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便是七年。
他天資聰穎,就算虞白無意傾囊相授,常常只是敷衍了事,但有虞香草在旁邊幫襯着,無論是何種領域都得心應手,然而又謙虛謹慎,向來都是笑臉相迎的模樣,從不正面與人爲敵,一點點地掩藏鋒芒,讓有心人始終拿捏不到錯處,便也放棄了這個念頭。
他教她採藥,調香,不厭其煩地對她好,明面暗面,清清白白,不嬌揉造作,明眼人皆是看得見的。久而久之,連虞白也放鬆了幾分防範。
偶然有一日,他低頭看着她天真活潑的側臉,忽然有些失神,只裝做漫不經心道,“如果有一天,我是說如果,師父亡故了,你又該如何?”
“是呀,生死有命,爹爹也總會死的那一天,這些我都知曉,”她歪着腦袋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又很是沒心沒肺地笑道,“可我不是還有師兄你在嗎!你會一直陪着我的對嗎?”
“如果我也……”
“你也什麼?”她眨着一雙幽黑的眸子,有些奇怪,“師兄,你今天好奇怪。”
是啊,他確實是是失態了。七年相處,如果前頭給予的溫柔和寵溺還只是爲了利益所致,到了後來,戲演的太久了,就連他自己時常也弄不清,對她說出的每一句話,辦出的每一件事,到底是刻意營造出來的假意,還是真心。
“沒事,”他回過神來,伸手習慣性地摸摸她如綢緞一般的墨色長髮,溫和地笑着道,“我只是說,你說得對,師兄自然會一直陪着你。”
“我知道。”然而她卻是信了,只點了點頭,也隨着他眯着眼睛開心地笑起來。十六歲的虞香草已長成了少女的模樣兒,雖然因爲自小被保護得太好而透露些許稚氣來,但終歸也擁有了少女特有的嬌憨可愛。只是習性依舊跟個小孩兒一般,喜歡穿粉嫩的顏色,像是春天開在枝頭上的桃苞兒,是一抹活泛的明豔。
他有時候禁不住會想,待他這個小師妹後來成親,穿着鳳冠霞帔,繡花喜鞋時,到底會是什麼個模樣?
然而每回有這個想法,他都會很快清醒地從中脫離出來。因爲
就算他不走,藥谷的女子,也向來活不過二十歲。眼看着她已然十六歲了,餘下的至多也不過是四年的時光,一旦虞香草死去,他便失去了所有的屏障,七年經營,全盤皆輸。
所以在此之前,無論他此時付出的到底是真情還是假意,都必須要冷靜而及時地抽身而退。
唯有看不見,纔不會傷心。唯有不知道,纔不會愧疚。
……
終究是選擇了動手。
這些年來,雖然虞白始終存着心思防範着他,但長久以來,多多少少都透露了些弱處。他就像是角落暗中蟄伏的金環蛇,滋滋吐着毒液,扭動着靈活的身軀,伺機出動。
七年,不知是因爲他的長袖善舞,還是虞香草有意無意的袒護,他從未出過錯漏,一步一步都順利無比,這次也一樣,虞白六十大壽,酒宴散後,嗜酒的虞白早已醉得迷迷糊糊,五感皆封,他藉此機會,幾乎不用花費多少心思,只說了幾句漂亮話,便成功敬下一杯特意調配的水酒。
其實根本沒有拒絕的機會,再叱吒風雲的人物,也耐不住穿腸的佳釀和有意無意的逢迎。
“你……在這酒裡下了毒?”待虞白終於發覺異常時,本下意識地想站起身來,卻終究是狠狠跌落在地面上,望向神色平靜的他時,只苦笑,嘴角留下一線黑紅的血來,“我終究還是看錯了人。”
“是,”他笑,自斟了一杯,如獻祭一般地灑在他眼前的地面上,不急不緩地說道,“但師父請放心,您這些年來傳授於徒兒藥理,十分用心,徒兒自然不會忘恩負義,以同樣的方法讓師父死,滅了師父藥谷谷主的威風。這狼子野心欺師滅祖的名頭,徒兒便背了。”
他藏在袖中的短刀終究還是刺進虞白的胸膛,而後狠狠拔出,一如既往地不拖泥帶水,然而他心中毫無報復後的快意,只覺得一片空落落。
摘下虞白身上的令牌,他正打算就此離去,只聽得身後傳來一聲驚懼的尖叫,他轉身望去,卻是他的小師妹。
虞香草放大了的瞳孔在明滅不定的燭光下顯得有些迷惘,似乎
還未從血腥的夢中醒過來一般,只輕聲而怯怯,一如當年問他疼不疼時的語氣問道,“師兄……爲什麼?”
他沒有回答,終究還是扔了手中尚沾染着血跡的短刀過去,硬着心腸冷聲道,“我給你一次機會,就一次。殺了我,替你爹報仇。”
他閉上眼睛,感覺到那凜冽而帶着恨意的刀風明明已然擦過他的喉嚨,卻終究還是順着脖頸砍到他拿着令牌的左手上,霎時虎口處鮮血淋漓,卻並不影響生命。
“師兄!……師兄!”她丟了短刀,伏在地上痛苦地哭起來,抽抽噎噎,胡言亂語“爲什麼?……爲什麼我們最終會走到這一步?到底是出了什麼錯漏?你是我的師兄啊!”
不,這一步步,都是他精心設計的。正是因爲沒有半分偏差錯漏,纔會走到現在的局面。
他忍着疼痛,依舊牢牢握住手中的令牌,睜開眼睛來,冷靜得甚至有些漠然,“我只給了你這麼一次殺我的機會,你沒有用,這回我念着七年師兄妹情誼,放你一條生路,否則,不要怪我狠絕到底!”
她望着他離去的背影,最終還是沒有以命搏命。
那個人,曾用世上最好聽的聲音喚她“香草”,曾用世上最好看的手指教她調香,卻也曾用一把刀捅入她最親近的人的胸口。她曾贈與他滿腔孤勇的少女情懷,他卻溫和地笑着覆手還給了她一片血色無邊的仇恨。
走出藥谷的那一刻,他擡頭望着夜空,漆黑的夜幕下僅有幾顆黯淡的星星在厚黑的雲層中閃爍不定,像是最後一眼見她絕望如生命之火熄滅的眼神。七年時光,他除了一手的血腥,和一道深刻入骨的傷疤,什麼都未留下。
來也空空,去也空空。
好了。他斂眉撫着虎口上猙獰的傷口,自欺欺人地想,一切終於都可以結束了。
在靈棲時,他最喜看着後院的桃綻枝頭,吐露豔色,想着一直未曾回去的藥谷,還有藥谷裡的那個捧着一束桃花的女子,是否已爲他人,披上了鳳冠霞帔。
【脫骨生香】完,下一卷【舐犢癡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