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兒忘記了自己姓什麼。
別人都叫她鈴兒,久而久之,她就真成了鈴兒。
記憶中第一次有人叫自己鈴兒是在什麼時候呢?
鈴兒冥思苦想了三天,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這個問題縈繞在她的腦海中,讓她寢食難安。
不到一個禮拜的時候,她瘦了五斤。
現在的她,變得更加瘦削,走在路上,顯得更加單薄,像是一陣風都可以將她吹離地面。
她現在憔悴和孤獨地讓人看到就感到心疼,而不是像她剛來病院的時候,看到就讓人感覺到開心和溫暖。
她開始回憶自己來的這一段時間裡,自己到底經歷了一些什麼。
她看到了很多人性陰暗的一面,那些骯髒和污穢幾乎在每一天都侵蝕着她的大腦和心靈。
從第一天,她就被院長罵做蕩婦。
然後她在很多女人面前第一次裸露自己的身體,還被變態男子偷窺。
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她來到宿舍的三樓休息室,看見了令自己終身難忘的裸模,那一晚鄭護士長跟她說了很多很多對她影響很深的話。
然後她被病人非禮,心神受到巨大沖擊,在那一個雨夜中,和小玉惺惺相惜。
緊接着,她被人在背後打暈,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陰差陽錯中卻來到了診療室的衣櫃裡面,頭上起了一個大包。
最讓她感到難以接受的是,鄭護士長無緣無故慘死在一個大樹下面,身首異處。
她親身經歷的事情,她看到的事情,正在潛移默化地影響着她,這一路走來,短短的一個多月時間內,她就像歷經了過去十幾年那麼久的時間。
今天鈴兒起的有些晚,自從章悅當上了護士長之後,她就搬了出去,不和鈴兒住在一起了。
鈴兒甚至有種自己被利用了的感覺,但具體是哪裡被利用,她一無所知。
章悅當上護士長,多少讓鈴兒感到意外,但細想一下,卻也在情理當中。
章悅年輕,有野心,有實力,最關鍵的是,她和院警們的關係似乎非比尋常。
很多院警都願意聽章悅的話,甚至有時候還表現的俯首帖耳。
鈴兒只感覺到,章悅從不久之前就開始變得有些不正常,現在變化的更是讓鈴兒根本無法接受。
章悅開始頤指氣使,高高在上,連衣服都交給一些老護士們幫她洗。
按理說,護士長應該沒有那麼大的權利,畢竟她們不像院警那樣,是靠着蠻力來養活自己的,蠻力之下,盡皆螻蟻。
她們是靠手藝的,是靠技術和理論的,她們是照顧病人的天使。
在這裡,她們可以算是精神病人們走向正常的唯一希望。
不過……似乎還沒有一個病人在她們的治療下走向正常……
鈴兒這樣想着,從她進來之後,就只見到過被送進來的病人,沒見過被送出去的病人。
她忽然有些明白,那青銅巨門爲什麼會一扇往裡,一扇往外了,難道說,根本就是隻能進,不能出?
雖然有些牽強,但卻細思極恐。
鈴兒雖然變得憔悴孤獨瘦小,但她那顆善良的心卻一直沒有變過。
善良的人總會如願以償的。
一定會。
在昨天,她就已經知道趙直所在的那一層樓病人發生了暴動,最後和院警們談判,以取消下午的禁閉爲條件,病人們最終罷手,但趙直卻被帶到了單人禁閉室。
她看見了趙直,在一樓通往負一樓的樓道口。
趙直滿身鮮血,即便被打了這麼多次,經歷了這麼多的挫折,他看起來一如他剛進來的時候那樣,臉上寫滿了堅毅兩個字。
他是一個真正的男人,從來不知道屈服這兩個字怎麼寫。
這也是讓鈴兒感到敬佩的原因。
她對於男人的一些老舊的觀點,正在因爲趙直的所作所爲而慢慢改變,而她也已經清晰地意識到了這一點。
早上的時候,鈴兒給趙直送去了早飯。
趙直在門後面一直在問她是誰,鈴兒忍着沒有說,她不想讓她知道自己是誰,雖然這裡面的原因自己也搞不懂。
她急匆匆的走了。
中午的時候,鈴兒又來了,這次是送午飯。
送午飯的同時,她還帶來了兩瓶消炎藥和一包止痛片。
趙直在門後面問:“你是誰?”
鈴兒沒有說話,她忽然覺得這麼問題太高深玄妙了,因爲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誰。
她站了一會兒,正要默默離去。
站直忽然道:“你是鈴兒吧?”
鈴兒笑了起來,她知道趙直肯定早就猜出了自己。
她笑得有些疲倦,但卻很開心,這跟她之前那種笑不一樣,之前的笑有着太多儀式化的東西在裡面。
端莊,禮貌,大家閨秀……之前的她笑起來,人們的感覺是這樣的。
現在,她可以偷笑,可以咯咯笑,甚至有時候還會猥瑣的笑,壞笑。
“我知道除了你之外,沒有人會給我送飯和送藥。”
趙直的聲音從裡面傳來,夾雜着吃飯的咀嚼聲。
“嘻嘻。”鈴兒笑出了聲,但依舊沒有說話,她靠在門邊上,聽着趙直在裡面吃飯。
“你可以放心,我一時半會死不了的,相反,我會活得比之前更好。”
趙直在裡面漫不經心地說着,但他的語氣中卻透着一股讓人不容置疑的堅定。
鈴兒還是沒有說話,她的表情變得嚴肅了起來,蒼白的臉色佈滿憂傷和痛苦。
“我們都會變得越來越好。”
趙直說道。
鈴兒聽見這句話,卻渾身打了一個哆嗦。
在精神病院中,變得越來越好?
真的是這樣嗎?
鈴兒也感覺到了自己在變化,但絕對不是越來越好,而是越來越糟,非常的遭……
就在昨晚吃飯的時候,她甚至還跟一名護士吵了一架。
簡直糟透了,但糟透了之外,卻有一種奇特的很舒爽的感覺,那像是將體內一些原本就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扔出去了一樣,或者是原本就屬於自己的東西被挖掘了出來。
她變得更加乾淨了,或者,更加純正了。
趙直還在裡面說着什麼,鈴兒已經聽不見了。
她拿起趙直遞出來的餐盤就走了,走的很快。
只留趙直一個人在禁閉室內,獨自一人默默承受着來自外界和自己內心雙重的強大阻力。
放下了餐盤,正準備上樓查看病房的時候,章悅從樓梯上面下來,她站在階梯上,自上而下,俯視着鈴兒。
“你幹嘛去了?”章悅問道。
鈴兒很不喜歡章悅這種說話的語氣,冷冷的,沒有一絲感情,甚至還帶着懷疑和不信任。
鈴兒很難相信,這就是那個曾經和自己睡在一間房裡,一起洗澡,一起吃飯,形影不離,如同姐妹一樣的章悅。
“沒幹什麼。”
鈴兒有一百種回答的方式,但她卻選了這樣一種。
她的態度很強硬,很無理,她的表情冷冷的,帶着一股無所謂的氣質。
這已經完全不像剛來的那個鈴兒了。
她似乎已經完全變了一個人。
變成了一個所有人都不認識的人。
章悅愣了一下,隨後陰沉下臉來,低低地道:“我現在是護士長,你要向我彙報工作。”
鈴兒瞅了她一眼,是那種皺起眉頭來,吊着眼睛那種瞅。
北方人時常會這麼瞅人。
瞅人是一種敵意的表現。
被瞅的那個人肯定要問:“你瞅啥?”
然後瞅人的就會說:“瞅你咋滴?”
最後,基本就是一場你死我活的血戰。
然而章悅並沒有問‘你瞅啥’,而是往下走了一個階梯,逼視着鈴兒道:“你信不信我現在就讓你去照看重病樓的病人。”
“我不信。”鈴兒說道,她揚起了頭。
章悅再次愣了一下,她回過頭,看見身後站着阿桑和另外一個女護士,她們全都在不懷好意地盯着自己。
章悅輕吸了一口氣道:“好!那你現在就去重病樓!”
“對不起,我不能去。”鈴兒道,“我身體不舒服,今天要請假。”
說完之後,鈴兒就轉過身,走了。
章悅喊住了她:“鈴兒!你會後悔的!”
鈴兒停住腳步,頭也沒回地道:“我只後悔沒有早日看穿你的真面目。”
章悅道:“有些事你並不懂。”
“是,我確實懂得比較少。”
“在這裡,你並不是一名單純的護士,你還有另外一個身份——贖罪的罪人。”
鈴兒忽然回過頭來,她左邊的嘴角上揚,露出了一抹笑容,這笑容跟之前她的那種笑容截然不同。
這是一種看起來有些壞,有些邪氣的笑容。
“章護士長,祝你早日贖罪完成,脫離苦海。”
說完之後,鈴兒轉過頭去,大步往前,頭也沒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