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碗湯(六)
早已被封存的記憶如潮水般涌來,太子第一時間不是怕,而是恨。阿醜不顧尊卑伸手開始脫他衣服,太子從仇恨中回神:“你做什麼?!”
“他們很快就能找過來。”阿醜這輩子第一次這樣冷靜地判斷情勢,其實她是個非常愚笨的姑娘,腦子都不會轉彎的。“殿下快些躲起來,我扮作殿下的樣子將他們引開。”
“胡說什麼!”她和他有哪裡相像?他絕不允許她這樣做!
阿醜卻不管他的,已經將他的外衣脫了下來,然後彎腰,如同很久以前那樣再次將他背在身上,太子想拒絕,又怕讓她摔倒,阿醜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將他背出了木屋,到了小溪邊的一片草叢裡。這裡積雪剛剛化去,地面還是潮溼的。她把太子放下,伸手在污穢的淤泥中摸了兩把,突然眼睛一亮!
太子錯愕地看着她掀開一塊堅硬的用毛皮裹住的木板,下面是一個僅一人大小的土洞,阿醜回身把他推了下去,最後看了他一眼,連話都沒有說,就將木板蓋上,又開始把淤泥往上面鋪。
這是她早就想到的,事關太子,她總怕害了他。這裡雖然隱蔽,卻並非百分百的安全,所以她連栓子也沒告訴,她在小溪邊挖了個洞,用羽毛毛皮之類的將洞裹起來,上面鋪上她在森林裡找的最接近泥土質感的樹木,下了雪到處都是淤泥,只要蓋上,就算是有人從上面經過也不會發現。
“殿下千萬不要出聲,等阿醜回來找您。”
她這樣說,好像一定會回來一樣,可太子知道絕不可能。九皇子是什麼樣的人,他的手下個個心狠手辣,她一個不會武功的弱女子,怎麼可能逃得過?被捉住,就必然會發現不是他,不被捉住,那些人絕不會罷休。所以除非她死在殺手們面前,並且讓他們相信她是“太子”,他們不會離開。
她不會回來了,她就是在騙他。
“放我出去!難道在你眼中我是怕死之人麼?!”太子捶着木板,聲音裡帶了自己都沒有察覺的哭腔。
他真的什麼都不怕,哪怕是父皇駕崩被誣陷被斷了腿被剝奪了一切,他也不曾怕過,有的只是恨與怨,可如果沒有阿醜,他不敢想象即便自己活了下來,餘生又要如何去過。
阿醜留了絲縫隙用草蓋住,沒有搭話,轉身跑了。
她不能跟殿下一起藏起來,她必須做出有人倉皇逃走的痕跡,這樣那些黑衣人才會追過來,這樣她才能在他們面前表演出一副寧死不屈的樣子,她跳下懸崖,他們才能回去覆命。
所以阿醜逃的時候故意留下了痕跡,中午她在回來的路上聞到了不屬於這個森林的氣味,當時她就躲到了路旁的野溝裡,藉由灌木的掩護髮現了那羣手持武器的黑衣人。他們都蒙着面,可阿醜記得他們身上的味道,她超出常人的嗅覺終於派上了用場,之前在太子府,藏在竈膛裡的時候,除了九皇子身上的香味,她還聞到了摻雜着血腥味的狐臭味。味道雖然輕,卻瞞不過她的鼻子。
當時她就知道是九皇子的人找來了,可她不敢貿然動彈,直到四周再也沒了動靜才爬出來,然後繞了好大一圈的路回到木屋,中間有好幾次險些被發現,好在最後都躲了過去。
她沒有什麼用,不能爲殿下做什麼,若是能爲他而死,也算是成全了這場恩情。
反正,她這樣的人活在世上,活着被人瞧不起,死了也不會有人難過,若殿下能躲過這一劫,只祝願他餘生得償所願,能洗清冤屈,重登大寶。
阿醜不會武功,她兩條腿跑的再快也比不上殺手們的輕功。可她勝在身型嬌小靈活,又對地形十分的熟悉,所以短時間內那羣黑衣人根本捉不住她,只能尋着她的蹤跡來追。
等到差不多到了懸崖邊的時候,她隱約只看到了後頭的黑影。阿醜心知不能再浪費時間,只要他們靠近了,就着月色便能從身型上判斷她是假冒的,所以她必須立刻——
咦?!
沒有掉下去?!
阿醜低頭一看,腰間不知什麼時候多了根繩子,她心頭一陣絕望,若是她不死,殿下定然——下一秒她便被人拎起衣領在空中轉了一圈放在了地上。阿醜被轉的頭暈眼花,險些沒站穩,那人竟還扶了她一把!
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她揚起頭,待看到來人的模樣時微微睜大了眼睛:“……商大人!?”怎麼會是他?!
商約扶了她一把後道:“我奉殿下之命前來救你,只是你……跑得太快了。”
阿醜傻乎乎地看着他,沒搞懂怎麼回事。商約說了句得罪了,就再一次拎起她的衣領,然後阿醜感受了一把在夜風中自由飛翔的滋味,暈暈乎乎間就回到了木屋,她第一時間聞到了刺鼻的血腥味,然後就瞧見渾身髒兮兮的太子如同往日一樣坐在牀上,只是臉色陰沉,低氣壓的可怕。
阿醜歡快地跑過去,“殿下!殿下您沒事吧?”
“我沒事。”太子陰森森地說。“你有事了。”
完了還怕不夠可怕,又強調了一遍,“大事。”
阿醜嚇得心裡一咯噔,立刻跪下去:“奴婢知錯!”
“哦?”太子似笑非笑的。“哪裡錯了?”
“奴婢……”她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哪裡錯了,是啊,她哪裡錯了?最後只好胡亂認個錯,“奴婢哪裡都錯了,殿下恕罪。”
太子被她這榆木腦袋氣得一拍牀,阿醜哆嗦了下他就覺得自己過分了,可不發火實在是掩飾不住心底的後怕,他深吸口氣,語重心長的說:“你起來。”
“奴婢不敢……”
他彎下腰把她拉了起來,讓她站着,自己則仰頭看着她:“你是不是看到了九皇子的人?”
“是。”阿醜左右看了看,才發現屋裡已經一個人沒有了,方纔帶她回來的商約大人正恭恭敬敬地站在外頭,還有十幾個同樣穿着黑衣服的人,她皺起眉來:“是奴婢……看錯了?”其實這些黑衣人是商大人的人?
“你沒看錯。”太子瞧着她。“進山的一共有兩批人馬,一批是九皇子的,一批是我的。”
他怎麼可能真的是完全沒有自己勢力的太子,只不過全心信任兄弟卻被捅了一刀,身邊的得力屬下全部不在京城,才落得這樣下場。
“那……”
“你傻不傻。”太子恨鐵不成鋼地要她低頭,阿醜聽話彎下腰,卻被他狠狠彈了個爆慄,疼得她眼淚都出來了,太子又用指腹給她揉揉,邊揉邊說,“你躲過了九皇子的人馬,卻躲不過商約。他跟着你到了這兒,因爲不知道你是什麼人,所以看着你把我藏起來跑了之後纔敢將我救出。阿醜,你膽子不小,竟敢把孤往土洞裡推,害得孤一身爛泥,髒的不成樣子。”
阿醜要被嚇哭了,殿下又自稱孤了,這是不是說明……他不要她了?“奴婢、奴婢……”
“哎,你、你哭什麼?”太子急了,“你、你要是再哭,我就、就——”
就怎樣?阿醜停下哭泣,含着淚水的眼睛顯得格外明亮。太子看着她這副傻樣子還能說什麼,輕輕嘆了口氣,指頭碰了下她的臉。阿醜驚呼一聲連忙捂住,“殿下莫看!”她的蒙面布不知道什麼時候掉了!她很醜的,萬一嚇到殿下,會讓殿下食慾不好的。
太子強硬地拿開她的手:“我要走了。”
阿醜頓時忘了遮掩,癡癡地看着他。
太子也凝視着她:“我要去拿回屬於我的東西,商約幫我找到了神醫,可以醫治我的腿,到時候我又可以像常人一般行走了。”
他以爲她會哭,或者是難過,再不然害怕他丟下她,可阿醜卻傻乎乎的笑了:“那可太好了,殿下洪福齊天,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最冷的時候,他突然腿疼發熱,她一遍一遍地給他擦身子,在他耳邊帶着哭腔說會好起來,事到如今,她仍然只有這一句話。太子定央央地看着她:“你立了大功,你想要什麼?金銀財寶,還是綾羅綢緞?”
阿醜愣了一下,“奴婢什麼都不要。”
她天真而純潔,只是這樣認真地說着:“殿下好起來奴婢就最開心了。”
太子輕笑,他怎麼會想逗她呢,明明知道這丫頭最死心眼。然後他一本正經地問:“那我要走了,你怎麼辦?”
阿醜這才意識到這個問題。她很想說奴婢跟着殿下,但理智告訴她不可以。殿下回去後自有無數比她聰明比她貼心比她有本事的人來照料,她這樣的人跟在殿下身邊只會給殿下蒙羞。“……奴婢、奴婢就回家去吧,奴婢會每日爲殿下祈福,祝福殿下旗開得勝的。”
她說的都是真心話,除了一點——她根本沒有家。
太子嘆了口氣,“那你先去打盆水來,給我清理一下。”方纔侍衛們想伺候來着被他拒絕了,一是擔心她所以沒心情,二是不想讓除了她之外的人碰到自己。
阿醜連忙跑去,結果商約就在門口,手裡提着個不知什麼時候做好的大木桶,裡頭熱氣騰騰,正對着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