賊站在熙攘的人羣中,看了看手中的畫軸,擡頭看了看花市口那狹窄的一線天光。
掀開江南寧靜小城的皮,才能看到這番混濁的景象。
賊早就該猜到二掌櫃的口中的花市口肯定不會是簡簡單單的賣花的市場。
這裡簡直就是不法之徒的天堂。
這一條街道,就修在山崖的裂谷之間,狹窄的開口好似一扇半掩着的門。錯落的房屋沿着石壁依山而建,一直延伸到裂谷的高處。那頂端的裂縫太過狹窄,陽光都幾乎照不下來。上層的樓臺間拉着密密麻麻的晾衣繩,上面晾曬的衣服可能放了半個月都還沒幹,下層陰暗又潮溼,污穢的髒水被隨意傾倒在街面上,裡面混雜着脂粉和膩子的味道。
賊向四周張望了一圈,果然如他所料,二掌櫃的所說的花市,指的就是這兩側密密麻麻排成長龍的青樓。一間間青樓裡早早就亮起了緋色的燈,街上行走的狎客們等待着的是一個個緋色的夜。
妝容妖冶的女子們拿着團扇站在上方的閣上,朝樓下的賊拋着拋不完的廉價媚眼,賊很禮貌地對她們視而不見,並不讓她們錯以爲會有潛在的客戶。
哪怕是憋着氣,他都能聞到散發在四周的那種糜爛氣息。他對那種女子並不討厭,但也談不上喜歡。
他喜歡清澈的女孩子,像軒兒那樣的。
而這花市口似乎也好似人的指甲縫一樣擅長藏污納垢,街邊隨處可見滿臉橫肉的地痞和形跡可疑的扒手,賊路過時也不忘記偷瞄那些同行的水平,看了一圈之後他確信這個地方沒有人比自己更會偷。
路上也有不少衣衫襤褸的流民半死不活地蹣跚在路邊,似乎是從更遠處的鄉鎮逃難至此的。有的穿着破爛拿着破碎的空碗乞討,渴望着能有哪位又傻又有錢的主兒能當着無數小偷的面賞自己兩個錢買飯吃;有的赤膊上身成了這裡最最底層的苦勞力,滿身污泥地替那些不法買賣的店鋪搬搬貨物;還有的似乎覺得沒有前者的運氣,也沒有後者的力氣,卻有一個沒什麼用卻能吃飯的孩子或者老婆,當街叫賣着自己的家人。
賊不想多看那些流民一眼,多看一眼都會給心裡添堵。他無視了那些好胳膊好腿卻向他伸出手的乞丐,他不會爲別人的錯誤買單。
這些人的悲慘命運與他無關。
幾年國運確實衰落,前一任皇帝發狂死了,新繼位的小皇帝今年也不過18歲,還未成年,主少國疑是自然。福不雙降禍不單行,這幾年各地方旱得旱死澇得澇死,災荒沒怎麼斷過。這調兵鎮還算是躲過了一節沒遭受什麼衝擊,百姓還算安居樂業。
花市口好似吸納了走馬鎮和調兵鎮表面上看不到的所有陰暗,並把它們都藏進了這個山與山的夾縫之間。
講道理,黑市就應該被放在這種地方。
賊之前其實是很少出入黑市的,他從來都是把贓物交給老闆來處理,自己只拿其中的提成。老闆也因此不收費用就把情報交給他。這是他們朋友之間的信任。只是這次他趕時間,想趕緊處理了這幅昨晚差點害死自己的畫。
賊放眼望去,四處尋找着二掌櫃的口中那塊紫色的招牌,卻覺得目光所及的地方,都是一片紫色,窗子裡燈籠的紫色,青樓女子紗裙的紫色,媚眼周圍胭脂的紫色,扛貨漢子背上血痕的紫色,被賣婦孺臉上淤青的紫色。
耳邊不斷傳來的是行人的嘈雜,孩子的尖叫,難民的哭泣,而那些青樓里拉奏着靡靡之音,青樓女子們輕輕吟唱着小曲兒,聽曲兒得到人在笑。
賊開始發現,自己確實討厭這種地方,討厭得直想吐。
哪怕是有個人在正午被殺死在這裡,恐怕也要過個一年半載才能被發現。他這樣想着。
“喲,小少爺,進來玩玩兒啊?”
一家青樓門前,有人跟他搭話。
那聲音乍一聽是個女人,但仔細一聽又覺得有一點點不對勁。
賊耳朵突然豎了起來,那聲音讓他感覺很熟悉。
他擡起頭,只見那青樓的紫色牌匾上書着“雕月樓”三個筆體纖瘦的字。牌匾下,站着一位身穿靛藍色長裙的女子正淺笑着看他。她髮髻高高扎着,背後的長髮一直垂到腰際,勾勒着眼影的雙眸透露出萬般嬌媚,一張白淨的臉龐吹彈可破,尖尖的下巴棱角分明,苗條纖細的腰身甚是勾人。
賊不得不承認這人確實挺好看,但越是覺得好看賊越覺得詭異。
因爲眼前這個人就是那個之前給他提供各種盜竊情報的紋身師。
而那個紋身師是個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