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兒在乾清宮看到馬驄的時候,以爲他來彙報什麼公事,擠眉弄眼地與他打招呼。
不料他行完禮竟自然地退到了一邊。
李慕兒詫異,看看朱祐樘,他也不問話,顧自看着一本題帖。
再看看馬驄,當真沒有一絲要奏事的樣子。
這才猛地發現,他今日穿的這身衣服,冠紅纓,鐵盔帽,披鐵甲,不是和乾清宮門外值守的侍衛一樣嗎?
一番細細思量,李慕兒再忍不住,扯扯朱祐樘衣角問道:“爲什麼降驄哥哥的職?”
朱祐樘頭也沒擡,輕語:“沒有啊。”
李慕兒眉間輕皺,“怎麼沒有?他好好一個從三品的錦衣衛同知,被貶來做個大漢將軍了!”
所謂“大漢將軍”,聽來威風八面,實際上只不過是區區一個殿廷衛士,錦衣衛屬下低得不能再低的官職,與馬驄原本的同知職位,當然不能同日而語。
朱祐樘聽她不爽快的語氣,才真叫有些不爽,放下帖子衝底下問道:“馬驄,你當真心甘情願放棄大好前程,屈就一個小小的殿廷侍衛?”
馬驄嘴角一挑,卻是看向李慕兒,拱手答道:“臣自己上奏所請,自是無怨無悔,謝陛下成全。”
李慕兒眼角突突地跳了跳,真沒想到,她傻,還有人比她更傻。
可是她怎麼狠得下心,看着這個從小到大一直呵她護她,對她言聽計從的人,陪着她一起犯傻呢?
“你怎麼想的?”她低沉了聲音在朱祐樘耳邊說道,“他願意,你可以不允啊!你知道,我定是不會高興的!”
朱祐樘卻閉了閉眼,略有些無助地低語:“我只是覺得,也許他能做些,我不敢做,不能做的事。也許,他能幫我護着你些。”
李慕兒被哽住。
原來,馬驄這個御前護衛,不是護天子安危,而是爲了她這女學士不受人迫害。
而馬驄,不知捨棄了多少權勢地位,又如何違逆了馬文升?
他們兩個的良苦用心,怎能不教她溼了眼眶。她是修了幾輩子的福,造了多少七級浮屠,才換得此生如此幸運?
再深深看了一眼馬驄。
他穿着這身鐵甲紅纓的衣裳,也是一樣的英武不凡。
…………………………
馬驄的突然出現,果然讓李慕兒的日子好過了許多。
德延將東西遞給李慕兒時總是故意趁她還沒觸上就鬆手,每每都被馬驄倏地接住。
皇后要差使她,也總被他生生替了。他不笑的時候一臉的冷酷無情,再加上與朱祐樘一唱一和,李慕兒總算過上了幾天清靜日子。
當然,壞處也是有的。
這一日皇后邀朱祐樘去西內冰嬉。
太液池玉河橋下,水面冰凍,此時以木作牀,下鑲鋼條,遣人在前引繩,名曰拖牀。
皇后與朱祐樘共坐拖牀之上,行冰如飛,而李慕兒和馬驄並肩在岸邊望着,只聽到皇后銀鈴般燕爾笑聲。
馬驄突然斜眉盯住她,問道:“你還說你過得好,這叫過得好?”
李慕兒側頭,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和他解釋,苦笑輕答:“驄哥哥,我們彼此彼此。”
馬驄冷哼,拗口說道:“皇上可沒像皇后打擊你那般打擊我。”
李慕兒失笑,真是個缺心眼,果然是彼此彼此。
朱祐樘只坐了一輪,便覺冰上寒涼,身子不適。可皇后非要再玩,朱祐樘咳了咳,回到了岸上。
李慕兒見他迴轉,投以輕鬆一笑,晃着腦袋吟道:“琉璃新結御河水,一片光明鏡面菱。西苑雪晴來往便,胡牀穩坐快雲騰。”
朱祐樘回了她一個燦爛的笑容,“女學士雖琴棋書畫樣樣不通,可這文才,誰要是敢質疑,朕倒是要罰他們的。”
身後有幾個宮人撲通跪倒在地。
兩人忍不住笑出聲來。
皇后看着岸上溫馨場面,卻失了遊嘻的興致,猛地站起身來,似突然間想到什麼,衝岸邊朱祐樘喊道:
“皇上,你可還記得我們第一次來這兒冰嬉?那時你纔剛登基不久,我在這兒爲你跳過舞……”
說罷,她蓮步輕移,翩翩起舞。
李慕兒倒也樂得欣賞。
眼前美人舞姿,嫋娜腰肢溫且柔,身軀輾轉纏而綿。天公作美,空中彷彿天女散花,無窮無盡的雪突然從天穹深處飄落,與冰上婀娜的裙角衣襬相匯相融,煞是好看。
眼角餘光瞄瞄朱祐樘,只見他亦望着冰上,似沉浸在回憶之中,又似帶着三分愧疚與惋惜,眼波浮動間,彷彿經歷了一番掙扎。
遏雲歌響清,迴雪舞腰輕。只要君流眄,君傾國自傾。
“呵。”李慕兒想到這首詩,自嘲一笑。
朱祐樘回神,愧疚望她一眼。
李慕兒更是想笑,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低語:“你不用這樣看我。我都明白。咱們不是說好了嗎?”
朱祐樘嘴脣蠕動,皇后卻已一曲舞罷,站在雪中,伸手喚他:“皇上,對我說過的話,你都忘了嗎?”
李慕兒盡力保持笑容。
朱祐樘搖頭嘆了口氣,還是邁步踏上冰湖,親自去接皇后。
馬驄眉眼糾結在一起,看着李慕兒低下頭抿緊脣的樣子,真恨不得拉着她立刻拔腿離去。
自古男子三妻四妾份屬尋常,他們馬府也有好幾任姨太太,何況帝王?馬驄知道,若李慕兒他日爲妃,這樣的場面不知還要經歷多少,宮裡頭的女人個個厲害,也不知她是否能夠招架得住。
可眼下能做的,也只有拍拍她肩膀給她些許力量吧。
他貼近她幾步,正欲安慰“她跳的可沒你好”時,便聽到她繼續喃喃自語着:“若是能早些遇見,該有多好……”
馬驄再沒忍住,拽了她一把道:“女學士,皇上吩咐的差事還沒做完,我們還是回乾清宮去吧,省得又惹人怪罪。”
說罷大步而去,李慕兒也順勢跟了上去。
剛走過乾明門,馬驄就猛地掰過她肩膀,低沉着聲音道:“慕兒,夠了,真的夠了!這破差事有什麼好當的!你去收拾東西,我現在就帶你走!”
李慕兒嘆了口氣,就知道馬驄遲早會看不下去,可沒想到他爆發得這麼快。
“好啊,驄哥哥,我馬上就跟你走。”
馬驄定住,有些不可思議地望着她。
李慕兒勾起脣角,聲音越來越低:“連你自己也不相信對不對?我怎麼可能再跟你走?人人都道情愛迷失人心,而我如今即便失了心智,也總算有所作爲,這一官半職對你而言如同草芥,對我而言卻很有意義。”
馬驄想不出言語駁她,就聽到她又得寸進尺道:“驄哥哥,你走吧,你這樣陪着我,何苦何苦?”
“我不會走的。”馬驄堅定答她,“如你所說,我們,彼此彼此。”
草木花多五出,獨雪花六出,玲瓏心七竅,卻早也給了你。
兩人再說不出安慰對方的話,只好默默無言望着對方。暗處,卻有人盯着李慕兒的背影,掂了掂手中的小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