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戲的導演楚梟雄坐在場邊,看着監視器上的表演,嘴角微微翹起。
對於楚導來說,宋彧和許臻就像是自己家的孩子一樣。
他親眼見證了這兩個年輕人從籍籍無名到小有名氣,從無人問津道炙手可熱,穩紮穩打,逐漸在演藝圈裡站穩了腳跟。
看到自己中意的孩子一步步走到現在,楚梟雄莫名地感覺十分欣慰。
於此同時,片場裡,宋彧也正處於一個絕佳的狀態當中。
時隔一年未合作,許臻如今的表演水準給了他一個大大的驚喜。
每當自己調動情緒、做出某種表演時,對方總能做出此情此景下最爲恰當的迴應,順遂妥帖、渾然天成,沒有丁點兒的違和感。
彷彿,眼前這個清俊瘦弱的年輕人不是那個平日裡相熟的小師弟,而是真正的麒麟才子梅長蘇。
面對這種程度的表演,宋彧一方面感覺如魚得水、情緒十分流暢,另一方面又產生了強烈的危機意識。
這小子,成長是不是有點太快了些?
自愧不如、甘拜下風?
——那不可能,必須得飈起來!
至於如何去飈……宋彧覺得,飆戲不是在比拼誰的技巧嫺熟、誰的表演誇張,而是在比誰能把這個角色演繹得更加鮮活生動、更能打動人心。
而在這一方面,靖王這個角色跟梅長蘇相比有着先天的優勢——耿直剛硬的角色更討喜,也更好演。
殺雞用牛刀,我還宰不過你?
那我這個學長可就白當了!
……
而在他對面,許臻則沒有宋彧這麼多複雜的想法。
他的全部精力都只在“梅長蘇”一人身上。
最近這段時間,其他演員都在忙着背臺詞、學禮儀,而許臻早就已經提前把這些事情都做盡了,他每天空閒時間都只幹一件事——看人物小傳。
第一人稱的小傳有着極強的代入感,再加上,最近一段時間,他接連出演了電影《楊家將》、以及《琅琊榜》中的“梅嶺慘案”這段戲,梅長蘇的經歷幾乎躍然於眼前。
戰友背叛的憤怒、無力迴天的絕望,袍澤兄弟在眼前慘死的無能爲力、山谷中瀰漫着腐臭氣息的烈焰……
這些一幕幕的場景都如同是真實發生過一般。
每每心念及此,許臻都會感受到真實的痛楚。
而眼下,他是一個從地獄歸來的惡魔。
“十一歲,生於掖幽庭的罪奴……”
許臻飾演的梅長蘇緩緩擡起了眸子,望向坐在對面的靖王,平靜如淵的雙眼深邃得讓人看不到底:“他的父親會是誰呢?”
宋彧接觸到這道目光,只覺心底一寒,臉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僵硬了起來。
“你究竟是何人?”宋彧飾演的靖王面色一沉,眼神銳利如刀。
梅長蘇望着他森冷的目光,看着他彷彿下一刻就要暴起殺人的神情,身子輕鬆向後一靠,竟神情悠哉地翹起了嘴角。
“殿下不是早知道我是誰了嗎?”他舉起手中的茶盞,淺淺抿了一口,微笑道,“麒麟才子,得之可得天下。”
“連靖王殿下都能從掖幽庭裡找到庭生,我又豈會不知?”
他這番話根本就不能算是解釋。
聽到他這樣說,靖王的神情不僅沒有絲毫放鬆,反倒更添了幾分謹慎和忌憚。
“如此說來……”他看向梅長蘇,眉頭緊鎖,道,“你是在刻意蒐集這方面的隱秘,作爲自己參與奪嫡的籌碼?”
梅長蘇依舊保持着雲淡風輕的笑容,道:“殿下可以這麼理解。”
這話一出,靖王的眼中頓時泛起了濃濃的憎惡和厭棄,語氣冷漠地道:“那你是打算選太子,還是譽王?”
梅長蘇沒有立即作答。
他輕輕將茶盞放在了榻邊的案几上,望着靖王的這張臭臉,端正了自己的坐姿。
“我想選你,”梅長蘇收斂起了臉上的笑容,正色道,“靖王殿下。”
剎那間,剛剛還氣氛緊張的書房中忽然安靜了下來。
靖王的瞳孔一縮,臉上的憎惡像是瞬間凍結在了眼底。
“嗚嗚嗚……”
場邊,前來圍觀的粉絲們連忙捂住了嘴,瞪大眼睛看着場邊的情形,激動得手腳亂揮。
監視器前,楚梟雄也忍不住眉頭一挑,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
這個節奏……
完美!
一段冗長的對話由兩個演員娓娓道來,竟演出了跌宕起伏的戲劇張力。
尤其是許臻。
整場戲的節奏都由他來把控,每一個情緒轉折都踩在了最恰當的點上,精準到無可挑剔!
——這是真正意義上的控場!
而片場中,宋彧飾演的靖王也果然沒有令衆人失望。
在梅長蘇這句“我想選你”出口後,靖王陷入了片刻的愕然,半晌沒能開口。
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就在衆人錯愕、焦躁的情緒到達巔峰的那一刻,他忽然自嘲地一笑,道:“選我?”
靖王別過臉去,眼中帶着半分苦澀,嗤笑道:“你難道沒有調查過我嗎?”
梅長蘇攏了攏衣袖,不緊不慢地道:“當然查過,麒麟擇主怎會盲目。”
“母親出身寒門,正妃去世多年,並無顯貴外戚;”
“三十一歲未封親王,至今仍是郡王;”
“常年在外征戰,朝中三省六部沒有半點人脈……”
說着說着,他忍不住笑了起來,語氣輕鬆地道:“殿下這手牌,可真是糟透了。”
聽他說完這番話,靖王的臉色又重新陰沉了下去,冷聲道:“那你爲何說要選我?”
梅長蘇看了他一眼,垂下眸子,悠然地道:“越是有把握的事,做起來便越沒有意義。”
“太子和譽王,誰繼承大統都不奇怪。”
“我若是投奔了他們,如何能顯出麒麟之才的本事?又如何能在他們奪得帝位之後受到倚重?”
聽到這番話,靖王眉頭一蹙,深深地看了梅長蘇一眼,彷彿是在看一個瘋子。
梅長蘇不理會他的鄙夷,臉上的神情依舊淡然,道:“靖王殿下……你難道真的,對皇位一點想法都沒有嗎?”
他這句話說得很慢,低啞的聲音中帶着蠱惑人心的味道,似乎像是一個引人墮落的惡魔。
靖王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些,眼眸低垂,半晌不作應答。
梅長蘇看着他陰沉的臉色,沒有繼續逼問。
片刻後,他轉而笑道:“殿下不必急於回答。”
“這樣吧,我先將庭生救出來,以此表達我輔佐殿下的誠意,如何?”
聽到這話,靖王的眉眼輕顫。
他擡起頭來,直直地盯着梅長蘇的眼睛,沉聲道:“你真能做到?”
梅長蘇道:“盡力一試。”
他口中說着“盡力一試”,但眼中卻分明帶着胸有成竹的篤定微笑。
靖王直到此刻才真正動容。
然而,他看向梅長蘇的目光依舊充滿了謹慎,語氣也依舊冰冷如水,道:“那就等你試成了再說。”
兩人簡單聊了這幾句,梅長蘇便毫不掩飾地露出了疲憊的神情,重新拿起了案几上的茶盞,表示送客。
靖王也不願在這裡多做逗留,立即起身離開了這間書房。
他離開後,這段戲並沒有就此停止,拍攝仍在繼續。
梅長蘇在他走後不久,站起身來,緩緩走到門邊,單薄的身體煢煢孑立,看上去異常蕭索。
他擡眼望向門外,剛剛自信洋溢、詭譎多謀的笑容從他的臉上褪得一乾二淨。
梅長蘇怔怔望着靖王離去的方向,眼中的神情似懷念,似不捨,似感傷,眉宇間的憂色濃得幾乎化不開。
“咳咳,咳,咳咳咳……”
這時候,一陣冷風颳過,他別過臉去,忍不住輕輕咳了兩聲。
廊下立即便有隨從取來一件裘皮大氅,披在了他的身上,輕聲道:“宗主,外面冷,回屋去吧。”
梅長蘇垂着頭,緊了緊身上的衣服,落寞地轉身回了屋。
“咔!”
直到這一刻,導演才終於對這場表演叫了停。
場邊一片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