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手

槐花大放,通鄉鎮的十里土路北側那數千畝河灘林子裡,撲出來一團團沉重的悶香。林子裡除了槐就是桑,老春初夏,槐綠桑青,桑肥槐瘦。太陽剛冒紅時,林子裡很靜,一隻孤獨的布穀鳥叫起來,聲音傳得遠而長。林子背後是條河,河裡流水擁擠流動時發出的響聲穿過疏林土路,漫到路外揚花授粉的麥田裡。一個穿軍衣的黝黑青年站在土路上,對着那河灘林子裡的一片槐樹喊了一聲:

“小妮!”

立刻就有一個紅褂綠褲的大閨女從雪白的槐林中鑽出來,黝黑青年用左手抻抻去了領章的軍衣,又正正摘了帽徽的軍帽,看着出現在面前的紅綠大閨女。她把一頭烏油油的發用一條白色小手絹繫着,飄飄灑灑洋溢着風情,柳眼梅腮上凝着星星點點的羞澀。

“你躲躲閃閃地幹什麼呀?”他大聲說着,用手摸摸胸前那兩個紅黃的徽章。閨女往後退一步,將身子半掩在槐林裡,紅了臉,說:“你別大聲嚷嚷好不好?”“怕誰暱?”“不怕誰,不願意讓人看見,你也不是不知道村裡人那些臭嘴。”“讓他們說去,早晚也得讓人知道。”“蘇社,咱倆可是什麼事也沒有!”她吊着眼說。“有什麼事呢?今日登記,明日結婚,後日生孩子,有什麼事呢?”他瀟灑地說着。“誰跟你去登記?你這樣胡說我就不跟你一道兒走了。”“我不說了還不行?你還挺能拿架。”他用左手從口袋裡提出一支菸,插進嘴裡。用左手摸出一盒火柴,夾在右胳膊彎子裡。用左手食指捅開火柴盒。用左手食指和拇指捏出一根火柴——小媞上前兩步,右手從他左手裡拔出火柴,左手從他右胳膊彎裡抓過火柴盒。她點着火,燒着他嘴裡的煙,水汪汪的眼看着他的臉說:“非要抽?”他舉起右胳膊,衣袖匆匆滑下去,露出了——他的手沒了——疤結的手腕。他陰沉沉地說:“當兵的,靠口煙撐着架子,那次打穿插,跑了兩天兩夜,乾糧袋,水壺,全他媽的丟光了,到了集合點,一個個都癱了。連長指導員副連長副指導員,還有一排長二排長三排長四排長,一人拿出一盒煙,全連分遍了,點上抽着,山坡上像燒窯一樣,這才緩過勁來。緊接着眼見着敵人就上來了,綠壓壓的像蒼蠅一樣,我端着一挺輕機槍,來回掃着扇子面,越南鬼子像麥個子一樣,橫七豎八倒滿了山坡……”“你說的跟電影上演的一模一樣。”“電影,電影全是演屁,光壞人死,不死好人,打仗可不一樣,我們一連人只剩下七個,還是缺胳膊少腿,打仗,打仗可不是鬧着玩的。…別說了,上了路再說。我馱着你。”她從槐林裡推出一輛自行車,車上纏滿了花花綠綠的塑料紙,“上來吧。”“還是我馱着你。”他把菸頭吐在地上說。“俺可不敢,你是戰鬥英雄哩!”她說着,看着他淡淡地笑。他咧咧嘴,也笑了。

土路追着陽光前伸,甦醒的田野裡充斥着生機勃勃的聲響,一樹樹槐花從他臉前滑過去,從槐樹的褐色樹幹裡,他不時看到桑樹的銀灰色樹幹,桑林裡響着小女孩和大女人的對話聲,也如參差錯落的桑槐,一閃就過去了,他漸漸地注意到了她的呼吸,注意到撐出去的雙臂和從她腋下望得見的衣服皺褶。她的腰渾圓。槐林裡溢出的香氣濃濃淡淡,延伸出去斷手的右胳膊,攬住了她的腰,他感到她哆嗦了一下。她用力蹬着車子,悄悄地說:“你把手拿開。”車子嗖嗖地向前跑着,他用胳膊箍了她一下,說:“不。”“拿開手。”她扭着腰說。“我沒有手!”他說着。“……沒有手……也得拿開……求求你……”她帶着哭腔說,車把子在她手下歪來扭去,終於鑽進槐林裡。車前輪撞在槐樹上,車子猛一跳,歪倒。從地上爬起來,他和她對望着。他激動的臉色發綠,對着倚在槐樹上的她說:“動動你怎麼啦?封建腦瓜子,你到城裡去看看。”“蘇社,你別逼人……你是英雄,你爲國有功,俺知道你好……可你知道人家怎麼議論你?”“議論我什麼?”“人家說你是個牛皮匠,說你連前線都沒上。”他的臉色隨即變灰了,手瑟瑟地抖着,說:“誰說的?誰說的?我沒上前線?我的手是被狗咬去的?…‘人家說你用手榴彈砸核桃,砸響了,把手炸掉了。”“胡說!那裡有核桃嗎?那裡沒核桃。手榴彈放在火裡都燒不響,砸核桃能砸響?就算是砸核桃砸響了,那我這些功勞牌子不是我自己鑄的吧?”“人家說你只得了一塊三等的小功勞牌子,那一塊是個紀念章。”“紀念章你們誰有?誰有?拿出來我看看!”

他又重複着複雜的手續點火抽菸,她沒幫他,卻用肩頭一下一下地往後撞着那顆槐樹。樹葉子和花串兒抖動着,響着。煙從他嘴裡憤怒地噴出來。她說:“你用不着生氣,村裡人的話,都是望風捕影地瞎傳。我還忘了,你還沒吃飯吧?”她把車子扶起來,從車兜裡摸出一個小手絹包,他一眼看出包着的雞蛋,立刻想到餓,昕到她說:“給你。”

“小妮,你相信他們說的?”他接過手巾包,怯怯地問。

“我當然不信,不過,你也得把尾巴夾一夾。今日去縣城。我瞞着俺爹哩。俺爹說,‘蘇社不是正經人,你要離他遠着點。’”

“好啊!你爹!”

“俺爹還說你擎着只斷手,吃了東家吃西家,回家兩個月了,連地也不下,像個兵痞子。”

“那麼你呢,你也這樣看我?”

“我對俺爹說,他爲國爲民落了殘廢,又是孤身一人,吃幾頓飯算什麼?”

“你爹怎麼回你?”

“他說,‘不是那幾頓飯’”

“你爹還說我什麼?”

“就這些。”

“小妮,”他想了一下說,“今天我們就去縣委,讓他們給我安排個工作,你只要同意跟我好,我讓他們也給你安排個工作,咱搬到縣城裡去住,躲着這些人遠遠的。”

“他們能安排你嗎?”

“他們敢不安排!老子連手都丟在前線了。”

“我們就走吧。”她眼淚汪汪地說,“你不要動我,好好坐着,我求求你。”

“好吧,我不動你。”他輕蔑地說,“都八十年代啦。當兵的,什麼世面沒見過呀。人都會裝正經,打起仗來,什麼羞不羞的,在醫院裡,女護士給我係腰帶,有個粉紅臉兒叫小曹的,是地委書記的女兒呢,人家那個大方勁,哪像你。”

“你怎麼不去找她!”

“你以爲我搞不到她?我不願意呢。我們凱旋着回來,給我們寫信的女大學生成百成千,都把彩色照片寄來,那信寫的,一口一個‘最親愛的人’。”

小媞不說話了,自行車鏈條打着鏈瓦,噹啷噹啷響。那隻不知疲倦的布穀鳥的叫聲,漸漸地化在大氣裡。

又朦朦朧朧地聽到了布穀鳥的叫聲。越來越清晰,單調,離它越來越近。它好像一直沒動窩兒,就這麼叫着,太陽高掛東南,田野裡暖烘烘的。小媞麻木地蹬着車子,聽着飄浮不定的布穀聲,她感到渾身鬆懈。跳下車,腿腳軟得像沒了筋骨。槐花的悶香漫上來,她的頭微微發暈,支起車子,一手扶樹,一手輕提着胸襟抖了幾下,她出了一身汗。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她踅着,進了槐林深處。槐樹大多是茶碗口粗細,杆莖人頭多高,樹皮還光滑發亮,樹冠不高也不太大,一片又一片的綠葉子承着陽光,閃閃爍爍地跳,槐花串串掛着,家蜂伴着野蜂飛,陽光下交匯着蜂鳴聲……她在槐林深處蹲了一會,看見與槐林相接的桑林,看見桑林外河中流水泛起的亮光……她往外走,踩着溼潤的沙地,沙地上生着一圈圈瘦弱的茅草,還有葛蔓蘿藤,黃花地丁。四隻拳頭大小的褐色野兔,靈活地啃着野菜,見到她來,一鬨兒散了,站在半箭之外,斑斑點點地望着她。灰山鵲拖着長長的尾巴,一起一伏地向前躍進。她眼裡像蒙着一層霧,南風從樹縫裡歪歪曲曲地吹過來,鑽進了她的身體。她摸出手帕揉揉眼,掐下一串齊着她額頭的槐花,用牙齒摘着吃。槐花初人口是甜的,一會兒就變了味。她心裡有點迷糊,便用削肩倚了樹,慢慢地下滑,坐下,雙腿平伸開,眯着眼,從花葉縫隙裡看太陽。太陽是黑的。太陽是白的。太陽是綠的。太陽是紅的。幾個花瓣從她眼前落下來,老春槐花謝,想着剛纔的事,想哭,一低頭,就有兩顆淚珠落在紅褂子上……

路過鄉鎮時,看到街上熱熱鬧鬧,人們走來走去,臉上都帶着笑。太陽光下坐着一位面如絲瓜的幹老頭,守着一個翠綠色的柳條筐,筐裡是鮮紅的大櫻桃,不滿。看到大櫻桃,蘇社用斷腕搗了她一下,說:“停車。”

櫻桃老頭半閉着左眼,大睜着右眼,看着蘇社。蘇社蹲在筐前,問老頭:“櫻桃怎麼賣?”

她扶着車子站在一邊,看着他的脖子,看着老人的幹臉。鮮紅的櫻桃好像在筐裡跳。

“五毛一斤。”老頭說。

蘇社提起一個櫻桃,舉着看一會,一仰脖子,讓櫻桃掉進嘴裡。他說:“真甜。就是太貴了,老頭,我是從前線回來的。雲南省昆明市櫻桃紅了半條街,個兒大,水兒旺,才兩毛錢一斤。”

“那是雲南。”老人說。

“便宜點兒賣不賣?”他又提起一個櫻桃,扔進嘴裡。

老人用力看着他。

“一毛錢一斤賣不賣?”蘇社往口裡扔着櫻桃說。

“走你的路吧!”

“一毛錢一斤,我全要了你的。”蘇社往嘴裡扔着櫻桃說。

“走吧,蘇社。”她在一邊說。

櫻桃老人臉上漸漸掛了顏色,兩隻眼全瞪圓。蘇社又往櫻桃筐裡伸手,老人抓住了他的手。

“你幹什麼?老頭,”蘇社說,“噢,還不興嘗一嘗嗎?”

“你爹從來沒有教育你。”老人說。

“你怎麼開口罵人?”

“你拿一毛錢。”

“我不買。”

“拿一毛錢。”

“老頭,真摳門呀!吃你幾個破櫻桃是瞧得起你。”

“拿一毛錢。”

行人一圈圈圍上來,都不說話,表情各異地看着蘇社和老人。也有用斜眼瞥一下小媞的,她的臉上泛熱,輕輕說:“走吧。”

“好吧,算我倒黴!”蘇社從兜裡摳擻了半天,夾出幾個硬幣來,扔在地上,“老財迷!”

他站起來。老人一探身,揪住了他的衣角。

“你想動打的嗎?老頭,我告訴你,動打的你可不是個,越南特工隊都是練過飛檐走壁的,照樣躺在我的槍口下。”

老人揪着他的衣角,不鬆手也不擡頭。

有人說:“算了,老人,放他走吧,他剛打仗回來呢。”

有人說:“年輕人,你彎彎腰,拾起錢,遞到他手裡,給他個面子,藉着坡,好下驢,他也好做買賣,你也好趕路。”

他彎腰撿起硬幣,拍到老頭手裡,說:“老子在前方爲你們賣命,身上鑽了這多窟窿,吃幾個破爛櫻桃還要錢。”

“小子,你別走!”老人說着,挽起褲腿來,把一條假腿從膝蓋上摘下來,扔在蘇社面前,吼一聲,“小子,老子在朝鮮吃雪時,你還在你爹腿肚子裡轉筋呢!”

她從人縫裡推車擠出來,上了車,逃命似的回來。

布穀聲又響,她不知道是她的耳朵歇了一會兒還是布穀鳥歇了一會兒。

“娘——小野兔!”

她聽到桑林裡傳出一個女孩清脆的喊叫聲,便移動着眼往發聲處看。她看到紫色的槐樹幹和灰色的桑樹幹,高擡眼,又看到滿眼婆娑搖風的綠葉白花。

“樂樂,好好走,別讓樹撞着頭。”一個女人的聲音。

“娘,掉下一個小蜜蜂。”

“別動啊,被它蜇着!”

“它死了。”

“蜂死啓子不死哩。”

“螞蟻要拖它。”

“別動它。”

“螞蟻拖着它走了。”

“別動它們。”

她終於看到柔韌的桑枝在空中晃動,幾片拳大的桑葉飄然落地,桑枝桑葉間,鑲進藍藍黑黑的顏色,一個通紅的孩子,像小鹿一樣跳過去又跳過來。

“後生,你別狂,家去摘下那兩塊牌牌,找塊破布包包擱起來,”櫻桃老頭指着蘇社胸前的徽章說:“這種東西我家裡有半斤。”

蘇社咧咧嘴,不明哭笑。一直看着老人安裝上假腿,拐起櫻桃筐子,咯吱咯吱響着腿走了,衆人面面相覷,都沒得話說。羞答答地走散。撇下蘇社一人戳着,在陽光下曬着滿臉白汗珠。好半天才醒過神,轉着圈喊小妮,聲音又急又賴,像貓叫一樣,滿街都驚動了,走散的人又定住腳,從四面八方一齊回頭看他,使他感到無趣,趕緊溜到牆邊,背靠牆站住,心裡頓時安定了不少,閉住嘴,騰出眼來找小妮。滿街急匆匆走着人,也有自行車在人縫裡鑽,但都不是小媞.櫻桃老頭遠遠地坐在涼粉攤旁柳陰下,沙啞着嗓子喊:“櫻桃——櫻桃——櫻桃——”

反覆想了還是決定先回村,想必小媞是早回了村。走着與槐林相傍的土路,見無邊的麥浪從路南涌上來,到了路邊卻陡然消失,像馬失了前蹄,像潮撞着堤岸。有一家人正給小麥噴藥粉,一人揹着汽油機,一人拉着長長的蛇皮形噴粉管,像拉魚一樣從麥穗上掠過去,在他們身後,留下一道道煙樹。田野遼闊了就顯着人少,看不到有多少人幹活,莊稼卻長得出奇的好。

一輛手扶拖拉機噗噗噗響着,從路上馳來,他想截車,便站到了路邊,高高地舉起無手的右胳膊。開車的是個戴墨鏡的小夥子,坐得梆硬,像焊在拖拉機上的鐵鑄件,對他的示意連一點反應也沒有。拖拉機飛快地開過去,黑煙和塵土把他逼進槐樹林裡去。

拖拉機走了好遠,他纔敢從林子裡鑽出來,沉重的受辱感使他的心一陣陣抽搐,斷手的疤也隱隱作痛。也許是今年的第一隻螓蟠在林裡幹噪地叫起來,他對螓蟠充滿了仇恨,心裡想着把它砸成肉醬的情況,人卻在路上疲憊不堪地走。路上不斷有自行車騎過去,騎車人連多看他一眼也不。他心裡陰鬱得沒有一個亮點,不時地停下,按照動作順序點火吸菸,終於吸光了煙,捏癟煙盒,用力擲進樹叢裡。

從樹叢裡跳出一個紅色的女孩,高舉着一根桑條,像舉着一面旗幟,滿頭綴着白花,渾身都是香氣,“娘,解放軍,一個解放軍。”女孩喊。

“樂樂,慢着點跑,別摔倒磕破鼻子。”一個女人,揹着一筐桑葉,從槐林裡走出來,直到她放下筐子直起腰時,蘇社纔看清了她的臉。

“這不是蘇社大兄弟嗎?”女人問,“進城了嗎?”“……留熳姐,”頓了一會纔想起她的名字,他吭吭哧哧地說,“你採桑葉喂蠶?”

留嫂臉紅紅的,說:“樂樂,這是你叔叔,你叔叔是英雄,快叫呀!”

女孩怯生生地叫了他一聲,就縮到娘背後,偷偷打量着蘇社。

留嫚用右手摸了一下女孩的頭,笑着對蘇社說:“她見了生人就像見了貓的小耗子。”

女孩用兩隻清澈的眼睛看着他,他心裡莫名其妙地感傷起來,他幾乎把這個女人忘記了。兩個月裡,他差不多吃遍了全村,好像也沒人提過她的事。正胡亂想着,就聽到她說:“我早就知道你回來了。你回來全村都高興,都請你吃飯,你這個窮姐姐不敢去湊熱鬧,也實在沒有什麼能拿上桌的東西給你吃。”

他狼狽地笑着,說:“我真不好意思,鄉親們尊重錯了人。”

“那就是你謙虛了。”

“你嫁到哪村了?”他看着女孩問。

她平靜地說:“哪兒也沒嫁。”

他不再問,指着桑葉筐說:“我幫你揹着吧。”

“不用。”她說。

她揹着桑葉,彎着腰跟他一起走,女孩扯着她的衣角走在一側。他看着她那條如同虛設的左胳膊,回憶起少年時一些殘忍的行爲。留熳生來畸形,她的左臂短、小,像一條絲瓜掛在肩膀上。留熳上過一年級,他和一些男孩子們經常欺負她,扯着她的殘胳膊使勁擰。後來她就不上學。

“兄弟,該成親了吧?”她問。

“跟誰成親?”他苦笑一聲,說,“瘸爪子,沒人要嫁給我。”

“你這個瘸爪子跟我這個瘸爪子可是不一樣,”她愉快地笑着說,“你是光榮的瘸爪子,會有人嫁給你的。”

路很長,越走越累,便一齊住了聲,大一步小一步地向前走。終於走到村頭,天已正午,滿街泛起黃光,她舉起頭來說:“我家就在那兒,老地方。”她用下巴示意了一下,他看了一眼那排緊靠河堤被滿村新建青磚紅瓦房甩出去的草屋。它孤孤單單地坐在那兒。蘇社回憶着在草屋周圍曾有過的那一排排同樣模樣的草屋,心裡亂糟糟的。她說:“今日正好碰上你,大家都請你吃飯,我也該請。你別嫌棄,跟我走吧,家裡正好還有一隻被人打壞了脊樑的母雞,就慰勞了你吧。”兩道渾濁的汗水很滯地在她頰上流。她的嘴略有點歪斜,鼻子兩側生着雀斑。女孩曬得黑黑的,雙眼不大但非常明亮。

“留姐,……我還有事,就不去了吧……”

“隨你的方便,一個村住着,早晚會請到你。”她爽快地說着,拉着女孩往草屋走,他一直望見她們進了院子。

“小媞!”站在小媞家院門外,他大聲喊。院子裡靜悄悄的,沒有人說話,他把眼貼在門縫上,看到了小媞那輛花花綠綠的自行車支在院子裡。想走,卻又張嘴喊小媞,從門縫裡,看到小娓的爹板着臉走過來。

坐在她家炕下的長條凳上,看着她爹緊着嘴抽菸,身上似生了疥瘡,坐不安穩,一提一提地聳肩仄屁股。沒話找話地說:“大伯,小娓還沒回來?”老頭把菸袋鍋子在炕沿上叩着,死聲喪氣地說:“你問我,我問誰!”蘇社像打嗝似的頓了一下喉嚨,心裡頓時冷了。

“媞她娘,拾掇飯吃!”老頭喊。

媞她娘從另一間屋裡出來,說:“急什麼,媞出去還沒回來。”

“吃了飯要幹活!麥子要澆水,要噴藥,玉米要除草定苗,你當我是二流子,甩着袖子大鞋呀!”

“你看這熊脾氣!”媞她娘對蘇社說,“你可別見怪。”

媞她娘端上來一盤喧騰騰的饅頭,一碗醬醃帶魚,一碟黃醬,一把嫩蔥。“大侄子,一塊兒吃吧。”她對蘇社說。

“你大侄子早在縣裡吃飽了大魚大肉,用得着你孝敬!”老頭說。

蘇社猛地站起來,手伸着,嘴張着,眼瞪着,一副嚇人模樣,然後他垂臂合嘴耷拉眼皮,臉青一陣白一陣。他慢慢又坐下,手在大腿上摸着,一會兒,緩緩站起來,咬着牙根,一字一頓地說:“大伯,吃了你家幾頓飯,我牢牢地記住了,你也牢牢地記着吧,我遲早會還你的。”轉身他就走了,也不聽老頭老婆在背後說些什麼。走着街,委屈浸洇上來,眼裡簌簌地滾出兩行淚,怕人看見,想擦,舉起右手——馬上火氣填胸,不擦淚,飛跑回家,仰在炕上,哭着,死死活活地亂想。

哭了一陣,委屈和憤怒漸漸平息,心裡恍恍惚惚,宛若在夢中,睜眼看着牆角上輕動着的小蛛網,耳邊傳來毛驢的叫聲,窗外生動着大千世界,並沒有什麼變亂。於是爬起來,滿意地看看村裡給蓋的新房和備齊的傢俱,心裡又有些感動,飢餓和乾渴襲上來,便挑了水桶去井邊擔水,見着街上的行人,覺得一陣陣臉熱,懷着轟轟烈烈的念頭與人打招呼,但都是極隨便地應一聲,並無驚訝之語,於是也就明白了自己。

井臺上汪着些渾濁的水,兩隻黃色的白鴨用黑嘴攪着水,見到有人來,便搖搖擺擺地走到一邊去。他從小慣用右手,左手笨拙軟弱,連提個空桶都感到吃力。用扁擔鉤子鉤着桶,慢慢往井裡順,整根扁擔都進了井,他又大彎着腰,纔看到水桶底觸破了平靜的井水,他的臉隨着變成無數碎片,在井裡盪漾着。

他彆彆扭扭地晃動着扁擔,他總也打不到水,眼珠子都擠得發了脹,只好把空桶上上下下地提上來,直起腰,手扶着扁擔,雙眼望着極遠的天。

“戰鬥英雄,打水呀!”一個不比小媞難看的姑娘挑着兩隻鐵皮水桶輕盈地走過來。

他冷冷地瞅她一眼,沒有說話,姑娘看着他那隻斷手,笑容立即從臉上褪去。她放下自己的扁擔和桶,走上來拿他的扁擔,她說:“蘇社哥,我來給你打。”

“滾開!”他突然發了怒,大聲說,“不用來假充好人。我欠你們的情夠多的了,欠不起了。”

姑娘被他搶自得眼泡裡汪着淚,說:“蘇社,俺可是一片好心。”

“好心?他媽的,老子在前方——”他忽然住了嘴,雙肩垂下,拄着扁擔,面色漠然,好像對着墳墓。

那姑娘匆匆打滿兩桶水,擔起來,一溜歪斜地走了。她再也沒有回來。他知道話說過了頭,但也不後悔,對着井他垂下頭,仔細端詳着自己陰暗的臉……

他看到自己頭朝下栽到井裡,井水沉悶地響着,濺起四散的浪花去沖刷井壁,他掙扎着,身體慢慢下沉,井底冒上來一串串氣泡……他漂到了水面上,仰着臉,望着圓圓的藍天。藍天裡突然鑲進了小媞美麗的臉,他笑嘻嘻地面對着她,聽到她驚叫起來……全村人都圍到了他身邊,他躺在那兒,雖然死了,心裡卻充滿了報復後的快感……幾顆淚珠悄然無聲地落到井裡,砸破了水面,金黃的太陽照着他的臉,他的臉照亮了井水。

“兄弟。”

他聽到有人喊,慌忙直起腰,用衣袖沾沾眼睛。

“家裡沒鏡子嗎?”留嫂笑着說,“你要跳井嗎?”

“也許會跳呢!”他笑着回答。

“跳下去我可不撈你,”她說,“你挑水?”

“想挑,但挑不了,瘸爪子,不中用啦。”他直率地對她說。

“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大本事。咱這種人,要想咱這種人的辦法,你看着我怎麼幹。”她走到井邊,跪下,用右手握着繩子,把一隻瓦罐緩緩地順進井裡去,晃了兩下繩子,井裡傳上來瓦罐進水的咕嚕聲。她用力把繩子往上提,提到胳膊不能上舉爲止,然後,把頭伸過去,用嘴咬住了繩子。在很短暫的時間裡,一瓦罐水是掛在她的嘴上的,趁着這機會,她把右手迅速地伸到井裡抓住繩子,鬆了口,再把胳膊用力上舉,再用嘴去咬住井繩……她那條像絲瓜一樣的左胳膊隨着身體起伏悠來蕩去……她把滿滿一瓦罐水叼到井臺上,站起來,喘着粗氣說,“就得這樣幹。”

他看着她那兩片薄薄的嘴脣和細小的牙齒,問:“你一直就是這樣打水嗎?”

她說:“要不怎麼辦?前幾年俺娘活着,她打水,她死了,我就打,人怕逼,逼着,沒有過不了的河,沒有吃不了的苦。”

“沒人幫你打水?”

“一次兩次行啊,可天長日久,即便人家無怨言,自己心裡也不踏實,欠人一分情,十年不安生,能不求人就不求人。”

“娘,你怎麼還不走呀!”女孩在遠處急躁地喊。

“噢,樂樂,你先走,抓些桑葉給蠶寶寶撒上,娘幫叔叔提兩罐水。”

“你可快些呀!”女孩喊一聲,跳着走了。

留嫚提起那罐水,用膝蓋幫着手,把水倒進蘇社桶裡。他伸手抓住繩子,看着她的臉,說:“留姐,讓我來試試。”

“你要試試?也好,待幾天我幫你紡根線繩子。”她把手鬆開。

他跪在井沿上,把瓦罐順下井,打滿水。當他把胳膊高舉起來時,也學着她的樣,伸出頭,狠狠地咬住了繩子,在一瞬間,沉重的瓦罐掛在他的嘴上,他的牙根痠麻,臉上肌肉緊張,舌頭嚐到了繩子上又苦又澀的味兒。

他默默地坐着,看着她用一隻手靈巧地擀麪條。她家裡有五間屋,一間竈房,一間臥房,三間蠶房。蠶都有虎口長了,滿屋裡響着蠶吃桑葉的聲音。

“你打算怎麼辦?是種地還是去當幹部?”她問。

“到哪裡去當幹部?我都不想活下去啦。”

“說得怪嚇人的。”她咯咯地笑起來。

“娘,你笑什麼?”女孩問。

“大人說話,小孩別插嘴。”她說,“就爲斷了隻手?我也是一隻手不是照樣活嗎?比比那些兩隻手都投了的,我們還是要知足。”

“話是這麼說,可我總覺得不仗義。”

“想開點吧。”

她走到竈邊燒火。女孩摟着脖子往她背上爬,她說:“淘人蟲,去找你叔叔玩去。”

女孩踅到他面前,他問:“你叫什麼名字?”

“樂樂。”

“噢,樂樂。”

“叔叔,你打死二百個鬼子?”

“……沒有,樂樂,叔叔連一個鬼子也沒打死。”

“娘說你打死二百個鬼子。”

“沒有……”他避開了女孩的眼睛。

“叔叔,你的牌子。”女孩指着他胸前的徽章說。

“送給你了。”他把徽章摘下來給了女孩。

月亮升起來不久,女孩睡着了。留嫂把孩子塞進被窩,從她手裡剝出徽章遞給他。他說:“不要了,留着給孩子耍吧。”她把徽章放到窗臺上,說:“你也不容易呀,動刀動槍的,還打死那麼多人。”他吶吶半晌才說:“你包了幾畝地?”“我沒包地。我養蠶。這幾年,全胳膊全腿的都跑出去撈大錢了,沒人養蠶,滿林的桑葉。去年我養了五張,今年養了六張。”

她起身去喂蠶,月光從窗櫺間透進來,照着一張張銀灰色的蠶箔。她撒了一層桑葉,屋子裡立刻響起急雨般的聲音。“今年蠶出得齊,我一個人,又要採桑又要喂,真夠嗆的,要僱人吧,又不方便,只好苦一點,熬到蠶上了簇就好了。”月光照着她的臉,顯得清麗和婉,她覺察到他在注視她,便低眉順目,說:“我的樂樂眼見着就大了。”

他嗓子發哽,說不出話來。

留嫚說:“兄弟,不是我攆你走,今晚上大月亮天,我要去採葉子,家裡的葉子吃不到天亮呢。”

“我幫你去採。”

“不用,半夜三更的,叫人碰到說閒話——我倒不怕,怕壞了你的名譽呢。”

“不是有月亮嗎?”

槐花像一簇簇粉蝶在月光下抖翅。桑葉子黑亮黑亮。河水流動聲比白天大。

兩人兩隻手,一會兒就採滿了筐。從桑林到槐林,都被月亮照徹了。人在樹下晃動着,好似笨拙的大鳥。

石磨白狗鞦韆架斷手放鴨石磨三十年前的一次長跑比賽大風黑沙灘大風石磨罪過難忘那帶着口罩接吻的愛民間音樂罪過罪過島上的風愛情故事難忘那帶着口罩接吻的愛白鷗前導在春船我的朋友王樹增售棉大路五個餑餑白狗鞦韆架醜兵蒼蠅門牙棄嬰民間音樂島上的風大風售棉大路島上的風因爲孩子罪過蒼蠅門牙三十年前的一次長跑比賽枯河黑沙灘養貓專業戶倒立黑沙灘草鞋窨子我的朋友王樹增石磨白狗鞦韆架醜兵貓事薈萃蒼蠅門牙白鷗前導在春船拇指銬民間音樂倒立草鞋窨子拇指銬醜兵大風醜兵醜兵五個餑餑醜兵秋水大風三十年前的一次長跑比賽放鴨飛艇罪過貓事薈萃貓事薈萃因爲孩子大風我的朋友王樹增民間音樂石磨白鷗前導在春船草鞋窨子大風島上的風斷手倒立醜兵愛情故事售棉大路草鞋窨子拇指銬斷手難忘那帶着口罩接吻的愛放鴨貓事薈萃罪過因爲孩子秋水大風蒼蠅門牙民間音樂三十年前的一次長跑比賽罪過拇指銬五個餑餑島上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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