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淳讓開六七尺,跳了起身。紫衣少女和兩丐不覺一呆,他們都知道裴淳挨的那一記非同小可,便是石頭也得崩裂一角,但他居然能夠起身,連手中的短劍也不曾摔掉,這等功力實在駭人聽聞!
裴淳驚魂未定,但覺肩頭疼痛已極,也不知筋骨受傷了沒有?登時泛起怒氣,代替了心中驚惶。
只聽那紫衣少女喝道:“小奸賊報上姓名!”裴淳哪知對方把他當作南奸的門徒,心想這女子好生驕橫毒辣,萬萬不能在她面前示弱,只不知那兩位窮家幫高手爲何也攻擊自己?
他只是天性忠厚,並非懦弱,尤其時時聽師父談及許多武林前輩的骨氣風範和行事爲人,當真是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於是挺胸應道“在下裴淳……”
紫衣少女冷笑道:“夠了,姑娘這就取你性命!”
兩名七袋乞丐齊齊縱上來,使杖的那一個大喝道:“南奸商公直可是你師父?”
裴淳一怔,心想:原來他們以爲商公直的徒弟是我,但還未開口回答,一股勁風襲到腰間,原來是那紫衣少女也上來出手攻擊。這一回他已經有了防備,上半身向前一傾,伸手舒指向她玉腕脈門扣去。
他這一招,奧妙異常,時間部位更是拿捏得不能有半分差錯。若是快了一線,則扣不中她手腕脈門,慢了一線的話,縱然初中敵腕,但後背心勢必要被那面鐵琵琶擊中。紫衣少女驚得“哎”了一聲,這時縮手固然已來不及,撤臂閃開也不行,萬般無奈之下,只好向前一衝。
兩人都向前急湊,只見紫衣少女直撞入他懷中。粉面打裴淳鼻尖擦過,一陣蘭麝香氣送入裴淳鼻中。
裴淳這時比紫衣少女還要慌急,胸膛一挺,“砰”一聲把紫衣少女憧退六七步,一跤跌倒。
那個七袋乞丐竟瞧不清楚裴淳出手扣腕的精炒之招數,都以爲裴淳故意調戲那少女,勃然大怒。鐵杖、鋼鞭齊齊攻出,口中叱喝連聲。只聽“蓬蓬”兩聲,杖、鞭都擊中裴淳身上肉厚之處。裴淳被這兩樣兵器的力道拋開尋丈,但剛一落地,便又躍起,似是毫未受傷。
紫衣少女衝過去,羞怒中叱罵道:“小奸賊,姑娘要發出毒針啦!”當即舉起琵琶,指住裴淳,只見一線金光激射出去,裴淳身子一側,那線金針貼着他腰間衣服擦過。這時他們相距只有五尺,躲避暗器大是不易,何況這等藉機簧之力彈射出去的細小暗器,力強勢疾,而又不易瞧清來勢。
紫衣少女冷哼一聲,道:“瞧你躲得了幾支!”話聲未歇,接着射出三線金光。
裴淳一個筋斗打開,盡數避過!那紫衣少女早有此防,又是一線金光電射出去。裴淳雙腳剛剛站地,驀然腿上微微一疼,生似是被蚊子叮了一口!連忙閉住穴道,放步迅快奔去,霎時間已被大路兩邊屋子遮往身形。
紫衣少女哼了一聲,望住兩丐,道:“小奸賊已中了蠍尾金針。諒他活不過三個時辰!”
兩丐原是俠義之士,是非分明。心想剛纔之事雖是令人惱怒,卻用不着取他性命,便都不發一言。紫衣少玄又道:“我發出毒針之前曾經出言警告,兩位也是聽見的!”
兩丐心想:這話不差,便點點頭。使杖的乞丐問道:“楊姑娘,聽說你的胭脂寶馬有日行千里的腳程,乃是當世無二的神駒,想必通靈乖巧,不知中了什麼手腳?”
紫衣少女嘟起小嘴,神態十分可愛,道:“我也不曉得,它在地上打滾直叫,我……
我……”說到後來,聲音斷續,都快要哭了。
正在這時,一陣蹄聲傳來,三人轉眼一看,只見一道紅影如激矢般射到,霎時已停在紫衣少女身邊,正是他們正在談論的胭脂馬。紫衣少女喜叫一聲,但見愛馬矯健如常,哪有一點毛病?
使鞭的乞丐面色微沉,道:“楊姑娘寶馬無恙,該當把解藥賜予姓裴的少年!”他面色雖是沉肅,但語氣仍然十分和緩。
紫衣少女沒有瞧他,一躍上馬,道:“我正有此意。”雙腿一夾,蹄聲響處,霎時去遠。
且說裴淳奔入荒郊之中,一口氣走出五六裡,忽覺右腿一麻,撲地跌倒。心知這是針上毒藥厲害,雖然全力閉住脈穴,可是這一陣急奔之下,毒性逸出,以致整條腿失去知覺。
回頭一望,來路處大半是平曠之地,如若對方追來,遠遠就可望見。心想,那蠍尾金針毒性如此厲害,早晚不免一死,但卻不能落入人家手中,免得死前還要受那惡毒女子凌辱。
於是轉眼找尋隱蔽之處,但見左前方七八丈遠處有許多矮密灌木,足可躲避一時。
這時已不能起身行走,便緩緩向前爬行,小心不止泥沙地上留下痕跡。爬到數尺,地上有個逾丈長的洞穴,深達四尺。裴淳突然記起往日見到山中獵戶挖陷井捕獸之事,當即奮力爬行。繞過洞穴,擡起許多枯枝許多樹葉回來。先用枯枝架在洞穴上面,再鋪樹葉,然後才灑上泥沙。不久,這個逾丈長的地洞只剩下未端兩尺還未鋪好。這時枯葉樹枝已經用完,他又爬去撿拾。忽然隱隱聽到蹄聲,連忙貼地聆聽,果然一騎遙遙馳來。
裴淳顧不得還未做好手腳,趕緊爬到那一片灌木地帶。他雖是一腿麻木不仁,但雙手單足之力尚在。是以舉動仍然十分敏捷,眨眼間已鑽入樹叢之後。
紫衣少女騎着胭脂馬馳來,快如電掣雲飛,霎時已奔到地洞之處。此時人,馬都一般心思,打算踏入洞穴前面地上才躍過去,那知雙蹄一落,便即踏空,跟着後蹄落處,也非實地。
紫衣少女從馬鞍上一個筋斗打出去,跌了一跤,雖是不重,滿身塵土總是不免。胭脂馬一躍出洞,尚幸不曾摔斷腿骨!紫衣少女一看洞中的枯枝樹葉,頓時怒不可遏,顧不得拂拍灰土,一躍上馬。放目瞧看,已知裴淳必是躲在灌木叢中。
當下催馬馳去,尖聲罵道:“小奸賊,有本事的滾出來!姑娘今日定要叫你碎屍萬段,方解心頭之恨……”在她想來,那蠍尾金針毒力絕強,縱是內功極是深厚之士中了,也難逃出這麼遠,更無暇餘佈置陷井。可見得這裴淳定有解毒之法。此時殺機盈胸,根本已忘了她縱馬追來本是要贈他解藥。
裴淳藏在一叢密密的灌木下面,耳中聽得清清楚楚,初時還不理會,後來聽她罵得惡毒,心想堂堂七尺之軀,豈能縮起頭來聽一個女子辱罵?胸中英雄之心一起,便待起身出去,忽覺喉嚨乾裂,頭痛骨酸,心中暗叫一聲:“我命怵矣”!便閉上雙目,滿腔豪氣盡行消散!
紫衣少女的聲音倏遠倏近,顯然一直在搜索他的下落,裴淳閉起眼睛之後,近日以來種種經歷都重現心頭。突然記起一事,不由得睜開雙眼,探手入懷,取出一粒碧綠色的珠子。
原來這珠子乃是商公直忽發善心,託裴淳轉交給飛天夜叉博勒身邊那個秀麗少女的闢毒珠。不過他不曉得此珠須得合在口中,便自然而然能將千毒逼出體外,呆了一會見,姑且把珠子按在傷處。
頃刻之間,那珠子上面的顏色幻變,裴淳先是覺得喉幹頭痛消失,接着那條大腿漸漸漸恢復感覺。直到珠子顏色修復碧綠,他拿起一瞧,傷口處針頭突出肉外,撥了出來,看看沒有異狀,便丟在地上。試一運功調氣,雖然也能走遍全身經脈,但比往時大見散渙衰弱。
此時紫衣少女罵聲已遠,他鑽出樹叢,朝相反方向奔去,走了二十餘丈,便即聽到蹄聲遠遠追來,想是她已瞧見他的背影。裴淳提氣急奔,但覺速度大不如前,傷腿仍然微微發軟。
背後的罵聲、蹄聲越發清晰,只這一瞬間便追近不少。
正慌急間,眼前白影閃動,擡跟瞧去,原來一條河橫在前路。雖然不寬,瞧來卻相當深。
他奔到河邊,回頭望去,只見紫衣紅馬已追到二十丈之內,這一眼還清清楚楚見到她面上極是憤怒的表情。
裴淳心性忠厚,這當兒也只是微微一笑,便即撲入河中,閉住氣潛入水底。他決定伏在水底,等到她忍不住走開了才上岸,不過要在水底潛伏得久,除非抱着大石,或用雙手不住撥水纔不會浮起。他右手還拿着那粒闢毒珠,大是妨礙撥水,便含在口中。
過了老大一會兒工夫,他緩緩浮上去,眼睛剛露出水面,便即見到金光一閃,趕快沉下。
那支金針射人水中,針尖堪堪碰到頭頂。他在水底找到一塊大石,便以足尖勾住石縫,索性收攝心神,催動體內真氣走遍全身奇正經脈。不一會靈臺空澈,萬慮皆消,已入無我之境。
紫衣少女騎着紅馬在沿着河岸來來往往,足足查究了大半個時辰,眼看毫無動靜。心想,那小奸賊也許潛在水底,順流而下,早已逃走,這才恨恨催馬落河,尋覓水淺處渡河去了。
裴淳在水底潛神運功,四肢百骸的毛孔都自然吞吐氣息,竟比往日以口、鼻吐納還要氣機暢通。他在無我之境中,還不知道,直到全身真力瀰漫充盈,忽然醒轉,才隱隱感到奇異,心想,入定多時,還不覺悶濁,竟不知是何緣故?又想,時候已久,那紫衣少女定已離開,便徐徐浮出水面。
目光一探之下,河邊並無紫紅兩種顏色,心中一定連身子也浮上水面,泅向岸邊。
岸上一點灰光飛到,正趕上他擡臂划水,露出腰肋。裴淳但覺右肋淵腋穴上一抖,半邊身子登時麻木,他這一驚非同小可。一面運功,催動血氣,一面擡目瞧去,只見岸邊一塊岩石上坐着一人,冷冷瞅住自己。
裴淳血氣一行,麻木之感立消,這時已在河邊水淺之處,便站起身。只見石上人年紀甚輕,長得劍眉虎目,英俊瀟灑,一身儒服適度雅觀,但背上卻繫着一頂竹笠和插着一根烏木棍,大不相襯。
這儒生滿面煩惱之容,喝道:“你何故躲在水底?”
裴淳也大感煩惱。心想,這世上管閒事之人真多,憑這事,穴道就得挨一石子!怪不得師父要我到塵世江湖中歷練歷練!他還未開口回答,那儒生又道:“你可曾見到一個紫衣姑娘騎着一匹紅馬經過?”
裴淳怔一下,暗想原來這人和毒狐狸楊嵐同路的人,無怪如此橫蠻!當下應道:“見是見到啦,但不知她向哪方去了!”他口中還含着闢毒珠,故此語聲糊混不清。
儒生只道他是穴道被石子擊中,上半身半邊痠麻,影響及喉部肌肉所致,更不疑心。自語道:“這妮子的坐騎日行千里,師父卻派我們保護她。好不容易見到影子,一轉眼又不見啦!”接着向裴淳道:“你過來!”
裴淳舉步走去,一面把珠子吐在右掌,藏入囊中。儒生見他右手活動自如,哪須他代解穴道?劍眉一皺,抖手發出三粒石子分別勁襲裴淳胸、腹要穴。
這時兩下相距極近,那儒生出手之前又不預先警告,只見三枚石子先後擊中他胸,腹間的步廊、太乙、大赫三穴。
裴淳身子搖晃幾下,卻終於站穩。儒生瞧出他只是被石子上的勁力衝得搖晃,三處穴道竟無一處被制,心中大駭!縱到岸邊平坦地方,取下背上竹笠和烏木棍,厲聲大喝道:“閣下竟是武林高手,兄弟失敬得很,還要領教手上招數!”
他呆立水中,儒生瞧不出他何故不答腔,當下又道:“兄弟郭隱農,外號神木秀士,近兩年來在江湖上也博得一點虛名,閣下上岸來動手,決不致於有辱身份!”
這人口氣前倔後恭,裴淳心下又是一陣迷糊,只答了一句“在下裴淳”,便說不出話。
神木秀士郭隱農明知對方一身武功不比等閒,這時只道他有意裝癡作呆,心中大怒,厲聲道:“你到底上岸不上岸?沒的耽誤了我身上要事!”
裴淳搖手道:“我不跟你動手……”一面走上岸去。郭隱農益發覺得此人奇異莫測,心想:他身上穴道不怕被襲,竟不知是哪一派的功夫?目下不動手也好,等我慢慢查看出他的武功路數再拼不遲。
當下收起竹笠、烏木棍,面色大見和緩,道:“裴兄的閉穴功夫好生了得,兄弟甚是佩服。只不知裴兄尊師是哪一位?”
裴淳見他忽而和氣,忽而兇惡,心中更是驚詫迷惑。答道:“這個恕難奉答!”
郭隱農也不以爲忤,道:“尊師是當世異人,自然不願輕易讓江湖之人聞知!”
裴淳最是崇敬師父,這兩句話聽得甚是舒服,頓時對此人生出好感。郭隱農又道:“裴兄打算上哪兒去?”
裴淳沉吟一下,應道:“在下想謁見窮家幫淳于靖幫主!”
郭隱農笑道:“聽說淳于靖幫主刻下正在溧陽,兄弟也要到那邊去,正好和裴兄結伴同行!”
裴淳無意中得知窮家幫幫主下落,心中甚喜。兩人一同沿河走去,打下游木橋渡河直奔東南。
郭隱農存心要試裴淳腳下功夫,颼颼疾奔,耳中但聽裴淳衣襟拂風之聲不即不離緊隨身後,便漸漸增加速度,用到七成功夫。他走勢速度雖是可擬奔馬,但姿勢卻有如平常人走路一般。這原是武林中稱爲神行術的絕藝,裴淳哪裡知道?大是佩服。可幸他十餘年以來居住山中,輕功練得十分高妙。便也學人家的樣子,一步一步向前走去,但每一步跨出之時,一面提氣輕身,一面尖足運力蹬去。因此另一隻腳落下時,已達丈許之遠。
兩人一前二後走了許久,初時裴淳姿勢甚是生硬,一蹶一跳的,郭隱農卻有如行雲流水,瀟灑自如。但漸漸裴淳悟出不少發勁用力之法,姿勢便沒有先前那麼難看。
兩人走了七八十里,郭隱農見仍然不曾把裴淳拋下,便即施展出十成功夫。裴淳也盡力加快,但三十餘里左右,裴淳已大見落後,郭隱農越行越快,不多時兩人彼此已瞧不見。
郭隱農雖是得勝,但面上毫無喜色,原來這神行術乃是他獨門絕藝,雖是比不上那楊嵐的胭脂寶馬日行千里的腳程,但尋常駿馬卻非他敵手,尤其是長途遠路,更具功夫。今日他不但用上十成功力,還須在百里之後才贏得裴淳,故此他毫無喜色。
裴淳眼看郭隱農背影已瞧不見,生怕兩人走散,便不能由郭隱農口中得淳于靖下落。立即提一口真氣,放步急奔。他剛纔一味要保持步行姿勢,是以無從發揮全力,這刻放步奔跑衝刺,立時快了許多,不久已可見到郭隱農背影。
饒是如此,也在數裡之外才追到郭隱農身後,而郭隱農早在彼此望不見時減低速度,不過見他這麼快就趕了上來,仍然覺得不是味道,深心中敵視嫉恨之意又加兩分。
這時兩人奔入一個市鎮之內,郭隱農停下來向人詢問,有沒有過一個紫衣紅馬的美貌少女經過?連問幾間店肆,都答說沒有。末後問着一位老者,沉吟答道:“客官問的老漢沒有瞧見,不過今日早晨倒有一位姑娘住過,長得甚是美貌!”
郭隱農微感失望,哦了一聲。那老者又道:“這位美貌姑娘眉宇間含愁帶怨,跟隨着一個不知是蒙古抑是色目的大漢走過,故此老漢瞧了好幾眼!”說到此處,裴淳不覺啊了一聲,問道:“老丈可知他們往哪兒去?”
老者搖搖頭,答道:“他們從這邊出鎮,怕是前往溧陽。但這只是老漢猜想……”
郭隱農眼中露出殺機,道:“裴兄,我們走吧!”語氣卻甚生氣。
裴淳跟他走出七八步,忽聽老者叫喊,便轉身奔回去。
老者見郭隱農在十多步外沒有過來,便即壓低聲音道:“客官,你那位朋友兇得緊!”
裴淳茫然道:“是麼?小可也是剛剛認識的!”
老者道:“老漢小時候見過兇殺之事,那行兇之人雙眼發出的光芒就跟貴友剛纔一樣,你還須多加小心!”
裴淳拱手道:“多謝老丈見教!”
郭隱農問道:“還有什麼消息?”
裴淳搖搖頭,一時編造不出謊話,又不能不答,吶吶道:“他……他心地很好,勸我小心……”
郭隱農接口道:“目下是蒙古人的天下,他怕你惹事生非,送了性命!哪知咱們豈是這等容易喪命的?”裴淳見他會錯了意,正好趁此岔開,便含糊以應。
未,申之交,兩人已走入溧陽城內。郭隱農嘴角含着冷笑,似是發生了事故。裴淳雖是忠厚淳樸,但眼目卻甚是敏銳。入得城中,一路上轉彎拐角都隱約瞥見人影一閃即逝,其中有一次瞧得真切,乃是個乞丐身影。正在尋思,只聽郭隱農道:“待會兒有好戲上場,咱們先吃喝一番……那邊的飯館看來還不錯。”
裴淳也感到腹中飢餓。兩人在飯館中要了酒菜,郭隱農頻頻邀他乾杯,一會兒工夫,已喝了不少。裴淳面紅耳熱,大有酒意。他若不是以前在南奸商公直佈置的府第中喝過許多次,酒量大增的話,這刻非醉倒不可!
郭隱農自家也感到有點不勝酒力,心中想到:“我本有意用酒灌醉了他,以便動手,他酒量雖不及我,但眼下馬上便有事故,我若是喝醉的話,只怕等兒會應付不了!”
於是舍酒用飯。裴淳本非貪杯嗜飲之人,自然也不再喝。兩人酒足飯飽之後,郭隱農搶先會了帳,出得街上,只見四個乞丐一字排列,阻住去路。
郭隱農打個哈哈,道:“裴兄,咱們方纔忘了帶點剩飯殘羹出來施捨,瞧來這條路不大好走啦!”
裴淳已有幾分酒意,不似平日沉穩,衝口道:“豈有此理,難道真有攔路強乞之事?”
那四個乞丐只是冷笑,右手第一個年紀最老,手持一杖,大聲道:“請兩位移步到一處說話!”
裴淳瞧見他手中之杖,甚是眼熟,記起正是今晨那兩個窮家幫七袋高手之一使用的一般,微微一驚。定睛打量,這四個乞丐背上都有布袋,卻看不清數目。當即問道:“諸位敢是窮家幫的?”
那四名乞丐,哪知裴淳剛剛出山入世?都想,窮家幫聲名遠布,凡是武林之人有誰不知?
他這一問分明是無話找話,因此都不答理。
郭隱農冷笑說:“便是龍潭虎穴,我神木秀士亦何懼之有!走……”
裴淳想到上一次商公直提及江湖規矩所謂“架樑”的話,這時不敢多言,生怕窮家幫把自己當作架樑之人,當下默然跟着郭隱農。那四名乞丐分作兩道,兩人在前,兩人在後。轉身之時,裴淳纔看清楚:四丐中,一個是八袋高手,其餘三人皆是六袋。
一行六人走到一間屋宇之內,這間屋宇甚是深宏寬敞,但門面破舊,似是荒廢已久。屋內處處殘破剝落,不過屋頂卻十分結實新淨。衆人在一間廂房中落座,四丐出去了三個,只剩下一個六袋蹲在門外。
裴淳道:“在下真佩服他們找得到這等屋子藏身……”
郭隱農道:“他們故意弄成這個樣子,此處想必就是老巢啦!”他接着提高聲音,叫道:
“喂,你家幫主可在此地?”
門外的乞丐白他一眼,不理不睬。郭隱農面現怒色,喝道:“別人怕你們窮家幫的勢力,我神木秀士卻不放在心上,快去叫淳于靖出來!”
那乞丐冷冷道:“你們最好安份點等候幫主召見!”
郭隱農兩次自道外號,見對方恍如不聞,登時怒不可遏,厲聲道:“他是什麼東西!”
那乞丐聽他語侵幫主,自是忍耐不住,怒目而視。
郭隱農左手向門外一指,叫道:“你們來得正好!”
那乞丐一怔,回頭瞧看,忽覺勁風襲體,急急閃避,一枚小石從頸邊掠過,但還有一枚擊中他腰間穴道,登時跌倒。
郭隱農哈哈一笑,道:“裴兄不是想見淳于靖麼?兄弟帶領你去!”
原來他幾次試出裴淳不大懂得江湖上的過節規矩,故此擺下圈套。倘若裴淳跟他闖入,見到淳于靖時,即使日後解釋得清楚,這眼下的一場誤會決免不掉。
裴淳見他以詭謀制住那乞丐,心中微感鄙視,但也不好意思說他!兩人奔出廂房,直向後宅闖去,穿過兩道門戶,忽見地上躺着兩人,認得正是早先帶他們來此的四丐之二。郭隱農查看一眼,“唔”一聲說:“他們中了毒啦!”
裴淳驚道:“可有性命之憂?”
郭隱農搖搖頭,竟不知是表示沒得救抑是不曉得!
又穿過兩重門戶,只見地上躺着七八個乞丐,個個面色焦黑,也是中毒之象。他們認出其中又有帶路的四丐之一。這一個乃是八袋高手,郭隱農沉吟道:“這個八袋老丐,功力深厚,所以支持至此才倒地!瞧來這窮家幫重地已有擅長使毒的敵人侵入!”
裴淳記起有個使毒高手飛天夜叉博勒,正待說出,郭隱農哎了一聲,道:“咱們都中了毒啦!”隨即盤坐地上,運功抗毒。裴淳催動真氣,果然發覺胸臆間生出煩悶不舒之感,便取出闢毒珠含在口中,自個兒向後面走去。
經過兩重院落,到處皆見有乞丐橫七豎八睡滿一地。接着聽到人聲隱隱,精神一振,循聲奔了過去,穿出一門,外面是座園子。但見花草凋零,樹木枯敗,一片荒涼廢棄光景。數丈外的草地上站着一個大漢,他面前不及一丈遠處,坐着六名乞丐。那個大漢身軀修偉,曲發虯髯,鼻鉤目陷,一望而知不是漢人。裴淳不必多想,已曉得這個大漢就是色目高手飛天夜叉博勒。
那六名乞丐,一個居中,其餘五個團團圍住,面曾向外,竟是全力保護居中的乞丐之意。
這居中的乞丐約在中年,膚色白皙,衣服頭面都甚修整潔淨,相貌端方。此刻雖是閉目而坐,卻也自具一種威儀。圍坐在四周的五丐年紀甚老,背上都是九個布袋,三個手持手杖,兩個捏住鋼鞭。原來窮家幫之人爲免驚世駭俗,使的都是這兩種兵器,長杖甚是普通,不消多說,那鋼鞭可以轉繞腰間,普通空等閒也看不出來。
裴淳奔過去,飛天夜叉博勒和地上盤坐的五名老丐都驚訝地望住他。博勒雙眉一皺,道:
“你曾經中過某家之毒,現下只是運功迫住,可見得你是從大門進來的!”裴淳口中含着闢毒珠,說話不便,只點點頭。
一個老丐喝道:“裴朋友小心,他是使毒大家,能夠在說話呼吸中傳毒傷人,最好別開口說話!”
飛天夜叉博勒聽了這話,十分得意,仰天笑道:“某家十八年前踏入中原,已聽說過窮家幫五長老之名,今日一會之下,果是功力深厚,見多識廣之士,但某家要教你們全部倒下,也非難事!”
他說話之時,已暗運奇功,將毒氣送到裴淳頭面!一連用了五樣不同之毒,先後侵襲裴淳五官,誰知五毒用過,裴淳仍然屹立如山。
飛天夜叉博勒大驚失色!心想,十八年後重入中原,竟碰見不少能人。繼而又想道:這少年雖是不怕某家毒功,卻不知武功如何?
須得試他一試!於是大聲喝道:“姓裴的小心,某家發招啦!”
當即運聚內力,隔空遙劈出去。裴淳自下山以來,聽到打架就頭痛,但這一回卻暗暗欣喜,毫不遲疑,左手托住右肘,右掌輕飄飄拍出去。
博勒一見他雙手姿勢,便已駭了一跳,緊接着雙方內力相觸,發出“砰”的一聲,裴淳連退兩步。窮家幫五老見裴淳功力如此深厚,也都大感驚訝!只見博勒面露驚惶之色,雙袖一捲,風力旋激,地上衆丐衣衫飄拂不已。就在這時,博勒已轉身急奔而去。
原來這飛天夜叉博勒在八年前就是被中原二老趙雲坡、李星橋兩人趕出中土。是以一見裴淳出掌姿式,便大大凜駭。這時一則他心中驚恐,力道便減了兩分,二則裴淳內功扎得極是結實深厚。他怕打架的只是近身肉搏,隔空對掌卻毫不畏懼,因此那一掌拍出時用得上全力。兩人之間此消彼長,博勒便被他震退。
博勒一看對方只不過是趙雲坡傳人,已經如此了得。說不定趙雲坡也在附近,哪裡還敢出手?連忙發出袖風,以獨門手法收回散佈地上的毒器毒藥,急急遁走。
窮家幫五老和裴淳哪裡曉得這當中的許多曲折,不由得都呆了,裴淳忽然想起:“他想是在外面另有毒計。”連忙跟蹤追去,霎時間已越過圍牆,沿着巷子奔出街上。這時他覺得自己變得如此精明幹練,大是欣慰。放眼四望,卻瞧不見飛天夜叉博勒的蹤跡。
右邊數丈遠的轉角處忽然現出一匹紅馬,馬上坐的正是那紫衣少女楊嵐。裴淳聽到蹄聲轉眼望去,一見是她,嚇得連忙退口巷子內。
蹄聲緩緩從巷口走過,裴淳方自鬆一口氣,眼前紫影一閃,香風撲鼻。他看都不要看,刷地倒縱兩丈,接着翻身就跑。腦後傳來楊嵐怒罵之聲,他也沒有聽清,循原路躍入園中。
窮家幫五老還在原地,此時都瞧見裴淳,被一個紫衣少女在後面猛追,不禁一齊起身。
先是三個老丐上前攔住紫衣少女。剩下的兩丐則攔住裴淳。
紫衣少女一瞧這幾個老丐個個揹負九袋,大喜叫道:“你們幾位老人家可不是窮家幫五老麼?快幫我拿拿下這小奸賊!”
一個老丐大聲道:“姑娘敢是近兩年在江湖上大有名的紫燕楊嵐姑娘?”
紫衣少女應道:“是啊!”
另一個老丐接聲道:“那麼尊師就是管二孃了?我們多年未晤,管二孃可好?”
紫燕楊嵐應道:“託諸老的福,家師清健如昔!”
又一個老丐問道:“楊嵐姑娘何故追逐這位裴兄!”
紫燕楊嵐心記裴淳挖坑害她摔跤之恨!暗想,此事若是從頭說起,一則阻延時間,二則怕會被他們出頭調解。當下答道:“五老請看便知!”說時取下背上琵琶,迫到裴淳身前,瞪眼道:“小奸賊,取出兵器動手!”
裴淳怕她琵琶中的蠍尾金針,因此不敢把口中闢毒珠取出,但如此則無法開口說話,正在爲難。紫燕楊嵐又喝道:“小奸賊,我瞧你只會使好弄詐。你若是還有幾分骨氣,便亮出懷中之劍應戰!”
裴淳也不是傻子,這時候恍然大悟,知道她要迫自己取出南奸商公直的七寶誅心劍,好教窮家幫五老誤以爲自己是商公直的弟子。心想,此事必須講明白,免得五老中她之計,再說他親耳聽五老說出她的外號是紫燕,不是什麼毒狐狸,這也得問個明白!當下打袖中取出那劍,登時寶光泛射,眩人眼目。
窮家幫五老面色一沉,左首的一位喝道:“此劍可是南奸商公直的七寶誅心劍?”
裴淳點點頭。紫燕楊嵐縱聲笑道:“這就是我爲何敢請五老相助之故。小奸賊看招!”
手中鐵琵琶挾着凌厲風聲斜砸過去。
裴淳急忙閃避,楊嵐嬌叱道:“這廝最會裝傻,他根本不怕我的蠍尾金針,卻故意做作害怕的樣子……”叱聲中猛攻數招,裴淳一一避過。那五老已見識過他的深厚功力,又見他身法輕巧靈便,顯然武功極是高強。都想:那南奸商公直向來外表忠厚,內心奸詐。這裴淳既是他的傳人,自然不可因他相貌正直淳樸而放過他!
於是五老一齊揮動兵器上前,把裴淳圍在當中。裴淳眼看紫燕楊嵐招招都是要命殺招,心中大驚,咬咬牙拔出短劍,一道精芒應手而起。楊嵐明知此人十分厲害,鐵琵琶打不死他,毒針也不管用,此時見到此劍鋒利不過,心中暗驚,便緩住招數。
裴淳揮劍疾衝,兩名乞丐迅速攔截,各揮兵器,正待擊落。卻見裴淳左劃一劍,右劃一劍,竟自無隙可乘,招數無從發出,不覺一怔。裴淳趁機衝出圈外,放步急奔。紫燕楊嵐哪肯甘休?隨後便追。五老深怕楊嵐有失,當即分出兩人追去。
裴淳奔出街上,耳中聽到後面蹄聲追來,連忙閃人巷中。在城市中不比郊野,那胭脂寶馬腳程雖快,但裴淳專門轉彎抹角,出街入巷,過了一會兒,已經聽不到蹄聲。
窮家幫兩老追上楊嵐,勸她暫時別追,並且問她怎會見到裴淳?楊嵐道:“我在街上走時,忽見一個色目大漢飛奔而過,神色十分張惶,心中覺得十分奇怪,便沿着他來路尋去,瞧瞧是什麼事物使他如此驚惶?料不到碰見那個小奸賊!”
一個老丐道:“唉,那色目大漢就是飛天夜叉博勒。敝幫帝主目下已經中毒,他內功湛深,還不打緊,但許多弟子卻恐怕受不了!”
這時裴淳躲在一條死巷之中,他深知窮家幫弟子甚多,在城市實在不易躲得過他們耳目,於是決定先離開傈陽,過一兩天再回轉來。
正要出巷,忽然聽到蹄聲,吃了一驚!凝神聆聽時,隱約可聞那紫燕楊嵐的口音。這個當兒正是前無去路,後有追兵,回顧一眼,只好越過圍牆,飄身落去,原來是個小小院落。
這院落甚是陰暗潮溼,他站了一會兒,隱隱嗅到一陣奇異的異香,轉眼一看,原來地上擺着十來盆花,葉子是紅的,花朵大如碗口,卻呈綠色。
裴淳皺皺眉頭,等到蹄聲遠遠去了,心中稍安。再瞧瞧那些怪花,忽然發覺盆中栽種那花的不是泥土,而是無數蜈蚣、蠍子、蛤蟆等等的屍體,胸口登時泛起作悶欲嘔之感。當下回頭打量開向院落的門窗,驀地駭了一跳!原來在一扇窗戶之內,端坐着一個白色人像。細細一看,卻是一個身穿白衣的秀麗少女,眼光濛濛朧朧的沒有神氣,若不是她眼珠轉動一下,幾乎以爲是一具瓷石人像。
他移開目光,正要離開此地,卻聽到一陣幽幽嘆息之聲,不禁又轉頭望去,只見那秀麗少女雙眉微微皺壹,滿面幽悽哀怨的神情。
裴淳大感可憐,便道:“姑娘何故嘆息?”
白衣少女緩緩舉手指着那些怪花,說道:“你……見過……這花……沒有?”這麼一句話她吃力地分做幾次說出,口舌甚是生硬。
裴淳搖搖頭,說道:“小可從未見過!”心中想道:“這些怪花難看死了,我寧可從未見過!”
白衣少女說道:“這是荼吉尼花,香氣……有毒……”
裴淳啊一聲,答道:“原來如此,怪不得我嗅了花香覺得很不舒服,你不怕麼?”
白衣少女搖頭道:“我不怕!沒有……這花……我會死……”
裴淳訝道:“沒有它你便會死?這是什麼緣故?你……你……”
他腦海中忽然泛起南奸商公直說及他在古廟中一番遭遇的話,猛然省悟,接着道:“你就是跟隨飛天夜叉博勒的那位姑娘?”白衣少女微微一笑,點點頭道:“是!”
裴淳驚道:“商大哥說你不懂漢語,原來不是真的!”那秀麗少女道:“商大哥?啊,就是商公直……我原來……不會講……漢語……但我會……看書認字……”
她說話時不能一口氣講完一句話,總要停下尋思。裴淳聽她說會得看書認字,更加驚訝不已。只見她招手教他過去,便走近前,隨意掃瞥房中一眼,那房間極是乾淨。她取出一張白紙,又從一根圓形鐵管中倒出一截黑色炭條。一端用紙包住,以便拈持,另一端削得尖細如筆。她在紙上寫道:“我姓雲,名秋心。”停筆問道:“好不好?”
裴淳念道:“雲秋心……雲秋心……”
她也跟着說了一遍,微笑說道:“我不會念……雲秋心的秋字……”
裴淳茫然道:“那誰教你認字的?”雲秋心提起炭筆,在紙上迅快寫道:“我在西域的鄰家,曾經有人來過中土,家中藏有一部史記,一部唐詩,都送給我,我的姓名都是自己取的!”
她又停筆問道:“好不好?”
裴淳知她是自小被博勒帶返西域,因此不知道自己的姓氏,心下大爲憐憫,便道:“好極了!”
雲秋心歡然笑道:“秋心這……兩個字……合起來怎麼讀?”
裴淳答道:“合起來是個愁字!”
她點頭道:“啊,是愁字!我常常……獨自發愁……”
裴淳見她歡笑之容已斂,一派幽悽神色。但覺她便是歡笑之時也帶着淡淡憂鬱的味道,心想,她乾脆用個“愁”字做名字豈不更是恰當!
他生性寬厚和平,一向無憂無慮,所以不大喜歡談論憂愁的話題。於是轉口道:“你見過藥王樑康了?”
她搖搖頭,提筆寫道:“義父說乞丐們向樑藥王報訊,所以還未見到!”
裴淳這才恍然大悟,那飛天夜叉博勒爲何出手對付窮家幫,只見她又寫道:“義父說要出去好多天,所以種了十幾盆荼吉尼花給我……”
裴淳聽過她吃五毒瓜子才能不死之事,因此曉得這些花的作用亦是與五毒瓜子相同。
雲秋心停筆緩緩道:“我叫雲秋心,你呢?”
裴淳說了,她要他寫出來,裴淳只好在紙上,但見自己寫的字體拙劣,遠遠比不上她的清麗纖秀,心中暗暗慚愧。
她微笑着端詳他的名字,過了一會兒,說道:“像極了……跟你的人一樣……”
裴淳老老實實地點頭道:“人家也都這麼說。”
她突然伸手摸摸他的面頰,纖美白膩的手指宛如玉蔥一般,裴淳心中怦的一跳,面部紅了。只聽她說道:“裴淳,你吃什麼?”
裴淳舌頭一卷,才記起原來是那顆闢毒珠攔在齒頰之間,因而妨礙說話,怪不得她會伸手觸摸。當即吐出珠子,道:“這是闢毒珠,以前我聽商大哥談起你的事,便向他要了這顆珠子打算送給你,或者能夠解去你體中之毒!”
她喜歡地接過珠子,忽然全身一震,手掌垂處,珠子掉落地上。
裴淳連忙拾起,問道:“你不喜歡?”
她呻吟一聲,道:“我……我痛……”裴淳手足無措,見她似要跌倒,一躍入房,伸手扶住她。雲秋心靠在他手臂上,過了一會兒,才恢復過來。
然而這時裴淳卻感到心中作悶欲嘔,五臟翻騰,渾身都極不舒服。暗暗運功調氣,卻沒有什麼效力。
雲秋心見他好久不作聲,擡眼一瞧,發覺他面色青白難看,不禁驚道:“哎,你中毒啦!”裴淳這才明白,立將闢毒珠丟入口中,頓時一股清涼之感流遍全身。
這時他便想起一事。問道:“有幾個乞丐朋友中了你義父的毒,我回去把珠子放在他們口中行不行?”
雲秋心想了一會兒,提筆寫道:“中毒之人若是內功深厚,此珠纔有用處,若是武功有限,此珠只能暫時保住性命,終須用解藥施救才行!”
裴淳愁道:“我跟你義父對了一掌,他才跑掉,若是向他索取解藥,他決計不肯給我。”
雲秋心對於救人之事一點也不放在心上,接筆寫道:“我每日獨自悶坐,有時候自思活在世上沒有意思。但只要你時時來陪我說話解悶,那就大不相同!”她寫的時候,裴淳邊看邊念,她便也跟着念。
她記性極佳,只讀過一遍,就牢牢記住字音。
忽然一陣步聲傳來,裴淳驚道:“有人來啦!”
雲秋心指指窗外,作個手勢,意思要他出去躲避。接着又道:“你要回來啊……”裴淳點點頭,霎時間已躍出牆外巷中。
片刻工夫,牆內傳出說話之聲,裴淳側耳一聽,但覺音調鉤杆格碟,從未聽過,卻辨認得出乃是博勒的嗓音。過了不久:牆內無聲無息。當下躍高一瞧,但見雲秋心仍然坐在窗邊,愁眉不展,頰有淚痕。
裴淳胸臆間陡然熱血沸騰,飄身入內,問道:“誰欺負你了?可是你義父?”
雲秋心搖頭道:“他對我很好……”
裴淳怔一下,道:“那麼我走啦!”
雲秋心美眸中涌出淚珠,幽幽道:“是不是不喜歡我?”
裴淳忙道:“不,不!我得去瞧瞧那些中了毒的人!”
雲秋心沉吟片刻,從懷中取了一個瓶子,說道:“這是解藥……只要一點點……這樣就行啦!”她用手指抹抹鼻孔。
裴淳大喜過望,接過瓶子說道:“你救了他們,功德無量,我真不知怎樣謝你纔好!”
她垂低頭,輕嘆一聲,揮手道:“去吧!”裴淳見她忽然十分冷淡,微感尷尬,但仍然十分感激她的好心,當下道:“謝謝你,我去啦!”
回身一躍,出了圍牆,更不遲疑,放步奔出街上。才走過兩條街光景,轉角處驀地走出四個乞丐,攔住去路。裴淳停步拱手道:“在下正要前往拜見貴幫幫主!”
四丐都微微一怔,左首第一個長滿面濃髯的中年乞丐沉聲道:“閣下何事要見敝幫幫主?”
裴淳拍拍口袋,笑道:“送解藥!”
那四丐乃是窮家幫目下在溧陽僅餘的十餘好手,他們自從博勒走了之後,便即奉五長老之命率領許多弟子嚴密搜尋博勒及裴淳下落。
五老的命令是找到博勒的話,不得出手。若是找到裴淳,則可以相機行事,現身阻攔,一面派人飛報。原來窮家幫的淳于靖幫主目下已經中毒,五長老被那紫燕楊嵐一番說辭之下,都認爲裴淳若是商公直的弟子,則不能不向最壞處想。這一來博勒來侵犯可能就是他指點的路徑。他一掌能把博勒打跑之舉必是事前勾結好。現下只有一點兒測不透的,就是他如此圖害窮家幫有何用意?
那四丐聽到解藥二字,不敢無禮,但又不敢做主帶他去見幫主。
濃髯乞丐換上笑臉,道:“那好極了,只不知敝幫須得如何報答才能換得解藥?”
裴淳搖搖頭。
另一個乞丐接口道:“閣下不妨說出來,只要解藥靈驗有效,敝幫自是不吝重酬。”
裴淳哪知他們乃是故意找話絆住他,以便等候五長老趕到,心想:“不是他們提起,我也忘了兩事,一是這解藥有沒有靈效?二是倘使有效,雲秋心要什麼酬報?她是個女孩兒家,不比我奉命下山行道,濟世救人。自然要有酬報才成……”
四丐見他沉吟不語,都道他正在考慮酬報之事,心中添了幾分警惕。正在這時,遠遠傳來一聲忽哨,濃髯乞丐便道:“裴兄請移步到那邊僻靜之所說話如何?”
裴淳點點頭,跟他們走人一條寬大巷子中,果然僻靜無人。
走入數丈,左邊牆頭輕響一聲,裴淳擡頭望去,只見牆上並排站着五個老乞丐,正是窮家幫五長老,個個神情莊嚴肅穆,顯然對他極是重視。
悲淳雖是覺得他們神色古怪,卻不多想,喜道:“幾位老人家來得正好,解藥有了。”
窮家幫五老飄身落地,其中之一問道:“裴朋友跟商公直怎生稱呼?”
裴淳坦然道:“我叫他商大哥。”
五老一齊點頭。一個最矮的老丐說道:“這就是了,商公直武功雖是高強,但想來還不能教出朋友這一身功夫。”
另一個身量最高的老丐說道:“老叫化趙一悲,敢情裴朋友賜予一劍。”
話聲中伸出鐵杖,送到裴淳面前。裴淳愕然道:“一劍?”
趙一悲應道:“不錯,一劍。”裴淳越聽越糊塗,但也知道這一個“劍”字指的是那七寶誅心劍,當下連鞘取出,正要詢問。趙一悲說道:“嘗聞此劍鋒利無匹,有斬釘削鐵之威,老花子甚願以鐵杖一試。”
裴淳見他話聲平和,心中雖是疑惑,卻也只得掣劍出鞘。劍刃才露,趙一悲的鐵杖呼地緊起,疾挑他面門,杖風強勁撲面,裴淳不禁揮劍一架。只聽叮的一聲微響,鐵杖已挑中劍刃。居然毫無損傷。裴淳心中暗暗喝彩。原來在這一觸之際,他已試出對方杖上力量忽剛忽柔,連變數次,劍刃再利也無法斬得斷鐵杖。
趙一悲手腕一翻,鐵杖從劍刃下面反跳上來,疾向短劍擊落,裴淳五指一緊,抓牢劍柄,叮的一聲,杖端壓住劍身,不再移動。
裴淳但覺杖上內力激涌襲到,心中暗驚。記得師父說過若是有人以內力相加,必須小心對付,不然便有性命之憂。因此連忙運功抵住,一面說道:“趙長老何故以內力相加?”
他一開口,趙一悲面容沉肅如故,其餘四老都驚得睜大雙眼。其中一個老丐鋼鞭揮起,叫道:“鐵二愁也見識朋友一劍。”
鋼鞭呼地從空而下,掠過他面門,叮一聲擊在劍刃上,當即搭住不動。
裴淳但覺劍上重如山嶽,哪敢抽退劍後,急得眼睛連眨,說道:“兩位長老內功深厚,小可實難招架。”
他這話落在對方耳中,變成嘲諷之意。趙、錢二丐運功迫敵,面上沒有一絲表情。其餘三長老都大驚失色。心想,這少年的內功如此深厚,居然還能開口說話,當真是出道以來第一次遇上的高手。第三個老丐道:“孫三苦來也”揮杖擊落,叮的一響,裴淳手中短劍沉下半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