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板凳的眼神還是淡淡的,手指指了指下面。我低頭一看,我的老孃,汗毛刷地一下就豎起來了,那是一團女人的黑色長頭髮,大約有胳膊那麼粗,在我的右腳脖子上打了個結。
我順着那頭髮往下看,心想說,千萬別給我看見個白衣飄飄的長舌頭女鬼,那可就真他孃的要了我的小命了!正想着,一張泡得發脹的女人的臉就從墨汁般的黑髮裡露了出來,我的心裡一咯噔,兩腿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因爲我發現,這女人居然我認識。
冷板凳大概以爲我嚇傻了,迅速幫我割斷纏在我腳脖子上的頭髮,我戰戰兢兢地潛下去,近距離地再來看這個女人。
她的方臉已經腫成了圓臉,額頭和眼角上的皺紋更是腫得有手指頭粗,身上裸露出來的皮膚已經被湖水泡得幾近透明,甚至能清晰地看見裡面紅色的毛細血管,額頭和臉頰的位置還微微有些起白皮,兩隻眼睛半睜着,好像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但是表情卻顯得非常平靜,感覺有些矛盾。
不過,最讓我想不通的是,這個女人,更確切地說,這個老太太,也就是奎雪的母親,我初次在高鐵站見到她的時候,明明頂着一頭爆米花頭。可是現在,她的頭髮都可以繞着我的小腿纏三圈了,而且髮質烏黑亮澤,一點都不像是七十多歲的樣子。
在水下,我不知道該怎麼把這些信息傳遞給冷板凳,忽地想起以前上大學時學的一首手語歌,裡面好像有一個動作可以借用,而且簡單易懂,憑冷板凳的聰明勁兒一定一看就明白。
我撿了一個最重要的信息,用一根指頭指了指女人,再用兩根指頭戳了戳我的雙眼,意思是:“這個人,我認識。”冷板凳眨了下眼,然後又搖了搖頭,好像是在說:“未必。”
他向前劃了一步,忽然擡手在那女人的鬢角處一摸,好像捏住了一個什麼東西,就聽茲啦一聲細響,一張精緻的人皮面具就從那女人的臉上撕了下來。
這下,我終於明白這七十多歲的老太太爲何會有一頭烏黑亮麗的秀髮了,原來,人皮面具覆蓋下的,居然是一張十分年輕的臉,看上去最多也就二三十來歲,皮膚上一點雜質都沒有,生前應該保養得還不錯。而且我發現,這個女人越看長得越像奎雪,要不是我知道奎雪的頭髮沒有這麼長,一定會誤以爲這個人就是她。
冷板凳好像也由此同感,跟我對視了一下,我心裡明白他的意思,就搖了搖頭,告訴他不是。
這個時候,我的氣真的是憋到極限了,腦細胞由於嚴重缺氧已經大量死亡,導致我的左半邊身體幾乎已經完全癱瘓了,腦子裡一半麻一半涼,麻的那半邊就像有無數只小蟲在腦子裡亂咬,想抓又抓不到,難受的厲害。
這時,冷板凳忽然往下一沉,再上來時手裡拿了一個毛茸茸的東西,放在我的嘴巴邊上,示意我吸氣。我當時也沒想那麼多,跟看見救命稻草似的,對着那黑毛中間的嘴兒猛吸了一大口氣,然後呼出去,又吸了一口,腦子裡瞬間一個機靈,那些小蟲好像都不見了。
我換過氣之後,冷板凳就着也換了口氣,這時,我才注意到,原來這黑毛居然就是黑色的頭髮!靠……這是那老太婆的假髮套?!
我不明白這是什麼原理,一個假髮套居然還有水肺的功能,這完全可以申請世界吉尼斯紀錄了!我從冷板凳手中接過假髮套,發現這頂髮套在外形上,和平常的髮套唯一的不同就是,它的縮口非常的小,大約只有一枚一元硬幣那麼大,彈性卻非常好,套在大頭兒子頭上都沒有問題。
冷板凳看了我一眼,大概從我的表情中已經猜到了我的疑惑,他擺擺手,叫我集中注意力看。只見他把那個假髮套的縮口用力一撐,湖水瞬間就嘩啦啦地灌了進去,髮套隨之像一個氣球一樣慢慢鼓起,待到湖水灌滿,再也灌不進去的時候,那縮口處突然咕嘟咕嘟地冒起氣泡,同時開始向外排水,但髮套的形狀卻沒有變,好像裡面還有一股氣在撐着。
我立刻想到了一種動物——魚,魚和人一樣,其實也需要氧氣來維持呼吸。人能在陸地上生存,是因爲陸地上有氧氣,人類吸入氧氣,呼出二氧化碳,如此循環往復進行氣體交換,魚也是一樣,魚的魚鰓就具備吸入氧氣呼出二氧化碳的功能,由此可見,水裡面也是有氧氣的。但是爲什麼人就不能在水裡自由呼吸呢,是因爲人的肺並不具備將氧氣和水分離,從而只吸收水中氧氣的功能,魚鰓就恰恰可以。
所以,冷板凳跟我一演示,我立刻就聯想到了魚鰓,這隻假髮套的發明者,大概也是有感於此。只是不知道具體他是怎麼做到的。
有了這個“魚鰓”,我就放鬆多了,游過去細細觀察這個女人。她穿着一件淺棕色的碎花半身衫,下面是一條黑色亞麻褲,腳上一雙黑色盤帶鞋,典型的中國老太太打扮,手裡還抓着一個軍用帆布包,上面暗紅色的行書印着“爲人民服務”五個大字,看上去應該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東西。
我跟冷板凳一對視,一致決定打開看看。我用力拽了一下,居然沒從這女人手上拽掉,看來裡面裝的應該是對她比較重要的東西,既然亡者不願意,那我也不能強來,只打開蓋子看看。
手電燈光一照,裡面的物件一目瞭然:一隻手電筒,一把桃木梳子,一個硬皮筆記本,還有一支中華牌的老鋼筆。我把筆記本拿出來,這還是那種套着紅色橡膠皮兒的老式筆記本,封面還好,裡面的紙頁已經被湖水泡得不成樣子。
我快速翻了一遍,發現連一個能看得清的字都沒有,黑色的鋼筆字已經暈成一塊一塊的大大小小的黑斑,有的前頁和後頁還黏在一起,幾乎跟廢了差不多。
我在心裡嘆了口氣,本來還以爲能從這本筆記裡發現一些有價值的東西,比如這個女人的真實身份,爲什麼她會一個人出現在這裡,還戴着一張人皮面具?看來老話說的沒錯,果真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我合上筆記本,正打算扔進包裡,這時,冷板凳突然接了過去,兩根手指頭往封皮裡面一摸,竟然給摸出來一張老式的黑白照片。
我心中一愣,忙湊過去。照片上是一男一女,兩個人都穿着軍裝,但沒有戴帽子。男人長得劍眉星目,一臉正氣,女人梳着兩個麻花辮,笑得非常好看,是那種看一眼就能讓人跌進去的,跟奎雪一個樣。
冷板凳把照片反過來,後面還有字,是圓珠筆寫的:奎潼生霍啓雲攝於1972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