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束從不會勉強他做任何事,也不會以所謂的長輩之姿對他絮絮叨叨,他永遠那麼冷定睿智,看得當時糾結於親情愛情的葉希羨慕無比,連帶着對白束也有了謎之信任。
直到那夜,白束對他下了手。
依舊是他羨慕無比的冷靜犀利,卻不再是能包容一切的淡然,而成了壓抑了千萬年的怨憤。
他說,你爲什麼還不去死。
可他到底沒有成功,不是因爲不想,而是因爲不能。
直到那時,葉希才從白束口中得知了一切真相——葉希出生不久便幾度瀕死,無法放棄親子的葉家父母遂決定了對他人殘忍,找來了欠他們恩情的白束求他救葉希,卻暗中算計了白束,讓他不得不與葉希命運相連,以讓葉希長長久久地活下去——白束會因爲舊情救他一次兩次,卻不可能救他一生,只有將白束永遠綁在葉希的命格上,他才能長長久久地護他下去。
身爲人子,葉希不能說父母錯了,因爲他們的初衷也是爲自己好;身爲契人,他也不能說白束錯了,因爲他已經做了該做的,根本不必再爲自己搭上一生。
可是身爲他自己,他又做錯了什麼呢?
所有一切,有過他選擇的機會嗎?
父母幫他做了選擇,所以他永遠不能離開他們身邊,因爲他的夢想會破壞平靜的生活;白束幫他做了選擇,所以必須被他鎖在老宅修仙,因爲他死得太早會浪費白束的生命……從沒有人關心他離開人因爲重要的夢想,不想修仙是爲了喜歡的姑娘。
“我知道我的命是你的,可是我不是已經順着你的心意開始修仙了嗎?你爲什麼還要出來破壞?”想到這裡,葉希磨牙便是更狠,“你想要的我已經給你了,我會努力修仙,我會努力活得更長不連累你,可你爲什麼還不肯放過我?”
“我給過你時間。”總算從茶煙間奢了他一眼,明明說得是與自身性命相關的事,白束的憐憫之色卻從始至終只遞給葉希:“我給了你逍遙自在的十幾年,讓你可以隨意做想做的事,可你浪費了。既然你自己都不在乎你的時間,讓給我不好嗎?”
葉希磨牙更狠,卻着實再翻不出什麼話來反駁白束——是,白束確實說過給他時間讓他去做一切想做的事,免得以後做不到了後悔,可是他那時哪想過那麼多,一心覺得白束是危言聳聽,連他那句你的命如果不要就給我也完全沒放在心上,哪知道他會真的這麼做……
“而且說起來,你還應該感謝我。”
白束的話又悠然而來,葉希下意識當他是諷刺自己,原本還要回幾句咆哮,看及白束剎那詭秘的神色,卻好似被什麼堵了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我並沒有騙她,如今的我,是人間唯一能救她的人。”說着這麼慷慨激昂的話,白束面色卻仍是憊懶的冷,細看來,似乎還帶了若有若無的空茫,“只要給她我的內丹,她便會恢復。”
內丹……恢復……
那豈不是要?
“放心,這一次,就算我死也不會連累你。”分明看出了他的訝異,卻不正面回答,而只是漫不經心將話題轉到了另一方面,“只要你幫我做一件事,事成之後,我死,你們都活。”
葉希張了張口,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的確,他十分不滿白束,也極爲厭惡這莫名其妙就要壓在自己身上的與自己無關的麻煩事,更不吝用各種難如登天的要求逼迫白束放棄這個荒唐的想法。
但是,這卻不意味着他就必須要白束以性命爲代價來交換。
他從來不算仁慈的人,卻也不願做這樣趁人之危不擇手段的人。
白束應也是從他乍變的神色猜出了他的心思,眉目若有所思地一挑,語意卻仍不肯放鬆,淡然到了殘忍:“一件事換一條命不划算嗎?”
葉希被堵得一滯,卻難得無法再翻出反擊之心——他確實沒想到,白束能做到如此。明明是他不願被自己拖累壽命才一直逼自己修仙的,爲什麼這會兒又突然要放棄一切成全自己了?
難道真是因爲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而白束,也很快以實際行動回覆了葉希答案。
“有你這句話,就夠了。”
不對!
葉希的反應已經足夠快了,幾乎是在看及白束詭異笑意的一剎便重新布起了防護之術,然而任他如何心念電轉還是及不過白束的早有準備,他這邊才一擡手,那邊白束已經收了陣勢悠悠低眉,葉希一個術法還蘊在指尖,心口已先溢出一絲纖細痛意,順了他提氣緊繃的骨肉寸寸先從延綿開來,分明痛楚,卻是睏倦,酣慵水意以近乎纏綿之態鎖困葉希的四肢百骸,葉希悚然一驚的片刻,已被那纖弱困縛抑住了所有可能的掙扎,只能於無力間掙扎出一個飽蘸了怒火的眼神丟給白束,卻也因了那密不透風的束縛,丟到一半便無可奈何地偃旗息鼓,而後退而求其次地回給他一句無力質問:“我不是已經說了答應你嗎?爲什麼?”
“是啊。”白束的反應卻只是淡淡,“可我不信。”
毫不在意他語中灼灼業火,白束漫不經心坐回小案,眉間暖意只在觸及滿目綠色時微漾,很快又在對葉希的回眸間煙消雲散,毫不客氣現出薄冰般譏誚來。
“你要付出的只是一段時間,我要付出的可是一條命,憑什麼我不能多做些保證呢?”
隨了語意濃重,白束的眸色也是越放越沉,冷厲處幾乎堪堪可見灼灼業火,葉希竟一時爲他氣勢所迫,原本想好的一切說辭都湮滅在了喉間。
是……雖然沒有打算完全毀約,可他確實想過能不能先誆着白束救夏珊檸,等一切塵埃落定之後再回頭來幫他。
他……他要做的只是一件事,夏珊檸這邊可是一條命……
卻沒想到,白束的一命,也是命。
“是啊,我早該想到的。”定定看了葉希片刻,白束便是突兀一笑,原本悠然低垂的眉目剎那挑起凜冽弧度,隨了擡眉一眼漸次勾起鋒利劍光,一寸一寸蘊出白骨支離,而後,指尖纏綿般幾轉,竟是猝然喚出一道呼嘯龍捲,毫不猶豫襲向了葉希。
葉希修爲本就遠遜於白束,又是在被束縛的姿態之下,自然全無力氣抵抗,輕輕易便被那道風刃擊到了實處,當下悶哼一聲,身下當即蘊出了一灘血色。
“其實,我不必非要用這種手段的。”冷笑着一瞥葉希腳下血色,白束本就凜冽的笑意便近乎薰出惡意來,“只可惜,我發現,我對人類的本性,還是太樂觀了。”
葉希下意識想反抗,卻發現自己果然被白束封住了聲音,心底雖然恨極,卻還是不得不乖乖聽起了白束的話語。
“老實說,如果還有別的選擇,我也不想用你這麼個懦夫。”彷彿是解決了什麼禁制,白束此刻的面色再也不復之前面具般無可挑剔的淡然,還是毫不客氣將面具之下的波瀾洶涌都現在了檯面之上,“可誰叫你我同生共死,我又有魂魄禁制不能對你下手。”
一直以來都僞裝得無懈可擊的冰殼終究裂出了其下的業火灼灼,奇怪的是,白束卻反而恢復了淡漠,原本泄得恣肆的神色乍然收回,只在葉希泄了自盡之心時出動了風刃警示,除此之外便只是顧自的敘述,不知爲何,卻莫名比之前全然外放的憤怒更令人心驚:“那麼,就乾脆一起死吧。我就不信,有了你的存在,那羣老傢伙還能繼續不作爲。”
葉希的眼神猝然一凝,半是震驚半是訝異間本下意識想要解釋些什麼,話至嘴邊才反應過來自己現在連聲音都被控制,鬱郁中還是咬牙看回了白束,只是悄然將本就高懸的心又提了幾分。
白束可懶得照顧葉希的情緒,確保他聽得清楚便毫不客氣又說了下去,甚至出於報復之心地將細節都交代得一字不漏:“你以爲我爲什麼會虛弱至此,是因爲你的家人用當年的恩情逼我和你訂立契約,壽數共通。呵,原本我也想過,不過是少活幾百年,沒什麼大不了,可是……”
不詳的預感越來越盛,葉希分明已經不能動,卻還是從骨肉深處,覺出了壓抑不住的隱約戰慄。
而果不其然,白束下一句開口,便算是驚天動地了。
“契約之後,你不過是丟失記憶恢復普通凡人……而我,卻因爲要照顧你,不得不被契約封印了所有力量,像個最普通的野獸一樣苟延殘喘……然後生生看着我們的族羣毀於一旦……”
原本以爲最嚴峻也不過訂立契約之後的背信棄義,何況定約之後他一直未曾前來完成契約,不就意味着這個契約沒這麼重要就算背棄了也沒什麼大礙——哪想到真相居然會是如此慘淡,是他們爲了續命禍害得人家苟延殘喘甚至族羣滅絕……
迎着葉希已經再無波瀾的目光,白束的眼神才終於收了驚濤駭浪,一字一句磨得陰氣森森。
“我不會將這仇算在你頭上,卻也不會這麼簡單就放過你。”
“既然你不肯主動決定,那麼,就我來幫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