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三刻的時候,黃麒中派了個僕人來引唐花雪四人前往黃家正院。此時,天雖然暗了下去,但是街邊的熱鬧仍然不減。
赤紅色的燈籠,吊下來的長節燈,亦或是路邊一直鑄着的長明燈,在日落山海,晚霞灑血之後,一起亮起了芯火,照亮了整個渝楊城,如同赤紅的白晝。
楚國地處南方,入夜了也不算冷,百年前就有夜市的習慣,與同爲南方的吳國相似。而夜市之風是從吳國開始,規劃佈置也都比楚國完善,夜市統一在戌時結束,有條有例,還有專門的官員監察。但是楚國就沒有這麼嚴格的夜市條例,勝在自由多變,由各城規定,當有宵禁令的時候,夜市則會提前一個時辰結束,而不是直接結束。
所以渝楊城雖然前些時候收到了襄陽城發來的宵禁令,但此時還依然有夜市,不過因爲宵禁令的原因,夜市提前了一個時辰結束,由原本的戌時八刻提前到了酉時八刻。
此時,距離宵禁還有五刻鐘,夜市正處在鼎盛又逐漸結束的時刻,它拖着精巧的尾巴不緊不慢地進行着。
行人的吆喝聲,火焰的搖曳聲,還有漸漸迅疾起來的風聲,揉雜在一起,灌入了唐花雪等人的耳朵中。
四人各有神色,五人行,反而那僕人的神色是最正常的,他見慣了這樣的場景,就如同秋日看一片枯黃的樹葉落入地上一樣。
唐花雪的眼眸裡映着閃爍的火焰,他有些驚訝,在山上的時候,他從沒有聽說過世間有這樣盛況的夜晚,趙國沒有夜市,而他也不下山,山下黑漆漆的,山上也黑漆漆的。而當唐花雪下了山,他從行來行往的各色人的嘴巴里聽說了夜市,但是都沒有機會見識。
此刻,是他第一次見到這樣繁盛熱鬧的夜晚,真正意義上的。他的目光有些貪婪地順着不遠處一道絢麗的煙花上了濃厚的夜空,那裡有一輪明月,散發出潔白冷寒的光,和那衝上雲霄的火龍交相輝映。
沈龍淵走南闖北慣了,見過的夜市也不少,對這樣的場景並沒有過多的激動,但是他的眼神也有微微變動,不是因爲別的,而是因爲他已經明確得知了渝楊城有宵禁的命令。可此時,四周的百姓,高樓上的官員好像都不記得有這麼一個命令,只有當提前一個時辰關閉夜市這個命令被提起,他們纔會偶然想起,原來現在是宵禁。可這並沒有什麼用,他們歡樂放縱,忘卻痛苦的時刻只是變短了一個時辰而已,沒有人會在意那一個時辰,直到真正有危險的兵刃劃破了他們的脖子。不,可能他們到死的時候都在笑。
沈龍淵微微皺了皺眉,襄陽城頒佈的宵禁令是具備一定作用的,雖然他和唐花雪也是被尋找的目標,宵禁也是爲了限制他們的行動,但他們並不是唯一的目標,青牛山事件的幕後黑手還沒有被查出來,當日上了山的殺手可能不止那幾個,他們同樣會被宵禁限制住行動,但絕不是這種毫無作用的宵禁。
沈龍淵突然覺得面前這虛假龐大的繁盛,轉瞬間就會被那他們自己噴出的火焰給燃燒殆盡。
火是希望,也是災難,這一點他在冰冷難熬卻安全的凍原和那搖搖欲墜的夜晚霓虹中就明白了。
佔吟雲和焦楠衣都帶着一個斗笠,斗笠上垂下相同的輕紗,佔吟雲是青色的,而焦楠衣的是粉紅的。這些輕紗擋住了她們的容貌,防止她們被認出來,紗內沈龍淵又用易容術稍稍改換了她們二人一些的樣貌特徵,他人從外看來,隱約識得是本來面目輪廓,但同時也能覺得一絲迷幻,似真似假。
這是唐花雪想到的法子,黃家雖然可靠,大致不會泄露焦楠衣的秘密,但也不是沒有可能在路上就被人認去了。而若是重新易容,那麼一定會被見過焦楠衣真容的黃玉瑛和黃鶴羽察覺到問題,這樣並不可取。所以只能用這樣的方式,如真似假,用模糊代替完全遮掩。至於讓佔吟雲也做這樣的扮相,則是如果只有焦楠衣一人這樣,那麼同樣會引起懷疑。
不過,這個法子雖然很不錯,但還是會有一個問題。假如黃家二子看到過焦楠衣的尋人令,那麼還是瞞不住,關於這一點,只能聽天由命,或者依靠黃麒中管束自己的子侄了。
佔吟雲和焦楠衣看向這路邊繁鬧的街景,心中都有微微觸動。
煙火飛天,或是鳳舞九天,又或是龍騰四海,灑下的點點星火,落在河裡,樹上,人的手上,暖暖的。
街邊有同行逛夜市的父女,嚴厲卻和藹的父親讓小女坐在自己的脖頸之處,託着她笑呵呵地慢跑着,小女開懷大笑,粉紅的暈在她的臉頰處化開來,她許是在換牙,潔白的牙齒缺了幾顆,不過這樣笑起來格外的好看。
糖人攪着夜風,映着火光,踏着人聲,迴響在嘻嘻哈哈的清脆笑聲中。
還有年邁的劍客身後跟着亭亭玉立的少女劍客。少女劍客默默地跟着年邁劍客的身後,她的嘴微微鼓起,似乎是在拗氣,看上去是和那年邁劍客鬧了脾氣。年邁劍客的臉色也不好,原本蒼老的臉此時鐵青,像是一塊燒完的木塊,皺皺巴巴的,褶子裡都是難以平復的怒氣。
年邁劍客看似並沒有理會少女劍客,但是他每走一步,都會用餘光瞄一眼身後較勁的少女劍客。年邁的嘆息從他的口中釋放出來,他突然停在了一個賣糖葫蘆的商販前,用一枚銅錢買了一串糖葫蘆。
炙紅的山楂上撒着甜口清爽的冰糖,裹着糖漿,散發出了誘人的香氣,遞到了少女劍客的面前。
少女愣了一下,她的頭側到了一邊,看上去似乎是在拒絕“賄賂”。年邁劍客的嘴巴動了動,眼眉皺着,似乎還在教訓少女。可說着說着,他的眉頭舒緩了下來,逞強不堪一擊,被擊碎,蒼老年邁的腐朽氣息從那強撐的氣勢後面一涌而出。
少女察覺到了年邁劍客氣息的變化,她也轉回了頭,看着自己的師父,接下了冰糖葫蘆。
年邁劍客嘴巴動的越來越滿,被皺紋包裹着的眼睛裡也透露出來了無法掩飾的寵愛。少女舔着糖葫蘆,低着頭,點了點頭,然後看向了年邁劍客,抹去了他那一滴自己都不知道,也不知是爲何的淚滴。
佔吟雲和焦楠衣都看到了自己願意看到的,他們從這盛大的末尾熱鬧之中都看到了同樣一個字——“故”。
是故鄉,還是故人,又或是故時光。或許一個都不是,或許每個都是。
到了黃家正院,先是一陣寒暄,然後便是入座吃飯,因爲是家宴,就只有唐花雪四人再加上黃麒中一家三口,帶上黃鶴羽。
按照黃麒中的話說,家宴中的菜品都是家常菜,但是在唐花雪四人眼中,這些菜雖然算不了什麼山珍海味,但都是能叫出名字的名菜品。
松鼠鱖魚,龜蛇湯,醋溜鱔絲,喜沙肉……
唐花雪四人中無論是哪個人都沒法在家常菜中吃到這些菜中的任何一道。
喝了一些酒,中間又聊了些話,其實大多都是黃玉瑛在說話,講述着自己在玉劍宗的經歷,怎樣辛苦修煉,在不到二十年歲的時候就成爲了甲等高手。
唐花雪和沈龍淵都沒有過分注意黃玉瑛,他們都知道面前這個英年才俊只是在抒發自己的自信而已,就像是在某些時刻的雄獸一樣。
他們注意的人是另外一個,黃鶴羽。
這位黃家侄子和之前有明顯的區別,他的目光不再貪婪的遊走,取而代之的是正大光明,他的腰背也挺直了起來,言談舉止中充滿了禮節,點到爲止,在飯桌上也是侃侃而談,什麼時候該收什麼時候該起都拿捏的很好,讓黃麒中都不自覺地點了點頭。
一切好像都很順利,就像如黃麒中說的一樣,黃鶴羽消除了自己的魔心,在這段時間內恢復了正常。黃玉瑛也不作懷疑,在他的心中,這位他十分尊敬的族兄又回到了他的身邊。
唐花雪微微皺眉,他總感覺有哪裡不對勁,他能感覺到黃鶴羽對自己有一股別樣的敵意,而且這股惡意正在發散,從他的四周發散到焦楠衣的身上,變作變本加厲的貪婪。但是唐花雪並沒有一直感受到這種敵意,如夢似幻,好似鏡花水月,讓他有點分辨不清到底是自己的錯覺還是確有其事。
唐花雪和沈龍淵對視了一眼,都看到了對方微皺的眉頭,這讓他們兩人的心中更加警惕了幾分。
佔吟雲則是沒有管飯桌上的交談,對她來說,吃飯纔是頭等大事,不是因爲別的,只是因爲她真的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吃過飽飯了,這讓現在的佔吟雲對一桌猶如天上美食的菜飯沒有任何的抵抗力。
不過礙於形象,她並沒有吃很多,只是一個人冷冷地在那裡吃着東西,慢條斯理,但實則吃的不少。
等家宴進行到了尾聲之時,焦楠衣藉口如廁,離開了飯桌。
她在黃家後院中漫無目的地遊蕩着,這裡種着很多美麗的花,即使是在夜晚,藉着月光,這些花都綻放出了令人驚歎的光華,散發出各自的香味。
飯桌上黃玉瑛的自誇自薦和黃鶴羽的突然改變都讓她有點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讓焦楠衣有點喘不上氣來,她的傷其實已經好了一大半了,但是在飯桌之上,她就感覺重新受了重傷一樣,要窒息而亡了。
若不是她身旁一邊是佔姐姐,一邊是唐公子,她可能根本撐不到這個時候,所以看到時機成熟,她趕忙藉口出來透透氣。
飯桌上的菜都很好吃,但是對她來說,根本比不上跟唐花雪和沈龍淵在一起,三人在深山裡吃乾糧的時刻。那裡有高懸的明星,明月,身邊還有好聞的人,有趣的人,比那桌子上舒適多了。
焦楠衣擡起頭,看到了高懸的明月。但是正在此時,有濃厚的黑雲遮住了月光,四周的風似乎也鋒利了許多,颳得她手有點痛。
她嘟噥了一句,正準備回去,突然感到身後似乎有一雙眼睛在盯着她。
焦楠衣突然想起了一句古話。
月黑風高殺人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