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凝星輝, 銀河繞天幕，霜寒露重，更深夜涼。
“蘭嫂, 這麼晚了, 你還沒歇息麼？”蘇默梨有些詫異地退到一旁, 讓手捧東西的蘭嫂進來。
“少爺說姑娘這段時間身子有些虛, 所以開了幾味滋補的藥材吩咐我按時燉湯給姑娘喝。”
蘭嫂一邊笑着回答, 一邊把托盤中的燉盅蓋子揭開，將湯倒到旁邊的空碗裡，招呼蘇默梨：“姑娘快些喝了睡吧, 莫辜負了少爺的一片好心。”
蘇默梨無言以對，默不作聲地在桌旁坐下, 盯着那碗熱氣氤氳作料講究的湯, 心中微微動容。
“少爺真不容易, 藥鋪的事已經讓他焦頭爛額了，還騰得出功夫來關心姑娘……”蘭嫂悵然嘆息, 對楊瑾的讚許溢於言表。
蘇默梨有些心不在焉地聽着，若有所思。
當歸，補血調氣。雞蛋，滋陰潤燥，安神定心, 益氣補血……
明知孽緣無果, 楊瑾卻還對她如此上心……這是要她情何以堪？
睡下才兩三刻鐘, 蘇默梨便覺口乾舌燥、咽喉疼痛, 只是呶嘴都覺得隱隱作痛, 吞嚥困難，渾身發熱, 呼吸急促，心律加快……
神智模糊，似夢似醒間，她似乎聽見有人喚她的閨名，睜開眼只看到一團模糊不清的影子，依稀朦朧，無法辨認。
“楊瑾是你麼？”
蘇默梨坐起身，覺得有些冷，下意識掖了掖被子。
“姑娘，姑娘……醒醒……醒醒……”
蘭嫂輕輕搖晃着夢魘中的女子，不時用手絹擦去她額上的細汗。
與夢魘糾纏了一會兒，蘇默梨才幽幽醒來睜開眼。不過三月天，她的後背卻溼了一大半，衣料緊貼着背脊。
“謝天謝地，姑娘總算醒了。”蘭嫂長鬆一口氣，眉現喜色。
“蘭嫂，我怎麼了？”
腦袋有些疼，蘇默梨怎麼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怎麼了，只能一臉茫然地盯着蘭嫂。
“少爺說姑娘可能吃錯了東西，吩咐我餵了些綠豆湯給姑娘喝，沒想到真管用……姑娘，你現在覺得好些了麼？”蘭嫂一邊解釋，一邊扶想起身的蘇默梨坐起來。
“我怎麼會吃錯東西？”蘇默梨盯着蘭嫂，心中質疑。
“少爺說他會去查，姑娘就別理這事了，先把身子洗乾淨，換身衣裳再好好休息一下，熱水已經備好了……”
溫熱的水濾過每一寸肌膚，慢慢將身上的汗液和污垢洗淨，蘭湯的淡雅清香讓蘇默梨的精神稍微好了些，頭暈眼花的症狀也漸漸消失。
剛換上乾淨的衣裳，敲門聲便響起，隨即是蘭嫂的詢問聲：“姑娘，洗好了麼？”
“嗯。”蘇默梨應了一聲。
確定她已經穿好衣裳的蘭嫂適才推門進去，將托盤裡綠豆湯擱在桌上。
蘇默梨盯着那碗湯輕輕皺眉，開口問：“怎麼還要喝這個？”
“少爺說必須再喝多幾次才能消除姑娘身上的毒素，這湯裡的中藥綠豆衣、銀花、甘草都是解毒良方，姑娘還是快快喝了吧……”
蘭嫂苦口婆心勸道，直至蘇默梨妥協地將湯喝盡才心滿意足，伺候她躺回牀上後，叮嚀了幾句纔出去。
輾轉反側，躺下才一會兒，蘇默梨便按捺不住地重新爬了起來，出去找楊瑾。
敲了幾下門，裡邊纔有人應。
“蘭嫂進來吧。”
聽他喊的是“蘭嫂”不是她的名字，蘇默梨心中竟有些忿忿然，轉瞬之間又平靜下來，輕輕把門推開。
“梨兒，你怎麼會……”
楊瑾有些訝異地盯着多日來對他不理不睬，如今卻主動找上門的蘇默梨。
“我怎麼會中毒的？”蘇默梨開門見山地問。
楊瑾語結，未接話。
“我睡下沒一會兒，你是不是來了我房中？”蘇默梨繼續發問。
楊瑾點了點頭，補充解釋：“我進去時你已經神志不清……”
“男女有別，你一聲不吭走進我房中做什麼？你定要將我的名節毀掉，讓我再也無處安身才肯罷休麼？！”蘇默梨嚴詞厲色瞪着措手不及的男子。
“梨兒，我只是鬼使神差……”楊瑾解釋道。
“我到底中了什麼毒？”蘇黙梨不理會他的解釋，徑直問。
“你中的應該是山茄子的毒，兩三刻到半個時辰便會有中毒症狀，輕則渾身發熱、口乾舌燥、神志不清、頭痛、幻聽幻視……重則昏睡、痙攣、紫紺、最終昏迷死亡。山茄子雖可入藥，只是全株有劇毒，使用不當便會中毒。”楊瑾不緊不慢地解釋。
“那山茄子可是在我的湯裡尋到的？”蘇默梨繼續逼問。
“嗯，我將剩餘的湯渣檢查了一遍，發現裡邊確實有山茄子……”楊瑾毫不掩飾地回答，將一切據實相告。
“是你誤開的麼？”
蘇默梨死死盯着楊瑾，眼眸中盡是質疑和不信任。山茄子也是藥，他給她配的滋補湯也有藥，他是不是誤將山茄子加了進去，讓她不小心中毒？
“梨兒，我……”楊瑾骨鯁在喉，實在說不清道不明。
“楊瑾，你怎麼會犯這樣的錯誤？真如月月所說，你真的變得一無是處了麼？”
蘇默梨失望地盯着楊瑾。這個成熟穩重的男子居然連開一濟滋補藥的能力都沒有了麼？這樣的他怎麼能夠單獨懸壺濟世？她便罷了，若是給病人開錯了藥，病人有個三長兩短，他要怎麼彌補錯誤？
“梨兒，你相信我……我沒有……”
“不管有沒有，你的醫術確實讓人質疑不是麼？”蘇默梨心灰意冷地望着他。
蘇默梨的話正中楊瑾的要害，楊瑾抿脣不語，臉上的表情漸漸凝重起來。是呵，他的醫術確實讓很多人質疑！沒人願意再相信他，沒人願意嘗試相信他……
命只有一條，怎容許他馬虎，怎容許他揮霍？
“你到底因爲什麼變成現在這副模樣？！”
忿忿不平的聲音，一字一句，深深烙在楊瑾的心上，讓他臉上的憂傷越加明顯、倉惶。
“梨兒，你相信麼，有些事不是努力了便會覺得了無遺憾？”
蘇默梨胸口一緊，盯着面色凝重的楊瑾，嘴裡下意識回了一句：“至少無愧於心！”
“她跟我說她相信我，她對我說她想好好活着的，只是……只是我救不了她，我辜負了她的信任……”楊瑾斂眉，低下頭，脣邊噙着苦澀的笑。“作爲一個大夫最忌諱的便是醫治自己的親友，有時候我想，要是當年不是自己主動攬下醫治她的病，而是給她找其他大夫的話，心裡會不會稍微好受一些……”
“楊瑾……”
心中忐忑不安，蘇默梨禁不住開口喚他，想阻撓他繼續揭開那些已經結痂卻久治不愈的傷疤。
楊瑾似知道她眼眸中的憂愁因何而來，收起傷感，佯裝無事地笑了笑，目光炯炯地盯着她。“梨兒，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真的沒有開錯藥！”
楊瑾堅決肯定的話語如春雨沁心，讓蘇默梨的心驀地變得潮溼、柔軟，一時之間竟忘了要說什麼，吶吶地回視他。
“楊瑾，生死由命，富貴在天，大夫是人不是神，你爲何就是不能釋懷？”
“梨兒，你終是不明白……”
楊瑾眼眸中的憂傷又慢慢如潮水涌出，在深邃的波光中擴散。他之所以無法釋懷是因爲心有不甘，想戰勝所謂的命，不忍看到那麼多的生離死別。
“人生吉凶皆自速。伏羲文王若無死，今人不爲古人哭。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要是那碗湯裡的山茄子量再多一點，我便一命嗚呼了。”蘇默梨目光炯炯地望着神情失落的楊瑾，語重心長地開導道。
“你能允許因自己的失誤而讓命不該絕的人死去嗎？楊瑾你能有多少次機會可以彌補錯誤？”
“這樣的錯誤我絕不允許自己再犯！只是梨兒……你一定要相信我，山茄子含有劇毒，大夫開藥都會慎之又慎，我絕對沒有將山茄子添到滋補藥裡！”楊瑾的回答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蘇默梨適才落下心頭大石，剔除了對他的懷疑。
“梨兒，你的身子還沒好，我先送你回去休息，這次的事我會去調查清楚。”
過了會兒，楊瑾纔打破僵局，輕聲吩咐。
蘇默梨點頭，也不好再探問下去，順從地讓他送回房。
送到蘇默梨門前，楊瑾又叮嚀了她幾句，才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