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bookmark

“我知道歐也妮一定是把錢給夏爾了,”葛朗臺對太太說,“肯定是給那個下流的、不要臉的小白臉,那傢伙早就眼紅我們家的錢了。”

葛朗臺太太聽到丈夫的話,心撲通撲通直跳,但是出於對女兒的愛護,她忍住不安,繃起自己的臉,假裝一切都不知道的樣子,不爲所動地說:“哼,這些事情我聽都沒聽過,我怎麼會知道。”想到自己被折騰得越來越虛弱的身體,葛朗臺太太說:“但您生這麼大的氣,我真是難受極了。你總是這麼大脾氣,讓我傷心難過,現在還不顧及我的身體就把女兒趕走了,你真是讓我傷心。老爺,你就算不想想歐也妮,你能多少想想我嗎?我這麼一把年紀了,這些年也從來沒做過什麼事情讓你難過的,至少我是這樣認爲的。請您因爲我,原諒歐也妮吧,別再折騰我了,難道真要我從這間屋子裡面躺着被擡出去,你纔開心嗎?”葛朗臺太太說着,傷心地抹了抹眼淚:“您的女兒是關心您,尊重您的。在我眼裡面,我們的女兒就像剛出生的嬰兒那樣清清白白。所以,我懇求你,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懲罰她了,這麼冷的天氣,您讓她一個人待在那冷颼颼的房間裡面,她會生病的。”

葛朗臺太太如此懇切的一番言論,還是沒有打動葛朗臺,他冷酷地說道:“我不想在家裡面看到她,看到她我就來氣。我也不想再跟她說話,聽到她的聲音我就想到她是如何違逆自己的父親。就讓她關在屋子裡面,有吃有喝的,她還能死了不成?要是她一直不讓我滿意,我就一直關着她。難道我這個父親還沒有權利知道家裡面的金子被她弄到哪裡去了嗎?你知不知道,她手上那些東西多麼值錢?她的有些盧比,恐怕全法國只有那麼幾枚,還有熱內亞和荷蘭的金幣……”

葛朗臺太太打斷了丈夫的話:“老爺,歐也妮是咱們家唯一的孩子,就算她喜歡把金子丟水裡面,我們也……”

“什麼!什麼!”葛朗臺大聲地吼起來,“扔進水裡?你難道是病糊塗了,那是金子,金燦燦的金子,誰敢把金子丟水裡面?太太,你不是不知道我的脾氣,我說話算數的。歐也妮要是不讓我滿意,咱家裡面一天也別想太平。你要是真想幫她,就好好地跟她談一談,勸勸她,讓她真心悔過,老老實實把所有事情都告訴我。就像你說的,她做了這種事情,我也不能把她吃了,畢竟她還是我女兒。就算她真把金子給了那白吃白喝的小白臉,我也沒辦法了,畢竟他已經走那麼遠,我就算想追也沒辦法去追……”

“老爺,你的意思是……”葛朗臺太太本來以爲丈夫真的有心原諒歐也妮,可惜她的話纔出口,就發現丈夫的肉瘤可怕地抽動了一下,憑着多年的瞭解,她知道這可不是好事。於是,她立即把話風一轉,“你的意思是覺得,我比你還了解女兒,還能去教育好你女兒了?可是,我看女兒跟你是一個脾氣,有自己的秘密,什麼都喜歡藏着,不跟任何人說。”

葛朗臺見自己居然沒套出妻子的話來,氣得吹鬍子瞪眼:“嗯,今天你倒是能說會道啊!你真厲害呀,還會挖苦起我來了。得,得,得,得!你心中明白得很,說不定,你早跟她串通好了。”

“沒有的事,我什麼都不知道,”葛朗臺太太勇敢地回答,“老爺,您要是非這麼說,那就真是把我往死裡逼了。我說了,我不知道這件事情。再說,依我看來――就算我說了這話,你要把我逼死,我還要說――我就認爲女兒沒什麼不對的,她已經是成年人了,有自己的想法。她講道理,甚至比你還講理些。我相信她自己可以照顧好自己,這錢是她的,她不會胡亂花掉,一定是用來做正經事。要是你願意發發慈悲,饒了歐也妮,那也是饒了我,說不定還能救救我的命。老爺,你把女兒還給我吧。”

“夠了,我不想再待在這裡了,”葛朗臺氣憤地說道,“你們母女倆都一樣,都想氣死我。大過年的,你們就是這樣給我拜年的,這就是你們送我的大禮!讓我原諒歐也妮,不可能。你要哭就哭吧,我不管你。我告訴你,你要是不好好教訓教訓歐也妮,還站在她那邊,總有一天你會後悔的。把金燦燦的金子白送人,這叫什麼事兒喲!那個吸血鬼、白眼狼夏爾,竟敢欺騙一個誠實的姑娘,讓她把自己的私房錢拿給他。等哪天歐也妮什麼也沒有的時候,她就只能把心掏出來給那個白眼狼了。”說完,葛朗臺氣沖沖地出了門。

葛朗臺一出門,歐也妮就偷偷地把父親自以爲鎖好了的門打開,悄悄來到母親的房間,流着眼淚對母親說:“哦,我親愛的母親,您爲了女兒受了多少苦,您多麼勇敢!”

“孩子,看到沒有,這事有多可怕,……我們都撒謊了,希望上帝能原諒我們。”

歐也妮心疼地說:“希望上帝只懲罰我一個人,不要把過錯加在您的身上。”

娜農也來到葛朗臺太太的房間裡面,因爲剛纔葛朗臺吩咐她,以後只給歐也妮送清水和麪包,她難以置信地問道:“以後小姐真的只吃清水面包嗎,這怎麼活得下去?”

歐也妮鎮定地說:“沒關係,娜農,這沒什麼,父親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好了。”

“可是,小姐都只能吃乾麪包,我能忍心吃得下果醬嗎?”娜農爲歐也妮感到難過。

這天晚上,是二十四年以來,葛朗臺第一次在家中獨自用餐,娜農忍不住說:“老爺,您現在成單身漢了。就在您家中,有您的妻子和孩子,您卻只能獨自用餐,這是多麼悲哀的事情。”

葛朗臺本來就生氣,聽了這話越發不高興:“管住你的那張臭嘴,娜農,你再說些難聽的話,小心我把你也趕走。你鍋裡面在做什麼,你要是膽敢給歐也妮……”

“老爺,我哪有那個膽子,我在煉油呢。”

“那最好,今晚有客人來,你記得晚點把客廳的火生上。”

晚上的時候,克呂旭叔侄、德·格拉桑母子八點鐘上門拜訪。他們都很好奇居然沒看到歐也妮母女,這在平時是不可能的事情。

葛朗臺不露絲毫口風,只說:“我妻子身體有點不舒服,歐也妮在樓上服侍她母親呢。”

客人們也不好多問,就在客廳裡面聊着天,閒扯了一個小時後,德·格拉桑太太上樓去看葛朗臺太太。等她下樓,大家都關心地問:“葛朗臺太太怎麼樣了,身體要緊嗎?”

“哎喲,她看起來一點兒也不好,畢竟都這把年紀了,這樣生病實在不是什麼好事情。葛朗臺先生,您要多加註意啊!”

“慢慢看吧。”葛朗臺心不在焉地說。

等他們離開葛朗臺家之後,兩家人見葛朗臺已經鎖門,聽不見他們說話了。德·格拉桑夫人忙告訴他們:“葛朗臺家準是出什麼事情了,我上樓的時候看到歐也妮眼睛通紅,像是受了什麼委屈,哭了很久。葛朗臺太太確實看起來不太好,不知道是受了什麼刺激。難道這老頭子逼歐也妮嫁人嗎?”

這不同尋常的場面讓每個人的心中都充滿了疑問,只是葛朗臺的保密工作是出了名的,誰都猜不到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葛朗臺等客人一出門就回自己的房間睡覺了,娜農盯着他,發現他一睡覺,就穿着軟底鞋悄悄地來到歐也妮的房間,把一塊肉餅遞給她。

“小姐,快把這個肉餅吃了吧。您放心,用的不是家裡面的肉,老爺不會知道的。這是從高諾瓦葉給我的一隻野兔上弄到的肉,您的飯量小,給您做的肉餅夠您吃七八天了,您不用擔心會捱餓了。您要是光吃乾麪包,身體一定會吃不消的。”

歐也妮感激地握住老僕人的手:“哦,娜農,你對我真好!”

娜農說:“小姐呀,我可是看着您長大的,我真捨不得讓您捱餓啊。您趕緊嚐嚐,做得可香了,味道很鮮。我特意買了豬油、香料來做的,足足花了六法郎呢,我全用的自己的錢,老爺不知道的。我自己的錢他總不能管我花在哪裡吧。”這時候,娜農隱約聽到葛朗臺的房間裡有響動聲,於是趕緊匆匆離開了歐也妮的房間,回到自己房間裡去。

在接下來的幾個月中,葛朗臺總是在白天的不同時間來看望自己的妻子,但絕口不提歐也妮,也不看她,甚至連間接涉及她的話也沒有,彷彿他真的沒有這個女兒一樣。而葛朗臺太太從那天起就沒下過牀,她的身體也一天比一天糟糕了。

不過,在這世上,似乎沒有什麼東西能夠軟化葛朗臺的心。妻子的病痛絲毫沒有使得葛朗臺心軟,他像塊石頭,冷酷、沒有感情,他依然和往常一樣上街、回家。只是,他說話不再結巴,話也少多了,爲人越發刻薄。在生意上從來不出問題的他,有幾次差點犯錯了。

這些異常的情況讓克呂旭家和格拉桑家都嗅到了不同尋常的味道,他們一致認爲:“葛朗臺家一定是出了什麼問題了。”可是葛朗臺家能出什麼事情呢?這樣一個一絲不苟的家庭能出什麼問題?這成了索漠城內無論誰家晚上都聽得到的重要話題。

現在大家能見到歐也妮的場合就只有教堂做彌撒的時候了,但即使是在做彌撒的時候,歐也妮也是由娜農“看守”着。從教堂出來,要是德·格拉桑太太上前搭話,她總是躲躲閃閃的,叫人不得要領,所以也沒探聽到什麼消息。

雖然這樣,兩個月後,歐也妮被幽禁的秘密,還是沒能瞞過克呂旭叔侄和德·格拉桑太太。畢竟,歐也妮總是不見客,也總不出現在大家的面前。到了最後,已經找不出藉口來推託了。再後來,全城的人都知道歐也妮從新年第一天起就被父親關起來了,沒有火取暖,只能以清水和麪包充飢;還知道娜農經常在半夜爲她送吃的;大家甚至還知道,歐也妮只能趁父親出門時照看臥病的母親。

自然,葛朗臺的這一行爲受到了嚴厲的譴責。全城的人都義憤填膺,覺得葛朗臺對自己的女兒和妻子太過苛刻了。幾乎全城的人都在議論這件事,大家的主要觀點都是葛朗臺是多麼刻薄,多麼惡毒,大家還重提他以前背信棄義的老賬,大有用輿論把他趕出索漠城之勢。似乎一瞬間,大家都認爲葛朗臺是個無可救藥、刻薄寡恩的老頭子。當他經過時,大家就對他指指點點,交頭接耳地議論,彷彿不把這個惡棍逐出社交圈他們就不罷休一樣。而對於歐也妮,每當她由娜農陪着上教堂時,大家又都會擠到窗口,好奇地打量她的舉止。不知道是不是想在她臉上找到面黃肌瘦和傷心欲絕的表情,以此來堅定他們對葛朗臺的看法。可惜的是這位富家女讓大家都失望了,歐也妮依然舉止大方得體,她的臉上有種天使般美好的表情和純潔的光輝,雖然看起來有些淡淡的憂傷,但似乎禁閉並沒有對這個堅強的孩子造成任何影響。

其實,父親的冷酷和禁閉並沒有損傷歐也妮一絲一毫。她根本不知道城裡人對自己家的議論,不知道他們對父親的指指點點,也不知道他們對自己的“同情”,她不知道現在自己已經是這個城裡面最大的話題。她照樣每天虔誠地禱告,看地圖、小凳、花園和那堵牆,她照樣回味愛情的吻的甜蜜。她信仰上帝,活得清清白白,她的純真和愛情,以及對母親的關懷,使她不去計較父親對自己的懲罰,使她不去在乎父親的憤怒。

母親的病痛佔據了她心頭的大部分位置,葛朗臺太太的身體越來越壞,這讓歐也妮悲痛得說不出一句話。而葛朗臺太太,這位一步步走向死神的母親似乎比原來越發溫柔,她對歐也妮愛得那麼深沉,以至於她從來也注意不到自己的身體在一步步走向死亡,或者說她不在乎。因爲對一個虔誠的信徒來說,死亡只是投入了上帝的懷抱。

歐也妮常常責備自己,在她看來要不是她,母親不會受氣生病,母親現在所受到的痛苦和折磨很大程度上是由於自己的行爲引起的,雖然她不後悔自己的做法,但是她後悔把母親牽扯進來,讓她遭受這樣的無妄之災。每次想到母親溫柔的容顏,歐也妮就痛苦得難以自拔。所以,每天只要等父親一出門,歐也妮就偷偷溜出房間,來到母親的牀前,守着母親,陪她說話。每次娜農把她的飯菜送到那裡,母女倆都吃不下什麼,葛朗臺太太自然是身體不好,吃不下,而歐也妮則是憂心忡忡,擔心母親的身體,所以也總不吃飯。

有時候,葛朗臺太太會提及夏爾:“夏爾現在在哪裡了?怎麼都不給我們來信呢?”她們都不知道到印度去要多久的時間,對歐也妮來說,她只能默默地思念他。

“沒關係,”歐也妮回答,“我心裡想着他,爲他祝福就好了。再說,您現在生病呢,只要您的病能好,這比什麼都重要。”

“孩子,”葛朗臺太太說,“我這一輩子可沒什麼放不下的。上帝保佑我,讓我高高興興地面臨苦難的盡頭。”

這幾個月來,她在牀前用早餐時,葛朗臺常在她房間裡踱來踱去。葛朗臺太太總會對丈夫溫柔但堅定地說一些話,並且翻來覆去地說。這些話是一個女人在將死之前勇氣的爆發,爲了自己的女兒,她什麼也不畏懼:

“我感謝你總這麼關心我,一直來看我,老爺。但是如果你真的希望我能好受一些的話,您就原諒歐也妮吧。她是我們唯一的孩子,我就要離開這個世界了,我沒有什麼可以牽掛的,除了你和歐也妮。”

葛朗臺每次聽到妻子用這種溫柔而果斷的語氣說話的時候,都會乖乖地站在旁邊聽話,但是他不回答妻子的問題。

當葛朗臺太太繼續勸說他,而且語氣依舊是那樣溫順的時候,葛朗臺就會故意岔開話題:“太太,你少說點話,你看你臉色這麼差,要好好休息呀。”葛朗臺像花崗岩一樣堅硬地、毫不留情面地對待女兒,彷彿他早就把她遺忘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了,更彷彿自己從來沒有過歐也妮這個孩子。

有時候,甚至當葛朗臺太太傷心得淚如泉涌,哀求他的時候,他也不爲所動。“老爺,上帝會原諒一個孩子的錯誤的,難道您非要這麼不講情面嗎?”葛朗臺太太生病之後,葛朗臺再也不像原來那樣在家中大吼大叫地發脾氣。但可惜的是,妻子的溫柔也不能完全融化這顆石頭般的心。雖然他不再像原來那麼咄咄逼人,但

是他也毫不妥協,他依舊擺出自己家長的威嚴,整天不說話,也不苟言笑。他比之前還要冷酷,就像一個冷血動物一般存活在這個世界上,就算是自己最親密的人也無法激起他內心的波瀾。

這個家中跟外界接觸最多的就屬娜農了,每次娜農上街買東西的時候,總有人對她問東問西,甚至直接在娜農面前含沙射影地諷刺葛朗臺。雖然輿論一致譴責葛朗臺,老用人娜農爲了維護東家的面子,總要辯白一番:“哎,你們別說三道四、指手畫腳的了,誰沒有年紀大了、犯糊塗、鐵石心腸的時候。爲什麼你們就不許他這樣呢?我可告訴你們,別整天唧唧呱呱就知道說別人壞話。我們家小姐的日子過得像王后一般呢,是的,她不見客,那是她自己喜歡,她就愛清靜,葛朗臺老爺自有他的道理。”

暮春時節的一天晚上,一直對葛朗臺勸說無效,又被病魔折磨得痛苦異常的葛朗臺太太,眼看已經沒有辦法讓他們父女和好了,在克呂旭叔侄來看望她的時候,忍不住把自己的痛苦告訴了克呂旭叔侄。

“什麼!”克呂旭的侄兒,德·蓬豐庭長難以置信地叫了起來,“罰一個年輕的姑娘每天待在房間,還只吃乾麪包和清水,這完全沒有理由,太過分了……這已構成故意傷害罪,她可以上告,理由一……”

“行了,侄兒。”公證人打斷了侄兒還沒說完的話,“你那套法院的規矩最好別拿到別人的家務事上來用。您放心吧,太太,相信我,我明天就可以讓葛朗臺先生取消禁閉。”

這時候,恰好歐也妮過來看望自己的母親,聽到他們談論自己的事情,歐也妮說:“謝謝您的好意,但是我希望您不要管這件事情。”

“我們只是想幫助您。”庭長真誠地說道。

“正像我父親說的那樣,”歐也妮用感激但卻高傲的口吻說,“既然我住在他的房子裡面,既然我身爲他的女兒,我就得服從他的命令,不管是懲罰還是什麼。他是我們的一家之長,他的行爲不用向任何人負責,既然他想這麼做,只要他覺得自己沒有違背上帝,那我們只能尊重他的決定。所以,我也不希望你們因爲這件事情責備我的父親,批評他就是批評我們整個家庭。我再次感激你們對我的關心,如果你們真想幫我的話,請你們幫忙盡力阻止滿城對我父親的指指點點(歐也妮最近才知道這件事情),如果你們幫這個忙,我才真是感激不盡。”

葛朗臺太太也說:“是呀,歐也妮說得對。”

公證人聽了歐也妮的這番話,不禁對這個年紀輕輕的小女孩肅然起敬,她早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天真爛漫的歐也妮了,她開始有自己的想法和意識。公證人用讚賞的語氣說道:“小姐,我明白您的意思。但希望您知道,制止滿城的風言風語並不是憑一個人的力量就能做到的。我倒是非常樂意幫您這個忙,但是我想說,恐怕我能起到的作用不大。其實,最好的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還您自由。”

“那好,”葛朗臺太太說,“女兒,你就聽聽克呂旭先生的話吧。他認識你父親這麼多年,也熟悉他的脾氣,既然他有辦法處理好你關禁閉的事情,又能阻止這些風言風語,那讓克呂旭先生試一試也是好的。你知道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了,要是能在我所剩不多日子裡看到你過得開開心心、快快活活的,我就心滿意足了。不管怎麼樣,我都希望能看到你和你的父親重歸於好。”

第二天早上,葛朗臺照例在花園的小路上散步,這是從他關女兒禁閉以來才養成的習慣。每次他散步的時候,也正是女兒早上梳頭洗臉的時間。葛朗臺就走到花園的核桃樹,躲在樹後,遠遠地、默默地打量女兒梳理她那長長的頭髮。每當這個時候,葛朗臺的心中就會出現兩個自己,擁有兩個觀點在打架――一個是固執的、大脾氣的葛朗臺,他堅持不原諒女兒,堅持自己的怒氣;還有一個是身爲父親的葛朗臺,他想到自己親手養大的女兒,不忍心再責怪她。當然儘管有兩個自己在打架,兩種觀點在爭執,最後始終是固執的葛朗臺佔了上風。否則的話,歐也妮早就被放出來了。

每當葛朗臺偷偷打量自己女兒的時候,歐也妮其實也發現了自己的父親。當她梳完頭髮照鏡子的時候,就能看到自己的父親在花園裡面溜達,還能看到父親坐在花園裡面那張自己跟夏爾海誓山盟的凳子上,她知道自己的父親心裡還是有她這個女兒,但是父親的蠻橫和吝嗇實在讓她接受不了。

這一天,公證人克呂旭來到葛朗臺家的時候,葛朗臺就坐在花園裡的凳子上,背靠着隔牆,望着歐也妮。葛朗臺看到公證人大步朝自己走來,問道:“你是特意來找我的嗎,克呂旭先生,有什麼事情?”

“我來跟您談點事情。”

“哦,我知道了,是你手上有金子想跟我換錢?”

“不,不是的,我今天來,是跟錢沒有關係。”

“哦?”葛朗臺不解地問,“那是什麼事情?”

“這件事是關於您和您女兒的,您難道不知道現在全城的人都在議論你們呢。”

“哼!”葛朗臺生氣地哼了一聲,“他們管得着嗎?大路朝天,各管各邊,我家的事情關別人什麼事?”

“不錯,一個人要是自尋死路,或者,他在大街上扔錢,誰也管不着。”克呂旭意味深長地說道。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葛朗臺不解地問。

“您這樣跟女兒生氣,簡直就是把金燦燦的金子往水塘裡扔啊。您太太現在是不是病得越來越重了?再這樣下去,用不了多久,您就得去請貝日蘭大夫來瞧瞧了。要是不看病,到時候有個三長兩短的,相信您心裡也不好過,是不是?”

“得,得,得,得!你知道我太太是怎麼生病的,還不都是心病。我要是爲了這個去請醫生,他們三天兩頭上我家來,那我還不瘋了,簡直就是坑錢。”葛朗臺深以爲然地說。

“還有個更重要的問題,”公證人趁熱打鐵地說,“這還是因爲我們這麼多年老朋友我纔會推心置腹地把這個話告訴您。您知道,您太太總要死的,等她一死,您在女兒面前會是什麼地位?說來說去,您太太要是去世了,這對您來說真是天大的損失。您是知道的,由於您太太的財產現在是跟您合在一起的,這點對您來說是件好事。但是,一旦她去世了,歐也妮到時候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繼承她母親的財產,到那時候,您還得給您的女兒報賬。而她有權利要求分割這些財產,甚至有權要求賣掉弗洛瓦豐。因爲歐也妮纔是她母親的繼承人,您卻不是,不能繼承這些財產!”

葛朗臺聽到這些話,心裡如驚濤駭浪一般洶涌,對這個視財如命的老頭子來說,這簡直是像晴天霹靂一般。葛朗臺雖然對商業操作非常在行,甚至經常忽悠別人。但是對於商業法,這老頭子是從來沒有研究過的,他從來沒有想到過共有財產要拍賣的事。在他看來,他根本沒必要去管這些東西。所以,當公證人把這些公有財產分割的法律事務告訴葛朗臺的時候,葛朗臺心裡真是震驚極了。他突然覺得自己的財產要流失了,這不是要他的命啊!

“所以,”公證人總結性地說道,“我建議,您最好對您女兒好一些,一方面是因爲她畢竟是您的女兒;另一方面,您女兒快樂了,您太太的心情纔會好,病情也才能穩定下來。這對您來說纔是最重要的事情。”

“可是,”葛朗臺不甘心地說,“您知道這孩子幹了什麼蠢事嗎?”

“什麼?” 克呂旭很好奇究竟是什麼事情使得歐也妮受這麼大的懲罰,這個家裡面還沒有誰透露過這個問題呢。

“她把金子送人了,這不成器的孩子。”

“那金子是她自己的嗎?” 公證人問。

葛朗臺聽到這個問題,氣得發抖:“歐也妮這樣說,葛朗臺太太這樣說,現在你也這樣說,爲什麼你們都要這樣說!難道是她的金子她就可以亂花了?”

“哎,”公證人勸說道,“難道您就爲了這麼一點微不足道的小事懲罰您女兒,就爲了這麼一點小錢損失您的大錢嗎?您就不想在太太死後,要求女兒放棄繼承財產的權利嗎?”

“可是,您知道那是多少錢嗎?六千法郎啊!您把六千法郎稱作小事?”葛朗臺氣急敗壞地說道。

“所以,我說您,老朋友,您知道要是您太太不幸去世,歐也妮要求平分她母親的財產的話,您將會損失多少錢嗎?”

“多少?”葛朗臺好奇地問。

“至少二十萬、三十萬、甚至四十萬法郎!您知道的,爲了分割共有財產,您的莊園到時候就得拍賣,在拍賣後的價格上平分。但如果你能取得她同意的話……”

“怎麼會這樣!”葡萄園主聽到這裡,不禁臉色發白。看他那樣子,要是真的失去這麼多的錢財,他說不定立刻就死在這裡了。葛朗臺頹然地坐下,說道:“慢慢再說吧,克呂旭。”

克呂旭見自己已經說動了葛朗臺,就繼續說道:“所以,我認爲您沒必要爲了一點兒微不足道的小事跟您女兒鬥氣,不就是六千法郎嘛,比起真正的財產來,這些都不算什麼。要是您太太真的因爲生氣而生病去世了,歐也妮永遠不會原諒您,到時候她要是在財產分割的問題上毫不讓步的話,誰也拿她沒辦法,損失的可就是您了。”

沉默了一會,或者說是痛苦掙扎了一會,葛朗臺瞪着公證人,說:“生活真是無情!人生充滿了痛苦。克呂旭,你不會騙我吧,你得發誓,保證你剛纔說的都有法律根據!”

公證人義正詞嚴地說:“我所說的每句話都是有法律依據的,這就是我的專業本行,難道還能在這種大問題上欺騙您嗎?老朋友,相信我,只要您不對自己的女兒這麼苛刻,我相信事情還是可以好好解決的,不至於鬧到那樣的地步,只要你們都好好說話,這些問題我們可以到時候再商量。”

葛朗臺看着公證人,忍不住感慨道:“這日子沒法過了,我的人生怎麼這麼悲慘?你說我養兒女來做什麼,她是在吃我的肉喝我的血呀。難道我的財產就要被自己的親生女兒掠奪一空。”

“從法律上來說,她繼承的是她母親的財產。”

“我太太現在的情形,看樣子是活不了一個月了,你知道的,我愛她,她是個好太太。” 葛朗臺拍拍腦袋,來回踱步,狠巴巴地望着克呂旭,“怎麼辦?這件事情要怎麼辦?”

公證人說:“歐也妮可以無條件地放棄繼承母親的財產,這樣的話您就沒有任何損失。您不就是想剝奪她的繼承權嗎?爲了得到這樣的結果,您就別虧待她。我這麼說也只是希望幫到您和您女兒,其實對我不利。您知道我是幹什麼的。就是幹清理呀、造資產清點表呀、拍賣呀、分傢什麼的事的。”

“你讓我好好想想吧,克呂旭。我有些糊塗了,我得好好考慮考慮。”

“好的,您儘管去考慮一下,您看看要是您繼續這樣下去,全索漠人都在背後罵您呢。”

“這些混蛋,關他們什麼事!”葛朗臺生氣地咒罵。

“人生哪有那麼滿意的事情,再說,您知不知道現在公債已到九十九法郎一股了,世事難料啊。但是這個結果,您總該是滿意的吧。”

“你是說九十九法郎嗎?”

“是的。”

“哎喲,九十九!九十九!”葛朗臺一邊說,一邊高興地把公證人送出了門,這是這麼久以來,葛朗臺最開心的一件事情了,他葛朗臺又狠狠地賺了一大筆錢。

公債上漲的消息讓葛朗臺高興得不得了,葛朗臺一邊想着自己公債賺到的錢,一邊上樓去看望自己的妻子,正是這件值得高興的事情,以及公證人剛纔對他說的那番話,使得老頭子做了個決定,他決定與歐也妮講和。葛朗臺笑眯眯地對妻子說:“太太,您今天可以跟女兒歡聚一天了。我馬上要去弗洛瓦豐,祝願你們倆高高興興地過一天。今天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你不是一直想在聖體節做路祭嗎?這六十法郎就給你,你愛怎麼花就怎麼花吧。你們倆好好玩,開開心心的。”說完,葛朗臺把銀幣放在妻子牀上,吻了吻妻子的額頭。

“唉,”葛朗臺太太嘆着氣說道,“老爺,您現在連您的女兒都不願意原諒,上帝怎麼會願意到我們家來呢。”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這問題,我也沒有不願意原諒她。”葛朗臺說道。

葛朗臺太太不明白葛朗臺怎麼突然有如此轉變,但還是高興得不得了。“老爺,你真是太好了!老天開眼了!歐也妮,歐也妮!”母親高興地喊道,“過來親親你的爸爸,他原諒你了!”

可惜的是,葛朗臺沒給歐也妮這個機會,沒等歐也妮過來,他就已經溜出房間,一溜煙往鄉下的莊園趕去。他現在可還沒想清楚,他要在去莊園的路上理清一下思路。此時的葛朗臺已經七十六歲,這幾年他越發吝嗇,錢已經成爲他最大的慾念,這個慾念還在不停地膨脹。

有人對守財奴、野心家和死抱住一個念頭不放的人進行觀察,發現他們這樣的人很容易抱有執念,他們的感情總是特別珍愛象徵他們癡心追求的某件東西。對葛朗臺來說,他執着於錢財,要想讓他在妻子死後放棄哪怕只是一個金幣,都不可能。向自己的女兒清報財產,把動產、不動產一起登記造冊,甚至還有可能被拍賣,在葛朗臺看來,這簡直是一件人神共憤的事情,他完全沒法接受這樣的事情發生。

就在莊園的葡萄藤下,葛朗臺一邊檢視葡萄園,一邊下定決心,絕對不讓這樣的事情發生。所以,葛朗臺已經打定了主意,從今天開始,回家以後,他要全力討好自己的女兒,疼愛她,因爲在他死之前他必須完完整整地掌控家裡面的幾百萬家當,絕不能讓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女兒,染指他的財產,他要帶着所有的財產,嚥下最後一口氣。

把一切都計劃好後,葛朗臺回家了。到家後,葛朗臺沒有叫門,而是自己打開了大門。他躡手躡足地上樓,發現歐也妮正在她母親的牀上,在看一張肖像。一隻漂亮的梳妝盒,就放在牀上。原來

Wшw ⊙тtkan ⊙¢O

歐也妮趁着父親不在家,拿着夏爾送給自己的梳妝盒,來到母親的牀前,兩人拿出夏爾母親的肖像,仔細地端詳着,一邊看一邊從上面找出夏爾和他母親相貌上相同的地方。

“這前額和嘴跟夏爾一模一樣!”歐也妮正說着,看到父親開門進來了。

葛朗臺進門後,一眼就看到了兩人手上的黃金,他像餓狼一樣朝那黃金盒子撲過去,把黃金盒子搶到了自己手上。

葛朗臺太太被葛朗臺突如其來的行爲嚇了一跳:“上帝啊,你這是幹什麼?”

葛朗臺沒回答太太的話,反而迅速走到窗戶前,對着陽光觀察那盒子,最後他肯定地說:“啊哈,是珍寶,純金的。這盒子真重,足有兩磅呢。乖女兒,原來夏爾是用這東西換走了你的金子,你怎麼不早跟我說呢,你要是早跟我說,我怎麼會責怪你。真不愧我葛朗臺的女兒,這筆買賣一點兒也不虧,幹得好。”

歐也妮被父親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手腳一直在哆嗦。

“我說得對不對?這是夏爾的盒子吧,只有那花花公子纔會有這麼奢華的東西,是不是,歐也妮?”葛朗臺求證地問道。

歐也妮很擔心父親會把盒子搶過去,慌忙地說道:“父親,這東西不是我的,只是寄存在我這裡,我不能把它弄丟了。”

“好、好,我知道,這是抵押在你這裡的,是吧?他拿走了你的錢,正應該補償你。”

葛朗臺想找把刀子撬下一塊金片來,於是又將盒子放在椅子上。歐也妮連忙撲來搶,但葛朗臺眼睛一直盯着女兒和盒子看,見女兒撲過來,他情不自禁地推開女兒,一把將歐也妮推倒在了葛朗臺太太的牀上,伸手就去搶歐也妮手上的金盒子。

“老爺,老爺!”葛朗臺太太大喊,“你這是要做什麼!”

葛朗臺完全不顧妻子的勸阻,一心把盒子拽在手裡。

歐也妮大喊一聲:“父親,我求你了。”說着,她跪在地上,哀求葛朗臺把盒子還給她,“我求求您,您不要拿走那盒子。看在聖徒們和聖母的面上,看在犧牲在十字架上的基督的面上,看在我這條小命的面上,求您別碰這隻盒子!我求您了,那盒子屬於別人,我有義務要原封不動地還給別人。”

葛朗臺不爲所動,滿腦子都是盒子上的黃金,他只想把這些金子都敲下來。最後,他拔出刀子,準備撬黃金了。

歐也妮被父親的行爲嚇得臉色發白,她哭着哀求道:“父親,我求求您了,您別弄壞這盒子,否則我以後都沒臉見人了。”

樓上鬧出那麼大的響動,以至於娜農都聽到了,趕緊跑上樓來,只見葛朗臺太太在那兒哭着哀求:“老爺,您別這樣。”

而歐也妮手上不知什麼時候也拿起了一把刀:“爸爸!”她大喝一聲,聲音非常響亮。

葛朗臺冷笑着說:“怎麼,你拿着把刀是要幹什麼?”

“父親,”歐也妮嚴肅地說道,“要是您的刀子碰掉這個盒子上的哪怕一丁點兒金子,我手上的這把刀子就會毫不留情地捅進我的心臟,反正母親現在已經氣得一病不起了,您要是還想害死我這個女兒,那您儘管拿那把刀子刮黃金吧。如果您想看到的是這個局面,那您就動手吧!”

葛朗臺看着女兒,又看看金盒子,一時間拿不準女兒會不會真給自己來一刀,畢竟歐也妮擺出來一副視死如歸的架勢。

葛朗臺太太早被葛朗臺氣得快瘋了,她虛弱地說:“老爺,你瘋了嗎?歐也妮真會殺了自己的!”

娜農也在旁邊喊道:“小姐說到就會做到的呀,老爺,您一輩子總得講一次理吧。您真的要小姐出事了,才罷手嗎?”

葛朗臺不說話,只是不動聲色地看看女兒又看看金子,一時間沒了主意。葛朗臺太太已經撐不下去,暈倒在牀上。

“天啊,”娜農喊道,“老爺,太太暈過去了,老爺您快看啊,快想想辦法。”一家人都嚇壞了,葛朗臺把盒子丟到牀上,生氣地大喊:“快,娜農,你快去請貝日蘭大夫。”

“好了,太太,”葛朗臺拉着妻子的手,安慰地說,“太太,太太,你醒醒,我不刮那金子了。都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我跟歐也妮講和,你別生氣。別就這樣走了啊!我再也不讓歐也妮吃乾麪包了,你想讓她吃什麼,我就給她吃什麼,你想怎麼寵愛她就怎麼寵愛她。你快醒醒……啊,你睜眼了,太好了。只要你高興,你願意做什麼都好,歐也妮喜歡誰我都不管,她嫁給誰都可以,只要你開開心心,好好活着。你動一動,我可憐的太太,我給你辦祭壇,你還可以在聖體節讓他們開開眼……”

“老爺,您怎麼能這樣折騰您的妻兒?”葛朗臺太太想到之前的事情,難過地說。

“好啦,好啦,以後不會了,一定不會了。只要你身體好起來,你們做什麼我都不管。”接着,葛朗臺跑到自己的小密室去,捧回了一小把金路易,撒到牀上,對妻子說:“看,歐也妮,看,好太太,這些都給你們,行了,高興起來吧,好太太!只要你的身體好起來,你要什麼有什麼,歐也妮也一樣。只要歐也妮不要再把金子亂送人就可以了。你不會的吧,歐也妮?”

母女倆對葛朗臺突如其來的行爲感到不可思議,要知道金子可是葛朗臺的命根子,兩人只覺得驚訝萬分。

“拿回去吧,爸爸,”歐也妮說道,“我們不需要這些金子,我們只需要您的心。”

“啊哈,這是最好不過了,我的心都在這兒呢。”葛朗臺說着,把牀上的金子都放到了自己的口袋,“從現在開始我們就是和睦的一家人了,就像好朋友一樣相處吧。那麼,從今天起大家都回客廳去好好吃晚飯。每天吃完晚飯,我們還可以玩玩摸彩的小遊戲。您看怎麼樣,太太?”

“我真希望過那樣的日子,可是,”葛朗臺太太虛弱地說,“我現在已經起不了牀了,老爺。”

“我可憐的太太,”葛朗臺說着,吻了吻妻子的額頭,“還有你,我的女兒,”他摟住女兒,還紆尊降貴地吻了吻女兒的臉頰,“吵過一架,再親親女兒有多好啊!我的寶貝!你們知道我有多愛你們。我的好妻子,好女兒,從現在起我們就和好如初,大家一條心。這個,”葛朗臺拿起歐也妮的金盒子,這讓可憐的歐也妮嚇了一跳,“這個還給你,別怕,以後我再也不會提這件事情了。”葛朗臺說着,把盒子還給了歐也妮,歐也妮大大鬆了一口氣。

索漠城裡的頭號名醫貝日蘭大夫很快就來到了葛朗臺家,在替葛朗臺太太看完病之後,醫生很坦白地告訴葛朗臺,說他的妻子已經病得很重,現在只能靜養。如果讓她心情平靜,再加上慢慢調理和細心照料,可以拖到秋天結束,要想完全好起來,幾乎是不可能的了。

“要花很多錢嗎?”老頭子擔心地問,“現在是不是需要花很多錢買藥?”

“這倒是不需要,藥只要恰當就好,不用多吃。” 醫生答道,“但是必須好好照顧病人的身體。”

“那最好,貝日蘭大夫,”葛朗臺說,“您是城裡最有名望的醫生,我完全相信您。您看您多久需要來一次看望我妻子比較好,您儘管來。只求您千萬保住我妻子的性命,我很愛我妻子,您知道嗎?雖然我沒有表現出來,但是她是我最深愛的人。您不知道我的痛苦,自從我兄弟死了之後,傷心就沒離開過我家。您不知道我爲了給弟弟收拾爛攤子,在巴黎花了多少錢,真是讓我傾家蕩產啊……這也就算了,現在您千萬幫我保住我妻子的性命,就算花一兩百法郎來看病我也不在乎了。”

醫生不禁一笑,答道:“身爲醫生,我一定會盡我的全力的。”

葛朗臺強烈地期盼妻子能好起來,因爲她一死,就得辦遺產登記,這簡直能要了他的老命。儘管歐也妮天天陪伴母親,無微不至地照顧她,但葛朗臺太太還是很快地走向了死亡。畢竟葛朗臺太太已經這麼大年紀,這樣的年紀得了大病,已經無力迴天。她一天比一天衰弱,一天比一天憔悴,她脆弱得像秋天樹上的黃葉。

就在1822年10月,這位賢惠的妻子、慈愛的母親,她像油盡的燈一般熄滅了。她像潔白無瑕的羔羊,最終離開人世,向天堂走去。她在塵世戀戀不捨的,只是她的女兒。在她生命的最後,她擔心地望着自己的女兒,彷彿預示了歐也妮今後苦命的日子。她捨不得把歐也妮留在這個自私自利的世界裡面,想到今後所有人都只會貪圖她可憐女兒的錢財,老太太忍不住對女兒說:“我的孩子,今後你會知道,幸福和快樂都只在天堂。”

母親死後的日子,歐也妮沉溺在憂傷中。她又有了一些新的理由,來依戀這所房屋。她在這裡出生,在這裡經歷了痛苦,而母親又剛剛在這裡去世。這座房子裡面到處都是母親的影子。這裡是她們原來一起做活計的地方,那裡是母親吃晚飯的地方,這把椅子是母親最喜愛的……整棟房子都充滿了對母親的回憶。每當歐也妮看到客廳裡的窗戶以及窗下那張坐椅,她就會情不自禁地落淚。

葛朗臺老了很多,常在女兒面前哆嗦。看到他這副老態,娜農和克呂旭等人,都認爲是年齡所致,他們甚至擔心,他身體的機能也有些衰退。

在妻子去世之後,葛朗臺對女兒格外溫柔,彷彿他從來就是一個慈愛的父親一般。他有時候勸慰歐也妮多吃點飯,有時候目光“慈祥”地看着女兒,一看就是幾個小時。但葛朗臺的這些行爲卻讓歐也妮感到有些恐慌,因爲她發現很多時候,父親看着自己的眼神,跟他看到金子的眼神是一樣的。

葛朗臺的“秘密”終於在全家服喪的那一天顯露出來了,克呂旭――這個唯一知道葛朗臺“秘密”的公證人也在葛朗臺家,葛朗臺的古怪行爲終於有了答案。

“我親愛的女兒,”飯桌收拾好了後,葛朗臺把門窗都關好,然後對歐也妮說,“你現在已經繼承了你母親的財產了,所以有些事情,我需要跟你商量商量,以便處理。是不是,克呂旭?”

“是的。“克呂旭回答道。

“父親,非趕在今天辦不可嗎?我們不能換個日子嗎?今天是爲母親服喪的日子,我不想談這些。”

“可是,我的乖女兒,這些事情都不能夠拖延,必須馬上辦理呀。我不喜歡把事情擱着牽腸掛肚,我想,你不會讓我難過吧。是不是,我的乖女兒?”

“那好吧,”歐也妮只能回答,“您要我做什麼,父親。”

葛朗臺回答:“我的乖孩子,這件事情還是由克呂旭先生來說好一些,他是專家。”

“是這樣的,小姐,”克呂旭接過話說道,“鑑於您父親現在不願意分家,更不願因爲分家的這些現款需要上繳大量的稅款。所以,就需要免除您跟令尊所共有的全部財產清點造冊的手續……”

“是的,你也不願意搜刮我的財產,是不是,歐也妮?”葛朗臺在旁邊附和。

歐也妮不懂葛朗臺究竟要說什麼,不耐煩地問:“那到底需要我做什麼呢,克呂旭先生。”

“是這樣,”公證人回答,“如果您同意,那麼您就要在這張文書上簽字。說明您放棄繼承您母親的財產,把您跟您父親共有的全部財產的使用得益權交給您父親,您則享有……”

“先生,我根本聽不懂您說的話,”歐也妮回答,“您只需要把文書拿過來給我簽字就好了。”

葛朗臺看到女兒這麼配合,心裡樂得心花怒放,他看了看文書,又看了看女兒,十分激動地說道:“親愛的女兒,我的寶貝,要是把這張文書拿去備案可得花不少錢。這樣,要是你願意承諾無條件放棄你母親的財產繼承權,把你的財產全部交給我,那我們連委託文書的錢都省下來了。我覺着這樣更好一些,你說是不是。以後我每個月給你一大筆錢,一百法郎你看怎麼樣,你拿着這些錢,愛怎麼做彌撒就怎麼做,你覺得可以嗎?”

“我沒意見,您覺得怎麼樣好就怎麼辦吧。”歐也妮回答。

“小姐,”公證人說,“作爲公證人我有責任提醒您,要是這樣做,您就一無所有了。”

“我不在乎這些,克呂旭先生,謝謝您。”

葛朗臺高興地拍了拍大腿:“這真是太好了,我的乖女兒,你放心,你不會爲你今天的決定後悔的。”他一邊說,一邊摟着歐也妮,高興地擁抱她,“你真是救了你父親一條命呢,哈哈。不過你也不要太過驕傲,歐也妮,你只是把我給你的還給我而已,這纔是真正公平的交易。既然你這麼孝順你的父親,那我祝福你,你是個好女兒。今後你愛幹什麼就幹什麼,我一點兒也不干涉你。”

“克呂旭,”葛朗臺轉過頭,對公證人說道,“這份文書我們不需要了,不過希望你費心,讓法院的書記員幫我準備一份放棄繼承權的文書,謝謝你。”

第二天中午,歐也妮簽署了自動放棄繼承權的聲明。這之後,儘管葛朗臺曾經信誓旦旦地說要給女兒一百法郎,可直到年終,不要說每月一百法郎,就連一個銅板都沒有給過。

有一次,歐也妮開玩笑似的說起這件事,葛朗臺忍不住雙頰發燙,這是多麼丟臉的一位父親啊。後來,葛朗臺終於想出了一個好辦法來打發女兒,他從自己的密室裡面找到了他從侄兒那裡低價購買來的首飾,從中取出了大概三分之一,遞給女兒,說:“這些給你,你就把這些算作是今年給你的一千二百法郎,你看怎麼樣?”

事實上這些東西根本不值這麼多錢,可憐的歐也妮卻感動得幾乎快哭了:“父親,您說的是真的嗎?您真願意把這些東西給我嗎?您真是太好了,這些東西對我來說,是無價之寶。”

“我明年再給你這麼多,這樣,只要三年,他的首飾就全到你手裡了。”老頭子暗暗想道。他把首飾倒進歐也妮的圍裙裡,然後搓起手來,他爲自己能利用女兒的感情佔便宜而洋洋自得。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葛朗臺漸漸發現,他必須交給歐也妮一些管家的訣竅了,否則只要等他一死,別人肯定把歐也妮的錢財騙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