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八月上旬,看似平靜的臨安,實則暗流洶涌。
自初六日陳初那句‘咱們君臣是半路夫妻’的說法流傳出去後,便有部份告病官員第二天便痊癒上朝了,但以謝擴、周煒爲首的強硬派卻依舊死扛着。
朝官缺額仍接近半數,只能維持最基本的運轉,堆積了大量公務。
這等氛圍下,辛棄疾、韓世忠兩軍於七月下旬在福建路西部小勝一場,陣斬兩千周軍、俘四百隨軍家眷的消息傳至臨安時,便沒那麼引人矚目了。
八月十五,仲秋當日,蔡源一行低調入臨安。
苟、西門兩人從各部抽調的三百幹吏,從淮北出發時都不知曉自己的具體任務,進入臨安後更是直接住進了緊靠皇城的親軍大營,以至於整個江南官場對老蔡的到來渾然未覺。
當日午後,蔡源入宮。
蔡嫿也是幾天前剛剛從陳初口中得知爹爹要來臨安,以蔡嫿心智,自然能猜到老爹這回來臨安是要幹什麼。
父女甫一見面,蔡嫿便拿了雞毛撣子,邊幫風塵僕僕的父親掃去身上灰塵,邊以稍顯嗔怨的口吻道:“那陳景安父子如今正在臨安,陛下手裡又不是沒有旁的人可用了,卻偏要千里迢迢將爹爹召來”
老蔡雖已年近六旬,但身子骨還硬朗的很,蔡嫿不高興的原因自然不是‘千里迢迢趕來’,而是爹爹這回來臨安,明顯是要配合陳初對江南官紳動手了。
根本不用想,老蔡幫陳初做了這事,以後在文人筆下絕對會化身爲一名佞臣。
日後勢必和江南官紳的關係勢同水火,是樁極爲得罪人的差事。
蔡源見狀,不由呵呵直笑.他這女兒,自打當年在桐山和陳初廝混在一起後,便事事爲了她的男人着想謀劃。
可今日還是能從她這話中聽出,女兒終究還是心疼老爹。
“無礙.”蔡源在軟椅上坐了,緩緩打量了蔡嫿寢宮的奢華陳設,不由拿出了父親的派頭,批評道:“嫿兒,陛下寵你不假,但你也有些分寸,你看看你這寢宮內的擺設有些東西稍顯僭越了,若皇后娘娘計較,終歸不美”
蔡嫿正滿心擔憂呢,沒想到爹爹先教訓起了自己,不由一屁股坐在了鳳椅之上,嗔聲道:“爹爹!您是真不明白還是裝糊塗呀?我早在阜昌十一年,便在東京將士人得罪狠了,您這回若再落了惡名.日後待女兒故去,我家怕是要遇到大麻煩。”
這話不假,讀書人最記仇,不然怎會有那句‘君子之仇,十世可報’。
別看蔡家如今鮮花着錦,實則根基不穩,因限於才幹,蔡贇、蔡坤上限不高,如今富貴全靠蔡源父女二人支撐。
若等到他們父女故去,還真不一定能頂着住士紳的反撲。
蔡源見女兒確確實實的在爲孃家後人考慮了,不由欣慰一笑,“後人自有後人福嫿兒勿憂,爲父此來,不但帶上了西門督撫的三弟西門發,還在路過安豐時徵調了徐志遠。你不是說,陳景安父子也在臨安麼,久聞柳川先生獨子陳英朗處事幹練果決,此次自然要人盡其才據聞皇后胞妹小趙娘子胸懷大志,巾幗不讓鬚眉.”
蔡源話沒說完,蔡嫿已笑彎了眉眼,脫口而出道:“哈哈哈,爹爹這條老狐狸原來早有準備.”
“!”蔡源老臉一黑,“沒大沒小的!”
確實,她蔡家一家興許還會擔心後人遭報復,但是桐山五家齊出呢?
西門恭的兄弟,徐榜、陳景安的兒子,皇后的妹妹.若幾家都有人蔘與對江南官紳的清算,便等於再度綁定,莫說江南官紳日後報復,便是整個天下的讀書人湊在一起,怕是也動不了他們。
“對,彭督帥、吳將軍的兒子也在臨安,爹爹乾脆一起徵辟!”
蔡嫿一旦打開了思路,馬上提議道。
嗯,若孃家後人再有軍方背景護佑,更加不怕了。
至於拒絕徵辟的可能性,幾乎沒有就以陳英朗爲例,臨安鬧騰了一個多月,陳景安雖私下一直在爲陳初出謀劃策,卻始終沒有在明面上和江南官紳發生衝突。
正是因爲陳景安自己是士人一份子,才更加明白士紳所蘊含的能量。
但蔡源一旦徵辟陳英朗,陳家就無法再這般明哲保身了誰都知道老蔡是在爲誰做事,陳家若讓陳英朗找理由拒絕徵辟,便是在打陛下的臉!
不但會讓陳家在陳初心中的地位直線下降,也會毀了陳英朗一輩子的前程.
此事怎辦,陳景安應該能想清楚。
聽到女兒的提議,蔡源淡定道:“此事還你來教我?”
老蔡淡淡裝了個逼,蔡嫿不由抿嘴一笑,隨後卻道:“爹爹準備從何處下手?福寧宮鬧鬼案背後必然牽連極廣,對方定然早有防範,想要找到蛛絲馬跡證據,定千難萬難.”
蔡嫿極爲自負,可福寧宮那事,就連她也知道想要找到幕後主使十分困難,便想聽聽爹爹有何妙計。
蔡源卻咳嗽兩聲,端着架子道:“爲父來你這裡半晌了,說的口乾舌燥,連口茶都不給麼?”
“月容,月容將陛下賜來的雨前龍井拿出來,爲國公煮上一盞,餘下的包好讓國公待會帶走”
“呵呵,這還差不多.”
訛了女兒的好茶、吊足了女兒的胃口,蔡源這才捋須道:“鬧鬼案沒有一點頭緒,根本就沒法查。”
“啊?沒法查?”
等了半天,聽了個寂寞,蔡嫿一臉呆滯。
“嗯,沒法查!”
可老蔡回答的時候卻理直氣壯。
“.”
剛好,月容拿着御賜龍井走進殿內,蔡嫿當即氣呼呼道:“拿回去,拿回去韓國公年紀大了,五覺退化,哪裡還能品的出好茶的妙處,給他喝淨浪費拿回去給陛下留着!”
“.”
哎喲,韓國公這小棉襖又漏風啦!
倒是把人家月容搞的進退不得,尬在當場。
蔡源氣的吹鬍子瞪眼,招手讓月容將茶葉送到跟前,隨後才道:“以前覺着你們兄妹三人屬你聰慧,如今怎也不開竅了?陛下爲何等到現今才召我來臨安?”
“爲何?”蔡嫿回答時,一直用肉疼的眼神盯着那包雨前龍井。
蔡源見狀,將茶葉摟進了懷裡,“是因爲上月韓、辛兩位將軍在福建路那場小勝,捉到了周軍家眷!”
近來,蔡嫿一直忙着幫鐵膽遣散宮人,確實沒怎麼留意這樁看起來極不顯眼的消息。
可聽到爹爹忽然提起此事,不由稍稍認真了起來,“爹爹細說。”
“被捉家眷中,有浙東虔家的管家,還有江南路章家的子弟!”
福建路傳來的消息中,只提俘了四百餘人,卻沒提具體捉到了什麼人。
六月初,周帝在秦會之的鼓動下棄臨安南逃。
隨駕護衛只有張奎部萬餘禁軍,可南逃路途中,卻有已無法回頭的浙東虔家、江南章家、荊湖路崔家等大族率子弟莊丁投靠。
待其在江南西路和福建路交界站穩腳跟時,已有了五六萬人的兵馬。
楚軍南下先鋒韓、辛兩部因兵力不足,還在等待後方彭二的中軍以及從荊湖路出發的蔣懷熊主力。
韓、辛兩部只發起了數次試探性的進攻。
所以這場小勝才顯得無關緊要,但蔡源言語中的重點卻在‘捉了虔家管家、章家子弟’上面。
蔡嫿稍一思忖,隱約猜到了什麼,下意識道:“爹爹是說.那虔家管家和章家子弟有問題?”
“你也是在後宅待久了,眼光只盯着蠅頭小事計較”
蔡源藉機點評了女兒一句,這才道:“陛下要的無非是一個清洗江南官紳的理由,至於是什麼理由還當緊麼?你跳出後宮,放眼天下,方可柳暗花明。”
今日被老爹一再打擊,蔡嫿微惱,“爹,您就別賣關子了!”
“呵呵.”蔡源老神在在的捋了捋鬍鬚,只道:“虔家、章家在江南皆是數百年的大族,親朋故舊遍佈朝堂,他們這回因爲參與東京大相國寺行刺陛下一事,纔沒了退路,只能和周帝一條道走到黑.但他們那些故舊,可大多還留在臨安朝堂!”
蔡嫿聞言,狹長狐眼陡然一亮.老爹此時的意思已十分明顯了,福寧宮鬧鬼案不好查,那就不查了!他此來,查的是臨安朝廷內‘通逆’之人!
“陛下可是從被俘世家親眷中查到了什麼證據?”
“證據?有那虔家管家在,稍一用刑,他還不如實招來?再找到幾封江南官紳同虔、章幾家來往的書信,還不簡單?”
此言不假,官紳一體,查找臨安衆官和幾家來往的證據確實比查鬼簡單多令了。
那書信就算沒有,老蔡也能憑空變出來!
反正,清洗江南官場的目的能達到便是了。
當晚,時值仲秋。
陳初在前廷忙完後,帶着蔡嫿、鐵膽同蔡源吃了一頓家宴。
飯後,頗有興致的蔡嫿拉着鐵膽在西苑賞月,陳初卻和蔡源在書房議事至深夜。
團圓佳節,卻醞釀着一場橫掃江南的驚天大案。
八月十七,兩日仲秋休沐後的首次朝會。
寅時,上朝途中,陳伯康偶遇兵部尚書羅汝楫,雖陳伯康頗爲看不上羅汝楫的爲人,但近來臨安暗流涌動,陳伯康還是邀請了羅汝楫共乘一車。
羅汝楫一上車,陳伯康便追問道:“羅大人這兩日可見過謝、周兩位大人?”
羅汝楫連連搖頭,一臉委屈道:“陳相,莫說見了,昨日下官前往謝大人府上拜訪,連門都沒讓下官進。”
“哎”陳伯康不由長嘆一聲。
羅汝楫接着道:“以下官看來,他們既然非要和陛下爭出個高低,陳相就隨他們去吧。”
陳伯康又是一嘆,卻道:“如今東京一個朝廷,臨安一個朝廷,之所以有眼下這般情形,皆因陛下初到江南不久,尚未騰出手來將兩廷合二爲一此時諸位同僚本應同心,儘量在將來兩廷合一時多爲江南爭利。他們卻偏偏選在這個時候抱病不朝,給陛下難堪.實爲不智!”
這話裡很有些怒其不爭的味道,羅汝楫也無奈道:“那幾位大人如今便是爲了一口氣、爲了面子也不肯服輸了.還好陛下仁慈,未與他們計較。”
羅汝楫說罷,陳伯康沉默半晌,忽然搖了搖頭,聲音也不由自主放低了,“福寧宮一事,頗多詭異陛下的性子,遠不是你們想的那般好說話.”
陳伯康說到此處稍稍一頓,腦海中瞬間浮現出當年淮南壽春縣羅家一事.當年陛下已貴爲公侯,卻也敢親自帶人深入周國殺了羅家滿門。
一身短褐,持刀殺人的畫面,至今仍深深鐫刻在陳伯康腦海中。
“陛下起於草莽,一路走到今日,腳下是屍山血海!陛下近年性子稍顯溫和,那是因爲他身居高位,不願隨意破壞規則.若福寧宮一事背後果真有人指使,陛下絕不會就此嚥下這口氣。”
聽了陳伯康對陳初的分析,羅汝楫也沉默了幾息,才擠出一絲笑容,“陳相,反正你我問心無愧再說了,事發到如今已過了十餘日,陛下和蔡貴妃可平靜的很啊。”
“這正是我擔心的!”
若說陳初忍了這一回,還有那麼一丟丟可能性,但蔡嫿惡名.睚眥必報已不足形容,她怎可能安安靜靜待在宮中十來天沒動靜?
只遣散宮人便消了火?
實在不像她的脾性。
“本宮.總有些不好的預感。”
陳伯康說話間,馬車已行至宮門外。
兩人就此打住,掀簾下車。
宮外隊形依舊一邊是梅汝聘、鄭宏祖等舊臣,一邊是陳景安、徐榜等淮北新貴。
前者一方,明顯人數要遠超後者。
鄭宏祖站在人羣中,還在大聲議論着今日早朝,要請陛下釋放十餘日前被收監大理寺的諫院右補闕左韶。
鄭宏祖自己也因那日君前失儀被降職留用,可此時他那模樣顧盼自得,竟有幾分榮耀。
陳伯康微不可察的皺了皺眉,可他終究是江南官員之首,還是要站到那邊去的。
不過,邁步前,陳伯康習慣性的朝陳景彥、徐榜等人拱了拱手。
隨後,他便發覺不對勁了。
朝官中,有資格身穿紫袍的大員就那麼幾位。
可此時,一名紫袍老者就站在徐榜身前,後者微微躬着身,姿態既客氣又親切。
麗正門外的宮燈距此足有數十步,光線晦暗,陳伯康一時看不清那人是誰。
好奇之餘,便主動走上前去。
正和徐榜說話的紫袍老者也留意到了陳伯康,便中止了談話,微笑着看了過來。
兩人只剩十餘步時,陳伯康只覺此人面目熟悉,卻一時沒想起是誰來。
正此時,卻見那紫袍老者捋須笑道:“陳公,在下桐山蔡源,數月不見,竟不認識老夫了麼?”
“.”
陳伯康登時愣在原地。
雖然大楚如今有東京、臨安兩廷,但以官職論,蔡源那中書門下平章事,纔是正兒八經的大楚國相!
陳伯康這臨安財相,怎算都要低蔡源半級。
可這麼顯貴的國家重臣,竟神不知鬼不覺的出現了臨安早朝???
“原來是韓國公!下官失禮”
驚駭不止的陳伯康反應過來後,連忙補禮。
“寅時二刻,開”
陳伯康還想同蔡源說些什麼,前方卻忽地響起一道悠長喊聲,緊接宮門開啓。
衆官整理了一下衣袍,列隊魚貫入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