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行, 解千山。
那一轉念間步重華想起了很多之前遺漏的細節:吳雩背上的紋身,隨身攜帶翻閱過無數次的專業書,對知識難以掩飾的渴求,口口聲聲精英階級的酸意和羨慕, 墓碑前哽咽的“我跑得很快了”然而“真的來不及”……
十二年枕戈待旦, 邊境線生死遊走, 確實有可能讓人產生一種身份混亂的錯覺, 把當年的天之驕子解行活生生扭曲成底層運毒馬仔解千山。但吳雩在烈士陵園以及拳場外車裡拒絕他的時候, 那種卑微和自嘲卻真的太過分了, 過分到根本不合常理。
他其實沒有任何自我貶低的理由, 他出身於警界至高學府,成績是數一數二的優等生, 就算十二年後歸來沒有評下功勳, 那也只是紙面上少一道文件而已,宋局許局等人對他的照顧和支隊上下對他的喜愛不是假的,甚至一直懷疑他的林炡也不可能有膽子當面跟他嗆聲, 連打黑拳這種違紀的事情都能被宋局胡扯八道爲化裝潛伏。
他可能會因爲應激障礙而備受折磨, 但他不該因爲別人的情意而感到恐懼。
步重華盯着照片上開懷大笑的少年,盯着他熠熠生光的眼睛, 無數疑竇升上腦海:是什麼讓他不能接受我?
那種骨子裡的自貶到底來源於哪裡?
啪。
相框被人一把按住,步重華一擡眼,只見那年輕人站在他面前,劈手奪走了照片。
“步警官。”他冷冷道, “你的過分程度真是令我歎爲觀止。”
步重華呼了口氣:“我確實沒有惡意,不過給你造成的麻煩非常抱歉, 恭州市禁毒第二支隊長……江停。”
江停。
吳雩站在相隔半條走廊的拐彎處,沒有人能發現他的瞳孔正劇烈顫抖, 記憶的碎片當頭撲面砸來——
“你看到那個人了嗎,跑在隊伍最前的?他叫江停。”
“確實挺厲害的,咱們系裡穩定前三,偶爾第一,射擊槍法巨牛逼!”
“打球也很好!上籃超厲害的!”
……
“明天要用的制服你也不幫我收一下,給你發短信沒看見還是怎麼着,還得我自己跑回來。”江停在身後走來走去,吳雩躺在上鋪,面朝着牆,聽見窗外雨線噼啪敲打着水汽氤氳的玻璃,宿舍裡瀰漫着灰暗潮溼的氣味:“哎對了,張博明約你釣魚你別去啊,上次說好的跟我一塊上自習,你那課再不補考試該掛了。……”
如果把吳雩這輩子最不想再見的人排一個列表,江停排不上前三也至少該有前五。
他縮回身體,退到拐角後,感覺心臟嘭!嘭!一下下撞擊咽喉,只要開口就有可能從嘴裡蹦出來。胸腔痙攣產生的悶痛無時不刻刺激着神經,但他大腦卻從未有過的清醒,甚至比當年臥底好幾次遇到緊急關頭時還要清醒。
他必須立刻離開津海。
已經到了無法繼續拖延的地步了。
早在搬進津海居所時他就已經做好了準備,所有證件、細軟、現金都統一歸類擺放,緊急時刻拎包直接走,這是他十年顛沛流離形成的固定生活模式。吳雩腦海中迅速形成一條清晰的路線,上牙深深切進嘴脣內側,在血鏽味中深吸了口氣,從牆角中略回過頭,最後望向病房門口——
這麼多年特種高危工作讓他深深知道,在決定離開時心底裡任何一絲留戀都會導致前功盡棄的後果,但只有這一次,他沒忍住。
步重華站在那裡,離他相距不過十米。
但這可能是他們最後一次如此接近了。
那個男人深邃銳利的眼睛和完美的鼻脣線條蜿蜒收進襯衣領口,肩寬、腿長、挺拔好似利劍,用最挑剔的標準來打量都找不出任何缺點,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好看的人。吳雩的視線從步重華全身仔仔細細地勾勒下去,像是要把這一幕的所有細節,甚至頭髮揚起的角度和襯衣細微的褶皺都深深烙印在靈魂裡;然後他那口炙熱腥甜的氣終於徹底吐了出來,轉身向遠處走去。
但就在回頭的同時,他眼角突然瞥見什麼,動作一凝。
——病房門邊是另一道上下樓梯,步重華正面與江停彼此對峙,左側隔半條走廊是吳雩,右側對着樓梯口,一道向下而一道向上。
向上那一層樓梯的扶手欄杆後,有個人正站在那裡,從吳雩的角度望去只能看見他一雙穿着牛仔褲和高幫短靴的腳,小腿以上的部分被樓梯特有的三角空間擋住了;但對方站在那居高臨下俯視的話,正好能將病房門口的步重華和江停兩人盡收眼底。
是那個摩托車手。
他站在那裡幹什麼?
他在看誰?
吳雩目光微沉,對危險的極端嗅覺霎時通過了每一寸神經——
手機上的兩張照片發送成功,摩托車手凝神等待片刻,手機振動起來,果然是那個他早已熟記於心的號碼:“喂,銀姐?”
“沒有更清晰的正面照了嗎?”
“沒有,”摩托車手穿過兩側病房,低聲道:“我跟了他幾次都沒成功,這個人太警惕了,哪怕在鬧市區大馬路上十米以內都是極限,他似乎有種躲避任何窺探的本能……”
手機對面傳來一聲極輕的哼笑,微帶譏刺,打斷了他。
“……”摩托車手遲疑數秒,終於忍不住問出了長久以來的疑惑:“銀姐,您爲什麼一定要我把這個人拍下來?”
摩托車手還很年輕,他不像“三七”那傢伙,十多年前就開始在東南亞當掮客到處搗騰文物,對道上很多秘辛都打聽過一兩耳朵。
關於“畫師”,他只知道這名臥底當初潛伏在金三角毒梟塞耶那裡,最後跟警方里應外合剿滅了整個集團,不僅把銀姐的父親塞耶炸死了,還幫中國邊境武警抓住了聞名已久的亞瑟·霍奇森。更多的內幕他只知道這人隱約跟銀姐有些感情上的糾葛,還牽涉到銀姐當年一個備受重視、非常厲害的手下,但這也是聽“三七”說的。
他不理解爲什麼銀姐在動手前,讓他磨磨唧唧地跟了畫師那麼久,難道是女人天性裡的嫉妒在作祟?
“沒什麼原因。”銀姐聲音慵懶冷淡,說:“你要知道,這世上有很多事,是我們這輩子都想不到原因的。”
摩托車手噤聲沒敢追問,他走到走廊樓梯前一頓,視線向下瞥去。
目標就在樓下一層。雖然他不知道這個人匆忙趕來腫瘤醫院是爲什麼,但隱約感覺到畫師的行爲有點怪異,似乎隱藏一些很深的秘密。
“銀姐,”他向左右掃視一眼,問:“我什麼時候可以動手?”
女人在通話對面無聲地笑起來,字音裡溢出一絲絲狠意:“你要是覺得自己準備好了,隨時都可以動手。”
——隨時可以動手。
摩托車手神經末梢躥起一陣血腥的顫慄,輕聲說:“好。”
走廊另一端的幾個護士結伴進了值班室,護工扶着蹣跚老人,踱步慢慢回了病房。午休時刻住院部安靜了很多,沒有任何人注意到這邊的動靜;摩托車手掛了電話,按着扶手一步步走下樓,突然視線穿過扶手,瞥見下一級樓梯口站着兩個人,不知道正面對面交談什麼,但其中那個較高的明顯很眼熟。
咦,他心想,那不是畫師身邊那個男的,津海市刑偵支隊長嗎?
他在這裡做什麼,畫師沒跟他在一起?
等等,剎那間摩托車手突然想到另一種可能性。
畫師匆匆趕來腫瘤醫院,舉止行爲不同尋常,難道他在跟蹤這個姓步的?
滿腹疑竇陡然叢生,摩托車手敏感地意識到這中間存在某些蹊蹺之處,他定了定神,站在樓梯上層摸出手機,對着步重華連拍了幾張照片,然後又放大拍了兩張,迅速發給銀姐然後清空,又發了一行文字:【查查這個人】。
姓步的無知無覺,根本沒發現自己被不遠處的鏡頭偷拍了,與不論如何都拍不到近照的畫師產生了鮮明對比。
也難怪,不是所有人都足夠成爲他對手的。
摩托車手心裡一哂,剛收起手機,這時突然聽見樓上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不好意思請問護士,我剛打了個車,司機說南出口接,你們哪邊通往南出口?”
“哦,直走到那邊電梯往下,拐彎繳費處旁邊那個就是。”
畫師!
摩托車手視線向上一瞥,閃電般做出權衡,果斷貼邊上樓,只見吳雩的背影從走廊遠端一閃而過,消失在了徐徐關閉的電梯門裡。
他要上哪去,回家?
摩托車手沒有絲毫遲疑,轉身掠過樓梯,避開幾個慢吞吞聊天的家屬,嘭地推開防火門,大步流星衝進了安全樓道!
一般人不可能從九樓下來而跟電梯同步,但摩托車手對時間卡得非常精確,甚至連這醫院電梯每經過一層需要幾秒都已經計算好了。空蕩蕩的樓道中迴盪着蹬蹬蹬急促的腳步聲,摩托車手風一般衝過扶梯拐彎口,身影在消防櫃玻璃上一閃即逝,勁風呼過白牆上藍色的指示牌——8層。
在監控衆多且人多眼雜的公立醫院很難動手,但只要出了這裡,城市中總有很多攝像頭覆蓋不到的死角,其中大部分區域都已經如精密地圖般印在了他大腦裡——
7層,6層,5層。
摩托車手一個急轉,靴底與地磚摩擦發出尖銳刺響,與此同時他猝然感覺頭頂風聲呼嘯,陰影從天而降!
——嘭!
說時遲那時快,殺手只來得及飛身躍起,順樓梯一滾而下,雙手咣噹撐住牆角,猛一回頭:“是你?!”
吳雩落地、起身,手裡拿着一個東西,殺手瞬間認了出來,那是自己的手機!
“我還以爲你真是我的仰慕者呢,沒想到轉眼就把目標轉向了我們支隊長。”吳雩揚手晃了晃手機,語氣疲憊而譏誚:“你這樣朝三暮四是不對的,小弟弟,男人怎麼能這麼不專一呢?”
摩托車手轉過身,自下而上緊緊盯住了吳雩,慢慢笑了起來。
他年紀不過二十剛出頭,面孔天生就像大學男生那樣乾淨陽光,但眼神中卻又浮現出職業殺手特有的冷酷和兇狠,反差之大令人不由心底發悚。
“您誤會了,前輩。”他就帶着這笑容緩緩道,“我對畫師的仰慕是不會被任何人轉移的,至少在您死前不會,不然我現在就證明給您看看?”
吳雩眉梢微跳,下一秒旋風已至——
殺手閃電躍起,凌空越過八|九級臺階,快得彷彿一道弧形殘影;半空那一腳發力足有上百公斤,當場把吳雩重重踹上了白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