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曆年九月初一。這個早上和平日裡並沒有什麼太大的不同。清晨五更時分，雲來鎮的小販們就推了木推車，滿載着琳琅滿目的貨物準備開始一天的生活。入了秋，大家都換上了粗棉的布衣。雖然雲來鎮地處江南秋日來的並不迅捷，然而早上的風卻依然帶着秋天的絲絲涼意，一個不經意間便順着敞開的衣襟袖口直往身體裡面鑽。凍得大家直縮脖子。天還是一種暗沉沉的灰藍。小販們沉默的推着吱呀作響的小車，並不作過多的交談。臨街兩旁高門大戶硃紅色的飛檐上掛上了露水，隨着刮過的一陣涼風，顫巍巍的便落了下來。
這一滴冰涼的露水不偏不倚落進了蜷縮在屋檐下的一個乞丐脖子裡。她的好夢被這樣突入其來的寒意驟然驚醒，於是驚慌的睜大了雙眼。張口欲喊，那一聲呼喊又生生的憋了回去。入目是安靜的大街，有條不紊來往的人羣，耳朵裡是壓低了聲音的交談。這才驟然記起自己已經安全的上了岸到了這個叫做雲來鎮的地方，而不是和爹孃哥哥在巨浪滔天的洪水中掙扎沉浮。
她叫做木楠生。出生滄州醫學世家。遇上天災，洪水中與家人失散，自己獨身一人僥倖流落到此。爲了安全與生計她不得不打扮做一個乞丐的模樣。污黑的淤泥掩去了原本清秀的容顏，破爛的長衣本是哥哥的。洪水中哥哥衣物的包袱背在她的背上，豈料最後也只剩下這樣一包衣物供她懷念而已。楠生低了低頭，心裡一陣撕裂的疼痛。原本以爲幸福快樂的家庭，卻在這麼一場大水中就此煙消雲散了。
楠生動了動睡得僵麻的身體，擡頭看了看天色。還有一個時辰纔會天明。心裡一陣失落的苦澀，以往都是和家人們一起幸福的用膳，偶爾和哥哥鬧脾氣便回房賭氣不吃。而今卻是吃了上頓沒下頓——這上頓在何處都還尚且不知。楠生揉了揉自己的腿，感覺到血液在身體裡逐漸循環通暢，心裡暗地裡感激自己的爹爹。若非爹爹從小便嚴格要求她，讓她隨着哥哥一起學醫習武，養成了她尚算堅強的性格，時至今日，只怕她不是被人拐了賣進了窯子就是因爲體弱而暈倒在某個不知名的小道邊——早就撐不下去了。
身體的感覺完全的回來之後楠生站起了身體。她本是北方人，身材高挑纖瘦，也幸而於此她在這江南小鎮扮起男人來沒有太大的破綻。這魚水之鄉的男子本就清雅儒秀，脣紅齒白，同那北方驃悍的男兒大大的不同。
楠生下了臺階出了屋檐，緊了緊自己頭上的破頭巾，擇了條道就往左拐。沒成想剛一拐角就看見前方那些個本來應該去上市集的小販全都堵在那兒，仰着脖子看什麼熱鬧。楠生猶豫了一下，慢慢的靠了過去，輕輕的拍了拍一個腦袋上包着白色布巾的小哥：“小哥，你們看什麼？”
“噓……”
旁邊好幾個人同時回頭，對着楠生打噤聲的手勢。被問的小哥壓低了嗓音：“唉，早知道今兒個就不出來了。晦氣。遇上王家大老爺今兒個出大殯。這整條朱門大街早上除了王家人，就是要給死人走的，小聲點別衝撞了生魂。”
楠生壓低了嗓門一疊聲的道是。打算另尋他路尋個法子去找自己的早餐。朱門大街香寡婦開的包子鋪雖然不錯，她人又心善。不過今兒個這情況，爲了不衝撞死人怕是沒那麼早開門營業。這放眼看去，整條朱門大街的店鋪都大門緊閉。想是頭晚就已經接到來了王家人的消息。楠生暗自思忖着後退。沒成想剛邁兩步，前方高大氣派的朱漆銅環大門就吱呀一聲開了。緊跟着一陣搖鈴一個道士悠悠的喊了一句：“死者行魂~~生者讓道~~~”
道士的腳步在高大的門檻前一頓。打他身後一溜排的出來兩行披麻戴孝的男子，手上握着同樣用粗麻縫製的口袋。每走兩步就從中掏出一把黃色的紙錢仰天一灑。那飄飄揚揚的細碎紙錢便隨着冰涼的晨風轉瞬之間在大街上空彌散開來。
“老爺啊~~你走了可讓我們怎麼活啊~~”
哀慼的女子哭喊聲緊跟着從大門內傳來，伴隨着一陣壓抑的嗚咽聲。楠生下意識的回頭看了一眼，只這一眼便讓她的身子發僵定在了原地不能動彈。一股寒氣從堅硬森冷的地底傳到她的腳心順着軀體直侵入心底。只見那大敞的大門內，當先走出一個帶着重孝的男子，約摸二十出頭的年紀，神情恍惚悲傷，手上捧着幽幽燃燒的孝燈，他的身後是十八個壯健的男子，僅在頭部和腰間纏了白布，穩穩的託着吊着沉重棺木的肩扛。再往後便是那不斷髮聲哭泣的女子。但見她也就三十左右，生的是面若桃花，行走間便自有一股風流的姿態韻味。此刻披着麻，哭得花容失色，卻也掩蓋不了天生的嬌媚。她的身子仿若無骨的依偎着身旁的一個婆子，婆子正不住口的勸說她不要太過於悲傷。
然而緊跟着這嬌弱柔美的女子上方，半空中浮着一團濃郁的黑雲。縹緲的籠於女子的頭頂。那黑雲隱隱是一個男子的身形。隔得遠了看不太清楚。只覺一股讓人極爲恐懼的陰寒撲面而來。那男子正睜大了雙眼面無表情的緊盯着下面的女子。她行他便行。她停他則停。楠生的心臟劇烈的跳動着。這一瞬間耳邊轟然作響，旁邊的聲音竟然是半分也聽不進去。許是感覺到了楠生的目光。那烏雲中的男子緩緩擡起了頭往楠生的方向看來。慘白的臉龐上五官模糊，唯有一雙陰冷的眼睛直直看進人的心裡。楠生頓時渾身一個哆嗦，動了動僵直的腿，迅速低下頭轉身擇路而逃。
太陽在天上暖洋洋的照着。雲來鎮在這樣的陽光下彷彿平添了幾分溫暖的氣息，讓楠生將早上的陰寒多少忘記了一些。現在已經是時值正午。朱門大街上一點凌晨時分出殯的痕跡都沒有。各個商鋪都紅紅火火的開了業，道路兩旁小販們也扯着嗓子大聲呼喝着生意。街上人流夾雜着車流來往不息。楠生捲了卷自己身上的外套，找了個能好好曬到太陽的地方，偎着朱門大街與本鎮同名同時也是本鎮最大的酒樓雲來酒樓的外檐牆根靠坐下。初時她還不習慣這樣蜷縮在地上，做了一段時間的乞兒之後，更加關心的則是怎樣才能讓自己更溫暖。天氣變寒，而她的身上，卻只有夏末的幾件長衫。
這樣偎在酒樓下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聽見大敞的窗戶裡食客們的談笑聲。楠生剛剛閉上眼，心裡尋思着自己下一步應該怎麼辦，就聽見裡面斷斷續續飄來了幾句交談：“……真的？”
問話的是一個略微高昂的男子聲音。旁邊一把低沉的聲音緊跟着回答：“可不是真的還是咋的。二姨太在山上都哭暈死過去了。今兒個一大早出的殯，王老爺的壽穴聽說是鎮裡最好的風水先生給找的，叫做海納百川，那地勢，將周圍的福氣全納在了他的壽穴裡，說是可以福廕子孫三代。”
“福廕子孫？”先前的男子聲音復又響起，一聲冷哼：“他王家都快斷子絕孫了，還福廕後代？哥幾個死得就剩老小一個，還算是王老爺有福氣，臨了有兒子給端壽燈送終。只是不知道他這老小又能挺幾天——王老爺的喪事辦完，緊跟着就應該辦王家幾個少爺的了吧？”
“可不是咋的。”接話的男子刻意壓低了聲音：“這王老爺一死，家裡幾個少爺就開始接連出事，誰知道是怎麼回事情呢……”
“來咧~~客官，您要的太湖牛肉。”
小二一聲宏亮的招呼打斷了二人的談話。楠生幾不可見的皺了皺眉頭。王老爺，早上出殯？莫非就是今兒個一大早她所遇上的不成？怎的王家還出了別的命案？腦子裡不經意的閃過那陰沉模糊的面容，早上那刺骨的寒意頓時平白無故的出現在了炎炎的烈日下直刺進她的心臟裡。楠生下意識的抱緊了自己，爲什麼覺得這明晃晃的太陽突然之間就失去了溫度，熱鬧喧囂的大街也彷彿與她之間升起一層透明的障礙？！彷彿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在推擠着她的身體，擠壓着擠壓着想要將她從此從這明亮溫暖中徹底的驅除出去。
“哎，小子。”
腳踝處一痛。頓時打破了那讓她僵硬恐懼的幻覺。楠生擡頭，迎着光看見兩個瘦削的男人正在打量着她。這二人身穿錦緞的青衣長袍，頭上帶着同色的小帽。衣物質地精美卻透着一股子說不出的浮華氣息，他們的臉上，明明尚算清秀的五官偏偏透出一種介乎於□□的味道。其中一個見楠生擡了頭，便半蹲下腰，仔細打量了她一番。後邊一個得意洋洋的開了口：“怎麼着？我說的沒錯吧？打他兩天前進城我就盯上他了。這小子雖然身上髒點，不過長得眉清目秀，走起路來自有一番別樣的風韻，老爺肯定喜歡。”
前面那個許是打量得夠了，直起身子點點頭：“你小子這次瞎貓撞到死耗子，還真遇到個好貨色——小子，你可想從此擺脫這樣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生活？”
聽上去很誘人的建議。只是天上掉餡餅這樣的事情，爹爹一直告訴她是不可能存在的事情。若有人莫名施於恩惠，則必然對你有所求。不過而今的她，身無分文，想來不是爲財。難不成……是爲了色？！
只是她一身男裝，而此二人也是男子。楠生心裡頓然閃過龍陽二字。仿若害怕的低下頭，不讓二人看見她微皺的眉頭，刻意壓低了聲音：“小的不敢，小的沒想過。”
二人哈哈一陣大笑。當先的一個輕佻的開了口：“真真是個寶，連聲音都這樣清脆呢！這要是假以時日加以□□，老爺還不得疼到心坎裡去？！”
“我兄弟二人專替我家老爺尋找伶優。”當先的一人收了笑，慢慢的開了口：“我兄弟見你是塊當伶人的料，又見你無家可歸，方纔上前提攜於你。小子，這可是個天上掉下來的好機會，自個兒把握住了！”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楠生一臉驚慌的起了身子，抖抖瑟瑟的便從二人中間往外擠。那二人嫌她衣衫襤褸骯髒，下意識的拉下臉便往兩旁讓，楠生抓着這個機會趕緊竄進了人來人往的大街之中，借了幾個小攤繞過幾個圈子，便將二人遠遠的甩在了身後。
當伶優？可惜從小識別各種藥草味道的她天生生就了一幅好嗅覺。那二人身上透出來一股子淡淡的麝香味，正是房事中催情所用。想來二人是常用此物，纔會在皮膚上沾染上了這樣的氣息再也清洗不掉。再加上那渾濁的眼神，輕佻的舉動語氣，以及神情中怎麼抹也抹不掉的□□，二人是做什麼的楠生心裡便估了個八九不離十。這二人，竟然想把她騙到火坑裡賣掉做男妓不成？早聽說東丘國龍陽之風盛行，沒想到是真的。楠生擡頭看了看天色，轉過一條小巷匆匆離開了朱門大街。現而今，早點找到個安身立命之處是緊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