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坐吧。”
寬大的書桌後,名滿天下的當世大儒笑了笑,擡手指了指屋中空閒的座椅。
對於這個他頗爲器重的學生,正陽顯然更有耐心。
他笑着說道:“能讓你大晚上跑過來詢問,看來的確是個難題。說說吧,是什麼問題?”
陸成沒有推辭,先行坐下,而後恭敬地朝着恩師道:
“敢問先生,心即理何以解?”
“致良知又可行?”
“知行合一,該如何看待?”
他沒有廢話,直接硬邦邦地拋出問題,沒有做更多的解釋。
因爲他明白,恩師不需要。
就這樣莫名其妙的三個詞,丟出來,若給市井百姓聽了,完全是一頭霧水,理解不能。
若給尋常讀書人得知,只能聽懂皮毛,表層意思,無法將三者聯繫起來,依舊聽不懂。
到了宋舉人這般人耳中,便能咂摸出玄妙來……
可對於正陽而言,根本不需要長篇大論,闡述問題,三兩個詞,足矣。
而伴隨他吐出疑問,原本面帶微笑的正陽緩緩收斂了笑容。
這位當世大儒皺了皺眉,先是咂摸,繼而沉思,再然後,逐漸入神。
房間中沒人說話,安靜的唯有窗外蟲鳴。
師徒二人隔着桌上昏黃的燈罩,皆不發一語。
陸成不敢出聲打擾恩師,這幾句話,於他而言,如同一柄鋒利的匕首,撕開了他幾十年讀書堆壘成的堡壘,令他心中的理論框架微微震動。
雖遠不至於三兩句話道心崩潰的程度,但陸成有種預感,‘心即理’就如一顆種子,已栽在他的心海。
哪怕他刻意忽視,或不認同,但從他聽到的那一刻起,就再也忘不掉了。
甚而那種子會生根發芽,逐步生長爲參天巨樹,拱開堅固的城門。
他甚至有種強烈的預感,倘若這顆種子如蒲公英般,迎風傳開,播撒大地。
未來或許會成長爲一個新的,撼動衝擊原本“正學”的龐然大物。
正因爲他預見到了那種可能,所以才由衷生出不安與恐懼。
尤其老師與那董玄論學在即,卻突然冒出來這麼一個足以從根基上,衝擊“正學”的思想……
巧合嗎?
陸成不敢不重視,這纔是他連夜趕來的最大因素!
時間過得很慢,陸成逐漸坐立不安起來,心中的恐懼如野草在蔓延瘋長。
因爲恩師遲遲沒有給出回答!
難不成,連恩師也一時解不開,駁斥不了麼?
良久。
正陽先生終於看向他,皺緊眉頭,緩緩說道:
“我需要想一想,你先回去吧,明日再來。”
陸成只覺一陣眩暈!
這話他聽得無比耳熟,他張了張嘴,最終還是起身,拱了拱手,腳步沉重地走出了房間,並關好了門。
在冰涼的夜色中又走了十幾步,他轉身,只看到客棧的窗子上,倒映着恩師一動不動,宛若石雕的影子。
一夜無話。
彷彿什麼都沒發生,沒有人知道,趙都安隔空遞出的子彈,已經悄無生意,命中正陽的眉心。
……
……
翌日天明,也是“梅園論學”的倒數第三天。
城中緊張的氣氛,愈發濃厚。
趙都安一早,就乘車去了修文館,想要看一看董太師準備的如何了。
卻撲了個空,被告知,太師去了國子監。
趙都安詫異之下,便也第一次趕赴這座大虞朝最高學府。
接待他的,乃是國子監祭酒,四品大員,是個頗有文人風度,儒雅氣質的老人。
“趙使君大駕光臨,稀客啊。”老祭酒笑着迎接。
趙都安微笑地直入正題:
“本官聽聞太師來了這裡,便跟過來瞧瞧。”
老祭酒引領他,沿着一條書香迴廊往前走,粉白的牆壁上,繪製着梅蘭竹菊的畫作,連一根根紅漆木柱上,都提着詩詞章句。
二人行走間,只看到寥寥幾個教習與學子,今日的國子監顯得格外空蕩。
“太師在裡頭的大堂講學,監內的師生都過去旁聽了。”老祭酒解釋道。
趙都安詫異道:“講學?這個時候?”
老祭酒認真解釋道:
“論學不是閉門籌備即可,太師雖無須去宣揚造勢,但也會預演練習。”
按他的說法,學問辯論這種事,大多數時候不存在藏什麼秘密武器。
畢竟辯論的雙方,都是名動天下的大儒,觀點和著作早就公開,不是秘密,所以,想要獲勝,除了學問本身的高度外,也需要一定的練習。
董太師便是在藉助國子監,磨礪自己的學問觀點,通過講學梳理,接受學子們的質疑,來查漏補缺,也讓自己進入一個能言善辯的狀態。
“原來如此。”趙都安恍然,感慨在這種專業的事情上,他的確缺乏經驗:
“我們直接過去麼?”
他已經聽到了前方隱隱傳來的聲音。
老祭酒笑道:“使君要聽,且隨我來。”
說着,這位老祭酒領着他,繞了個一條小路,登上了一座二層高的小樓。
而當趙都安上樓後,不禁吃了一驚:
“陛下?!”
只見,二樓欄杆邊,正站着常服打扮,青絲飄逸的大虞女帝,徐貞觀!
“陛下,您怎麼也在這?”
趙都安本能露出笑容,快步走近前行禮。
徐貞觀轉頭,絕美的臉龐上黛眉舒展,笑了笑:
“只許你來,不許朕來看看?”
“臣不是這個意思!”趙都安忙擺手,好奇道:“陛下也是看太師……”
“是啊。”徐貞觀轉回頭,俯瞰下方。
趙都安站在她身旁,循着目光望過去。
從這個角度,越過一座假山,就可以看到一個格外寬敞的露天講堂內,董太師坐在臺子上講解,下方,是密密麻麻的國子監師生,圍的水泄不通,蔚爲壯觀。
憑藉修行者的耳力,可以聽到董玄的講學聲,以及與學子們辯論的對話。
“陛下,臣先下去了。”老祭酒是個人精,帶路後便下樓去。
徐貞觀儼然是悄然到來,並未帶着隨從,這會樓閣上只剩下君臣兩個。
“太師爲應對那正陽,短短几日,都顯得消瘦了。”徐貞觀眸中透出感慨,輕聲說道。
趙都安肅然起敬:“臣也聽聞,整個修文館都爲此事忙碌,太師年邁,卻還要扛此重任,不愧國之柱石。”
徐貞觀說道:“城外輿論如何?”
這就是談工作的語氣了。
趙都安是個懂看場合的人,這種氣氛與場合下,他不會自討沒趣地撩妹,便也正色道:
“大體上自然是支持太師的聲音多,但也有一些讀書人喜歡唱反調,臣已派人盯着,統計成冊,不過眼下論學未開,關注的人太多,還不好處理,臣打算等事情結束,再篩一篩,其中有多少不安分的。”
徐貞觀對此沒有發表意見,算是默認了。
她忽然說道:“徐祖狄進宮來,給雲陽求情,被朕否了。”
竟還有這事……趙都安略感驚訝,心想這個世子倒還算惦念那個被禁足在尼姑庵的親姑姑……
女帝這句話,儼然也是在表態……說給自己聽,是教自己安心?
趙都安贊同道:“世子殿下定能體會陛下的良苦用心。”
徐貞觀自嘲一笑,美眸中透出幾分嘆息,不知是爲這句話,還是爲一個個爭先恐後,對她出手的叔伯。
“那個正陽,是慕王請出山的,這個你知道了吧?”徐貞觀輕聲說。
趙都安點頭,好奇道:
“說來,這正陽也古怪,若是對咱們有敵意,卻三年了才下山唱反調,若說給慕王收買,但又拒絕了朝廷邀請其入修文館。
難不成,當真是死心塌地,認了慕王爲主了?可這進京來,卻又並不是個死磕的勢頭,又還留了一絲餘地,古怪的很。”
貞寶既然主動提了慕王,趙都安就不必忌諱這個話題了,果斷站在女帝一側,義憤填膺。
徐貞觀輕聲說道:“因爲正陽受過慕王的恩惠。”
“哦?”
“正陽此人,出身官宦施家,他自己在外地做官,政績卓著,才能不俗。其父在雲浮道爲官,後染重病,彼時慕王出手,以王府的權勢竭力尋名醫,予奇珍大藥,出了不少力氣,爲其父吊了兩年命。
其父死後,正陽辭官回去守孝,後來沉浸學問,著書立說,名氣漸大,卻也不再願意出仕爲官。”徐貞觀解釋道。
趙都安驚訝道:
“所以,這個人是爲了報恩,纔出山來京的?”
這倒是能解釋了,爲何女帝登基前兩年,其沒有跑出來唱反調,現在進京了。
“大概是吧,”徐貞觀嘆道:
“早知如此,當初不如將其強行擄來,也省的今日麻煩。”
頓了頓,她扭頭看向心腹:“你覺得,這次誰會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