”

“你的錯?你有什麼錯?”

孫小姐此時還在黃石懷抱中,但是整個身軀已經縮成了小小的一團,用兩個袖子蒙着臉:“是妾身舉止不當,讓老爺誤會了妾身的意思,真是該打。而且妾身還不能讓老爺滿意,更實該打!”

這裡面的邏輯聽得黃石直翻白眼,從一開始這女孩子就沒有主動過,全是自己步步緊逼。結果到頭來錯還全在她身上,怪不得這個時代女性被侮辱了總是自認倒黴,不願意報警呢。不過話說到這個份上,黃石也不好再怎麼樣了,他只好拍拍懷裡勇於認錯的年輕姑娘,表示自己原諒她了,而且也不會追究了。

說完以後女孩立刻破涕爲笑,舒展開身體靠上來,甜甜地說:“老爺大度,妾身感激不盡。”

小窺了這丫頭片子了,黃石心裡咯噔一下,知道又被當馬猴耍了一道。

似乎看破黃石心意的小姑娘在他耳邊呢喃道:“妾身早晚是老爺的人,成親之後一定竭力服侍老爺,給您好好賠罪。”

看得到吃不着的誘惑,加上對未來的美好許諾。黃石感覺雖然時代改變,道德風俗也大不相同,但是聰明女人收拾男性的手段還是相通的——老套但也非常有效。

孫小姐這一番倒是讓黃石的隱憂散去了一些,既然不可能更進一步,他也就沒有興趣待下去了:“我們在這裡呆得太久了,回去吧。”

“好,妾身的家人估計也等急了,妾身也要趕快回家了。”

“啊,對呀。”黃石這纔想起孫家的人還不知道在那座廟前等着呢:“看看我都忘了,你也不早說。”

女孩看着黃石的大眼睛裡盡是笑意,濃濃的柔情蜜意幾乎要化作水滴流出來:“老爺還沒有盡興,妾身怎麼敢提走字。”

兩個人站起來以後,孫小姐立刻蹲下來給黃石收拾衣服。黃石怎麼也拉不起她來,只聽見女孩輕聲地說:“這都是妾身的本份。”

如果她是孫得功派來的,那麼黃石說什麼都沒用,也不在乎多一句了,畢竟現在只能假定她出於自己的意思來私會夫婿:“今天的事情是我們兩人間的秘密啊,別跟你母親說。”

明白這是黃石對她的囑咐後,孫小姐似乎有些驚訝,但是還是害羞地答應了。

“保證?”

“諾。”

出了破廟就看見乖寶寶和楊爐火遠遠地等在一邊,楊爐火把披風鋪在地上給乖寶寶坐,自己站在上風口替她擋風,黃石走近以後看到他已經是凍得面色鐵青。

對一個丫環幹嘛這麼好?孫小姐走過去的時候,黃石向着其他別過臉,不讓別人看到他陰沉的臉色,他剛剛又想到一個可能,不會這個小姐和丫環都是假扮的吧。

不可能,哪有讓自己女兒拋頭露面的道理,何況這樣做就說明對方一早就知道婚事肯定黃。自己的疑神疑鬼讓他自失地笑了一下。

黃石把孫小姐抱上自己的馬,楊爐火當即把他的馬牽了過來。黃石讓他把馬給牽去給乖寶寶,楊爐火遵命把馬拉過去以後,乖寶寶卻爬不上去,楊爐火在前頭拉着繮繩也不說扶她一下,跟一個沒事人似的。

冷眼旁觀的黃石突然出聲:“楊爐火你幫她一下啊。”

話出口之後,楊爐火頓時張大了嘴看過來,乖寶寶也停下來不再往馬背上爬了,而是愣愣地發呆。黃石聽見身後馬上的人好像扯了他衣角一下,回過頭的時候看見孫小姐面帶歉意地俯身說:“妾身管教不嚴,請大人責罰,這丫頭跟隨妾身十年了,還請大人看在妾身面子上原諒她。”

在這個男女授受不親的時代,黃石估計自己剛纔的話有把這個丫頭轟走的意思,他咳嗽了一聲,湊近了孫小姐小聲說:“我沒有什麼別的意思,你知道我出身貧寒,不懂什麼禮儀。”

孫小姐的表情還是有些驚疑不定,看起來很猶豫地問了一句:“老爺是不是不喜歡她?如果老爺討厭她,妾身自然不敢要她陪嫁。”

“她不是跟了你十年了麼?當然隨你的便,我只是看她上馬辛苦而已。”

孫小姐仔細觀察了黃石臉色一會兒,沒有看出什麼異常,她琢磨黃石還是想敲打敲打那丫頭,只是理由不願意說,不過看起來沒有太嚴重的問題,自己以後讓她小心一點兒就是。她向乖寶寶示意了一下,乖寶寶連忙跑過來,一個勁地向黃石謝罪。

黃石隨便搪塞了兩句表示自己原諒乖寶寶了。接着他想給未婚妻牽馬,卻引得孫小姐驚叫起來:“這怎麼使得?”

再次鬧得大家都變成了大紅臉,最後是楊爐火牽馬,乖寶寶耷拉着腦袋跟在馬後面。黃石自己去騎另一匹馬,觀察到丫頭跟着馬走了一路後,乖寶寶和孫小姐的表情還是很自然平常。

直到分手時孫小姐臉色才古怪起來,黃石看見她向乖寶寶示意了幾次,而乖寶寶現在看他的眼神好像是老鼠看貓。

今天出了不少醜,也不怕再多一次了,黃石嘆了口氣直接走到孫小姐身邊,小聲抱歉說他真的是什麼也不懂,如果有什麼東西最好直說。女孩子聽了還是有些狐疑不信,黃石當即擡出了大義——夫妻一體的大義壓過去,總算搞明白女孩想幹什麼。

原來女孩想要點紀念品,不知道是這個時代的習慣還是她看過的言情小說的習慣,這種情況下男主角應該在分別的時候送點信物或者叫定情物的東西。黃石知道這種東西在後世演變成了照片,不過問題是他現在手裡沒有照相機。

佩刀黃石身上倒是有一把,不過送這個東西恐怕有點不像話,未來正常人類約會的時候他也沒聽說送手槍、手雷的。除此以外他懷裡還有些碎銀子和銅錢,不過在封建王朝這個顯然更不能拿出來送。此時人性的光輝還被腐朽落後的儒家思想壓制着,所以良家少女也不時興什麼援助交際。

當黃石把挑了半天的一枝梅花送上時,他從女孩眼中又看到了一絲失望,她的掩飾技巧還稱不上爐火純青。既然發現了問題當然就是追查到底,女孩雖然反覆保證這個禮物她喜歡極了,但是黃石現在是說什麼也不信了。

最後總算搞明白這個年代也不是很時興送花,而且這種情況下一般都要送些能天長日久保存的東西。這種只能維持幾天或者十幾天的東西讓女孩覺得有些不吉利,她不得不說實話的時候也顯得有些哀怨:“梅花很快就會謝了。”

黃石只有張口結舌。

“大人好福氣,孫家小姐真是品貌端莊啊。”分別以後楊爐火立刻恭賀黃石,他跟隨黃石已經很久了,所以更有些肆無忌憚地眨着眼說:“大人和孫家小姐聊了那麼久,一定是談得很盡興了。”

當人聽不出來他心裡想什麼是麼?黃石覺得楊爐火往日看起來很謙卑的笑容現在顯得很淫蕩:“確實只是聊天。”

“哦——”楊爐火拖長了聲音,然後飛快地反問:“那屬下說錯了什麼嗎?”

“嗯——嗯,沒有。”談笑間黃石記起了晚清一個軼事,每天都在鐵良女兒閨房裡混三個小時,不是也被解釋成表演託槍了嘛:“要是我說是一直在表演劍術呢,你信不信?”

楊爐火古怪地看了他很久,“大人既然這麼說,屬下自然就信了。”

“大人果然是體魄出衆,所以耍上幾個時辰的大刀也毫無問題!整整兩個時辰啊,大人果然是一條好漢!”

楊爐火語氣誇張地說完以後還豎起了大拇指,把黃石逗得哈哈大笑,心頭的絲絲不安也被笑聲沖走。

這個親兵看來是自己人,既然如此他絕對不敢和別人亂說。如果真要造謠也絕對不敢提自己的正妻,只會說自己體壯如牛,逛窯子一逛就是四個小時,出來還面不改色的騎馬馳騁。這種事情說起來還是讓男人面上有光的。

不過還有一個疑慮必須要打消。

或許也可以利用一下。

第十二節

“我說話經常不走腦子,人很糊塗不說,一些人情世故也都不懂。現在我是誠心請教,剛纔我說讓你扶那丫頭上馬,你們反應都很大,爲什麼?”黃石的語氣很誠懇,雖然他基本認定小姐身份,但是他還要最後確認一下。

楊爐火止住笑容看了黃石半天,突然又撲嗤一聲笑了出來,伏身拱手:“大人言重了,大人是做大事情的人,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情自然不留心。”

“但說無妨。”

“是,屬下遵命。”作爲黃石第一任親兵隊長,楊爐火的身份自然大大不同,這段時間他一直相當於黃石的左右手:“大人還記得昨天孫家小姐派她丫頭來的情景麼?”

昨天自己的衆親兵都對乖寶寶畢恭畢敬,今天楊爐火凍得半死也要給她擋風,黃石故作輕鬆地問:“你們都很怕她?”

“是,大人是英雄豪傑不在乎小事,但是我們不能和大人相比,能得罪誰不能得罪誰,大夥兒心裡都清楚得很。”楊爐火說話的時候笑得有些曖昧:“我們或許敢得罪夫人一點兒,但是我們肯定不敢得罪二夫人。”

“二夫人?”黃石驚訝地叫了起來,撓了撓頭顯得很困惑:“我是苦出身,不怕楊爐火你笑話,本來我連討老婆都不敢想,這東西真的是一點兒都不明白,你給我好好說說。”

楊爐火聽了有些奇怪,這種事情說到這個地步,按說大明人人都該明白了啊——自己跟隨的大人平時精明的和猴子一樣,怎麼說這麼透他還是聽不懂。

明朝,這種陪嫁的貼身丫頭一百個裡面有九十九個要成爲家主的妾,對黃石這種沒有娶妾的人來說,那更板上釘釘的是第一個妾。技術落後造成明朝缺乏避孕手段,正妻很快可能就會有喜,日子長了夫妻也就不能行房了。家境富裕的主人自然不肯用五姑娘解決問題,這個時候就往往就會納妾。而正妻是負責納妾的,她當然要從自己信得過的人裡面選。

陪嫁丫頭一般都是從妻子小姐時代的貼身丫頭,所以她們就光榮接下這個重任,在這個非常時期替妻子看住丈夫。妻子使用起這種丫頭來比較放心:不用擔心造反也比較聽話,肯定算是妻子樹立的羽翼了。

而且大明是女主內,雖然妻子在家內事情上說一不二,但正妻總不可能一天到晚拋頭露面,控制家庭的工作也都是利用貼身丫頭這種心腹親信去完成。這個習俗實際上已經變成不成文的制度了,有錢人家給自己女兒挑的貼身丫環不但要聰明可靠,也要清秀漂亮,這樣可以幫女兒結寵自固。

黃石雖然對這些有些模糊的認識,但是楊爐火畢竟是生活在這個時代的人,他一番解釋讓黃石徹底搞清了這些禮儀習慣。他回憶起乖寶寶和自己的幾次見面,怪不得當時乖寶寶表現得那麼古怪呢,感情她名義上是爲小姐,實際上也是替她自己觀察丈夫呢。

“夫人天高皇帝遠,二夫人要是討厭誰,那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楊爐火重申了他怕乖寶寶勝過孫小姐的態度。

人人都預見到黃石會步步高昇,家也會越來越大。如果留在家裡,那本來就是二夫人的地盤。即使放出去作了下級軍官,但是如果被二夫人到夫人那裡告個黑狀,兩人一起吹枕邊風也還是受不了。更卑鄙的招數楊爐火還提了一個,就是去黃石那裡哭訴有人調戲她,一條就夠那個倒黴蛋萬劫不復了。

今天正常的套路是黃石過去把乖寶寶扶上馬,如果黃石不肯在孫小姐面前這麼做,那她只有跟在後面走。這很好解釋,不成文的制度已經深入人心,孫小姐、乖寶寶、楊爐火都根據他們和黃石的距離,確定了自己的生活位置和人際關係。

黃石琢磨了一番楊爐火的話,很好,這個人基本可以排除的嫌疑了。他覺得趙慢熊說得不錯,自己是做賊心虛了,看誰都像孫得功的沙子。

“大人今天可是把屬下害了,加上昨天屬下又讓二夫人發脾氣,要是二夫人心裡有疙瘩,屬下就要倒黴了。”楊爐火苦笑着做好鋪墊,然後直奔主題:“大人,我能不能說大人是爲了二夫人昨天在家裡的事情才生氣的。”

“爲什麼?”

“屬下是有私心的,屬下打算偷偷告訴二夫人這件事情,二夫人一定會感激屬下。”

黃石不禁莞爾,自己才這麼低的一個地位,家裡就要有這麼多陰謀詭計:“可以。”

“謝大人,那屬下今天晚上就去。這樣對大人也好,這樣親兵們也會覺得大人不貪戀女色,哦——”楊爐火急忙補充說:“大人當然不貪戀女色,只是讓親兵們都知道他們對他們的關心。”

楊爐火不知道他剛解除的嫌疑又被加上了,黃石第一反應就是這小子想通風報信。

當然也可能是真心話,那他是怕將來乖寶寶知道真相,會醒悟被他騙了感激。

黃石思量一番,覺得無論是那種可能,最好都不要拒絕:“當然,你說得不錯,你去替我宣傳一下這事,讓大家知道我對二夫人斥責我親兵很不滿意,也很解氣地替他們報仇了。”

“是。”楊爐火高高興興地答應了。

黃石笑着接受了他的謝意,這傢伙並不知道黃石的另一層深意。

任何人都會問到細節,這樣自己私會孫小姐的事情就會傳開,也可能會傳到孫得功耳朵裡。不管會不會,聽說這件事情的人都會認爲自己和孫得功的關係已經密不可分。

黃石希望孫得功會相信他並無貳心,而忘了孫小姐的名譽問題,或者,他總來沒有考慮過。但是無論生活在什麼時代,會有丈夫不考慮妻子的名聲嗎?如果這些落在有心人眼裡又會如何呢?

天啓二年正月十二日,遼東細作緊急軍報:後金大舉出動,進攻廣寧。

原來的歷史上,黃石記得也是這個時候左右後金髮動了對廣寧的大舉進攻,並決定性地摧毀了廣寧軍。

此時,如同黃石來自的時空一樣,遼東巡撫王化貞已經上表請戰,奏章以邸報形式發送給大明各軍鎮,廣寧鎮作爲遼東巡撫直轄的邊鎮,更以塘報將這發送給各級軍官。

“願以六萬兵進戰,一舉蕩平!臣不敢貪天功,但願從徵將士厚加賞賚,遼民賜復十年,海內除去加餉,而臣歸老山林,於願足矣!即有不稱,亦必殺傷相當,敵不復振,保不爲河西憂也。稍需時日,經臣以三路蹙之,殲敵必矣。臣又願與經臣約,怒蛙可式,無摧戰士之氣;勞薪可念,無灰任事之心。但過河之後,將士有不能破敵逃歸者,盡殺之,其軍前機宜,許臣便宜從事。若一切指揮必待報而後行,則無幸矣。如以臣言爲不可,乞罷臣而專責經臣,庶得一意恢復,不至爲臣所撓亂也。”

黃石輕聲唸完這激昂的文字,嘆了一口氣。後金此時滿族人口尚不到二十萬,丁口不過六萬,努爾哈赤涸澤而漁,滿族戰兵也超不過三、四萬之數。王化貞做的打算居然是“殺傷相當”!

不過真能做到這點的話,廣寧鎮六萬本部軍馬,加上河防軍和地方駐軍共計十三萬大軍,王化貞怎麼也能耗盡後金的人力資源了。可惜廣寧軍本部六萬大軍,在黃石原本的歷史上,幾乎沒有造成後金損失。

王化貞苦心積慮想反攻,想收復遼東,想平息叛亂,但是這場慘敗不但會奪去他的生命,更會把他和他的主戰見解釘死在歷史的恥辱柱上。

天啓二年正月十六日,努爾哈赤的大軍從遼陽出發,向海州進發。廣寧哨探立刻飛馬報告遼東巡撫行在。

“建奴計有戰兵兩萬,漢軍戰兵一萬,後勤和勞役人員四萬,共計七萬左右。”

黃石簡要向三個代把總宣讀了塘報軍情,嚴肅地下達命令:“立刻分頭準備,動員全體士兵。”

“是,大人。”

黃石從皇太極那裡搜刮的銀錢早就都扔給了武庫保管人員,年審的賄銀也是隨到隨花,統統換成了裝備。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啊。”黃石養兵並不是爲了這場大戰準備的,這二百人唯一的目的就是火併孫得功。

“我改變不了這場大敗,我說了王化貞也絕對不會信的,只是白白丟一條命而已。”這個理由被黃石用來撫平自己的負罪感——對即將到來的慘敗不作爲的負罪感。

黃石苦心思索良久,覺得孫得功在廣寧發動叛亂的時候纔是最脆弱的時候。那個時候他公然扔下了僞裝,旗幟鮮明地投靠到後金一方去,這樣黃石就不用擔心被反咬一口。

此外,孫得功如的一千人需要制服廣寧知府高邦佐的部隊;遼東巡撫的近衛士兵;還需要控制廣寧的一萬五千守軍和各個城門,這樣兵力無疑會很分散。

作爲孫得功的心腹,黃石有把握突襲孫得功得手。他再一次地翻看自己的年審記錄,上面用英文赫然寫着大炮的數目和火藥的存量。

黃石撫摸着記錄,就像是撫摸着那些大炮本身一樣:“接下來就要看你們的了。”

“我對付不了皇太極,難道還收拾不了孫得功麼?”自打吃了皇太極的迎面一棒,黃石本已經收起了古人很容易對付的想法。

但是他現在看到計劃一切順利,自己深得信任又掌握了一隊精兵,黃石又有些飄飄然起來:“收拾了孫得功,也就是向皇太極報回一城,哈哈哈哈。”

第二天,後金大軍出海州,直逼遼河。

同日,廣寧鎮宣佈戒嚴。

第十三節

“本將已經被王大人委以先鋒重任,明日我廣寧大軍要兵法鎮武,諸君這就回去準備吧。黃石你先留下。”孫得功在軍營發號施令完畢,就叫黃石一起回他的住處商議機密。孫得功回家先要去更衣,黃石就站在書房外等候。

乖寶寶溜過來想要說話,黃石朝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她就躲到一邊等着去了。

黃石知道她要說什麼,通風報信後楊爐火也作了彙報。據他說還不等他開口,孫家小姐就把他召去問話,聽他講述原委後還賞了他幾兩銀子,乖寶寶也是千恩萬謝。這兩天楊爐火已經開始宣揚黃石如何爲那三個親兵出氣了。

進了書房關上門後,孫得功先是衝黃石一笑:“是不是我女兒又想跟我和她孃親說什麼要出去踏雪了?這次可別想我夫人同意了。踏雪踏到消失了快三個時辰,黃石你膽子不小啊。”

黃石張口就想解釋幾句,孫得功卻沒有給他這個機會,他攤開遼東地圖,“說正經事情吧。”

“大人有什麼吩咐?”

孫得功看起來顯得很悠閒,不急不躁地在廣寧、海州等地上看了半天:“小黃,你來看看,這裡是鎮武,這裡是海州。我們的位置很安全啊。”

黃石看了地圖一會兒,指着地圖上通向廣寧的大道:“難道沒有人建議去西平堡麼?以屬下的意見,廣寧大軍要真想主動迎擊,明日出兵的位置應該是西平堡纔對啊!”

……

黃石原本的歷史中:

天啓正月二十一日,後金軍利用三岔河封凍,涉渡遼河,廣寧軍河防軍抵抗不到半日就全線崩潰。通向遼陽的康莊大道上,西平堡宛如磐石一般堵住了後金大軍。

……

孫得功飛快地了黃石一眼:“小黃你的眼光很準啊,羅一貫說了西平堡,但是我反對,所以王化貞就讓他去了,廣寧鎮本部要去鎮武。”

黃石:“……”

“你是奇怪我怎麼爭得過羅總兵麼?”看着黃石的表情,孫得功一笑:“西平堡固然是最直接,也是最可能的進軍路線,但是我對王化貞說,不能不防備大金出奇兵,所以還是把大軍部署在鎮武更安全,可以呼應四方。”

這話說得黃石也是連連點頭,確實是穩妥地部署,但是他知道既然有孫得功這個大內奸在,那麼後金必然走大道,直取西平堡,他猶豫着說:“羅總兵可是廣寧軍猛將,有此人在,西平堡恐怕很難攻下。”

“不錯,不錯。羅一貫總兵官確實是猛將,不過嘛,西平堡並不是他的直屬部隊,”孫得功滿不在乎地解釋道:“王化貞下令裝備精良的廣寧鎮本部都要留在他身邊,所以羅一貫只有自己去了,西平堡只有河防軍而已,羅一貫指揮一批從來沒有見過的將領,能指揮靈便纔是怪事。”

……

黃石心中的個人看法:如果西平堡的三千守軍服從羅總兵的指揮,而不是多次擅自出戰,把有限的兵力大半消耗在幾次的反擊中,那麼或許能夠堅持到援軍到來。

……

“但是鎮武堡到西平堡不過短短一個時辰的道路,”黃石提出最後一個疑問:“西平探馬一旦確認汗王大軍的路線,就會立刻飛馬報告王化貞,汗王能及時拿下西平堡麼?如果不能,汗王就要被六萬廣寧大軍夾擊了。”

“這就是我今天叫你來的原因。”孫得功高深莫測地笑着,手指隨即指向了地圖上的幾個墨點——都處在西平堡和鎮武堡之間。黃石緊張地把頭伸過去看,知道說到今天的重點了。

……

“老爺——”出了書房就黃石就被乖寶寶領到了庭院無人處。

乖寶寶行禮以後沒有站起來,半句話沒有說完語調裡就帶上了哭腔:“婢子知道錯了,隨老爺打罵。”

“不要叫我老爺,你現在的老爺還是孫大人吧。”

“是,姑爺。”乖寶寶痛罵自己不該仗勢欺人,纖細苗條的身影一直在哆嗦,好像一陣風就能把她吹走。罵完自己後她可憐巴巴地擡頭瞟了黃石一眼,發現黃石也在注視她的時候又像受驚的小鳥一樣立刻把頭垂下去了,那天對親兵張牙舞爪的模樣一點兒影都沒有了。

這姑娘沒機會去拍電影真是太可惜了,如果演戲爲了幫楊爐火圓謊言,那到這個地步也就足夠了,但是黃石想從乖寶寶身上打探些消息,所以還要繼續下去:“說的都是真心話。”

“是,婢子再也不敢了。”

不敢這種話黃石是不會信的,只要權利還是呈金字塔結構分佈,上位者身邊的人就永遠有着天然的優勢,這就是所謂的宰相門前七品官,開工程的不如給領導開汽車的,在海灣打仗的不如陪總統打高爾夫球的。

“你一定很委屈吧。”黃石在尋找着對付她的方法,因爲黃石打定主意要從她這裡瞭解孫小姐的真實反應。

乖寶寶斬釘截鐵地說:“婢子不委屈。”

真不是個誠實的姑娘!黃石只好打消了正面問話的主意:“那你怎麼知道我是爲這個生氣?”

乖寶寶立刻敘述了一個懺悔者的心路歷程,回家後如何反思自己的言行、如何靈光閃現、如何向孫小姐坦白,最後就是在孫小姐的幫助鼓勵下靈魂得到昇華,決心緊密團結在孫小姐也就是未來的黃夫人周圍,苦幹實幹爲建設好黃家而略盡綿薄之力。

“哦,原來如此。”黃石竭力忍耐不讓自己笑起來,這個小丫頭真好玩啊。不過這個念頭也就是一閃而過,因爲他驚訝地發現女孩應對得當,這長長的一大篇裡竟然沒有什麼破綻。

“是楊爐火告訴你的吧?”

“不是,”乖寶寶立刻回答,然後才怯生生地問:“老爺怎麼這麼說?”

她的反應也很快,黃石開始變得急躁了:“我說的對吧?”

“不對。啊——婢子冒犯了,不過真的不是誰說的。”

“這件事情我只和楊爐火說過,你不用隱瞞了。”

“婢子不知道什麼楊爐火,婢子也不是聽別人說的。”

沒看出來她還是一個很有義氣的mm,挫折感不斷地涌上黃石心頭,這股感覺讓他大聲地說:“不老實回話就不要進我家門,快說是不是楊爐火告訴你的,不然你就可以去和小姐告別了。”

乖寶寶低着頭,肩膀抖動了一下,但還是堅持:“不是。”

束手無策讓黃石胸中的怒火衝出喉嚨,他大聲叫好:“好極了,我不問了。自己回去告訴小姐,你不用陪嫁過來了。”

第十四節

這幾天黃石問過不少人來了解明朝富戶的生存狀況,因此他知道沒有依靠的賣身丫頭是很悲慘的,父母把她們賣掉後從小被外人養大,飽受奴役也吃盡了苦楚。

像乖寶寶這種容貌等級的一定會淪爲老爺、少爺甚至表少爺、堂哥什麼的玩物,比如黃石在遼陽細作那裡玩過的那個丫頭。玩膩了以後就會像一樣東西一樣隨便賞給那個奴僕、家丁,甚至被賣給人販子。

乖寶寶是這些苦命人中極少數的幸運兒,小姐的丫頭不必太擔心被糟蹋。如果能成功討得小姐和父母歡心,這種的丫頭就算是爲自己贏得了賣身丫頭所能期待的最美好前程:成爲陪嫁的大丫頭。

畢竟沒有幾個人家會把親身女兒往火坑裡面推,所以陪嫁後未來是有指望的,不用擔心忍飢挨餓也不用擔心被玩弄後像一塊抹布一樣的扔掉。二房的孩子也不會受到太多的欺凌,至少家庭地位也不算很低。雖然她不可能有婚姻自由,但是這個時代誰有能有選擇的餘地呢。

不過乖寶寶的一生被黃石一句話就毀了,她緩緩擡起頭,嘴脣抿得緊緊的失去了血色、開始發紅的鼻翼飛快地翕動,眼睛拼命張大不讓東西流出來,裡面滿含着委屈和悲哀。黃石扳着臉扭過頭,她目光裡的辛酸透過兩人間的距離,濃濃地流入黃石的眼睛,又流進他的嘴裡和咽喉,讓他胸口好像憋住氣一樣的難受,讓他不忍心再看下去。

“是,姑爺。”

一聲極力抑制情感的聲音傳入了他耳朵,接着是乖寶寶急促的呼吸聲和起身時衣服摩擦發出的窸娑聲。

“等等。”黃石叫了一聲,他猛然醒悟自己是在折磨一個可憐的女孩子。憤怒迅速從他胸膛中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慚愧和抱歉。

黃石吸了一口氣,又轉頭緊緊盯着乖寶寶。她也緊緊盯着黃石的嘴,雙手藏在袖口裡攏在腹部,向前微微弓着腰。雖然她更努力地睜大眼睛,但淚水還是要奪眶而出了。

“我問你最後一遍,真的是最後一遍哦。誰?是誰告訴你我生氣的原因的?”

乖寶寶閉上了眼睛,淚水立刻匯聚成兩道溪流,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從她臉上掉下去。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哭聲,攏住的雙手也分開捂住了嘴。嗚咽了很久她開始擠出一連串不成調的音節:

“真的沒有人,姑爺。”

說完她又閉着眼睛緊緊捂住嘴,但是透出來那嚎啕聲還是聽得黃石都感到心碎,他自顧自地說:“絕對是楊爐火告訴你的,我再沒有跟第二個人說過……”

“不是,”乖寶寶放開袖子,泣不成聲地說:“姑爺錯怪了好人。”

真的是一個很講義氣的mm啊,哭得梨花帶雨的乖寶寶讓黃石滿心都是歉疚,他想自己也是一個堂堂正正的好男兒,何必總要耍這些陰謀詭計,還總要利用女人做突破口。

“不用狡辯,你才這麼點心眼還想騙我?我不是笨蛋你也不要把我想成笨蛋,我最恨有人把我當笨蛋。”黃石說完停頓了一下。

乖寶寶哭得更厲害了:“婢子沒有……”

“住嘴!再敢撒謊我就真的把你轟走了。”黃石惡聲惡氣地說道,這話不禁讓乖寶寶立刻閉上了嘴,連哭聲都停頓了。睜開眼睛的乖寶寶的大腦正在飛速運轉,琢磨黃石這話的含義。

“你很講義氣,所以我決定原諒你了,講義氣是好事,所以我不打算追究了。”黃石說完就看見乖寶寶手又恢復成攏在腹間的姿勢,黑眼球滴溜溜地亂轉。他哼了一聲,乖寶寶馬上垂首聽命,聽着他繼續說:“但是衝我撒謊無論如何都是不對的,回去向小姐討罰吧。”

“是,老爺。”稱呼恢復了,乖寶寶的語調也恢復正常不少。

“以前我沒有把話說清楚,但是我現在把話和你說明白——不許對我撒謊,你陪嫁過來以後更是如此,絕對不允許!”

“是,老爺。”乖寶寶立刻點頭如搗蒜,聲音也活潑起來。

“別嬉皮笑臉的,嚴肅點。”黃石繃着臉說完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起來,乖寶寶偷看了一眼,又捂上了嘴,不過這次她是在笑。

“好了,你老爺我要走了。不過我要親口聽你說一句:再不敢對老爺撒謊了。”

“從今以後再不敢對老爺撒謊了。”

“再犯怎麼辦?”

“再犯聽憑老爺責罰。”乖寶寶飛快地回答。

“這次知錯了。”

“婢子知錯了。”

“知道就好,不要把我當笨蛋。”

“婢子不敢。”

“嘴上說不敢,可是你還是要幹。”

“婢子一時鬼迷心竅。”

“果然還是楊爐火說的。”黃石說完嘆了口氣,乖寶寶愕然的表情讓他覺得好玩極了,就動手颳了她鼻子一下:“真是個堅強的丫頭,不過還是被老爺我套出了話。”

“啊。老爺原來,原來是在套婢子。”乖寶寶一下子就像個泄氣的皮球軟了下去。

這樣子黃石越看越覺得可愛,忍不住伸出右手,用食指和中指掐了掐她臉頰。

手感很好,黃石愣了一下,臉色也漸漸變了,手指跟着又挪到她嘴邊,食指擱在她脣間,配合中指夾住下面的那隻朱脣。感受到指間的滾燙柔軟時,黃石猛地哆嗦了一下,覺得喉嚨一下子有些發乾,直嚥了一大口唾液。

目光隨着自己的手指緩緩下移,從光潔的臉邊、脖頸滑過,觸手一片冰涼。被領口擋住後,黃石又吞嚥了一下口水,向前挪動了一步,左臂從腋下穿過繞到背後,把女孩往自己懷裡扳了扳,右掌滑下去握住了她的腰。

“老爺。”輕輕地一聲呼喚。

“嗯?”黃石左臂攏着女孩的腰,右手撫摸着她的臀部,漫不經心地答應了一聲。

“老爺。”她又叫了一聲。

“什麼事?”黃石戀戀不捨的目光一路上移,看見小丫頭也挑眼看着自己,嘴角向上彎着,含着一股令男人心跳加速得嫵媚,長長的睫毛下面流動着的眼波里,發出水光一樣的漣漪。

黃石的呼吸越發沉重,他擡起頭左右看了一圈,就把乖寶寶拉到假山後面。

乖寶寶被跌跌撞撞地拖到假山後,黃石就急不可耐地把乖寶寶轉了一個身,推朝假山方向。把女孩按得彎下腰後,他一把撩起她的上衣就試圖扯下長褲,出乎意料地是她開始進行抵抗了,左手撐住面前的巖壁,右手死死攥住褲帶的活結不放。

“老爺,這裡不行。”

“鬆手。”黃石拉了兩下沒能把褲子拉下來,被慾火燒得幾乎要冒煙的男人低低怒吼了一聲,左手按在女孩撐牆的左肩上,讓她站不起來,另一手環過她的腰肢去扳手指。

“老爺,這裡真的不行。”乖寶寶死活不肯放手。

“住嘴,爺火被你勾起來了,不行也得行。”

不敢喊叫的乖寶寶拼命扭動了一下,還是沒有掙脫身高馬大的男人,她雙手撐牆,猛地掉頭咬在了肩頭的那隻手上,劇痛頓時讓黃石大叫一聲鬆開了手,放開了懷裡女孩。

乖寶寶立刻轉過身,撲過來察看黃石的手——幾個牙印下開始滲出血點。

“老爺贖罪,如果是在黃府,婢子一定奉迎老爺。”乖寶寶趕緊掏手絹:“小姐一直想給老爺寫信,到時候就會讓婢子送過去。”

“你怎麼知道?又在騙我。”黃石沒好氣地問道,孫小姐也就算了,一個丫頭也拼命反抗,還把自己咬傷了。

“小姐被罵哭了。”乖寶寶一邊用手絹給黃石包紮,一邊兒緊着解釋:“小姐覺得很委屈,可能想和老爺訴說一下。”

“哭了?”

經過兩個人剛纔的一番搏鬥,乖寶寶心態大變,一五一十地向黃石作了彙報。孫小姐和黃石私會後,孫夫人沒有說什麼,孫得功反倒跑來和女兒說了半天話,離開的時候他女兒已經在痛哭。

她曾經在小姐面前抱不平,說下了聘就是黃家的人了,那用得着大驚小怪。

“對了,小姐好像說要等這兩天老爺再下一次聘禮纔算數,”乖寶寶露出疑惑的神情:“兩次聘禮是什麼規矩?婢子問過,可是小姐沒有回答。老爺你這兩天還要再下一次聘嗎?”

“可是我今天回家就要準備出征了啊。”黃石冷笑了一聲,一個時辰後軍隊就要出發去鎮武堡了,自己居然還在大敵的家裡發瘋。他整了整衣服大踏步地離開,沒有告訴乖寶寶這就是孫得功要的聘禮,也沒有回首看看身後熱情的目光。

“瘋子、瘋子,我真是瘋了。”回家的路上黃石一直在痛罵自己。

……

外傳

《國史紀太祖實錄》

太祖初時,爲孫得功偏將。得功心懷非常之謀,兼愛太祖智勇,遂許女之太祖,約爲婚姻,其人卑鄙如此,孰不足道。

太祖不疑有他,欣然從命,後得功練精兵,治成強軍,太祖有偉力焉。

得功仗軍作亂,震動遼東,太祖悔之不及,龍戰於野,風雲爲之變色。

太祖晚年嘗言,廣寧巨禍,朕亦有過。史家當直書之,爲後世戒,爲不識人者戒,爲惑於女色戒。

史氏敬曰:

奉欽命直書此:

得功時乃明將,太祖爲其治軍,理也;得功許太祖女,太祖結草銜環,情也;得功背明倡亂,太祖憤然相據,義也。

太祖之愧,史家不以爲然。

或曰:紅顏禍水,女色誤人。設使紂王心智類太祖,能爲妲己惑乎?其餘者者,身死國滅,爲天下笑。不思君王之失,反歸咎於婦人,史家以爲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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