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潛龍齋歲月

學堂就設在西廊不遠處的“潛龍齋”中。迎面一排硃紅亮漆的槅扇門,長窗上鏤着十字葵花的圖案,框格間嵌着磨光的貝殼,給一縷冬陽照得閃閃發亮。從廊上空窗望去,中庭上疏疏朗朗幾株掛雪的梧桐在寒風中挺立着,遠處是曲曲一彎湖畔。這去處劉駿當然不曾來過,子忻看上去也不甚熟悉。

走入空空落落的一個齋堂,兩人找了張桌子坐下來。劉駿從布袋裡掏出筆墨,齊齊整整地擺在桌上。子忻靜悄悄地坐在一旁,桌前一無所有。幾個男孩子在中庭嬉鬧,聽得一位長袍老翁緩緩地從院門口走來,咳嗽了一聲,便一窩蜂地擁進堂內,各自找着自己的位子坐了下來。

黎先生踱入齋內,筆直地坐在一把太師椅上,捋了捋山羊鬍須,閉目養神,待得人聲安靜下來方緩緩睜開眼,道:“人都來齊了麼?”

“齊了。”一個男孩答道。

“第一堂課,不忙識字,先講規矩。大凡入學讀書,先學修身次學治心。先要懂得事親接物,然後方可窮理盡性。這一點,你們可明白?”

座上一羣孩子齊道:“明白!”

黎先生點點頭,接着道:“爲人先要身體端整。衣服鞋襪,要時時收拾乾淨。男子有三緊:已冠要戴頭巾、未冠要總髻——不能披頭散髮,這是頭緊。腰帶要紮好,不得鬆散,這是腰緊;鞋襪要繫牢,不得拖沓,這是腳緊。總之,衣冠不得寬慢。寬慢則身體放肆不端嚴,不端嚴則易爲人所輕賤。”

這一番話說罷,座下頓時一陣哄亂,扎頭髮的、系鞋襪的、扯腰帶的皆而有之。

黎先生面無表情地掃了一眼面前東倒西歪、手忙腳亂的衆人,清了清嗓子,又道:“爲人子弟,說話常要低聲下氣,語言詳緩,不可高言喧譁,浮言戲笑。父兄長上有所教導,當垂首聆聽,不可妄自議論。長上有過,不可便自分解,姑且隱嘿,事後徐徐細稟。朋友之間也亦當如此。”

劉駿悄悄地問道:“什麼叫‘隱嘿’?”

子忻道:“就是閉口不說。”

“凡行步,須得端正,要籠袖徐行,不可以疾走跳躑。若是父母長上招喚,則應疾走而前,不可舒緩。相揖,必折腰;對父親、長上、朋友必自稱名;稱呼長上不可以字;有賓客不敢坐於正廳,升降不敢由東階,上下馬不敢當廳,凡事不敢自擬於其父。”

“……伺長者側,必正言拱手,據實以對,言不可妄。事長者出行,必居路之右,住必居左。飲食,必輕嚼緩咽,不可聞飲食之聲。開門揭簾,要徐徐輕手,不可有震響。……凡如廁,必去上衣;下廁,必浣手。夜行,必以燈燭,無燭則止。夜臥必用枕,勿以寢衣覆首……”

無究無盡的規矩噴泉般沒完沒了地從黎先生的口中涌出來,衆學生耐着性子聽了大半個時辰,已沉悶得昏昏欲睡,忽聽黎先生道:“這些規矩還只是個開頭,我已給每人印了一本小冊子,等會兒學散了,每人家去都要用心溫習,把我今天講的規矩背下來。明天我一條一條地問,答不出的,嘿嘿!”衆人心中一驚,正惶恐間,桌上的戒尺響了兩下,梆梆有聲,都嚇得一頭冷汗,方知學長們給這位黎先生起的“長臉夜叉”的外號當真不虛。

“現在我們來學作揖。趙清順,你上來一下。”黎先生站起來,走到堂前,當着衆人,認認真真了揖一下,便叫一個學生來學。

每個人不得不都站起來,伸長手拜佛一般揖着,聽他一一指正:“雙足要稍寬,這樣才能立得穩。彎腰的時候,眼要看着自己的鞋頭,威儀方美。往下揖時,膝要直,不得曲了。對位尊之人,得手過膝下,再手隨身起。很對,就是這樣。……”一擡眼,見一羣孩子此起彼伏地揖着,唯有慕容子忻悄然獨坐,一動不動,冷眼地看衆人,一副萬事與已無干的樣子。

黎先生板着臉,雙目威光四射,沉聲道:“子忻,你爲什麼不學?”

子忻柱着柺杖慢吞吞地站起來,馬馬虎虎地揖了一下,又坐了回去。

“重來。”黎先生冷冷地道,“如果你面前站着的是皇帝老子,你也這麼放肆輕慢麼?”

瞬時間,所有的人都停了下來,十來雙眸子直直地盯在他身上。

他只好又認真地揖了一次,慌張之中彎腰微過,一時頭重腳輕,“撲通”一聲摔倒在地。他原本臉上又青又腫,看上去十分滑稽;這一摔倒,樣子愈發可笑。一旁觀看的學生有幾個頓時忍不住咯咯地笑出聲來。

“笑甚麼笑!如果摔下去的是你們自己的父兄,你們也這麼笑麼?”

黎先生大喝一聲,衆人嚇得立時噤聲。

劉駿忙俯身想將子忻摻扶起來,子忻避開他的手,輕聲道:“我自己來。”說罷自己慢慢爬起身來,坐回椅上,拂了拂袍子上的灰塵,滿臉發青,低頭不語。

剩下的課先講晨昏定省,如何請安,如何事親,如何視疾,一直講到如何研墨,如何握筆,如何寫字……他一概沒有聽見,心中一遍一遍地迴盪着衆人的笑聲。好不易熬到放學,他默不則聲地走回去,一路上不論劉駿如何逗他說話,都不發一言。到了路口,兩人分手,他便獨自沿着長廊緩行,快到自己屋子的門口,忽然一雙冰手捂住他的眼,一個甜蜜蜜的聲音從身後道:“這麼早就放學了?”

他停住腳步,道:“放了。”

“沒逃學罷?瞧你,什麼也沒帶,哪裡像個上學的樣子?”說話人是個大眼睛的女孩子,一頭濃髮,笑起來眼眸流光,耳垂上兩粒紫晶耳環在她的笑聲中叮噹亂晃。

他心緒惡劣,懶得說話,那女孩子偏纏着他,道:“你還沒告訴我昨天究竟是誰打了你呢? 是不是小虎?要不,是小金子?你倒是說啊!你不說,我怎麼找他算帳呢?”

“不是,也沒關係。”他又嘆了一口氣。

女孩子又道:“你今天爲什麼老是嘆氣?是不是上學上得不開心?”

“沒有。”

“吃飯了麼?”

“不想吃。”他走到屋裡,靠在牀上。

“你不理我,我可去玩兒了。”

“去吧。”

“我去玩兒,你替我照顧一下唐蘅,好麼?”

他氣乎乎地道:“姐,你不要煩我好不好?”

正說着,只見內屋裡衝出來一個扎着沖天小辮的紅衣男孩,見了子忻便叫道:“子忻哥哥!子忻哥哥!我想死你啦,你想我不想?”說罷將鞋一脫,爬到牀上,便去抱子忻的脖子。

子悅連忙道:“乖唐蘅,哥哥今天不舒服,你要乖乖地,不惹他生氣纔好。這屋子反正大,你自己隨便玩兒好了,只有一樣,可別碰你哥哥的寶貝金魚。晚上你爹爹就來接你了。”

唐蘅眨眨眼睛,從牀上一跳,跳到子悅的身上,抱着她的臉嘖嘖嘖一陣亂親,鼻涕唾沫頓時塗了她一臉,他雙手攀着她的肩,猴在她身上,細聲細氣地道:“子悅姐姐好香呀,我跟你出去玩,好不?我一定乖,什麼都聽你的。真的!”

“不成不成,姐姐今天可有頂頂重要的事情要幹,你去了只會搗亂……還是留在這裡好啦!”子悅三下五除二地幫唐蘅穿好鞋子,他一溜煙兒地跑到書房裡找圖畫兒去了。

門輕輕地掩上時,屋子忽然暗了下來,子忻這纔想起早起出門時吹了燈,唯一點着一個燈籠又被唐蘅拿到裡屋去了。一縷陽光從提窗的簾縫中射進來,孤零零地落在飛罩旁的一隻半人多高的花觚上。描金的瓶口頓時溜出一道刺眼的金光。他連忙閉上眼,又想起潛龍齋裡那一羣男孩子的笑聲、黎先生冷酷的嗓音以及自己摔倒時狼狽的模樣。

其時他摔得並不重,扒在地上時卻能想象出腦後十來雙眼睛盯着他看的樣子。他還小,自然而然地進入了人類世界常見的那種“我想你是在想他是在想我是在想……”之類複雜曲折的推理之中。在兩個“我”之間可以自由疊加無數個人稱與猜測。到了最後,誰也不知道究竟是誰在想誰。唯一確信的事情是,當時地板上塵土乾燥,有一絲奇異的酸味。地磚光潔而冰涼,四條邊上細鏤着的一圈藤莖梅花。黎先生的下襬上有一塊不顯眼的補丁,裡面籠着一雙半新不舊,青布厚底的棉靴。他還發現老先生的腳很小,靴子很窄,與他高大細長的身軀大不相稱。若不是那些羞辱打嗝一般地涌到喉頭,或是胃酸那樣一趟又一趟地攪動記憶不使之沉澱,這原本是尋常的一天。可是,因爲這件事,世界全變了,變得索然無味。他一動不動地躺在牀上,瞪着頭頂上的海墁天花,感到周圍的一切漩渦般地飛轉起來。

他忽然開始數自己的歲數,開始計算要過多少年後他纔會死去。

正胡思亂想中,他忽然嗅到一股煙氣,探頭出來察看,發覺書房裡有一團嗆人的濃煙涌了出來。接着是“咣啷”一聲,唐蘅尖叫着衝出來:“子忻哥哥!子忻哥哥!”

他拾起柺杖趕過去,見書桌上幾本書已燒掉了一半,所幸唐蘅及時地潑了水,這纔不至釀成大火。

“我……我方纔看書……看不清,就把燈籠的罩子拿開了。書挨着火太近就燒……燒了起來。”唐蘅怕火,見子忻趕過來,便抱着他的腿,躲在他身後。

“行了,沒燒起來就好。”看着唐蘅嚇得肩膀縮成一團,懶得嚇唬他,他淡淡地說道。

“書燒沒了……叔叔會罵你麼?”

“不會。你找別的地方玩去吧。”

彷彿得了赦令一般,唐蘅抽腿就走,又被子忻一把拉住:“你從哪裡找的水?”

“魚……魚缸。”

他的臉擰了起來,急聲道:“你說什麼?”

“金魚缸……我把它砸破了。昨天子悅姐姐剛跟我說了司馬光砸缸的故事。”

他顧不得追究,俯身在地,四處找那條金魚。唐蘅也連忙鑽到桌下去找。過一會兒,聽得唐蘅歡快地叫道:“在這裡!它還沒有死呢!”說罷從桌子底下爬出來,攤開手,一條鮮紅奪目的金魚正張着大嘴吃力地呼吸着。

“那就好!”子忻喜道,“臥室裡有水,你快去把它放好。”

他行走緩慢,怕拿着魚趕到有水處已經晚了。

“嗯!”唐蘅撒腿就跑,騰騰騰躥到臥室,遠遠地道:“好啦!我把它放到水裡去啦!子忻哥哥,你不要擔心啦。”

他慢吞吞地跟過去,拿眼一望,道:“你把它放在哪裡?”

“你的茶杯裡!茶杯裡有水!”唐蘅道。

他的火又冒了起來,吼道:“茶杯裡是茶,不是水。”

“暫放一下,讓魚吸一口氣不可以麼?”唐蘅細聲細氣地道。

“那是熱茶!”他看着茶杯裡絕望掙扎、奄奄一息的金魚,淚水不知怎地涌到眼眶,又被他捏着拳頭強逼了回去。

唐蘅戰戰兢兢地看着他發怒,跺跺腳,忽伸手從茶杯裡撈出金魚,往門外跑去,一邊跑一邊道:“前面有湖,我把它放到湖裡去它就能活了!”

“站住!你不會游泳!”他跟了出去,唐蘅一溜煙地衝出院子,一腳踢開隔壁竹梧院的大門,跑到九曲橋中,將魚放入湖水之中。

他氣喘吁吁地趕到時,看見唐蘅咧着嘴,帶着一副哭腔地對他道:“我已經把它放到水裡去了,它……它還是那個樣子。我看它快要死啦。”

墨綠的湖水中薄冰初解,白玉欄杆下浮得那條鮮紅的金魚,它的嘴緩慢地張合着,肥胖的身子歪在一邊,彷彿連它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把自己浮起來。只用一雙絕望的眼睛看着岸上躊躇着的兩個人。過了一會兒,它的嘴就不再動了。它像一片落花一般悠然無主,隨波飄動。

子忻扒到欄邊,找了一根枯枝將金魚撈了起來,用手絹包好,放在自己的荷包裡。

“對不起……”唐蘅的眉上只有一層淺淺的絨毛,皺起來時眉頭微微發紅,“子悅姐姐說你常常對着這條魚說話,是真的麼?”

他不置可否,只悵然地道:“它的名字叫小歡。”

“你不讓它死在水裡,難道是要埋了它麼?”

“不是。”他望着遠方,嘆了一聲:“我把它帶在身邊。”

“你……你要把它做成鹹魚麼?”唐蘅拉拉他的衣角,顫聲問道。

“不是。”

“它……它會變得很難聞的。”

“你若喜歡一樣東西,不論它變成什麼樣子,你都得喜歡。”

… …

每當走入潛龍齋空蕩敞亮的正廳,聽着堂中孩童恣意的嬉笑,子忻便會無緣無故地感到落寞,覺得自己並不屬於這裡,覺得無人理睬,覺得度日如年。那羣孩子其實大半與他相識,卻很少有人找他說話,即便是客氣地打聲招呼,大約也是看在子悅的份上。他知道谷裡的孩子分作好幾派,每派都有自己的頭兒和擅長的遊戲。他很自覺地躲到一邊,攤開書本,假裝看書,其實心裡全是孩子們興奮的笑聲。

那些遊戲,他從不參加,也一無所知。唯一高興做的事情便是等着兩派的孩子忽然惡語相向,打成一團,便跳進去撕扯,就算給人打得鼻清臉腫,亦樂此不疲。

讀書之後,這種打架的日子漸漸少了。學堂裡的孩子彷彿一夜之間全都文質彬彬了起來。以前扔石子、彈鳥、打雪球、騎竹馬、挖蚯蚓、游水捕魚之類的遊戲不再時興,代之而來的是鬥蟋蟀、下五子棋、畫戰馬長矛武士盔甲。遊戲從地面移上了桌子。谷中的大夫全是讀書人,到了節日閒暇,便帶着孩子去會詩友、逛講會。春日間還戴竹冠、披雲巾、着文履、攜癭杯棋去山中遠遊。鹿皮坐氈一鋪,大人們鬥起詩來,孩子們能幹的不過是收拾詩筒、整理葵箋、分發韻牌、傳遞酒杯之類的雜事。一個月下來,教完了切韻,便學填詩作文,一開始無非是李、杜、韓、柳,盛唐諸家。黎先生早已排出了教程,四書之後便講《孝經》,接下來依次爲易、書、詩、禮、直到春秋三傳。八歲入學,全部講完,已是十五。自此以後,遊戲從桌上移入腦中。

一想到還有七年要和黎先生共處,子忻便覺頭大如鬥。黎先生那一雙清冷威嚴的眼睛似乎總在有意無意地審視着他。即使坐在最後一排,也能感到他的目光尤如一把利劍穿過前面好幾個人的胸膛,直刺他的心臟。這個時候,他會裝作視而不見,扭過頭去看牆上一副陳舊的橫幅:

“竹密山齋冷,荷開水殿香。

山花臨舞席,水影照歌牀。”

這四行趙體遒勁朗逸,法度嚴謹。細看之下,偏又於圓轉流美之中多了幾分嫵媚婀娜。

遐思中,一道陰影掃過來,他連忙回頭,看見黎先生已經走到面前,板着臉道:“這字寫得不錯,是麼?”

“……是。”

“這是你父親在你這個歲數的時候寫的。”

又來了。子忻心裡道。無論什麼事情,黎先生都要拿子忻與慕容無風比較,趁機長篇大論地教導一番。你父親是神童。你父親博聞強記,過目不忘。你父親四歲學醫,六歲開診,十歲主堂,十五歲著書,十七歲名滿天下。你父親……

“啪”!習字的冊子扔到面前,黎先生道:“這是你寫的字,自個兒對着牆上的字好生想想,可還過意得去否?”

他垂首不語。

“下學之後,把你寫的東西交你父親看過,讓他簽字,明兒好生更正了交上來。再寫得不象樣,就罰你每個字抄五百遍。你可省得?”

“是。”

頭幾回老先生訓他,他還滿臉通紅、汗流浹背、恨不得鑽地三尺。後來訓得多了,他要麼點頭稱是,要麼一聲不吭。下了課,收拾書本,第一個離開。

… …

這一年穀裡的春天來得特別早。最後一場雪下畢,竟一連晴了整整十日,忽然間便已到了碧草叢生、山花滿目、鶯啼燕囀、柳絮亂飛的時節。穿過花門,繞過一帶短短的紅欄,再從數百杆修竹中轉出,他看見九曲橋上的小亭中有一道熟悉的白影。他心中一暖,匆匆趕過去,幾乎被路旁一叢翠若欲滴的忍冬絆了一跤。

這是他冬日之後第一次見到父親。像往日一樣,父親喜歡靜坐亭中望着湖水冥思。他背影依然消瘦,腰卻挺着筆直,紅爐中升起一道細細的茶煙,乳白色的,升到半空,被清風一攪,悠然地彌散開來,了無痕跡地滲入到遠處的碧水青天。

“爹爹!”他的步子有些踉蹌,細小的喊聲在空曠的湖際顯得格外零丁。而父親卻顯然聽到身背的動靜,轉過身來,道:“子忻。”

他眼中笑意溫暖,看着兒子蹣跚吃力的步態,目中忽又隱現一絲憂鬱:“不要急,慢些走。”

走到父親身邊,他扔開柺杖,一骨碌地爬到他的身上,挨着他坐了下來。慕容無風將他一抱,掂了掂重量,道:“嗯,幾個月不見,你重了好幾斤呢。”

“媽媽說我又長高了一寸。”

“腿還時時痛麼?”

“不怎麼痛。”

“唔,那就好。”慕容無風點點頭。

子忻把頭埋在父親的懷裡,忽然拉了拉他的袖子。

“說吧,又幹了什麼壞事?”慕容無風摸着兒子的腦袋,緩緩地道。

心虛地摸出那本揉得皺皺巴巴的小冊子,子忻道:“我的習字薄,黎先生要您過目簽字。”

父親正在批醫案,筆硯就在旁邊。看他接過小冊子,子忻的心砰砰亂跳,不知不覺已滿臉通紅。

慕容無風將冊子從頭到尾地翻了一遍,在最後一頁寫上“已閱,慕容無風。”六個字。然後將冊子還給他:“拿去罷。”

見父親不置一辭,他愈發惶惑,咬着嘴脣,思量半晌,磨磨蹭蹭地道:“爹爹……我……我寫不好字。”

慕容無風淡淡道:“不着急。”

“我的算術……也不好。”

“不着急。”

“要背的書,我老記不住。”

“不着急。”

在父親身上扭怩半晌,他擡眼遠望,湖岸垂柳下的草叢中,高高低低長滿了蒲公英,便問:“爹爹,爲什麼那些蒲公英有的高有的低?”

在子忻幼小的記憶中,沒有什麼問題可以難倒父親的。

果然,慕容無風笑了笑,道:“蒲公英一定要長得高過它周圍的草,風才能將它的種子吹到別處。周圍的草長短不一,蒲公英自然也就高低不同了。”頓了頓,他又加上一句:“你將來長大了,也要像蒲公英一樣,得想法子高過周圍的草才行。”

他嘻嘻地笑了起來,覺得很有趣,問道:“爹爹,那誰是我的草呀?”

慕容無風微微一笑:“我。”

六歲的男孩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便習慣性地啃起了指甲。

“不要啃指甲。”慕容無風把手指從兒子的嘴裡拿開。過了一會兒功夫,子忻復又啃了起來。這嬰兒期的習性,他怎麼也改不掉。

在父親身邊玩耍了片刻,拿着毛筆畫了幾隻小魚,給父親看了自己收藏在荷包裡金魚頭骨,又喝了幾口茶,他忽覺倦意襲來,扒在父親身上倒頭就睡。

熟睡中,慕容無風再次把兒子的手指從嘴裡拿開,嘆了一口氣。身後忽來傳來一陣窸窣的裙聲,一個輕柔聲音笑道:“這小猴精又來粘你了。”荷衣將一碗素羹放到桌邊,伸手將子忻抱起來:“這小子又沉了不少,我送他到牀上去睡罷。”一會兒,她趕回,坐到慕容無風的身邊,道:“剛纔遇到黎先生,又狠狠地說了子忻一頓。這孩子成天心不在焉,寫字丟三拉四……罰站也不管用,他氣得沒法,叫你好好管教管教。”

慕容無風毫不動容:“他還小,四歲半纔開始說話。如今剛剛六歲。能寫出字來已不錯了。”

“你怎麼老護着他呀?”

“這幾年給他做的手術已夠他受的,若不是成天三病兩痛,他也不會這麼遲才說話。”他皺眉,接着道:“我心有愧,不想苛責。況且他服了太多的止痛劑,直到現在還精神不濟,動輒睏倦。這些都是不得已的後患。”

說到這裡,荷衣急了起來:“你給兒子吃的藥不會讓他變傻罷?早上我問他九加六等於幾,他數完了自己的手指,不夠用,問我:‘媽媽,借你的手指頭給我數數,行麼?’數了幾趟才告訴我,等於十五。”

“撲”一口茶噴了出來,慕容無風笑道:“小傢伙真逗。”

“我小時候可沒這麼笨。”荷衣嘆道。

慕容無風苦笑,過了半晌,忽然道:“荷衣,他還有一次手術。”生怕妻子難過,他又補充了一句:“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手術。”

驀地,荷衣擡起蒼白的臉,顫聲道:“星兒現在已經很好了,你就饒了他罷!”

“還可以更好。”

他握住妻子的手,目光堅定:“我們不能放棄努力。”

那一瞬間,一股無形的力量從丈夫的手傳了過來,她焦急的心平靜了,卻又不安地看了他一眼。在子忻身上進行的四次手術均由慕容無風親自執刀。術前,他會用數十天的功夫去熟思手術的每一道細節,佈置和檢查所有的準備工作。手術之後,他全程照料兒子的起居。連包紮、換藥、餵食、洗澡、更衣這一類極費體力之事也一應包攬。荷衣最多隻能作他的臨時助手。以慕容無風的話來說,就是“兒子必須受到最專業的照料,他的身體才能恢復到最好的情況。”一場手術熬下來,總以兒子平安康復、父親心力交瘁、大病一場爲了局。

“我擔心他,”她的眼光幽深,帶着悲傷,“也擔心你。”

握着她的手平穩、沉靜,慕容無風道:“荷衣,我無妨。”

“我們再也不要孩子了,好麼?”她的淚突然涌了出來,忽然慟不成聲。

“當然。”他苦笑着,用力地摟了摟妻子的肩膀。

——爲了孩子,他們吵過多少次,荷衣已不記得了。

良久,她收了淚,問道:“準備什麼時候動手?”

“五月初。我需要兩個月的準備時間。”

一整個冬季慕容無風都在苦讀,臥牀不起的煩惱和風溼的痛苦被他拋在腦後。所有的症源、藥案被重新翻檢出來,荷衣一次又一次地跑到藏書室裡在成捆的書籍和醫案中尋找慕容無風開列的資料。有一次,連他自己都不由得嘆道:“荷衣,子忻的病已用光了我所有的知識。”

… …

最後一次手術雖是慕容無風醫學生涯中前所未有的冒險,卻是一次成功的冒險。他小心翼翼地將子忻右腿上一道尚有活力的經脈移植到他較爲健康的左腿上。於是,麻木不仁的左腿逐漸恢復知覺,肌肉開始生長,骨骼變得強壯。作爲代價,他的右腿則完全喪失了活力。到了次年春季,子忻只需手杖便可行走,比之往日之艱難吃力,已是大爲改觀。慕容無風爲此心力大耗,手術結束的當日便吐血不止,一連六個月,兒子的傷勢都已康復,他還不能起牀。

原本以爲手術之後的子忻會變得活潑頑皮,慕容夫婦吃驚地發現兒子的性情正朝完全相反的方向行進。他變得越來越沉靜,越來越靦腆,越來越執拗。當他不再需要服藥休養之後,他腦子似乎清醒了很多。雲夢谷的人很快就知道,子忻至少有兩樣東西與他的父親完全相同。

——他的聰明。

——他的脾氣。

他頂撞黎先生的膽子越來越大,最後一次,兩人大吵一通之後,他竟衝着老先生大吼:“您爲甚麼還不下地獄?”黎先生怒髮衝冠,氣得差點昏過去,捲起行李,拂袖而去。當日,荷衣不得不親自到黎先生的府上陪罪。好不易將黎先生請回來,子忻卻絕不肯入家塾一步。荷衣軟硬兼施,毫無效果。最後,只好拿出殺手鐗:“去見你爹爹,你爹爹若同意你不去家塾,你便可以不去。”

就這樣,丁丑年夏六月,子忻再一次滿懷忐忑地推開竹梧院那道刻着青藤的垂花門,滿園的花香和一地的竹影絲毫不能帶給他快樂,他心跳如鼓,卻又決心已定。

不論父親發多大的脾氣,潛龍齋他是絕不會再去了。

其實他早就聽說過父親的脾氣很大,只是從沒見過他發脾氣,也想象不出他發起脾氣來會是什麼樣子。是以心下存着一絲僥倖。

這一年夏季慕容無風還未從子忻那次手術中恢復過來。他心脈格外虛弱,稍一用力便頭昏眼花,心跳不已,一天中倒有大半的時間不得不臥牀靜養。除了批閱醫案,偶爾去一下診室之外,絕少見客。

子忻掀帳走到父親牀邊,見他半臥在牀瞑目養神,便低低地叫了聲:“爹爹。”

慕容無風擡起眼,看見兒子,道:“什麼事?”

“我今後……可不可以不去學堂?”他小心翼翼地請求。

“哦?昨兒你母親已代你去向黎先生陪了禮,他不會怪罪你的。”慕容無風淡淡地道。

“我不喜歡黎先生。”

“不喜歡黎先生?”慕容無風哼了一聲,道:“那你喜歡誰?”

“我喜歡爹爹。”他道:“我要學醫。”

“嗯,知道了。你不用去學堂了,以後每天到我這裡來罷。”像往日一樣,慕容無風半閉着眼傾聽着,平靜溫和地答應了兒子的請求。

“好的,爹爹。”子忻笑逐顏開,“您渴麼?我去給您泡杯茶。”

“仔細燙傷了手。”

“不會。”他興高采烈地走到隔壁茶寮裡煮了水,規規矩矩地給父親泡了一杯茶。坐在一旁陪他說了一會兒話,慕容無風道:“以後你每日辰時三刻過來,上午《內經》,下午《脈經》,晚上《本經》,你看可好?”

“挺好。”

“《本經》三十一卷,你每兩天背誦一卷,應當不是很難罷?”

“爹爹,我不神童。”子忻趕緊申明。

“所以我才酌情減量。我以前是一天背誦一卷的。”

“可是,那樣的話,我還會有玩耍的時間麼?”

慕容無風搖頭道:“我看沒有。”

頓時,頭頂上的每一根頭髮都要豎起來了:“爹爹,我不幹!”

“不幹也得幹,這只是個開頭。”慕容無風悠然地呷了一口茶,將一本厚厚的書遞給他:“這是《本經》的頭三卷,把第一卷前半部記下來,今晚便來這裡背給我聽。若有不認得的字,查字典或問你姐姐都行。”

子忻一看那書雖有些黃舊,卻保存得十分齊整,上書“經史證類備急本草”八字,方知自己才離虎口又入狼窩,與竹梧院相比,潛龍齋只怕就是天堂了。

就這樣灰頭土腦地走出門去,子忻心中鬱悶難當。在長廊上發了一會兒呆,正遇到一幫下學的子弟在湖邊歡鬧,劉駿看見他,遠遠地趕過來道:“子忻,你今天又逃學了!”

“我不去家塾了,以後跟着我爹讀書。”

“你爹兇麼?”

“原以爲他不兇的,現在看起來好像很兇。頭一天就要我背厚厚的一本書呢。”

“馬房裡正空着呢,你想不想去看馬?”劉駿忽然道。

子忻把書往懷裡一塞,喜道:“咱們可以騎馬麼?”

“就算不能往外跑,至少也能在馬上坐一會兒。”

子忻一聽,心花怒放:“咱們現在就去吧!”

兩人偷偷摸摸地來到馬房,見房內空無一人,只有幾匹黑馬靜靜地嚼着草料。兩人放下心來,開始閒聊,子忻問道:“阿駿,你會相馬麼?”

“怎麼不會?馬有三十二相。”一提起馬,劉駿立時得意起來,臉上的兩個酒窩深得可以藏下半杯酒去,“三十二相眼爲先。眼似垂鈴鮮紫色,白縷貫瞳行五百。斑如撒豆不同看,面顱側擊如鐮背,鼻如金盞可藏拳。馬口須深牙齒遠,舌如垂劍色如蓮。食槽寬闊腮無肉,咽要平分筋有欄。項長如鳳須彎曲,鬃毛茸細要如綿。膝要高,蹄要圓,身要平,肋要緊;臥如猿落,尾似流星……”

子忻哈哈大笑:“瞧你幾裡骨碌的,有這麼多講究麼?”

“可不!我爹說,馬是火畜,天性怕溼。所以要養在像這樣乾燥的地方。看馬的時候,頭要高駿,面要瘦而少肉。馬耳要小,耳小則肝小而識人意。馬鼻要大,鼻大則肺大而能奔跑。馬眼也要大,眼大則心大,見猛利不驚。此外要腎小腸厚,胸膛平闊,肋骨過十二條纔是好馬呢。”前面他一串馬經背下來,又快又流利,見子忻聽不明白,便又不得不撿重要的幾條解釋了一番。

子忻摸着光溜溜的馬背,早已聽得心曠神怡,嘆道:“爲甚麼我爹爹就不是馬伕呢!我要是能天天騎馬,該有多好!”

“噓!”劉駿不知從哪裡搬來一個馬鞍,輕輕一掄,掄上馬背,腳一踩馬蹬,極利索地翻到馬上坐定,接過子忻遞來的手杖:“我拉你上來!”

子忻拉着劉駿的手,折騰了半晌方爬上馬背,坐在劉駿前面。正巧那黑馬擡起頭來,往後瞄了一眼,子忻嚇得死死地抓住劉駿的手不放。

“不怕,這是一等一的好馬,乖巧知人意,絕不容易受驚的。”

“我摸它的頭要不要緊?”子忻壯着膽子伸手過去。

“不要緊,我先摸給你看。”劉駿輕撫着馬鬃,那馬的脖子便像女子一般柔順地彎了過去。

兩隻小手在馬鬃上摸來摸去,心中正歡喜得緊,那馬身忽然一抖。子忻嚇了一跳,道:“馬生氣了麼?”

正在詫異間,忽見門外一道黑影,仙兒舉着一把菜刀向他們衝了進來。那馬性甚靈,一見刀影,便即騷動不安。

“媽呀!”馬上的兩個人見仙兒來勢不善,劉駿扯開馬繮,雙腿一夾,道:“快逃呀!”

那馬頗知人性,雙蹄一踹,蹬開馬欄,往前一縱,竟從仙兒的頭上飛了出去。豈知劉駿光記得拉開馬繮,卻忘了打開馬廄的大門。那馬只在廄內團團亂轉,仙兒一菜刀正中馬腿。那馬吃痛狂嘶,猛地一顛將馬上的兩個人同時顛了下來!

便在這一當兒,大門猛地踢開了,一個人影衝進來,只聽得一聲暴喝,一隻大手牢牢地拉住馬繮,另一隻手將握着菜刀的仙兒小雞般拎了起來。

這件事最直接的後果,便是劉駿捱了父親一頓好揍。到了傍晚子忻再看見他的時候,他伸出手臂讓他看上面的淤痕。

“子忻,以後我再也不敢教你騎馬了。”

“偷偷地也不行麼?”

劉駿搖搖頭,一臉的淚痕。

“好吧。”

已近黃昏,子忻這才恍然想起父親晚上要問他的功課,嚇得連飯也沒好生吃,苦坐燈前背誦《證類本草》。酉末時分,他攜書來到父親牀邊,慕容無風剛剛喝過藥,斜倚在牀側,見到兒子,指着旁邊的一把椅子要他坐下來。

“書背好了?”

“差……差不多了。”

“差不多是什麼意思?”慕容無風板着臉道。

“背得前面七八頁……只能背這麼多。”

“背來聽聽。‘用藥尤如立人之制’,往下是什麼?”

子忻兩眼一閉,誦道:“用藥尤如立人之制,若多君少臣,多臣少佐,則氣力不周。而檢仙經、世俗之方亦不必皆爾。大抵養命之藥則多君,養性之藥則多臣,療病之藥則多佐,猶依本性所主而兼復斟酌詳用,此者益當爲善……”

慕容無風一連抽查數頁,子忻果然能誦,便跳至尾處,道:“《論語》有云,人而無恆往下——。”

原來子忻尤擅搶記,前面十來頁熟讀了三遍便了然於心,到了後頭不免遺漏漸多,一急之下,便啃起指甲,搜腸刮肚地想了半天,方結結巴巴地道:“論語有云,人而無恆不可作巫醫。明此二法……不可以權飾妄造。所以……所以……所以……”

慕容無風冷哼一聲,道:“所以什麼?”

被這話一激,子忻嚇得又想出一句,忙接道:“所以醫不三世不服其藥,九折臂者乃成良醫,蓋……蓋謂學功須深故也。復患今之承籍者……今之承籍者……多恃名價,不能精心研習,實爲可惜……實爲可惜……唔……嗯……實爲可惜……爹爹,背不出來啦!”

“背不出就到廊上去背。”慕容無風冷冷道:“黎先生一次罰你站幾個時辰?”

“半……半個時辰。”

“那你就到廊上去站着罷,背出了書再來見我。”

他沮喪地“噢”了一聲,磨磨蹭蹭地往外走。走到門口,又被父親叫住:“拿上蠟燭。今晚你若不把這剩下的幾頁背完,就別睡覺了。去罷。”

他走到屋外,靠着廊柱,一隻手舉着燈燭,一隻手拿着書,可憐兮兮,東張西望,看了一會兒螞蟻搬蒼蠅,背了幾句話,站了有一柱香的功夫,舉蠟燭的手便已痠痛難當。其狼狽之狀比起潛龍齋的時光更慘了十倍。方知自己雄心萬丈地嚷着學醫是個絕大的錯誤。一沾上學問二字,父親平日的溫和慈愛無影無蹤,雖不似黎先生那般厲言正色,其兇狠嚴厲不講情面之處只有過之而無不及。心中不禁大叫失策。正心煩意亂間,忽聽廊外一個小小的聲音叫道:“子忻!”

證類本草

他探頭過去,見子悅扒在欄杆向她招手,便道:“姐,你幾時進來的?”

“先別問我,你爲什麼拿只蠟燭站在外頭?”

“爹爹罰我背書。”

“呆子,他說要你罰站,你便老老實實地站着?這裡涼快,快坐下來歇一會兒。”

“爹爹就在裡頭,我……我不敢。”

“我今天在黎先生的太師椅上放了一隻大蛤蟆,嘻嘻,他一屁股坐下來,‘吧幾’一聲,氣得要命,差點兒把鬍子拔光了。出門的時候我又在草上結了幾個絆子,可惜他一個也沒踩中……不然摔破鼻子才叫好呢。子忻,明天我和小謝他們要爬這座山,你也想去麼?”說着便從懷裡掏出一張小小的地圖,上面全是自己畫的山頭。有幾個已用紅筆打了個大叉,那便是已爬過了。

在子忻看來,這些山頭樣子全都一樣,只有位置的區別。不難猜測,有可能當子悅去爬一座山時,她實際上爬的是地圖上的另一座山。有可能她糊里糊塗在同一座山上爬了兩次反而把一座從未爬過的山從地圖上叉掉了。有時候她會回來告訴子忻自己發現了一座嶄新的山,認認真真地推敲了它的位置,補在地圖上。實際上,這座山亙古以來就在那裡。增刪之後,子悅的地圖成了天底下最複雜的圖畫,裡面有着數不清的記號和路徑,地圖的反面,又有炭筆寫下的數不清的註解,只有子悅自己纔讀得懂。因爲有這樣一張地圖,雲夢谷的孩子們便默認了子悅在爬山這件事情上的權威地位,全都乖乖地聽從她的安排調遣。否則就有在半山裡迷路,或被狼吞吃的危險。

這一切揹着大人的陰謀,子忻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卻無法參加。孩子當中沒有一人的個頭大到足以揹着子忻滿山走而不覺得累的。作爲安慰,子悅總是從山裡帶回一些紀念品。比如,一隻刺蝟,兩條蜥蜴,一小袋酸棗,掉在地上的鬆榛和橡子,或是幾顆死羊頭骨上弄下來的牙齒。當然,她總是說那是狼的牙齒。一羣半大不小的孩子天沒亮就揹着乾糧溜出家門,鑽入深山。惹得焦急的大人們打着燈籠牽着狗滿山找。每一次回來都會有一個人背黑鍋承認是自己出的主意。輪到子悅的時候,慕容無風罰她在屋子裡坐上一整天“閉門思過”。過不了幾個月,新一輪的行動又開始策劃。在雲夢谷的孩子們心中,這偷偷出遊便是一年中最有趣的節日,百禁不止。

子忻道:“我不去,明天還要見爹爹。”

“那你可要替我們好好地纏住爹爹和媽媽。不然,我們還沒到山下就給大人們抓回來了。”

“黎先生那裡怎麼辦?”

“我寫了一個假條,模仿爹爹的筆跡,你看,像不像?”

她掏出一張薄紙,上面歪歪歪斜斜地寫道:“小女晨起略有不適,祈假一日,望準。慕容無風。”

子忻趕緊搖頭,小聲道:“這字也太不像了罷?”

“爹爹發病的時候寫出來的字就是這樣子的,我寫的比他寫的還要好些呢。”

“可是現在都是媽媽在替爹爹寫字……”

“媽媽也有忙不過來的時候,是不是?”

“早晚要被發現的。”他嘆道。

“發現的時候我已爬完了山回來啦,大不了花一天時間在屋子裡思過。”子悅眨眨眼睛,衝着他調皮地一笑。

兩人坐在廊下嘰嘰咕咕地說話,冷不妨身後一個聲音道:“子悅,原來你在這裡?可害得我一頓好找。”兩人慌張地回過頭,看見荷衣正從門外走進來,摸摸兩個孩子的腦袋,道:“子悅進屋來,我們有話問你。”

子忻緊張地看了姐姐一眼,子悅卻微微一笑,滿不在乎地站了起來,道:“好呀!”

… …

子悅走進屋子時,看見父親已經坐在他常坐的書桌旁。母親坐在他的旁邊。

他們總是在一起,子悅心裡想道。

“子悅,你弟弟從明天開始在我這裡學醫,你若也不喜歡黎先生,明天就和子忻一起來學吧。”慕容無風不動聲色地看了女兒一眼,淡淡地道。

“爹爹,誰說我不喜歡黎先生?我很喜歡啊。”子悅故作驚訝。

“喜歡還把一隻青蛙放在他的椅子上?”

“那是青蛙自己跳上去的!”

慕容無風臉一沉,子悅嚇得將脖子縮了回去。

荷衣道:“子悅,跟爹爹學醫不好麼?將來也像吳大夫一樣在神農鎮裡坐診行醫,人人敬服。”

子悅道:“我不喜歡學醫,再說,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荷衣怔道:“什麼事這麼重要?”

“嫁人!”

這話一出口,夫婦倆嚇了一跳。沒等回過神來,子悅接着道:“鳳媽媽說,女人長大了只有一件事最最要緊――那便是嫁個好夫婿。現在雖離我十五歲出嫁還早,但這等大事,當然想得越早越好。爹爹媽媽,我現在一共有四個候選人,難得您們今天有空,正好替我謀劃謀劃。”說罷,將一個小冊子捧上去,道:“這便是你們未來女婿的畫像。”

畫冊打開,頭一頁便是一張瘦長如葫蘆的小臉,蘑菇一樣散開的頭髮,綠豆一般的小眼,臉頰上幾點雀斑,笑起來時露出兩顆虎牙。

子悅道:“這是謝從龍哥哥,他下了學就陪我玩,我的話他全聽,雖然長得矮一點,不過我不在乎。”

慕容無風正目瞪口呆之際,子悅擠到他身邊,翻開第二頁。

“他是謝從虎,媽媽認得的。龍哥哥的弟弟,他們是雙胞胎,長得一模一樣。唯一的不一樣是虎哥哥的脖子上有一道抓痕,是以前和他打架時給我抓出來的。虎哥哥每次打架都幫我,我欠了他很多的人情,將來只怕要嫁給他了。……唔,這個很高很好看的哥哥是慕容濟,他的脖子上老是掛着很多寶石,眼珠子的顏色也像寶石。此外唱歌也很好聽。就是……就是脾氣有些大,一吵架就不理我了。不過,因爲他這樣好看,我也是可以忍一忍的。”

慕容無風疑惑看了荷衣一眼,荷衣笑道:“是烏總管家裡的老二。”

畫像上一位男孩隆眉深目,咧嘴大笑,果然與烏里雅多十分相似。

慕容無風淺笑不語。

“最後一位年紀比我大很多,可是長得最好看,武功也最高。最最重要的是,我最喜歡他。小時候每次來到谷裡都搶着抱我。如果他肯娶我,其它的人我都不要了。”

慕容無風忍住心裡的笑,翻到最後一頁,見一位青年猿臂蜂腰,目如朗星,手執長劍,英姿颯爽,不禁皺了皺眉,道:“唐芃?”

“是呀!”子悅拼命地點頭:“他現在來這裡越來越少了,且越來越不理我啦!”

慕容無風閤眼嘆道:“你還小,這些事情等你長大了再操心也不遲。你若還是喜歡跟着黎先生,明天就老老實實跟他道個歉,乖乖地上學去罷。”

“爹爹,我的畫冊……”

“畫冊沒收。以後不要成天亂想這些不着邊際的事。你且回屋去罷,今晚好生複習黎先生布置的功課。”

“哦。”還想再爭辯幾句,見父親一臉的冰霜,子悅趕緊垂下頭,灰溜溜地走了。

慕容無風看着子悅的背影,心事沉重,良久,忽然嘆了一口氣。

荷衣道:“你爲什麼嘆氣?”

“這幾年我病得多,星兒的手術也多。你一人照顧兩個,忙不過來。我們……很少關心子悅。不知她心裡會不會覺得我們偏心。”

荷衣笑道:“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這是從何談起?”

說是這麼說,她心裡也知道,一年當中,慕容無風自己要病三個月,照料子忻要花去幾乎半年。剩下的時間滿滿地排着醫務,通宵不睡是常事。最忙的時候四更時分便要爬起來準備手術。除了每日睡前荷衣會去看看子悅,或閒暇時分全家一起吃個晚飯,或逃學被抓回來罰站之外,她幾乎被遺忘了。

“不然她爲什麼這麼小就想着出嫁?難道她不喜歡住在家裡,不願意和我們在一起麼?”

荷衣心中暗驚:“你不說也罷了。這麼一說,倒真有幾分可能。她小時雖頑皮,卻一直很聽話。現在不知爲什麼,成天在學堂裡鬧事。可見是我們疏忽了!”

“也許她鬧事不過是想提醒我們,除了子忻,我們還有一個女兒。”慕容無風苦笑,“我最不稱職,一年倒有大半年沒認真管教她。現在頑劣得幾乎讓人束手無策了。”

荷衣握了握他的手,柔聲道:“不如我們現在一起過去看看她?和她說幾句軟和的話兒?”

“明天再去罷。剛剛訓了人就去安慰,只會助長她的頑性。”這話說完,他輕輕咳嗽數聲,臉上已現疲倦之意。

“回牀歇着罷。”荷衣將他送回臥室之內,嘆道:“自己病得起不來,見了女兒還要更衣,這屋裡就數你最能撐了。”

慕容無風道:“子忻還在門外罰站呢。”

… …

子忻正在苦誦《證類本草》,一眼瞄見子悅從屋內溜出來,跑到他身邊,怕着胸口,一副化險爲夷的樣子,悄悄地道:“天,總算把爹爹媽媽給蒙過去了!我就知道黎先生會跑來告狀的。”

子忻問道:“怎麼蒙的?”

子悅笑道:“正巧我身上帶着一本你的畫冊。”

“哪一本?”

“就是畫着唐芃叔叔的那本。”

“可是,那本畫得很糟呀!我自己都不想要了呢。”

“呵呵,放心放心,已經被爹爹沒收了。爹爹一着急,也忘了罰我了。不然明天哪裡還溜得掉?”

小湄

夏夜的風清涼而柔和,天空中幾粒星辰在一輪朗朗的明月下顯得暗淡。子忻走出竹梧院時,劉峻已在院門口等候多時了。

再沒有什麼比罰了站之後看見好友更讓人心情愉快的了。子忻停住步,笑道:“阿駿,你在等我?”

劉駿道:“我有麻煩了。”

“什麼麻煩?”

“今晚是江大叔開館授徒的日子。我爹要我去試一試,看能不能跟着江師傅學武。”無庸解釋,像天底下所有的父母一樣,劉家貴絕不會讓自己的兒子錯過任何一個長進的機會。可是谷裡的孩子都知道江師傅本名江天笑,師出少林,昔年也是武林中的一號人物,如今被謝停雲請來開館授徒,學生們進去的少,出來的多。皆因此君擇徒甚嚴,練功甚苦。一年下來,往往有一大半的弟子受不了江天笑的責罵與挑剔,紛紛改投谷外諸師。

子忻苦笑道:“那你在這裡等我作什麼?我也幫不了你。”

練武的地方離子忻的住處甚遠,子忻也從不往那裡去。武館裡出來的學生,一個個被江天笑教得嚴守武林的規矩,輕易不與人動手,更不尋釁鬧事。

“聽說今年館裡只有一個空缺,卻有十五個學生想進去。我爹說,江師傅若不要我,就說明我不是……不是這塊料兒。我……我……有些害怕。你若站在旁邊看着我,我便不怕。”劉駿結結巴巴地說道,因爲緊張,舌頭都抖了起來。

子忻無聲地笑了:“那就一起去罷。”

兩人慢慢趕到武館,見館外的空地上,早已零零星星地站了十幾個穿着一身短打的學生。早有幾個人在一旁煞有介事地踢腿、打拳,擺出一副練家子的樣子。

“你瞧。”劉駿拉了拉子忻的手道:“阿左的腿可以劈成一條直線!小豆子竟能空手翻筋斗!”十幾個人中倒有一小半人是學堂裡的學生。平日看得他們斯斯文文的樣子,想不到來到這裡,居然都有兩下子。

子忻靠在一株梧桐樹下,見劉駿如此心虛,便安慰道:“可是我看他們都比你笨。你若有人教,翻筋斗又算什麼?”

正小聲嘀咕中,忽見江天笑大步流星地從武館裡走出來,道:“大夥兒都到了?”

他的嗓音宏亮,猛然發話,直震得衆子弟的耳朵嗡嗡作響。衆人齊聲喊道:“江師傅好!”

“不必客氣。”江天笑走到武場的正當中,標槍一樣站得筆直,道:“大夥兒盛情,老江可不敢當。今年我只能收一個徒弟,是去是留,只能瞧師徒的緣份了。我在這裡打一套拳,只打一趟,大夥兒認真地瞧,然後自個兒花一個時辰到樹林裡子去琢磨,回來打給我看,學得最多的那一位便是我的徒弟。”

說罷,衆人一字散開,全都瞪大眼睛看着江天笑。

“都準備好了?”

“準備好了!”

江天笑微微一笑,慢慢做了一個起式之後,身子忽然閃電一般地騰跳起來,雙拳忽抓忽勾,雙腿忽踢忽躍,打出一套身法極快,變式極多的少林羅漢拳,那幾十招只在一眨眼的功夫便從頭演到了尾。大多數人還在記開頭幾招的步法,會過神來時,江天笑已到了收式。一時間,全都傻了眼。

江天笑拱了拱手道:“大夥兒慢慢琢磨,我去喝壺茶,一個時辰之後再見。”

說罷,踱入館中。

時間有限,學生們立時搶身散入樹林之內,各找各的空地,苦心回憶方纔江天笑打過的一招一式。劉駿苦着臉對子忻道:“他打得也太快了吧?我好像只記下前面的八九招。我打你看,你瞧是不是這樣?”

說罷,依葫蘆畫瓢地將前面六招演了一趟,倒是像模像樣。

子忻一邊看一邊道:“第三招的步法不對,左腿向前邁一步,身子右擰,伸出右掌。”

劉駿依言比劃了一下,笑道:“果然是這樣,順手多了。”說罷蹲在地上苦思了一柱香的功夫,又憶起兩招,生怕自己忘了,連忙道:“我又想了兩招,打給你瞧瞧。”

說罷,將頭幾招連同剛想出的兩招連貫地打了一趟,問道:“你看對麼?”

“最後一招好像不對,應當是先踢腿後推掌吧?”子忻站着有些累,乾脆一屁股坐在草地上。

劉駿雙腿在空中一踢,左掌一劃一推,道:“是這樣麼?”

子忻點點頭。

“怎麼辦,我只記得這麼多了。”劉駿垂頭喪氣地道。

“也許別人記得還不如你多呢。”子忻拔了一根草,放在口中嚼着。過一會兒,又咬起指甲來了。

“你也只記得這麼多麼,子忻?---你一向比我聰明的。”劉駿一臉苦惱。

“我還記得其它幾招,卻沒法子演給你看。”子忻淡淡地道。

劉駿喜道:“沒關係,你用嘴說就行了!”

子忻道:“好罷。下一招你先伸左掌,右腿弓步向前,左腿在空中一踢,回身下劈一掌,左腰往右擰一下。”

劉駿依言演示了兩遍,記在心裡。子忻又告訴他下一擡的手法,一招一招地指點着劉駿往後打。見他步法不對,便用手杖戳他的腿。兩人邊說邊練,不知不覺,已過了大半個時辰,子忻道:“再往下一招,雙腿併攏,雙掌抱元向下深吸一口氣。這是收式。”劉駿抓抓腦袋,問道:“這就打完了?”

“打完了。一共四十二招。還剩一點時間,你自己從頭到尾再練習兩次即可。”

“子忻,人人都說你爹爹是天才。我看你也是啊!”佩服得五體投地,劉駿不由得伸出姆指讚道。

“我只是個跛子而已。”子忻自嘲地一笑。

劉駿見他眼中似含着一絲難言的憂鬱,心下傷感,卻不敢多說,道:“等我有了武功之後,誰要是欺負你,我定不饒他!”

子忻慢慢站起來,微哂:“現在是什麼時候,你還在這裡拍胸脯。”

當下劉駿將一套拳從頭到尾細細地演了一番。他自己的記性亦不弱,子忻教過一次,便不用再更正,已打得像模像樣。

時辰到時,江天笑將衆人分開,一個一個地叫到館中演練。劉駿這才知道,大多數弟子只記得前面五、六招,能記得前十招的,連一個都沒有。末了,江天笑拍了拍劉駿的肩膀:“明天你還是這個時候過來罷。我先教你馬步。”

劉駿大喜:“多謝師傅!”

出了館門,見子忻還靠在樹上等着他,便挽着他的胳膊,喜滋滋地道:“子忻!師傅答應收我作徒弟了!”

子忻笑道:“我說你不差罷?你偏偏不信。下次別再要我陪你了。”

劉駿興奮地道:“你記不記得上次我們看的那本《江湖奇聞》裡的故事?將來若能作個大俠,過那種刀頭舔血,快意恩愁的日子,那該有多好!”

子忻聽了,又羨慕,又難過,若無其事地應了一聲:“是啊。”

劉駿道:“天不早了,我送你回去罷。”

子忻搖了搖頭:“我自己回去,你不用送了。”

劉駿忙道:“這麼遠的路,你一個人走我不放心。”

子忻看了他一眼,劉駿連忙改口:“好罷,我回家了,你自己小心。”

“明天見。”

“明天見。”

兩人分手之後,子忻獨自策杖前行。這一帶的路他並不熟悉,槐蔭之下是一片蛙聲。月光下的雲夢谷燈火閃爍,幾道長廊像街道一般明亮。他的心情卻不知爲何,變得極度抑鬱。走了幾步,眼淚不知不覺溢滿了眼眶,他咬咬牙,生生將眼淚逼了回去。腦中卻是一團混亂,賭着一口氣,踉踉蹌蹌地行了一柱香功夫,只覺面紅耳赤,大汗淋漓。胸中似藏着一團烈火,無處燃燒,不知不覺,離開主道,越行越遠,到了一個荒涼的所在,再往前走,已是長廊的盡頭。前面碎石鋪地,亂草埋徑,擡眼一望,見遠處石碑林立,夜霧瀰漫,這才恍然想起這裡便是谷裡的墳地。他心中憂憤,無意回家,便坐在廊上,呆呆地望着石碑出神。

獨自坐了很久,身後傳來一聲輕嘆。

他回過頭去,看見了母親。

“想學武功?”

他點點頭。

“以後早點起牀,我教你。”

“能不能先教我騎馬?”他按捺不住心頭的喜悅。

“不能。”母親略有些猶豫,接下來,猶豫消失了,回答變得斬釘截鐵,“你有喘疾,你爹爹絕不會同意。”

… …

雲夢穀人並不瞭解子忻學馬的急切心情。

谷裡有這一帶最舒適的馬車,有第一流的馬伕隨時聽候吩咐。無論他想到哪裡,都不必騎馬。

何況他還有一身的毛病,一大堆的忌諱。

所以在母親教他武功、父親教他醫術之後的數年內他都沒能如願。

其實他喜歡的是騎在馬上那種自由奔跑的感覺。

甚至在他學會輕功,可以策杖奔跑之後,他仍然渴望騎馬。

因爲他認爲自己奔跑的樣子不好看。

他在劉駿心情好的時候求過他好幾次,沒哪一次奏效。“我可以答應你任何事情,只除了這一件。”劉駿連連擺手,“以前我老爹只是用巴掌揍我,現在看我長結實了,早改用馬鞭子了。你還是饒了我吧!”

他因此有一整年不敢求他,決定等他長大一些,有膽子跟老爹對着幹的時候再說。

可是就在他們相識五年之後的一個冰冷的雪夜,劉駿的全家卻突然從谷中消失了。

據說,臨行前劉家貴只在大門口向謝總管簡短地交待了一下原因,說是自己的父親病危,全家得趕回西北探病。

雲夢谷裡有十幾個馬伕,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謝停雲並不在意,還特意多支了他兩個月的銀子以備急用。大家都以爲過了兩個月他們全家都會回來。

他們再也沒有回來過。

沒人知道他們的住址,便是介紹他們入谷的中人也跟着消失了。

當然,更也沒人願意花功夫追究。劉家貴不過是個馬伕,且他的瘋女兒已給谷裡帶來了太多的麻煩。實際上,在仙兒傷過兩個小孩之後,谷裡的人都希望這家人快些搬走,甚至有人悄悄向總管提議,寧願多給銀子也要將劉家挪到別處。

人們又說,其實那天趕車的並不是劉家貴,而是另一位馬伕。一位身手敏捷、高大陰沉的陌生人。

劉家貴說,那人是他的侄兒。

但在這家人住在谷裡的五年間,誰也沒見過這個侄兒。第二日子忻聽到了消息,失魂落魄地在劉家小院內徘徊。當天夜裡,他竟冒着大雪偷偷溜出谷外,企圖尋找劉駿的下落。

他不會騎馬,沒有慕容無風的許可,任何一輛馬車也不敢帶他出谷。

他在嚴寒中拄杖前行,一人徒步走到了神農鎮。

在那裡,他看見風雪中有無數的人影。寒霧迷濛的江岸,幾艘客船正解纜遠行。

他在江邊碼頭上踱來踱去,失神地望着浩淼的煙波,直至凌晨。

劉駿就這樣不見了。

劉駿失蹤後一年,子忻都沒有提起學馬的事。

第二年他就遇到了小湄。

他永遠也忘不了她那雙深碧的眼珠,寧靜得好像竹梧院裡的那道湖彎。也忘不了她那張白皙秀美的臉,那頭柔軟微卷的慄發,以及笑起來滿臉粉紅的樣子。

小湄的母親是波斯人,總管烏里雅多的妹妹。

多年學醫不成,烏里雅多終於改了行,在趙謙和退休之後接替他當上了雲夢谷的總管。

人們說慕容無風對波斯人有好感是因爲這令他想起了自己在天山的歲月。在絲綢古道上總能遇到成羣結隊的波斯商人,帶着奇異的珠寶和閃亮的銀器,長途跋涉,到中土換取財富。

生活富裕的烏里雅多託人給遠方的妹夫帶信,讓他們一家來雲夢谷作客,還說中原遍地黃金,到處都是發財的機會。受到誘惑的妹夫便收拾細軟、攜帶全家隨着商隊踏上了旅程。豈料發財的夢還沒開始就在半途遇到了馬賊。夫妻雙雙斃命,只有一個十歲的女兒被逃出命來的商人帶了回來。烏里雅多深感內疚,將這女兒視如珍寶,給她取了一個漢名,叫小湄。

谷里人對這個波斯女孩的看法是她有些缺心眼。她對新地方的好奇遠遠大過了父母雙亡的悲痛,成日間活蹦亂跳、興高采烈。

人們常常看見她操着不靈光的漢話和谷裡其他的女孩子聊天,大家聽得糊里糊塗,似懂非懂。所幸除了說話,她面部的表情和手勢也很豐富,幾乎等於有了第二語言。實在不夠用,她還會用樹枝在地上畫畫。總之,女孩子們全被她鍥而不捨的精神感動了,紛紛教她本地的方言。不出一年,她已能說不少句子,且隨着時日的增長,越說越順溜。

子忻早已在子悅的口中聽說過這個女孩,因他靦腆孤僻的性子,見了便遠遠避開了。

第一次與小湄搭話便是在雲夢谷的墓地。

那一日微風徐徐,將一股淡淡的花香從深谷中吹過來。他結束了手中的醫務,便沿着長廊策杖獨行,不知不覺又到了那片墓地。

他並不是着意喜歡墓地,只是喜歡在無人的地方散步。

與墓地相接的是一片平曠的谷地,往下走是藥畦,漫山遍野種着龍膽草。

初春的山谷有種怡人的恬靜,斜暉朗照,花氣氤氳。

舉目四望,遠處林木幽邃、藤花起落,鳥聲呱碎。

他一邊走,一邊思索。忽聽身後傳來馬蹄之聲。

轉身望去,遠遠地只見馬背上有個淺碧色的衣影。那馬撒開四蹄,在谷中兜了一個圈子,便向他衝了過來。

快接近他時,馬上人拉住繮繩,停在他面前,扒在馬背上甜甜地叫了聲:“子忻哥哥!”

他的臉頓時有些發紅。

除了子悅,他鮮少與女孩子搭話,更沒有人如此親熱地稱呼過他。

他當然知道她是誰,擡頭看了她一眼,明明靦腆,卻故作矜持:“你好。”

他發現小湄的年紀雖小,身段卻相當豐滿。比之同齡的女孩更顯成熟。而且她那碧綠的眼珠一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沒有半分羞澀,卻有一副天真好奇的神態。不知爲什麼,他不敢與她對視,又不想顯得膽怯,便假裝看地上的一株龍膽草,悄悄地將手杖移到身後。

“子悅姐姐說,你爹爹不讓你騎馬,她也不敢教你。”小湄挺直身子,在馬上大大咧咧地問。

他張口結舌,不知該怎麼回答。好像怎麼回答都顯得自己很差勁。最後還是老實地道:“嗯,我的確不會。”

“我來教你。”

“你年紀太小,這樣子騎馬很危險。”他老成地勸道。

“不危險,我很小就開始騎馬了。騎馬一點也不難!”她大聲更正,向他伸出了手,“現在就學,我拉你上來!”

彼時他的個頭已經很高了,身子雖還有些瘦,卻遠比一個十一歲的女孩重得多。

“不不不。”他連連擺手,“你去罷,我還有事,告辭了。”

“不許告辭!有我在這裡,你一定要學會!”

明明比他小三歲,她的口氣卻很霸道。

就這樣,每日黃昏他都會到墓地旁邊等着小湄,跟她學騎馬。他亦步亦趨,學得很認真。可是,在他心底裡,學騎馬是次要的。

到了第五天的時候,他已可以單獨坐在馬上。那天,小湄帶着他在谷中騎了三圈,然後跳下馬去,牽着繮繩往前走。

“我的手杖掉了。”他在馬上忽然道。

他一直將手杖插在馬鞍上,不知何時失落。

“等會兒再找罷。”小湄回過頭來,淺淺地一笑。

那手杖其實就是他的腿,沒有它,他不能走路。他有些不安,卻明白自己不該這麼着急。

畢竟他可以騎馬。

“給你!”他用狗尾巴草給她編了一條小龍,她興致勃勃地接過去,銜在嘴上,哼着歌兒繼續向前走。

“你哼的是什麼歌?”他問。

“是老家的歌,你聽不懂的。”她笑。

她的嗓音柔軟而別緻,曲折迴環,他聽了怦然心動。

“大聲唱吧,我聽得懂。”他淡淡地道。

“你聽得懂?”她轉過身來,好奇的看着他,“你是說,你會說波斯話?”

他跟父親學過。

父親精通波斯文和梵文,和雲夢谷打交道的波斯商人很多。

他正處在求知的年紀,什麼都想學,且學得特別專心。

然後他們嘰嘰咕咕地說起了波斯話。

“你聽得懂麼?”他生怕自己說走了調,俯下身去,悄悄地問道。

“聽得懂!”她咯咯地笑,“你是天才。”

過了一會兒,她又道:“那我就大聲地唱了啊!我喜歡這裡就是因爲這裡沒人,我可以放聲大唱。”

君馬黃,我馬白。

馬色雖不同,人心本無隔。

共作遊冶盤,雙行洛陽陌……

“這不是你老家的歌罷?”他微笑。

“子悅姐姐教我的,好不好聽?”

“好聽。”

這時天空忽然飄起了小雨,雨越來越大,已淋溼了他的衣裳。於是他道:“咱們回去罷。”

“在雨中騎馬纔好呢!”小湄仍然牽着繮繩往前走。

“那你上馬來。”

“不,我偏要當你的馬伕。”她擰過身來,吐了吐舌頭,向他頑皮地一笑。

話音剛落,冷不防空中一聲霹靂。那馬陡然受驚,狂嘶而起,揚起前蹄向前猛地一踢!

“小心!”他驚呼了一聲,從馬背上跌下來,那馬已撇下他們,往深谷中躥去。

他聽見小湄悶哼了一聲,倒在地上,便知被馬蹄中。可是當他爬到她面前時,卻看見她奮力地翻了一個身,仰天靜臥,吃力地睜大眼睛。

“別動!”他撲過去,按住她的身子,正要尋找傷口,卻看見血水從她後腦涌了出來。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嘴脣動了動,沒有說話。

他扯開嗓門大聲呼救。

曠野中,除了雨聲還是雨聲。

他企圖抱起她,失落了手杖,竟無法站立。

無論如何做都已無法挽救她的生命。他握着她的手,看着她臉上的血色漸漸消失。

她勉強睜開眼,彷彿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還惦記着那匹馬:“馬跑掉了……怎麼辦?”

他不敢流淚,怕她害怕,卻忍不住嗚咽了起來。

“我想睡了,明天再教你……”

她合上了雙眼。

從墓地到墓地,他只認識了她五天。

最後一次見到小湄,她已變成了一座小小的墳塋。

江湖郎中

丙戍年春月,久病初愈的慕容無風三年以來第一次攜夫人出谷。兩人一起到神農鎮拜訪了薛鍾離夫婦,吃了一頓午飯,又敘了敘家常,天色已暗。其時春寒料峭,微風翦翦,夜月中的樓臺閃着靈光。馬車駛出薛宅,向東行了半柱香的功夫,緩緩停在東籬館的門口。早有主堂大夫田鍾樾趨步迎將出來,侍從將慕容無風送到客廳,添上一個取暖用的三尺縷花螭紋銅爐,慕容無風看了一眼館內陳設,覺得有些陌生,淡淡笑道:“我們來看看子忻,他好久沒有回谷了。”

田鍾樾忙答道:“公子五日前外出還未歸麼?我以爲他已經回谷了呢。”

荷衣一聽,臉色微變:“沒有。他到哪裡去了?”

她素知子忻脾性甚倔,便是慕容無風也管束不住,且不說這位以老實厚道、沉默寡言著稱的田鍾樾了。

田鍾樾想了想,道:“六天前這裡曾來一個被打傷的病人,模樣慘得很。我和公子一起忙了整整一天,纔算將他救醒。那病人的家人上午剛將他送回家,下午又送了回來。這一次那病人顯然又被打了一頓,我們雖是盡力搶救,他還是很快就死掉了。那病人的親屬連同他的兩個孩子,跪在診室裡哭得驚天動地。我當時手裡還有別的病人,處理了這個又忙那一個去了。我走出診室時,只聽得公子大吼了一聲‘豈有此理’,也沒在意。 想不到當晚他就出門去了。我還以爲他回谷了呢。”

慕容無風與荷衣兩人面面相覷。荷衣剛要細問,田鍾樾又道:“以前他晚上也偶爾出去,不過第二日都會回來。我一直以爲他是回谷探望父母……”

慕容無風搖頭道:“子忻從不半夜來竹梧院。”

田鍾樾一聽,急道:“先生吩咐弟子好生管教公子,弟子實是管教不嚴……不過公子臨行前留下話,說今晚會回來。我一直在等他呢。”

荷衣道:“子忻是怎麼走的?坐車還是騎馬?”

田鍾樾道:“從來都是騎馬。他那匹紫電駒不是夫人送的麼?”

慕容無風的眼直直地盯着荷衣,過了半晌,道:“荷衣,你幾時教過星兒騎馬?”

荷衣臉一紅,不由得結巴了起來:“我……這……”

“我說過多少次,他有氣喘,不能騎馬。”

“小湄不是教過他麼?看他騎着也沒事,我……我就多教了教,順便把我的馬也送給他了。”

慕容無風怒道:“荷衣,爲什麼你老要瞞着我?”

荷衣道:“因爲你老是過分擔心。子忻的脾氣全是你慣的。”

“我慣的,我怎麼慣了?”

“你從小就對他的身子大驚小怪。這也不讓他吃,那也不讓他吃。現在倒好,一個大活人,出門的時候,還得帶上個大廚。簡直讓人笑掉大牙!我楚荷衣的兒子,難道就這麼不濟?”

“不提這個倒罷了。那次你讓他吃栗子,結果呢?病了整整一個月!這是誰在慣他?”

“這至少證明兒子雖不能吃栗子,卻可以騎馬。”

“荷衣,子忻是大夫,不是走鏢的,用不着會騎馬。”

“可是,騎馬還是方便很多吧!你不是也能騎麼?”

田鍾樾咳嗽了一聲。

慕容無風道:“田大夫,我們到子忻的屋子去等他回來。”

自從子忻長到十歲,慕容無風就再也沒去過他的房間。

只因子忻幾乎每日都會來竹梧院跟着父親讀書習醫,也常會留在父親的書房陪他吃飯,所以慕容無風一直以爲,兒子的房間只是他睡覺的地方而已。子悅的房間慕容無風倒是常常陪着荷衣一起去。兩人心裡都明白,子悅纔是家中最難對付的人物。她從小就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且無論要什麼,總有法子要到。

相較而言,他不得不承認,子忻的脾氣雖倔,性子雖直,卻要老實得多。在討人歡心上,遠遠不足。凡他認爲自己是對的時候,與人爭執起來不遺餘力,全無退讓。常把人氣得火冒三丈。前足走,後足就有跑到竹梧院來告狀的人。以致到了最難堪的時候,每次醫會,只要子忻一開口,立即就有一羣人對他怒目而視。

有一天,在回院的路上,子忻道:“爹爹,爲什麼這麼多人看我不順眼?”

他苦笑:“你看你自己如何?”

“很順眼。”

“你可知道《易經》裡所有的卦,在各爻變動時都有吉凶悔吝。只有一個卦,不論六爻如何變動,只有吉利。”他淡淡地道:“這就是謙卦。”

“爹,我的情況與《易》不同。它講的是做人,而我則是在做學問。它求的是‘和’,我求的是‘真’。——這是兩碼事兒。”

他摸了摸兒子的腦袋,道:“求真沒錯,也要講態度。倘若人人都不肯和你討論,這個真也難得求出來。”

“可是,求真一定和要人討論才成麼?獨坐苦思,可不可以?”

“我想是可以的。”他搪塞了一句。自子忻習醫始,他就有意帶着他參加谷內大夫們的醫會。就算自己不能親臨,也總不忘叮囑子忻出席,回來將會上討論的要點告訴他。長見識倒在其次,他不願子忻和自己一樣離羣索居,孤僻成性。但他也不知道自己做對了沒有。子忻的性子似乎因爲自己的這番打算,滑向了一條完全陌生的岔道。

他至今記得聽完了自己的話,子忻的臉上一副困惑的神情。彷彿所有的答案都不能令他滿意。而在那一刻,自己竟也和他一樣的茫然。

這世上的許多規則原是在沉默中學習和掌握的:沒有人會告訴你人與人之間究竟該怎麼做。他也不知道。所幸,子忻不再追問下去,只是向他似是而非地一笑,一道火花在彼此的眼中閃過。子忻於是伸出手,摸了摸父親的後腦勺。

“沒大沒小……”他板起了臉。

“我知道,爹爹。”兒子輕哼了一聲,顯得若無其事。

直到第一次走進兒子在谷外的房間,慕容無風才忽然明白,自己心目中的兒子,可能並不是真正的慕容子忻。

他的臥室沒有講究的傢俱。除了一牀、一桌、一書廚、一椅之外,別無餘物。倒是牆上、帳內貼滿了紙片。這些紙片顯然是從某本書上撕下來的,再按照某種神秘的規則連接起來,排成圖案,彷彿一道巨大的漩渦。相比之下,這空落落的房間顯得零丁簡陋,倒成了這幅圖畫的陪襯。夫婦倆走入房內,驚詫之餘,竟忘了爭吵。

荷衣從地上拾起一本書,打開一看,除了封皮之外,空無一物。再打開書桌上擺着的幾個紙盒,才發現裡面是一張張撕開來的紙,筆墨大小不同,新舊有異,顯然是從不同的書裡撕出來,卻又整整整齊齊地歸類放在一處,上面還標了序號。

當然,撕下的全是醫書。

隨意抽出一張,荷衣念道:“邪從下上而盛於上者於是用附子、人蔘……”

慕容無風苦笑着打斷她:“這是《雲夢醫案類編》。”

又抽出一張:“蔡診脈弦濡而弱,曰脾胃爲痛所傷……”

慕容無風道:“這是醫案續編裡的話。”

“好好的書,爲什麼要拆成這樣?”

“不知道。”

“牆上貼的是什麼?”

“《雲夢灸經》。”

“帳子裡面呢?”她從中揭下一張,拿給他。

“也是《雲夢灸經》。”

“這說明咱們的兒子日夜都在研讀醫書,”荷衣半驚半喜,“雖然他的法子有些古怪。”

“荷衣,這些書頁並非是本來的次序。”

牆上除了貼紙之外,還有幾幅小畫,卻全是草圖。依稀辨得所畫的輪廓皆是某位身形枯瘦、滿臉病容的和尚。

荷衣道:“這幅畫我總算認得。”

他們的臥室裡一直掛着一幅墨態淋漓、筆意古拙的“文殊問疾”,是子忻畫了送來,慕容無風喜歡,請人裱過,掛在牆上的。記得當日慕容無風對畫凝視良久,終於向荷衣坦白,說子忻的學業雖差強人意,在書畫上的功夫卻頗爲不俗。說完不忘恭維荷衣一句,說兒子的筆法遒勁奔逸,是受母親的影響。——這話讓荷衣頗爲得意。

想到這裡,她不知不覺又握住了無風的手,道:“無風,爲什麼我忽然有了一種可怕的感覺。就好像……就好像我們並不瞭解子忻。”

慕容無風嘆了一聲:“何止是子忻,子悅我們也不大瞭解。他們兩個,好像還沒等我們弄明白,就忽然間長大了。”

驀地,兩人的心中有了一絲難言的傷感。

“這些年你一直陪着我,幾乎是足不出戶。我們……我們不稱職,一年之中,也沒時間好好地陪陪兩個孩子。若不是我……”

荷衣按住他的脣,輕聲道:“你總是自責。你……若能平平安安地活着,就已是兒女之福了。這裡太冷,咱們還是回去罷。子忻回來,若聽說我們來過,會回谷看我們的。”

“不,”慕容無風的眉頭擰了起來,“我得在這裡等着他。他……五日不歸,也不知會不會出什麼事。”

“你看,越說你越擔心了。不如這樣,我這就去找他去,省得你提心吊膽。”她將一杯熱茶遞到他手中,提起了劍。

“別去!”慕容無風一把拉住她,沉聲道,“天這麼黑,你去了只會讓我更擔心。咱們還是在這裡等他一夜,若明早還不回來,我就立即派人四處去找。”

不知哪裡來的氣力,他緊緊拉住她的手,將她拽回身邊,將茶杯遞給她:“安靜地坐一會兒,喝茶。”

她坐了下來,將頭靠在他的肩上,用臉輕輕地摩挲着他的手臂。兩人都滿腹的心思,怔怔地望着爐火。過了一會兒,荷衣低聲道:“無風,你說,兒子將來會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當然是一位大夫——也不必是最好的,稱職就行了。”他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

荷衣嘆道:“我倒沒什麼意見,就是覺得當大夫太累。你難道不覺得……這其實是一個很枯燥的職業?我一直懷疑怎麼會有年輕人喜歡上它。”

“哈,到現在你才說啊。我倒覺得一點也不枯燥。”慕容無風立即爲自己辯護。

“你自己不是也說,若不是因爲身子不好,你也不會學醫麼?”

“開始的確不大喜歡……大約也是賭氣。後來學得深了,也不覺得討厭。”慕容無風只好承認。禁不住又問:“那你說說看,年輕人喜歡什麼?”

“我不說,省得你氣惱。”荷衣抿嘴輕笑,隨手將他身上的毯子掖了掖,“坐了這麼久,累不累?”

他已在薛鍾離處坐了一下午,坐得渾身僵硬,到了兒子這間五日不曾燃火的屋子,只覺四壁都是冷嗖嗖的。荷衣只好叫田鍾樾再送過來一個火盆,怕火氣太旺,遠遠的擺在門邊。田鍾樾趁機問兩人是否用餐,兩人連連擺手。這一番悶坐,他們都禁不住胡思亂想,越想越怕,越等越急,哪裡還有心思吃飯。

又等了近一個時辰,慕容無風疲憊已極,漸漸難以支持。荷衣苦勸他回谷,他卻堅決不肯。以他素日的脾性,就算在自己的屋子裡,兒女們來了,還要起身。若勸他在子忻的牀上暫歇,是絕無可能。正愁腸百結之時,門外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

慕容無風喜道:“是子忻!”

荷衣搖頭:“不對。來的不是一匹馬,而是幾十匹馬。”正疑惑間,衆馬亂嘶,一片嘈雜,只聽得門外一聲霹靂般的爆喝:

“季東彪!你小子跟我滾回出來!”

還未等有人迴應,又聽得有人打了個呼哨,衆人彷彿得令一般,一人舉着一個火把立即散開,將醫館圍了個水泄不通。

荷衣低聲道:“麻煩來了。無風,你得到牀上躲一會兒。”說罷,將他扶到牀上躺下來,掩上被子。又將門口一座荷花插屏擋在牀邊。自己卻只拿着劍坐在他的身旁。

慕容無風道:“荷衣,你出去瞧瞧,季東彪是誰?我們都不認得,只怕是誤會。”

荷衣道:“這是湘匪,兇悍得很。我聽得出他們的口音。”

慕容無風正要細問,只聽得一人乾咳了一聲,朗聲道:“丁舵主久違了。在下謝停雲,不知舵主深夜率衆而至,到這小小的醫館,有何貴幹?”

“謝老頭竟也在這裡,希罕,希罕!我們飛龍舵一向與雲夢谷無冤無愁,也不想把事情鬧大。只要你們將季東彪的人頭交過來,我們立馬走人!”

“舵主確信找對了地方麼?這個什麼季東彪,我從來沒聽說過。”

“老謝,我們八十飛騎穿山渡水地趕過來,你當是來好玩的麼?兄弟們,操傢伙,他奶奶地,先將這屋子燒光,我看季東彪還藏不藏得住!”

接下來便是一陣騷亂,顯然雙方交上了手。只得“哧哧哧”一陣亂響,幾百只沒羽長箭如爆雨從窗外射了進來,將牆壁釘成了一團草垛,所幸慕容無風所臥之處三面是牆,一面有屏風,饒是如此,還是有幾支箭射到了帳頂,其中一隻燃着火。那月色秋羅的紗帳上原本貼滿了紙,一着火星,頓時“騰”地一聲,雄雄地燒了起來,荷衣趕緊將慕容無風扶起,放在輪椅上,隨手抄起銅壺,將水澆在帳上。又將帳子一扯,扔到屏風之外。田鍾樾趕過來,對着帳上的餘火一陣亂踩。荷衣一把將他拉到屏風之內,道:“小心!四處有箭!你在這裡看着谷主。”

荷衣提劍衝到門邊,正趕上謝停雲的兩個兒子謝從龍、謝從虎衝進來大叫:“夫人,我們被包圍了!您帶着谷主和田大夫,我們從後門衝出去!”

荷衣揮劍如風,將一張桌子踢起來,擋住窗口,只所得 “叮咚”一陣急響,顯是亂箭全釘在了桌子上。正想將那張紅木大椅也踢過去,房頂上突然“譁”的一聲瓦片碎落,平空掉下一個人來,手執強弩,落地時身形未定,已向着荷衣連發了十箭!

慕容無風在牀邊看見,驚道:“荷衣,小心!”

荷衣身形一閃,已凌空而起,躍到來人的身後,長劍一揮,那人的一隻手臂便飛了起來,鮮血淋漓,好如一盆水般澆到牀上。

謝從龍將木椅一踢,擋住另一個窗口,大聲道:“夫人,快走,這屋子只怕已燒起來了!”

荷衣點點頭,趕到牀邊,卻見田鍾樾顫聲道:“不成!先生……先生現在不能移動。他看上去不大好。”

慕容無風臉色蒼白,手捂住胸口,吃力地道:“你們……先走,別管我。”

他心疾甚重,一向受不了突然的聲響。和荷衣在一起這些年,因生活平靜,發作的次數越來越少。此時聞得空中亂弦穿梭,加之荷衣方纔那一劍,頓時心跳如鼓,無法平息。嘴脣也漸漸發紫。

荷衣久經江湖,對這些驚險之事,只當家常便飯。見慕容無風臉色忽變,便知是心疾驟發,不由得大驚失色:“阿龍,你帶着田大夫先走。我在這裡陪着谷主……等他好些再說。”

謝從龍忙道:“夫人既不放心谷主,我們還是一起在這裡死守。我已派人衝出去找翁總管求援。”

雖這麼說,大家心中暗暗叫苦,門外一片廝殺之聲,也不知誰勝誰負。慕容無風出行時,只帶了二十個隨從。雖個個都是好手,那湘西悍匪人數衆多,也絕非尋常之輩。料想門外必是一場苦鬥。且這一戰爲季東彪而起,卻沒有一個人認得季東彪,飛龍舵的人想是氣瘋了,也不問個青紅皁白,就刀劍齊下,亂砍一氣。一羣人只殺得糊里糊塗。若是就這樣死掉,那才叫好笑。

四人正謀劃中,忽聽門外又一聲呼哨,亂箭驟停,卻有一馬狂嘶而至,空中響起一記鞭聲。

頓時,門外一片可怕的寧靜。

只聽得一人冷冷地道:“丁猛已受了傷,諸位還不肯走麼?”

接着,又聽一人沙啞着嗓子道:“好!季東彪,我們飛龍舵接下這筆樑子!”

又是一記鞭聲。

季東彪淡淡道:“還有哪一位想接下這筆樑子?”

良久,無人迴應。忽聽馬蹄亂響,衆騎逃得無影無蹤。

荷衣心中暗暗地舒了一口氣,將屏風移開。慕容無風喘息漸定,也掙扎地坐了起來。只見門外杖聲疾點,一位灰袍少年急匆匆地趕進來,搶到牀邊,道:“爹爹、媽媽,您們沒事罷?”

慕容無風一把抓住他,厲聲道:“子忻,這幾日你到哪裡去了?”

“我……我出去辦點事兒。”

“你……你難道就是那個季東彪?”荷衣也急着道。

“我隨口起的名字。爹爹,您身子不要緊罷?”

“我……我無妨。”

慕容無風擰住子忻的衣領,將他拉到自己的面前,道:“子忻……告訴我,你……你剛纔可曾殺了人?”

“沒有。我只是廢了人家的一對招子而已。”

慕容無風扭過頭,看着荷衣。

荷衣道:“招子就是眼睛。”

夫婦倆愁容滿面,正要將他好生數落,忽聽他背上的包袱裡,有嬰兒“咯咯”的聲音,不禁又是一驚,喝道:“子忻,你包袱裡有什麼?”

“哦!差點忘了。這位是……”他打開包袱,將裡面一個白白胖胖的男嬰抱出來,笑嘻嘻地道:“你們的孫子。爹爹你看,他像不像我?”

慕容無風一聽,差點氣得背過氣去,見那男嬰一勁兒地吮着手指,卻與子忻幼時一模一樣。一時間,哭笑不得,道:“胡鬧,這孩子是從哪裡來的?”

“撿的,他的爹媽都死了。”

荷衣摸着兒子臉,柔聲道:“子忻能回來就好。爹爹媽媽是特意來看你的。你能平安回來,我們就放心了。”

子忻垂下頭,道:“爹爹,媽媽,我惹了些麻煩,打算出去避些日子。”

慕容無風道:“你哪裡也不去,就留在我們身邊。無論你有什麼麻煩,我們都會想法子替你擋住。”

子忻笑道:“爹爹,我想到江湖裡去走走。”

慕容無風道:“子忻,你莫忘了,你是大夫。”

子忻道:“我沒忘。而且,我爲自己想出了一個絕好的職業,又能跑江湖,又能做大夫,一說出來,爹爹必定喜歡。”

慕容無風苦笑道:“還有這樣的職業,我怎麼沒聽說過?”

子忻道:“江湖郎中。”

屋子中的屋子

孟春之月,日在營室。東風解凍,蟄蟲始振。

是月也,天氣下降,地氣上騰,天地和同,草木萌動。

… …

屋外的春光並沒有照進來。

這是一間屋子中的屋子。

他跪在那具白骨之下,已跪了整整三個時辰。

燈油已將燃盡,嫋嫋而上的黑煙將頭頂的樑柱薰得漆黑。

空氣中有一股嗆人的煙氣。

沉悶。

汗水從他的額上滴下來。

他的背受着重傷,痛得幾乎直不起腰來。

可是那白骨無聲地立着,空洞的眼眶狠狠地盯着他,就算低着頭他也能感到那種可怕的壓力。

腦中,這光滑的白骨恢復了血肉,恢復了他生前桐帽棕鞋,衣影翩翩的樣子。

他痛苦地閉上眼。

比起生前,他寧願看見的不是那個人影,而是面前這具毫無表情的枯骨。

——“你知道, ‘外視’並不可怕, 可怕的是 ‘內視’。”

他還記得他的話。

——“一旦你有了內視,外視無論是什麼樣子,都不重要。”

現在,內視終日折磨着他。

他咬了咬牙,挺直了背,用顫抖的手點燃了香爐上懸掛着的一段線香。

野外,山泉初解,兔走狐奔。竹筍迸起,溪泉橫流。

他身材高大,穿着緊身的黑衣,臉和手,都有一道可怕的疤痕。但這些並沒有影響到他面容的俊美。

沉默了很久,他忽然對着白骨說道:“父親,我受傷了。”

不可能有回答。

然後,彷彿爲了說服自己,他又補充了一句:“可是請放心,我能夠結束這一切,讓您瞑目於九泉之下。”

說完這句話,他掏出匕首,在掌心割下一道小口,用自己的血澆滅了暗香。

鮮血燃燒的味道,他早已熟悉了。

他將鐵劍撐在地上,勉強地站了起來。感到背上的傷口又開始迸裂,鮮血浸溼了腰帶。

可是他還是用力地推開兩道門,大步地走了出去。

陽光明亮,令人微眩。

… …

東塘鎮。

他孤零零地擠在一羣小販之間。

空氣乾燥,塵土飛揚,陽光之下的街道白得亮眼。不遠處傳來“咯吱咯吱”的亂響,卻是幾道褪了色的酒旗稀稀落落地在風中搖擺。不論是招牌還是行人,都顯得有些懶洋洋。他穿着一件灰濛濛的長袍,後襬已被馬汗浸溼了,發出一股難聞的味道。站定之後,他掀開帷帽,頭頂的上方彷彿突然出現了一個漩渦,滿天的花粉如一道暗流迎面撲來,還沒等他來得及掏出手絹就連打了三個噴嚏,且有不可阻擋之勢。他趕緊從懷中摸出一粒藥丸,含在口中。

在這樣的一條大街上,除非是口吐白沫就地昏倒,否則,不論是咳嗽、吐痰還是打噴嚏,都被視作常事。誰也不認得他,所以誰也不去理他。

周圍的人顯然在關心別的事情:

“……你可曉得,那天我找王家借了一匹馬,租價八兩。餵了二十日還人家,光草料銀子就去了一兩六錢……還是鄰居,真是夠心黑的!”

“這有什麼?你沒看今日的行情。一斤豬肉,就要一分八釐;一斤牛肉, 一分三釐;上次請客我買了一隻活鵝,花掉一錢八分……這麼貴,這日子真真不讓人過了。”

“這倒罷了,憑什麼淨桶也漲價呢?前兒我要買一個,上個月還是五分銀子,昨日一問,已漲到八分,我想了半天,沒買。那個舊的,還是繼續用罷。”

“那還不是人太多了……”

他的思緒越飄越遠。

臨走的前一天,父親把他叫到自己的書房裡,再次勸道:“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歡這裡,和很多老先生都紅過臉。”

他一言不發,算是默認。

“可是,外面很亂,你的身體也不好。我和你媽媽都很擔心。”

他繼續沉默。

“這樣吧,我們還有不少醫館分散在各地。你若實在想出去走走,可以隨便挑一個,住它一年半載再回來。”

“不。”他毫不動搖。

那一瞬間,父親有些失魂落魄,話音柔和起來:“子忻,聽話。”

——在他的記憶裡,父親幾乎從不曾對他說過“聽話”二字,由此造成了他和姐姐子悅從來就不怎麼聽話這一事實。

“爹爹,我會經常給家裡寫信的。”生怕父親再說兩句自己就會心軟,他趕緊結束談話,走向門外。

快到門邊時,父親忽然問道:“子忻,你究竟想要什麼?”

他停住腳,想了想,搖搖頭:“什麼也不想要。”

——若干年後,每當回憶起這次對話,他都會問自己在這個世上究竟想要什麼。

他發覺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

也許,他只是需要否定什麼才能感覺到成長。

爲此,他需要一個世界,一個旅途,和另一種生活。

一羣七八歲的女孩子正在街邊玩耍。她們將一隻裝着銅錢的繡荷包拋來拋去,輪流去搶,在塵沙和柳絮間歡快地追逐,興高采烈,滿頭大汗。又有一羣男孩子扒在地上鬥蟋蟀。有幾個還穿着開襠褲,屁股翹得老高,臀瓣上幾塊紫青的胎記清晰可見。

他第一次見到唐蘅的時候,唐蘅就穿着一件大大的開襠褲。唐蘅還說別看他個子小,其實特別好認。然後就指了指自己光光的屁股,說上面有兩塊紫色的胎記。果然,每當小孩子們打架擠成一團時,他總能從一大堆屁股中,迅速地找到唐蘅,將他從人羣里拉出來。

不過唐蘅最擅長的不是打架,而是裝死。

“子忻哥哥,你陪我玩吧!”剛認識不到兩天,唐蘅一早就扒在他的牀頭上,用手指頭撐開他的眼皮,懇求道。

“你會玩什麼呀?”他揉着睡眼道。

“我會裝死,你會不會?”

接着他便在牀上給他演示了各種死法:有中槍即倒,立斃而亡者;有渾身抽搐,吐血三升者;有中毒發作,面目猙獰者;有全身中箭,仰天大呼者;有走火入魔,顫如篩豆者;有馬上中刀,從天而降者;有力卻伏擊,不敵而逝者;有臨刑痛罵,大義凜然者;有勇奪兵刃,同歸於盡者……只把子忻看得張口結舌,眼花繚亂,不得不承認這四歲孩子的演技,天下一流。

末了,唐蘅滿頭大汗地問道:“好玩麼?”

“好玩。”

“我教你吧。到時候我們倆一起裝死,也好有個伴兒。”

“爲什麼你老要裝死?”

“我哥喜歡我這樣,不然他就不和我玩兒。”

同樣是第一次見面就被對方痛打了一頓,子忻對唐芾的印象遠遠不及劉駿。

唐芾是個高個子,走路時胸高高地挺起,不會騎馬,卻喜歡穿一雙又黑又亮的馬靴,蹬得走廊的木板噹噹作響。據說他原本是自己家那條街上的孩子王,手下有十來個嘍羅,全聽他的指揮。唐芾因此不屑和比他小四歲的弟弟唐蘅一起玩耍。每次出門他不得不帶上唐蘅,又覺得他一無所用,所以每到玩打仗的時候,唐蘅的任務總是裝死。——開始他只是偶爾裝裝,還兼端茶倒水拿東西跑龍套之類的角色,豈知越到後來經驗越足,裝死裝得惟妙惟肖,旁人無法替代,這才成了他的專職。

那一天子忻第一次見到唐芾,便和唐蘅一起裝了三次死。其實子忻本可輪到更好的角色,比如負隅頑抗的黑道殺手之類。不料唐芾認爲子忻又瘦又跛,不配做他的對手,而裝死的技能又遠不及唐蘅,當即指示他作唐蘅的手下,先當一陣子攔路搶劫的強盜,然後兩人在他的大刀下跪地求饒,雙雙赴死。這種遊戲極其簡單,如果參加的人太少,簡直無情節可言。子忻“死”了三次便已生厭,而唐芾卻是興致盎然,樂此不疲。他自己的角色不是“皇上”便是“元帥”,要麼就是“大俠”。與之對應,唐蘅、子忻則只能在“叛臣”、“逆匪”或“惡棍”中挑選。玩了三次之後,子忻忽然對唐芾道:“這一次可不可以倒過來一下?我和唐蘅演元帥,你來演惡匪?”唐芾的臉立刻陰沉下來,說他從來都不演壞人。子忻頓時來了氣:“我也不是壞人,爲什麼每次都要我演壞人?”唐芾將胳膊抱在胸前,眼中盡是鄙夷之色:“你是瘸子,瘸子都是壞人。”

子忻一拳揮了過去,正中唐芾的下巴。唐芾一腳踢開他的手杖,將他痛揍了一頓,揚長而去。唐蘅跑去將手杖拾起來,掏出手絹幫他擦掉鼻血,小聲道:“子忻哥哥,別生我哥的氣,好麼?這是……這是一包糖炒栗子。我不吃了,全送給你!你消消氣,好不好?

他捂着鼻子氣乎乎地坐起來道:“爲什麼我不能生他的氣?”

“你若不聽我哥的話,我哥還會揍你的。”好像唐芾還站在他的身後,唐蘅低聲道:“你不會去向我爹爹告狀吧?”

“不會。”

“如果你告訴你自己的爹爹媽媽,他們也會告訴我爹爹的。”

看見唐蘅一副很緊張的樣子,子忻嘆了一口氣,道:“我不會說的。”

實際上,雲夢谷的孩子也流行着同樣的規矩。捱了其它孩子的打之後捂着臉向父母哭訴會被看成是膽小行爲。所以當子忻鼻青臉腫地回家時,這早已不是他第一次鼻青臉腫。父親見怪不怪,也沒問是誰幹的,只是給他敷了一點止痛的藥膏,然後便道:“玩去罷。”

怕被盤問,子忻掉頭出門回屋,半路上正好撞上了子悅。

作爲雲夢谷的孩子王,子悅對孩子間的所有的戰事一清二楚。因爲是子悅的弟弟,雲夢谷裡沒一個小孩敢主動找子忻打架。當然,別人打架時他自己湊熱鬧混進去挨的揍不算。子悅看見弟弟的臉腫成一個豬頭,掐指一算他在本日可能的停留之處,便已一切瞭然於心。當下只是不動聲色地和他討論了一下地圖的畫法以及爬山的計劃,次日便率領一羣孩子去和唐芾算帳。

由於禮貌的關係,唐芾開始還不屑和這羣流着鼻涕的屁孩兒動手。何況有好幾個孩子操着本地土話叫罵,讓他摸不着頭腦。然後,子悅大喝一聲:“揍他!”一羣人一擁而上,其中不乏看似憨傻,其實練過幾天拳腳者。唐芾毫不費力地扳倒了猛衝過來的頭三個,豈料後面的人前仆後繼,終於將他揍得萬紫千紅,好幾天都辨不出是人是鬼。唐蘅在一旁急得哇哇大哭,要跑回家去叫爹爹。子悅一把拉住他,柔聲籠絡:“唐蘅乖寶寶莫哭,姐姐明天帶你去爬山,山上好玩的東西可多啦。姐姐屋裡還有新蒸的桂花糕,你要不要吃?來,你跟我來拿。”說罷便連蒙帶騙地將他拐到自己屋裡,塞給他幾塊甜糕,不消半會兒功夫,就哄得他回心轉意。

就這樣,子悅成功地將唐家兄弟分裂了。

當子悅遇到劉駿也想如法刨制地收服他時,發現劉駿遠比唐芾要難對付。照樣是一羣孩子向他衝去,劉駿眼疾手快,一步跨出,搶先揪住了子悅的小辮子。只輕輕地一拽她便尖叫了起來,大夥兒全嚇得倒退三尺。子悅馬上表示願意停戰,且說自己爬山的隊伍里正好缺一名像劉駿那樣有豐富經驗的山裡人做嚮導,問他願不願意加入?劉駿擺出一副不感興趣的樣子,最後在衆人的懇求下方勉強答應。卻不知自己照樣落入了子悅的圈套,不知不覺成了子悅的第一手下。

——親近自己的朋友,更親近自己的敵人。

——這一向是子悅的戰術。

… …

站在人羣中的少年正漫無邊際地想着自己的往事,忽聽得老遠處有人不耐煩地吼道:

“喂!你小子站在這裡做什麼?這是人家做生意的地方,每個位子都要交錢的。哎!說你呢!跛子!”

他一擡眼一瞧,見是一個粗脖紅臉,滿身酒氣的胖子向他走來,他狠狠地盯了來人一眼,道:“我的名字……”

“管你叫什麼名字!你交錢了麼?我是收租的阿三,這裡的廊頭。你若是打算在這裡擺個攤子,就要交錢,明白麼?”

少年一副摸不着頭腦的樣子:“廊頭?”

“這就管租店鋪的。”一旁一個賣櫻桃的人小聲道。

“奇怪,你是哪個村的?阿三我走南闖北,這口音我還真沒聽過。古怪得緊!”

這阿三自己一口村話,少年聽得尚且吃力,不料原來自己說的話,對方也聽不大懂,不禁怔在當地,想說官話,又覺得太過假正經。張口不是,閉口也不是。

“三哥還稱自己有見識,這是明明是關外蒙古人的口音,上次有位賣耗子藥的,說的話與這位小哥一模一樣,他就是從關外來的。”

既然已有人答腔,少年乾脆閉住了嘴。

在市井裡就有這樣的好處,你永遠不會感到孤獨。關心你的人永遠很多。有時候他人的熱心甚至讓你窒息。

阿三哈哈一笑,覺得這個回答十分滿意,眼珠子一溜,溜到馬上,接着道:“老弟這匹馬倒是神駿,如果肯二十兩銀子脫手,這攤位就是你的。頭一月的租錢就不用交了。”

少年道:“這馬我不賣。”

“就是就是,三哥又不是沒瞧見人家的腿不好使,還要人家的馬……”黑暗中,有個人咕嚕了一聲。”

阿三的眸子惡狠狠地掃過去,卻一連看見七八個腦袋畏畏縮縮地扭過去,找不着目標。

少年將頭上的帷帽揭下來,笑道:“三哥貴姓?租攤位的銀子我暫時沒有。馬也不想賣。不過,我看三哥的這顆虎牙不太好,只怕已煩憂了三哥多日。不如我替三哥拔下來,再開一劑藥,消消腫。這診金我就不要了,三哥讓我在這裡擺攤三日,如何?”

雖是黃昏,天色還不是很暗。少年身量修長,長髮微卷,飽滿高昂的額頭之下,雙眸燦若秋星。他原本緊閉雙脣,顯出一副苦思的樣子,不免給人抑鬱之相。想不到他啓脣一笑,態度溫婉,再加上一連叫了五聲“三哥”,阿三呆呆地看着他,怎麼也硬不起心腸。

一句話正問到痛處,阿三禁不住哼了一聲,口氣終於和緩了下來:“請問小哥做何營生?”

“小本生意,江湖郎中。”

“一看你就像。”

儘管朝朝暮暮都想跑江湖,一聽見有人這麼說,他心裡還是覺得有些彆扭。

“你不想租個店房麼?一季的租金只要六十兩。鋪房也有不少:大房每季四十五兩,中房三十六兩,小房三十兩……”

“我暫時沒有錢。”少年很坦白。

“好罷,看你這樣子,也不像是哄人的。你真的會拔牙麼?……我是說,你拔得動我的牙麼?”阿三盯着少年蒼白修長的指尖道。

“拔得動。”少年淡淡道,從馬背上拿下來一個紅杭細絹的包袱,掏出一個描金的醫篋,從中抽出一個精巧無比的鐵鉗。

旁邊的人伸長了脖子,仔細地打量着少年這套一看便知價格不菲的工具,都道:“乖乖,這個東西可是真貨,我想不出除了拔牙,它還能拔什麼。”

他找旁人借了杯水,仔細地淨了淨手,將一小團藥棉塞在阿三的口中,輕聲道:“你別看着我,行麼?”

阿三點點頭,緊張得滿頭大汗。

少年鉗住那顆虎牙,笑道:“我還得再等一會兒,等藥性發作了纔好。不然你會痛的。”

聽了這話,阿三鬆了一口氣,卻不料少年手腕忽地一擰,已將那顆虎牙無聲無息地連根拔下。

旁觀客都瞧得喝起採來。

阿三“嗯”了一聲,將腮幫子捂了半晌,拍了拍少年的肩膀,道:“好手藝!你就在這裡擺攤子吧,這一個月的租金,我替你出了。”

“那就多謝了。三哥貴姓?”

“我叫姚仁。你呢?”

“真巧。”少年捋了捋被風吹到臉邊的長髮,蒼白清秀的臉上掠過一絲神秘的笑,道:“我也叫姚仁。”

“好!有緣!過幾天我請你喝酒。”姚仁興奮地高喊了一聲,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大名已被這少年不動聲色地盜用了。——其實也談不上盜用,這鎮子原本以姚姓爲主,光叫“姚仁”的就有七八位。多此一人,不算稀奇。

“謝了,我不喝酒。”少年婉言相謝,深知自己的食忌早晚會招惹麻煩,不免感到一陣羞愧。可惜這話姚仁卻沒聽見,已大步地走了。

看着姚仁的背影,少年回過頭來,身無分文,飢餓無比,卻仍像只呆頭鵝般傻乎乎地站在衆販之中。半晌,旁邊賣櫻桃的老漢終於問道:“姚仁,你真是來擺攤的麼?”

少年一愣,一時還未想起這就是自己的名字,腦子用力一點,道:“是啊,老伯。”

“那末,你爲什麼不吆喝?就算你很會拔牙,也得用力吆喝,纔會有人理你。何況這是你來的第一天,誰也不認識,也不知道你是幹什麼的。不吆喝怎麼行呢?”

“我很餓,沒力氣吆喝。”他老實地答道。

“這是半碗櫻桃,我賣剩下的,你先吃了吧。”

“抱歉得很,我……不吃櫻桃的。”

“就算餓死也不吃麼?”覺得少年不識擡舉,老漢頓時不高興了。

少年訕訕地一笑,沒有答話。

“隨你便罷,看來今天你是掙不到錢了。現已日暮,這集市已漸漸散了。”老漢站起身來,收拾起羅筐和擔子。

少年皺起雙眉,正在想自己該往何處落腳,聽得另一個方臉長鼻,賣糖炒栗子的中年漢子碰了碰他的胳膊,粗聲粗氣地道:

“你要吃花生麼?我這裡還有半包,是我老婆用鹽煮的。……看你這小子白臉淨面的,也不像是受過苦的人,怎麼忽然間就淪落到了這個地步?你孃老子都死了麼?”也不管他要不要,將一個紙包硬塞了過去。

“哦!鹽煮花生?這是我姐姐最愛吃的,她生悶氣的時候,一次能吃滿滿一碗呢。聞起來真香!裡面用茴香和草果,對麼?我母親特別喜歡茴香。多謝大叔!”少年充滿感激地說了半天,頓了頓,又好不意思地搖了搖頭:“不,我不能吃花生。很抱歉,謝謝你。”

“連花生也不吃,你是有病麼?”

“這個……咳咳……我……總之……”

“我這裡還有一個燒餅,燒餅你總能吃吧?”

“請問上面可有蔥和芝麻?”

“廢話,沒有這兩樣那還是燒餅?”

“抱歉得很……”

“老弟,你這麻煩的毛病是怎麼弄出來的?從孃胎裡帶出來的?”

“想必大叔也看見了,我先天不足。”

“哦!”那一羣販子交頭接耳了一陣,都用詫異的眼光看着他,討論了半天,終於道:“小子,饅頭你總吃吧?”

“……我沒有錢。”

三人從懷裡各掏出一枚銅板,交到另一個販子的手中,從隔壁的攤子上買了一個饅頭:“拿着吧,這也就是三文錢一個,算是大叔們請你的。小小的年紀,這不吃那不吃的,怎麼長大呢?”

那饅頭白暄暄的,熱騰騰的,交到手裡,微微發燙,上面的薄皮緊崩崩的,沒有一絲皺紋。少年心頭一熱,顫聲道:“謝謝各位大叔!”說罷,低下頭去,將饅頭一小塊一小塊地掰下來,遞到口中,細嚼慢嚥。

“嘖嘖,你就這樣吃饅頭呀?——真斯文!我還是第一次見人這麼吃饅頭,回去我也教我家閨女去。請問烙餅卷大蔥該怎麼吃?”

“我沒吃過。”少年很客氣地答道。

“你若吃起它來,絕對不會像是在吹喇叭,對麼?”

“我想不會。”

羣販又嘀咕了起來。

那饅頭大得好像一塊枕頭,人羣都散盡了,他還沒有吃完。漸漸地,長街上燭火熒熒,行人冷落。他獨自站了一會兒,天上忽然下起了大雨。

他這纔想起來,自己沒有錢,居然連個落腳之處也沒有。倉皇之中拉住一個路人打聽,方知小鎮東頭的山腰上,有一座荒廟,以前是叫花子們常睡的地方。

“那裡倒是可以闢風闢雨,只是不大辟邪。小哥若還有別的去處就不要去了。聽說……鬧鬼。”

… …

那廟看上去果然頹敗。

窗紙上縱橫交錯着蝸牛吐下的銀線。大門虛掩着,歪向一邊。門前長草埋徑,幾塊斷石,零落一地,一株老樹被一枯藤纏得枝脈捲曲,張牙舞爪。山廟的背面是一片更加荒莽的山麓,連綿起伏,不見盡頭。乳白色的山霧卻像狂泄的海水從山頂涌下,在山廟的上方平鋪開來,當中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遠處春雷隆隆,閃電闢空,那漩渦緩慢地旋轉,在電光下,升騰着一團可疑的紅色……

可是雨聲和隱隱的雷聲,反倒給山廟增添了一種異樣的寧靜。他走到門口,看見一排雨水沿着前檐滴下,打在破碎的琉璃瓦上。門左有一隻破了口的水甕,水滴在那裡濺出一種奇異的回聲。疏密有致,彷彿隱含着某種誘人的節奏。他久久地凝聽着,思緒滑向遠方。

直待到他定下心神,才發現窗內透出一團微微的火光。

裡面有人。

他牽着馬,推開門,走了進去。

子忻就是在這裡第一次遇到竹殷的。

竹殷

竹殷是一位俊美的年輕人。一頭暗紅色的長髮,長眉廣目,嘴脣彷彿塗過油膏,略微發黑,卻飽滿豐潤。他穿着一件曳地的黑袍,深紫色的滾邊,繡着金線的腰帶,身上散發着一股蘭草的香氣。

子忻喜歡竹殷,是因爲他的第一句話。

“不必擔心你遇到了陌生人,”竹殷眉目微揚,指了指自己身旁的一個草墊,“和陌生人說話,其實就是和自己說話。”

地上有一個小小的火盆,幾段枯枝裡火中畢剝作響。火的當中懸着一個小小的鐵架,上面烤着好幾個黑乎乎的動物。

學了七八年的醫,子忻已學會了對各種令人作嘔的形體保持漠然。何況他有些累,又有些冷,於是將手杖一拋,坐了下來。

“你是在烤老鼠麼?”

“這幾具死亡的輪廓難道看上去還像別的東西麼?”竹殷反問了一句。

“當然不是。”子忻微微一笑。

“能否挪一下你的右腿?你的腳下有一隻蟑螂。”竹殷打量着子忻,忽然道。

他的右腿原本麻木不仁,只好用手將它挪到一邊。

地上果然有隻半死的蟑螂。竹殷拾起蟑螂放到口中,嚼了兩下,慢吞吞地嚥了下去。

“我一直以爲我已把這地方的蟑螂全吃光了。想不到還漏下一隻。作爲晚餐前一道小菜,倒也不錯。”

子忻想笑,卻有些笑不出。因爲這年輕人的舉手投足透着一種說不出的高雅,與他口中骯髒的食物太不相稱。可是子忻卻不想讓自己顯得狹隘:“既然老兄喜歡蟑螂,可以想象,老鼠的滋味想必不錯。”

彷彿受到了恭維,竹殷笑了起來,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從袖中掏出一個竹罐,擰開,將一種紫紅色的肉醬倒在已漸漸熟透的老鼠上:“味道的確不錯。加上這個蚯蚓醬,就更好了。”

火中發出“哧”的一聲,幾團肉醬溢出來,滴到發紅的鐵架上,瞬時間已變成了黑色。

“我是竹殷,鐘山人。”他一邊慢條斯理地烹飪,一邊緩緩地說道。

子忻道:“我是……”

“我知道你是誰。”

“他們說,這裡鬧鬼。”

“我不是鬼。”

子忻鬆了一口氣。

“我是蛇精,如此而已。”這麼說的時候,竹殷的雙眼一直望着子忻,好像故意在開玩笑。接着,有一道又軟又硬的物事從他的袍底伸了出來,蜿蜒地順着子忻的左足一直爬到肩上,輕輕地拍了他一下。

那是一條渾圓細長的蛇尾。

子忻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顫動的蛇尾,尾尖細如纖草,全無敵意地在他的指中留連穿梭着,他擡眼望過去,竹殷的笑容有些妖媚,眼中春波盪漾。

“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他定了定心神,道:“你究竟是男是女?”

竹殷失笑:“這很重要?”

“有一點。”

“你聽說過麼狸蛇麼?”

“我只聽說過狸貓。”

“狸蛇是一種可雌可雄的蛇。在幾千年的修煉中,我有時喜歡乾的一件事。”他從懷裡掏出一塊素絹和一雙碧青的竹筷。用素絹將竹筷擦拭了片刻,開始很斯文地享用起自己的晚餐來:“那就是走入一個婚姻不美滿的家庭,在男主人的面前化作一個女人,又在女主人的面前化作一個男人,讓他們彼此相悅。其實在整個過程中我從不用腦,只是不斷地轉述另一方的情話,每個人都暗自歡喜。所以,我既不是男也不是女,你喜歡我是什麼,我就是什麼。”

“你知道未來麼?”

“關於未來,我和你一樣糊塗。”

瞬時間,子忻沉默下來,幹始啃起了指甲。

慢吞吞地吃完晚飯,竹殷用細絹擦了擦自己的食指,又問:“外面的世界這麼大,你究竟想去哪裡?”

“隨便走走。”

“隨便走走?往哪個方向?”

“先向北。”

“爲什麼?”

“不知道。”

“讓我猜猜,你是想找劉駿?”

猛然提起這個消失了好幾年的人,子忻嚇了一跳。

“你怎麼知道他?——我都已快忘掉他了。”他不承認。

竹殷輕描淡寫地“哦”了一聲,繼而道:“兒時好友,僅供回憶玩味,忘掉也好。”

“其實,我只是不想呆在谷裡。”子忻忽然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因爲你殺了小湄。”

他的臉頓時蒼白,露出痛苦之色。

“是麼?”彷彿非要他承認,竹殷逼問。

他拼命地咬着指甲,脣上忽溢出一滴血。

“你的嘴怎麼啦?”

“不小心咬破了手指。”

過了一會兒,他道:“是的。我殺了小湄。”

“你父親說,這不是你的錯。——你不可能讓老天爺不打雷。”

“他總是企圖安慰我。”

“我也這麼想。”竹殷表示同意。

“我困了,想睡了。”面對這洞悉他一切心事的人,他不想繼續談論這個話題,將披風一裹,在火邊躺了下來,閉上了眼睛。

“你就這麼放心地睡了?不怕我把你吃了?”

“你不會。”

“我爲什麼不會?”

“因爲你只吃老鼠和蟑螂。”

“好吧,老弟。”竹殷用竹枝撥了撥火,“明天見。”

蘇風沂

雨後初陽。

從泛着綠痕的窗格往外望去,竹殷的玄衣原來並非純黑,而是帶着暗紫色的光澤。行走的樣子悠閒舒緩,像個遠遊中的貴族。那一段蛇尾隱沒於袍服之中,在春草掩沒的泥徑裡不露半點痕跡。漸漸地,他愈行愈遠,變成了一道剪影。接着,黑袍飛動,烏雲般飄散開去。

遠處的山林,羣鴉亂起。有幾隻飛到古廟前的那株枯樹上。

“我花了上百年的時間模仿人類的步法,現在看上去是不是已很相似?”凌晨時分,竹殷忙碌自己的早餐時這麼對子忻說。

“何必模仿他人?”子忻微哂,“莫非你對自己本來的樣子感到羞愧?”

“我們這一族類非常孤獨,沒什麼好的名聲。懸浮在兩界之中,即不容於人世,也不容於仙世。”竹殷緩緩地道。

“可是我並不在乎你是什麼樣子,”子忻道,“你何妨現出本身。”

“我怕你害怕。”

“我一點也不怕。”

“那就是我害怕,”他頓了頓,補充了一句,“我害怕你看了害怕。”

“我不怕……”

“那就是我害怕你看了害怕雖然你說你不怕……”

“我不會勉強你的。”沒等他說完子忻就打斷了他的話,從包袱裡拿出一隻蘋果,悶聲不響地啃了起來。

就這樣耽擱了近一碗茶的功夫,各人吃罷自己的早餐,竹殷很客氣地告辭了。他沒有告訴子忻自己的去向,子忻也沒有打聽。

和父親一樣,子忻對陌生人保持謹慎態度,既缺乏起碼的好奇,也不認爲有交往的必要。對他們而言,陌生人變成熟人,再變成朋友,是件很困難的事。當然,反之更難。

… …

騎馬回到東塘鎮大街時,那裡早已熱鬧非凡。子忻找到自己的攤位,向旁人借了一張凳子,坐了下來。他覺得自己的樣子看上去很狼狽:睡了一夜的石板地,骨頭變得無比僵硬。盥洗時找不到淨水,只好就着門外的水缸馬馬虎虎地洗了一把臉。水缸里長滿了細如髮絲的綠藻,手在水中微微一攪,可以看見幾只驚惶失措的蝌蚪。

記事以來,子忻從未如此骯髒。

陽光懶洋洋照在街頭。

他的左邊坐着一位細臉長鬚的老漢,十指焦枯,雙目混濁,滿臉臘黃,形容萎瑣,擺着一個測字的攤子;右邊是一個年輕的瓜菜小販,樣子十分精明。他一隻手拿着把破扇趕蒼蠅,另一隻手則往瓜果上灑水。

初春時分上市的苦瓜是淺綠的,樣子好像一個紡錘。頂端有一抹奪目的嫩黃。 瓜面上的棱紋——不論是凸起還是凹下——都光滑乾淨,充滿臘質,絕無黃瓜上常見的那些細小絨毛和疹狀突起,在形狀上更與玉米接近。據說,苦瓜藤上的綠葉比爬強虎還要濃密,採摘的時候,它們全都羞羞搭搭躲在密葉當中,只偶爾露出半截身子。你必得像個莽漢一般將她們一個個地從裡面拉出來。排列在苦瓜上面的一顆顆大小不一的小瘤,像史前古老的山脊,像溶洞壁上的滴乳,又像花園裡的一片鵝卵石地。小販處心積慮地將四十九根苦瓜,一排七個,大小統一,一層挨着一層的壘上去,擺成一朵菱花的模樣。一旁則飾以鮮紅的辣椒和碧青的芋苗。整個果攤經過這一番佈置,竟如畫毯一般的好看。

子忻呆呆地看了半晌,不由自主地歪過頭去,販子趕緊道:“客官要麼?這上品新鮮苦瓜一斤算你五分銀子好了。”

子忻連連擺手:“不要。”

“四分怎麼樣?買兩斤我算你四分一斤。”小販鍥而不捨。

“不要。”他只好加上一句,“對不起。”

小販的臉上沒有露出什麼失望的神色,彷彿被人拒絕是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在子忻看來,小販在佈置瓜果上所花掉的心思,並不亞於大將軍的臨兵佈陣;說服客人所用去的唾沫,大約也不少於帝王宮中的諫客。一日復一日,他們坐在塵土飛揚的街頭,一遍又遍地整理着凌亂的貨攤。無論生活如何地重複,他們總是面不改色,興致勃勃地等待着、兜售着、收拾着……

想到這裡,子忻不禁苦笑。

賦予日常生活某種意義顯然需要勇氣:一種面對無奈的勇氣。

所幸他的勇氣沒有,運氣卻不壞。

原來這小鎮雖不偏僻,村人卻大多迷信巫鬼。有了小病或請巫婆作法,或邀道士禳災。病得重了,便全家老小齊赴十里以外的古剎磕頭許願,然後回家禮佛誦經。樣樣都不管用了,纔會趕更遠的路到大鎮子上去看郎中。——那也只限有錢人家。所以此處從無坐堂的大夫,賣藥的攤子倒有好幾個。如有江湖郎中或遊方和尚路過,村人一見,便蜂擁而來,把那十幾個月沒看的老病、慢性病、不要緊的病、沒錢瞧的病都搬了出來。只爲江湖郎中收費極低,實在無錢,送一籃子花生、雞蛋也能打發。

子忻一到東塘鎮,加上姚阿三的大力推薦,這一天,他幾乎是從早忙到了晚。究竟拔了多少顆牙,開了多少張方子,連他自己也弄不清。

到下午集市更盛,求醫的人更多的時候,阿三見他忙不過來,便自作主張地替他賃了一間臨街的小鋪。原先的鋪主是位布商,因開業不到半年便虧光了本,怕人追債,卷着家當連夜跑了。留下一房半新不舊的傢俱。鋪子的後面連着一個不大不小的院子,當中一口水井。自帶着一套廚房和臥室,所以租價不低,十分乾淨。子忻剛剛開業,只交了五兩銀子的定金。阿三拍着胸脯道:“瞧老弟的手藝,掙銀只是早晚的事。這些瑣事都包在你三哥身上!你只用每隔十日交我十兩銀子就行。”

說罷,叫來一幫人替他灑掃庭院、張羅布置。桌椅一擺,藥枕一放,現成的筆硯一擱,卻也是一間像模像樣的醫館。這一番忙碌,眨眼間便已天黑,衆人漸漸散去,子忻頗覺疲憊,也懶得做飯,啃了三根黃瓜,出門買了些日用之物,燒水洗過了澡,便將自己的行李打開,收收拾牀鋪,斜躺在牀上讀書。

桌上的一隻綠燭似乎滲了假,點燃之後沒過多久,就燒去了一半。且燭芯噼叭作響,燭光飄浮不定,整個屋子也跟着燭光一起跳躍起來。

接着,書上字也浮動起來。一陣心煩意亂,他將書拋到一邊,點起了另一隻蠟燭。

正在這時,門忽然“吱”地一聲開了。

他這纔想起,因來得匆忙,並未鎖門。自己身無餘物,難道還怕偷兒不成。豈不料進來的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綠衣雙鬟,極瘦的臉上,有一雙大大的眼睛。她身手敏捷地走進內屋,身後揹着一個大包袱。看到子忻,“咦”了一聲,好像十分驚異。

“喂!你是誰?幾時住進來的?”沒等子忻張口,女孩叉着腰,對他毫不客氣地道。

“下午。”

“這裡!這間屋子!是我的地盤。”女孩目光凌厲,神態兇惡,顯然是發了怒,“你——出去!”

子忻剛要開口,又聽得一聲尖叫,女孩跑到牀邊,跺着腳大聲道:“我的被子和枕頭呢?怎麼都不見了?你把它們弄到哪裡去啦?”

實際上剛住進來的時候,打掃臥室並沒有花去什麼功夫,裡面十分乾淨,牀上的鋪蓋異常整潔。儘管如此,子忻還是潔癖發作,將牀上所有東西都捲了起來,塞進一個木箱裡,然後換上了一套全薪的。

“請問,這裡真是你的屋子?”子忻不緊不慢地道。

“這是一間空屋子,誰先發現誰先住。”女孩站到他面前厲聲道。她的個子明明矮他一頭,卻毫不示弱,“我已在這裡住了兩天了。”

“有租契麼?”

“沒有。”女孩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我有,”一紙租約就在抽屜,他拿出來,遞到女孩子的手中,“我交了五兩銀子的定金。”

女孩子將租約細細一看,“哼”了一聲,道:“你有銀子,很了不起麼?”

“不敢。”

“走就走,誰希罕這破屋子!”女孩子身子一擰,包袱一甩,昂着頭,頃刻間又大步地走了出去。

一場誤會。

所幸這女孩子來如電去如風,並不死纏到底,他鬆了一口氣。

接着,因這突然而來的興奮,他了無睡意,復又躺在牀上讀書。

到了夜半,風雨忽至,聽見遠處隆隆的雷聲,他起身關窗。想到方纔正因爲門沒有鎖上才引起了麻煩,便行到廳前,找到門栓,正要將門拴好,忽然發現那綠衣女孩並沒有離去,只是將包袱頂在頭上,蜷身抱膝地縮在門檐下避雨。夜涼如水,她只穿了件很薄的衣裳,凍得牙齒咯咯直響。

子忻微微一愣,道:“你怎麼還在這裡?”

女孩一翻白眼:“關你什麼事?”

“進來,”他拉開了門,“外面很冷。”

“這裡很好。”

“你若真的無處可去,今晚就睡在屋子裡好了。”子忻慢吞吞地道。

“誰希罕你的屋子!”

“那麼……請便。對了,忘了告訴你,對門大叔家有隻看門的大狗,小心……”

這話還沒說完,女孩“哧溜”一聲從他的腋下鑽進門內,將門死死地關住。

“你怕狗?”

“誰說我怕狗?”

客廳十分狹小,女孩子四肢纖細,瘦骨零丁,神色警惕地打量着子忻。

“你是幹什麼的?”打量了很久,她突然問道。

“我是個郎中。”

“一點兒也不像。——你看上去很小。”

“請問小姐貴庚?”

“十三。”說完這兩個字,她“啊啾”了一聲,打了一個噴嚏。

“廚房裡有熱水,需要我替你端進來麼?”他不動聲色地問了一句。

“別噓寒問暖的!平生最討厭你們這些假獻殷情的男人!”丟下這句話,她登登登地奔到廚房裡,過了半天,又遠遠地叫道,“喂!你過來!”

他只好柱杖過去。

“這桶水太重!”她瞪大眼睛,看着他的腿,“你要是扛不動不要勉強。”

無論說什麼話,她都沒有半分慚愧的意思。

他一聲不吭地將一桶水替她拎到臥室。

“小姐還有什麼吩咐?”

“還傻乎乎地站在這裡做什麼?人家要洗澡。”

他走出門外。臥室裡嘩嘩一陣水響,過了一柱香的功夫,女孩子整整齊齊地換了件乾淨的花裙,將溼漉漉的長髮團在腦後,歪着頭道:“我洗完了。”

她光着一雙雪足,趿着睡鞋,在細小的踝骨上方,刺着一個小小的漩渦。

顯然,她沒有半點要將臥室讓出來的意思。

他只好道:“嗯……你睡吧。”

“我睡客廳的地板上就行了。”女孩子將牀上細白花被一抱,將枕頭咬在口中,道:“牀讓給你好啦。”

“這是我的被子。”他道。

“難道你要我睡在冰冷的地板上?”女孩子目光一凜,又露出方纔那種兇狠的神色。

“我到朋友家借宿一夜,明天上午再回來,”他淡淡地道,“等我回來的時候,希望你已經消失了。”

“好罷,看在今天你讓着我的份上,我會盡快消失的。”她硬邦邦地道。

“那就多謝了。”他向大門走去。

“喂!這麼走啦?把你值錢的東西一起拿走。”

“我沒有值錢的東西。”

“書呢?這些書……《雲夢灸經》什麼的,你也不帶上?”她看見扔在牀頭上的幾疊書,大聲道。

“放在這裡沒關係,我明天還會回來的。”

“明天見。”

畢竟還是個孩子,雖然有些不講道理。他笑了笑,走出門外,替她掩上了門。

這一夜,他只好又睡在那座荒廟裡了。

廟內一片漆黑。他沒有遇到竹殷, 只是感到莫名的疲倦,和衣倒頭就睡着了。

次日巳時初刻,他吃完早飯回到自己的診室,早已有七八位病人候在門外。他打開大門,請他們到客廳內坐下。正欲到內室去多拿一張凳子,一推門,門內傳來一聲尖叫:

“別進來!”

天!那個女孩子還沒有走!

他好像中了一刀那般死死地定在門邊,好不易將臉上的表情恢復平靜,然後尷尬地回過頭去,向客廳裡十幾雙眼睛齊刷刷眼睛笑了笑,消除自己是個人販子的嫌疑。掩上門,回到桌前,繼續開方診脈。

想到廚房喝杯水,必須經過臥室。

這一上午,他就在口乾舌燥之中過去了。

到了中午,他速度奇快地看完了最後一個病人,便將開診的牌子一摘,大門一掩,見內室仍無動靜,便敲了敲門,問道:“姑娘,你起來了麼?”

“我起不來啦!”裡面傳出來的聲音明顯地帶着哭腔。

他無可奈何地推開門,來到牀邊。發現女孩子緊緊地裹着被子一動不動地躺在牀上,臉色蒼白,兩隻眼睛腫得好像一對核桃。心中微微一驚,道:“怎麼啦?哪裡不舒服麼?”

女孩子眼淚嘩嘩地流個不住:“你……你別碰我!我要死啦!”說罷便將被子矇住頭,嗚嗚地哭了起來。

他嚇了一跳,繼續問道:“昨天還好好的,怎麼今天就要死了呢?”

“我要媽媽!”

“你媽媽在哪裡?我去把她找來。”

“我媽媽早死啦!”她哭得更加傷心了。

“你爹爹呢?你是這鎮子裡的人麼?”

“我爹爹不喜歡我,要把我嫁給一個臭男人。我從家裡逃出來啦,準備去找我姨媽。”大約被子裡太悶,她又把頭探了出來,淚光閃閃地看着他。

他不便多問,拿了把椅子坐到牀前:“把手伸出來,我替你看看脈。——你還有力氣哭,顯然一時死不了。”

“可……可我一直在不停地流血。”從被子裡伸出來的半隻手臂,細長而光滑。

他摸了摸她的脈,收回手,道:“不要害怕,不礙事。”

“什麼叫不礙事?我的肚子痛得要命。”

“你有姐姐麼?”

“沒有很親的。”

“這是……女子……嗯……天癸……”他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辭句。

“什麼是天癸?是天上的鬼麼?”

“不是……”

“究竟是什麼嘛?”

“唔……你識字,可曾聽說過‘程姬之疾’?”他換了一種說法。

“沒有,”女孩子疑惑地搖了搖頭,“程姬是誰?”

他垂頭苦思,搜腸刮肚地想找出個妥當的解釋:“是這麼一回事。以後你每個月……都會這樣……你要習慣。”

“是麼?每個人都會這樣?你也會麼?”她驚奇地問。

“不不……”他頭大如鬥,“只有女人才會這樣。如果你這樣……那就說明……你成了一個女人……”

平生從沒遇過這樣的事,他越說越結巴。

“你是說,在此之前,我不男不女?”

“不不不!”他連連擺手。

“明白了,你是說,我不會死。”

“對對對!”他趕緊點頭。

“可是,像這樣我的血會流光的。”女孩子的鼻子一酸,眼淚又稀里嘩啦地流了出來。

“不……不會……過不了多久就會漸漸地……止……止住了。”

“今天下午能止住麼?我還要趕路呢。”

“……只怕沒有那麼快。”

“那究竟要等幾天呢?”

“你的肚子很痛?”

“嗯。”

“六七天左右,有可能更長。”

“你能替我想點法子麼?”

“我給你開副藥好了……”

女孩子雙眉一展,喜道:“你能開藥止住流血?”

“……這個恐怕不能……我只能開些止痛的藥。”

女孩子瞧了他半晌,抿嘴一笑,輕輕地道:“對不起……把你的牀弄髒了……”

“沒關係。”

“你真的叫姚仁?咬人?”她皺着眉頭看着他。他的大名就掛在門板上。

“嗯。”

“我叫蘇風沂。”她咬着嘴脣,長長的睫毛垂下來,聲調不知爲什麼變得很斯文。

“哦。”

然後她趴在牀上道:“我餓了。”

他到廚房去炒了兩個菜,她裹着被子,坐到桌邊,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吃完了飯,又喝了一碗藥。子忻悶頭悶腦地替換過一塊乾淨的牀單,道:“你接着睡好了。”

她一骨碌地爬回牀上,鑽進被子裡,瞪着大眼睛偷偷地看着他。

子忻道:“把髒衣服也換了罷。”

一抹紅雲飛到臉邊,女孩子刷地一下坐了起來,捂着被子道:“不用不用……我自己來洗。謝謝。”

“幾時變得這樣客氣?”子忻道,“溼衣服不能老穿在身上。”

她又縮回被子裡,把髒衣服扔了出來。

“謝謝你炒的菜……你的菜真的……真的很好吃。”她盯着他的眼睛,很認真地謝了一聲。

他板着臉,沒有回答,悶着腦袋到廚房裡洗了一個多時辰的衣裳,晾在後院。

接下來的兩天裡,那個叫蘇風沂的女孩變得十分安靜。因爲她肚子痛得很厲害,不得不乖乖地躺在牀上,每天吃藥。到了晚上她說害怕,睡不着。子忻只好睡在客廳的桌子上替她看着門。

到了第三天,她終於可以起身了,便開始自己洗衣服。

“爲什麼你炒的菜總是這麼幾樣?一點味道也沒有?”隨着身子的恢復,她的脾氣好像也恢復了過來。

“你想吃什麼自己做好了。”子忻哼了一聲。

“爲什麼你洗菜的樣子,好像菜裡面有毒藥?”

“爲什麼你不吃肉?你又不是和尚。”

“天啊,你竟連蔥和胡椒也不吃……太過分了吧!”

第四天,當蘇風沂又是這樣不停地嘮叨的時候,子忻正在切菜。他的忍耐終於到了極限,忽然將菜刀一放,冷冰冰對她道:“你什麼時候可以走?”

蘇風沂的臉色頓時蒼白,對他怒目而視,過了一會兒,忍住氣,瞄着地上,突然道:“你腳下有隻蟑螂。”

那是一隻肥碩的蟑螂,長長的鬍鬚探來探去,正吃力地沿着他的一角布袍往上爬。他一看見蟑螂,身子忽然顫抖了起來,臉上泛出異樣的紫色,胸口憋悶,開始大聲地喘氣。

她連忙扶住他的手,道:“你怎麼了?”

他的手往荷包裡掏了兩下,什麼也沒來得及掏出來就雙眼一黑,“咕咚”一聲,倒在地上。

除了種種食癖之外,這是蘇風沂瞭解子忻的第一件怪事。

——子忻怕蟑螂。

那一天,她驚慌失措地看着這個男孩子倒在地上,氣息奄奄,便眼疾手快地從他的荷包裡找到一個藥瓶。也不管裡面裝的是什麼,將一粒藥丸塞進他的口中。然後衝出門外叫來一個大漢,將他抱到牀上躺下來。他很快甦醒過來,又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過了整整兩個時辰,他才真正地清醒過來,看見蘇風沂梳着兩條油光光的小辮,跪在牀前怔怔地看着她。

“你沒事吧?”她垂首道。

“沒事。”

“我知道我給你添了很多麻煩,所以我決定這就走。”

“……”

“謝謝你照顧我。”

“不謝。”

她站起來,想了想,忽然問道:“過了很多年,等我長大了,你還會記得我麼?”

“難說……”

“那你至少得記得這個漩渦,好不好?”她拉開褲腿,給他看左踝上刺着的那個小小的漩渦。

“我是個江湖郎中,不會在一處呆很久,”他覺得這個小孩有些莫名其妙,“何況世界這麼大……我們不會再相遇的。”

“那就忘了我吧,” 她很大方地背起包袱,對他揮了揮手,“再見。”

“再見。”

她一蹦一跳地走出門去,快要從門邊消失時,又回過頭來,衝他狡黠地一笑,做了一個鬼臉。

黃昏時分,屋子復又安靜了下來。

夜風徐來,花氣襲人。屋角的那一抹斜陽在炊煙中輕輕地跳動着。

他覺得有些餓,走到廚房,發現鍋裡熱着兩碗小菜,還燉了一鍋薏米冬瓜湯。她顯然認真地觀察過他的晚餐,三樣菜都是照他自己的程序做出來的,什麼也沒有加,什麼也沒有減。

這丫頭的手藝總算不是太壞。

他忽然感到一絲惆悵,覺得自己對她過於冷漠。不過,這不是慕容家人的一貫性情麼?

到了夜晚更衣的時候,他才發現小女孩說得沒錯。

他不會忘記她的。

因爲她已在他右足的足踝上刺了一個一模一樣的漩渦。

——刺青當然會痛,可惜他這條腿完全沒有知覺。

汗~~寫到現在還是補洞洞,以前看到的東東大家要全部忘光纔好……誰讓我經常改變主意咧!

危險的補充

自從子忻離開雲夢谷後,慕容無風瞭解兒子的途徑,就剩下了每兩個月寄來的一封家信和一些零零星星的小道消息。

——兩者都不能讓他感到踏實。

點滴的傳聞通過一番殫精竭慮的分析變得逐漸清晰。他知道兒子正沿着一條奇異的路線向西行進,走了近一年的功夫,折而向北,然後向東,彷彿以雲夢谷爲圓心,在地圖上劃一個巨大的圓圈。

爲什麼要這樣走,無人知曉。

在信裡,子忻懇請父母不要給他寫信,因爲居無定所,他不可能收到回信。而他自己的信總是很短,寥寥數語,不超過兩頁。有時他會講一些沿途的見聞,字裡行間卻透着心不在焉。提到的地名也往往有錯:要麼根本不存在於地圖之上,要麼與正在行走的路線相離甚遠。路過的河流與山川也常常在信中混淆:要麼把兩座根本不在一起的山相提並論;要麼某座山名與旁邊的河名不相匹配。隨信附上的東西則更爲可笑:他寄來了無數個風溼的藥方和希奇古怪的藥丸,裝在各式各樣的瓶罐之中。在慕容無風看來,非旦藥丸不值一試,藥方也不知所云。

雲夢谷的醫館、藥堂、票號、銀莊遍及天下。倘若需要,子忻可以隨時隨地取到銀子。

可是,他從也沒有這樣做過。

離家之後,他沒要過家裡一文錢。路過自家的醫館,也不進去打招呼,大家也就不知道他曾經來過。

江湖上卻間或傳來他飢寒交迫、露宿街頭的消息。這種生活在荷衣看來再尋常不過,慕容無風卻大爲煩惱。每當聽到一個這樣的消息,當天晚上,他必會一夜不寐,長吁短嘆。派去四處打探的人從都沒有真正找到子忻,卻無數次與他擦肩而過,帶回來了更多令人擔心的消息。原來子忻在診病時收費十分隨意。一般來說價格低廉。若是病人實在太窮,他除了免費之外,還要倒貼藥費。這些倒不足以讓他破產,由於醫術頗佳,他並不缺少掙錢的機會。不過他花起錢來更加大方。傳說他曾替一位富商的兒子診脈,人家一次就給了他一百兩黃金。拿着金子剛出門,一擡手,又送給了大街上的叫花子。荷包裡暖和的時候,他會住上好的客棧,吃考究的素食,一天洗兩次澡,不斷地買乾淨衣裳。身無分文時則將自己捲進一件灰色的披風,露宿荒郊野外。

所幸子忻極少介入武林爭鬥,一直默默無聞地遠遊於江湖漩渦之外。只知道他曾有一次在漫遊的途中意外地遇上了唐門年輕一輩中鋒芒最露的“三花神劍”:唐菊、唐芫和唐萸。不知爲什麼交上了手,誤中了唐萸的一記七星鏢,若不是隨身帶着解藥,差點送了命……

這消息在《江湖快報》上全部加起來也不過一小段,卻已足讓慕容無風頭大如鬥。

一個月之後,慕容無風遇到唐潛,便向他問起“三花神劍”是何許人物。

都是自己的堂侄,唐潛不便表態,只簡單地解釋了一句:“具體的情況我也不清楚。不過這三位都與尊夫人有殺父之仇。所幸他們不知道姚仁就是子忻,不然子忻只怕會有更多的麻煩。”

他知道自從唐潛娶了吳悠之後在家族中頗招非議。吳悠原是慕容無風的弟子倒是其次,作爲唐門嫡系的兒媳,她拒絕入住唐門,更拒絕研製任何毒藥。族中長老勃然大怒,要動家法,還是唐隱僧多方勸說,加之唐氏雙刀以前的聲望,這才勉強彈壓了下去。可是唐潛在唐家的地位卻因此大受打擊,幾乎被人當作是雲夢谷安插在唐門的奸細。

唐潛不說,慕容無風也不便追問,只好換一個話題,問道:“怎麼不見唐蘅一起過來?”

彼時夜風拂面,唐潛執盞緩緩地道:“唐蘅,自然也在江湖之中。”

他的臉上略過一絲憂鬱。

“老二總是不大安份,”慕容無風微笑,“唐芾就安靜得多。”

唐芾是長子,一直跟隨着父親。高大、英俊、沉默。唐芃娶親之後,兩家仍然過從甚密,可是唐潛外出時,跟隨他的人已經換成了唐芾。

唐芾總是靜悄悄地跟在唐潛的身後,好像是他的一道影子。

“我沒讓他總跟着我,”唐潛解釋,“可他好像很不放心。”

“可能是她母親不放心罷,”慕容無風道,“她不是江湖中人,對江湖上的事不免恐懼。”

“其實她的膽子並不小。”終於,唐潛愉快地笑了起來,眼眸深沉,像一泓寧靜的海灣:“給人動手術的時候,用刀果斷。”

——唐潛從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讚美自己妻子。

慕容無風凝視了他半晌,笑了笑,點頭:“她原本就是雲夢谷最好的大夫。”

又閒談了片刻,唐潛忽然道:“我很擔心唐蘅。……你真的一點辦法也沒有麼?”

慕容無風雙眉微皺:“在我看來,他至少比子忻正常。”

“是麼?”唐潛輕聲道。他的聲音有一絲顫抖:“什麼是正常?”

在慕容無風的印象中,唐潛很少這樣焦慮過。

“當一個人是自己的時候,他就是正常的。你若是肯換一種想法,就不會擔心了。”

“這算不算是大夫的遁詞?”唐潛轉着手邊的癭杯,低低地揶諭了一句,“你治不了他,就改來治我?”

“只要有療效就行。”慕容無風苦笑。

… …

戊子年十一月,慕容無風收到子忻的來信,說他已找了一個安靜的住處,決定在那裡長住兩年,不問世事,專心著書。彼時子忻離開雲夢谷已三年有餘。夫婦聞訊大喜,詢問郵差,方知信是從郴州城外的一座“玄清觀”裡寄出來的。

子忻在信裡說,他和一位朋友一起住在觀中,互相照應,生活無憂,不必擔心。

他又說,玄清觀裡的道士,除了遵守傳統的清規之外,還信奉一條奇異的戒律:觀內所有的道人自入教之日起,便要發誓終身不說話。因爲他們相信“道之出口,淡乎無味”,“大道無言,至言無文”。

看到這裡,夫婦倆面面相覷,心急如焚,生怕兒子也入了教,平白地做了一個啞人。繼續往下讀才知道:開始的時候,只有兩個這樣的道士住觀。道觀看上去搖搖欲墜,十分破舊。漸漸地,趕來清修的道人越來越多,幾年之內,竟也有四十餘衆,頓時名聲大振,香火旺盛,遠近的施捨也格外大方。道觀因此越來越富麗堂皇,設有數間客館,以便遠來的香客投宿。子忻遊歷到此,就住在客館之內。因觀外氣候多變,風雨不時,道人清修甚苦,常有染病之人。請大夫要走幾十裡的山道,甚爲不便,子忻來後,便應邀留了下來,平日除了替人看病,其餘的時間都是自己的。天氣晴好,他便揹着藥筐,到深山中採藥。隨信一同寄來的還有五卷手稿,名曰《江湖採方錄》,是他在路途中採集的各種驗方。字跡零亂,裝訂馬虎。不少地方塗改得一塌糊塗。慕容無風只得工工整整地替兒子謄寫一份,詳細審訂之後,附梓印行。

這是慕容子忻流傳於世的第二本書。頭一本是他離家不久即被印行的《雲夢灸經注》,三冊十二卷,請揚州名醫段石原爲序,有云:“敷陳詳核,徵證豐多。引申觸類,曲暢旁推。源流洞徹,自成門法。”慕容無風的《雲夢灸經》原本是出了名的晦澀隱奧,子忻的注本一出,非但文彩粲然如披雲織錦,聲調鏗鏘如敲金振玉,就是解析也如獨繭剝絲一般精當獨到。頓時一夜風靡,成了醫界諸君案頭必讀之物。

可是就在這本書印行後不到兩個月,慕容無風就寫了一本《雲夢灸經纂議》,對自己原有的觀點頗有闡發,且有多處跡象顯示,他並不同意兒子的某些解釋。於是,整個杏林中人都知道這對父子正在掐架。

因子忻流浪江湖,行蹤不定,與醫界中人又絕少往來,他並不知道父親寫了這樣一本書。等他終於在郴州住定,慕容無風立即遣人將《纂議》送了過去。書一送去便如石沉大海,子忻在以後的回信中從不提起,就好像他不曾讀過這本書一般。

庚寅年秋月,荷衣忍不住讓謝停雲去了一趟郴州。這一次,在荷衣的逼迫下,慕容無風寫了一封言辭和緩的家信,對子忻的《江湖採方錄》頗有稱許。謝停雲回來時,帶回了子忻另一部手稿,名曰《雲夢灸經補》。

慕容無風拿到手稿連夜讀畢,之後整整三日,惘然若失。

荷衣見他讀後便將書稿放入抽屜,總不提起,終於忍不住試探:“子忻新寫的那本書你可還喜歡?”

慕容無風沉吟半晌,嘆道:“喜歡。不過,這是一本危險的補充。”

那本書裡,除了首頁上有《雲夢灸經補》五個字之外,全書從頭到尾,都不曾提過《雲夢灸經》。內行的人卻看得出子忻的企圖。他把父親的理論放到一邊,開始長篇大論地談自己的看法,十分委婉卻又咄咄逼人地反駁了慕容無風的幾個觀點。

過了十日,慕容無風給子忻寫了一封回信,附上自己爲《雲夢灸經補》所作的一篇長序。信雲,子忻若期望此書能被雲夢谷印行,必得同意將這篇長序一同收入。

鑑於長序將子忻所提出的反駁又條分縷析、淋漓盡致地全部批倒,子忻立即回了一封簡短的信,不同意收入父親的序。還要他賜還原稿:

“……悟解殊術,持測異方。兒之去取,非敢謂盡當;父之矯枉,庶幾乎過正?序之高明博厚,兒實心領。然竊以爲區區短言尚不足揚榷,且疑惑殊多,乃需斟酌。請容議後另發。若父不喜此書,兒亦無法。天下之大,必有其歸處……”

因知子忻的脾氣一向不知有“韜晦”二字,信到了慕容無風手中,倒也風平浪靜。一月之後,慕容無風依言將《雲夢灸經補》印出,自己的序則拆開拉長,另名爲《雲夢灸經補稿》,同時印出。醫界譁然,各門派子弟紛紛寫文,或批駁,或附和,或另持新議,總之,轟轟隆隆地大吵了一番。所有文章均收入慕容無風主編的《雲夢灸經補集論》之中。大家都知道雲夢谷這場父子的學術官司,算是進入了高潮。

一籃情感的雞蛋

孟夏之月,日在畢。螻蟈鳴,蚯蚓出,王菩生,苦菜秀。

是月也,繼長增高,毋有壞墮,毋起土功,毋發大衆,毋伐大樹。

辛卯年。四月十六。

三和鏢局。

沈泰坐在寬敞氣派的大廳裡,獨自一人享用着早餐。總管沈均躬着腰,小心翼翼地候在一旁,用一種恭敬得近乎諂媚的眼神看着主人。

早餐的名目雖不到晚餐的一半,卻是同樣的講究。一碟燻雞,一碟火腿,一碟秋筍冬菇,一碟涼拌三鮮——都是順生堂的首廚班師傅大早起來親自做好,恭恭敬敬地封在提盒裡,請人快馬送過來的。每日一次,堅持了足足五年。若沈總鏢頭有事出鏢,早飯照送不誤,歸沈家的二少爺沈聽禪享用。

沈泰身高九尺,聲如宏鍾,濃眉之下一雙鷹目刀鋒般凌厲。他的雙眉常常扭結在一處,突然打開時,卻像暗夜裡的一對蝙蝠,在他威嚴的面孔上多添了幾分兇狠。鏢局裡所有的人都對他暴跳如雷的脾氣習以爲常。都知道老爺子脾氣雖大,做事卻有板有眼,講究規矩,只要你在他面前老老實,一般來說,也就不大會招惹到他。

街對面是一片空曠的石板地。往日,三和鏢局只要起鏢,所有的貨物都會從這裡起運。人們也許已不大記得,二十年前名動天下的“五局聯盟”因總當家鐵亦桓一夜之間暴斃青龍山莊,而頃刻間四分五裂。隨之而來的卻是五大鏢局的連連噩運:長青被搶;鴻豐破產;振武內訌;就算是功夫最硬,生意最保守的淮南秋家也被仇家一紙告倒,幾個鏢頭都坐進了大牢。剩下來收拾殘局的只剩下了五家中實力最弱,向來只做短線生意的三和鏢局。

經過一番雄心勃勃的整頓,殘局變成了“大局”。一蹶不振的生意漸漸恢復了,江南的富豪和京城的官衙訂單一筆接着一筆。三和鏢局一家包辦,勝過了五局分利時那種厚此薄彼,人心不服的局面。沈家六子一女,人稱“六虎一仙”,從小便拜名師習武,如今個個都是武林中響噹噹的人物。何況沈家原本就是武林世家,沈老爺子的父親沈碧山當年名重江湖,號稱“鐵簫先生”。關於他的各種傳說,在武林舊史中足可單獨成冊。如今,六子之中長子已逝。餘下五子除老二沈聽禪隨父留守總堂之外,其餘四子:沈空禪、沈枯禪、沈靜禪、沈通禪分駐東南西北四家分堂,掌管三和莊在全國各地的生意。五子齊心合力,生意蒸蒸日上,就是昔年的五局聯盟與之相比,亦大有不如。

像往日一樣,早飯的時候,沈泰喜歡敞開大門,欣賞門前忙碌的情景。鏢車起運時的轆轆輪聲、車伕的鞭聲、吆喝聲都是他下酒的小菜。三和莊上的百名鏢師一半是沈泰自己手把手帶出來的徒弟,一半是他用重金從各鏢行裡挖來的厲害人物。這些精兵強將,從入門的第一天起,就知道自己的薪水至少是外面同行的一倍以上,並始終保持穩定的漲幅。年終的分紅也頗爲可觀。所以他們幹起活來,自然是格外地賣力。在總鏢頭的面前,也是格外地恭敬。

沈泰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從手邊的龍鱗寶刀,十分滿意地看着門前忙碌的人影。

“老爺,西邊今早有信過來,說龍七爺的那筆紅貨,已平安地到了。”沈均湊在他耳邊,低聲地彙報。

“嗯。聽說通禪有筆生意要去關外?”

“早出發了。前兒來信說關外的海天幫不大給面子,六少爺送了五百兩的重禮人家還不肯讓路。”

“哦?”沈泰放下了筷子。

“所以屬下趕緊給丁掌門發去一個飛鴿,讓他親自出面。”

“妥當。丁先生的面子,海天幫不會不給。”

“昨天收到回信說總算是說通了。老爺您就放寬心罷。”

他點點頭,一切都很順利。歲月雖不饒人,他總算有幾個能幹的兒子和一個老練的管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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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交給他們去辦,已完全可以放心了。

他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已到了掛刀歸隱的時候。雖然這一生爲了成功,爲了鏢局,他付出了可怕的代價,但他依然是沈鐵簫的兒子。

鐵簫一脈,在他的手上,總算是光風不減,繁榮興旺。

就在這時,他忽然看見一匹馬拖着一輛蒙着黑布的大車緩緩地向大堂內駛來。

沒有人敢阻攔它。

此馬名曰“赤鳥”,乃大宛名駒。當年曾是沈泰的坐騎,又被他當作生日禮物送給了五子沈靜禪。

莊子裡的人都知道五少爺愛馬成性,這赤鳥他眼紅已久,父親送給他時,他喜出望外,愛逾性命。

五少爺出門從不離開赤鳥,當然更不會捨得讓它來負重拉車。所以,赤鳥忽然這樣出現在三和鏢局的大門口,實在有些苦怪。

栗色的馬行到門口,便停了下來。

沈泰心頭忽跳,“倏”地一聲站起,將桌面一拍,龍鱗大刀跳到手中,疾步走到堂外,用刀柄將車簾微微一挑。

在江湖行走多年,他的朋友多得數不清,敵人也同樣數不清。所以行事格外謹慎。這詭異的馬車,裡面不知藏有何物。

車裡靜悄悄地放着一具棺材。

隨之傳來的,還有一股可怕的氣味。

“老爺,當心有詐!”沈均無聲無息地跟了過來,輕輕地提醒了一句。

沈泰的臉已微微發青,沉吟片刻,忽道:“你有多久沒聽見五少爺的消息了?”

“這月初九,五少爺送夫人省親回來途經總堂,您不是還見過他一次麼?”

“他騎的就是這匹馬?”

“當然。”

刀光一閃,棺材的蓋子飛了起來。

棺材裡躺着一個完全赤裸的男人,已死了很久,全身上下都泛出一種可怕的白色。

與其說是白色,還不如說是灰色。

死者雙目睜開,臉上有一種驚異之色,好像對命運的來臨全無半分防備,就在驚異的剎那間,一生飛速了結。停屍日久,肌肉鬆懈下來,臉上的線條又平添了幾分詭異。

他的胸口洞開,上腹的內臟一覽無餘。

“靜禪!”

沈泰雙目欲裂,撕心扯肺的一聲長號,震得整條街的屋瓦都“隆隆”作響。

餘下的時間,他手握雙拳,一言不發,只是渾身不停地顫抖。

正在忙碌中的鏢師們被這慘叫驚呆了,紛紛停下手中之事,神色凝重地望着這位一向沉着自持的老人。

“少爺的肺好像不見了……”沈均湊上前去一看,火眼金睛地發現了這一事實,戰戰兢兢地想補充一句,“少”字剛滑到嘴邊便又溜回腹中。

在這種時候,一切細節都成了多餘。

“是他!一定是他!”沈泰目光炯炯,怒吼一聲:“來人呀!牽我的馬!”

“老爺,節哀順變……”

沈泰走了幾步,霍然回首,將沈均的衣領一拉,咬牙切齒地道:“你去通知袁二爺。告訴他,不論花多少銀子,挖地三尺也要找出郭傾竹的下落!”

… …

他躺在大街的一角,已睡了半個多時辰。

那是一條亂哄哄的大道,喧譁的人聲,在他的夢中隆隆作響。陽光之下塵埃漫舞,行人匆匆,摩肩接踵。他睡得並不安穩,有幾次掙扎着要醒過來,眼皮沉重如鐵,如何費力也睜不開。正半夢半醒之間,有人踢了他一腳:“喂,你的生意來了。”

這一腳終於將他從夢境中踢出來。他慢吞吞地坐定,發覺放在一旁的帷帽翻在一邊,裡面疏疏落落地灑着幾個銅板。

他皺起眉頭,問那個踢他的人:“這銅錢是你的麼?”

“老弟,你這一副狼狽相,怎地不招來路人好心的施捨?”

“哦,是這樣啊。”他將銅板全數掏出來,交給那個人:“勞駕,一個饅頭。”

那人嘆了一口氣,從熱騰騰的蒸鍋裡拿出一個熱騰騰的饅頭,接過銅板,遞給他。

“不用找了。”午睡的人道。

“仔細算你還欠我一文呢,裝什麼大方。”饅頭小販“呸”了他一聲,一雙小眼向他溜過去,目光卻是溫和的,溫和中帶着一絲調笑。

他也不明白饅頭販子爲什麼總是這樣:一到小鎮,就好像對他特別關照。

三口兩口地吃下饅頭,他總算有了一點氣力,便拾起地上的手杖,坐到板凳上。早有一個苦瓜臉的中年漢子向他打招呼。

摺疊桌上落滿了灰塵,他從懷裡掏出手絹,仔細地擦拭了一番,又在一旁的水缸裡淨了淨手,這才緩緩地問道:“老哥你有什麼地方不舒服?”

“請問……先生是專治哪一種病?”

“什麼病都治。”

那就等於什麼病也治不好,苦瓜臉心中暗想。

“我……我沒有現錢,請問,一籃子花生行不行?”

“什麼都可以。”年輕的郎中滿不在乎地指了指手邊的一個脈枕:“坐,把手放在這裡,我給你拿一下脈。”

“好的。”那個人傴僂着身子坐下來,用懷疑的眼光打量着面前人,發現他頭髮亂蓬蓬,披風髒兮兮,剩下的地方卻很乾淨。尤其是按在他腕上的那隻手,光滑如玉,柔軟纖細,彷彿弱而無力。一搭上脈,卻有一道極強的內力閃電般向他打來,頃刻間,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脊背痛了很多天了?”

“你怎麼知道?”

“右眼也痛。打噴嚏的時候,是不是感到心臟好似被繩索牽住一般,痛楚不堪?”

“真神了,就是這樣。”苦瓜臉擡起眉毛,驚奇地道。

“有幾個老婆?”

“窮人……還能有幾個?養活一個就不錯了。”苦瓜臉訕訕地一笑。

“要兒子也不能這麼急,明白麼?”郎中哼了一聲,給他寫一張方子,“這是龜鹿四仙膠,藥鋪裡都有,一次一劑,連服三個月。”

“謝您了。這膠不會很貴吧?”

“全部加起來大約要五兩銀子。”

“我聽說……姚先生醫術雖高,醫德更高,能不能……先借我一點銀子?”苦瓜臉不揣冒昧,直截了當地問道。

“銀子我沒有,你若實在缺錢,就把這籃子花生拿回去好啦。”

“那……就對不住您啦。”他的臉上雖是一片佯裝的惶恐,彷彿還要推辭一下,手卻毫不猶豫地握住了籃把。

“不客氣。”青年郎中道。

那人拿着藥方,就這樣將一籃子花生又提走了。

饅頭小販忍不住嘆了一口氣,道:“你老弟也太老實了罷?那人一來我就知道他不肯付錢,你竟也由着他騙你。”

“反正我也不吃花生。”青年淡淡地道。

“昨天眼見着你收了十幾兩銀子,我老哥還等你請我喝一杯哪,想不到到了傍晚,那老大娘說什麼自己窮,付不起診費,你老弟竟又一兩不剩地全送了出去。搞得自己窮得連個燒餅也買不起。下回好歹給自己留一點兒,行麼?方纔我若不送你一個饅頭,你豈不是餓死街頭?”

“那饅頭可是我買的,”青年漫不經心地說道,“再說,我下一筆生意又來了。”

這一筆生意他終於遇到了一位老實人,老老實實地看病,老老實實地付帳,他收下了兩小塊碎銀,便將大的一塊扔給了饅頭販子:“多謝你替我看了那麼久的攤子。”

饅頭販子咧嘴一笑,將銀子在牙中咬了咬,道:“你小子這麼不把錢當回事,一定不是窮人家的孩子。”

青年笑了笑,什麼也沒說。

——這是子忻來到這個陌生小鎮的第三天,看了十來個病人之後,口袋裡的銀子不是越來越多,而是越來越少。雖有一個饅頭墊腹,勞碌之後,仍覺飢餓,於是依舊託小販替他照看攤子,自己則到隔街的一家麪館吃飯。回來時攤子前又站了兩個人。頭一位不是什麼大病,他很快開好了方子。第二位是個穿着淺碧雲衫的女子。烏髮長垂,雙眉微蹙,垂着眼,很安靜地站在他面前。

他看了她一眼,例行公事地問道:“姑娘哪裡不舒服?”

“我……頭痛得厲害。”

“伸手過來,我看看你的脈。”他簡潔利落地道。

她將右腕擱在脈枕上,子忻三指微微一搭,隨即道:“脈象上看不出。會不會是你夜裡沒睡好?”

“嗯,我有兩夜通宵未眠,怎麼也睡不着。”

“那我給你開副藥讓你今晚早點睡好了。”說罷提起了筆。

“別開藥!”女子突然道,“我今晚不想睡着。”

他放下筆,皺起眉頭看着她,問:“爲什麼?”

“我明天就要出嫁了。”

“就爲這個睡不着?”

“嗯。”她用力地點點頭,“你有什麼法子麼?”

“可能是因爲要嫁的人你不大認識,所以有點緊張。”

“要嫁的人我從小就認識。”

“那麼,你不喜歡他?”

“……還行。他家世很好,人也不壞,長得也不錯,對我一直很好,就像……就像大哥哥一樣。”

“那你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呢?”

“我原本也沒什麼可擔心的,可是到了最後幾天,我又猶豫了起來。昨天我昏昏沉沉地在大街上亂逛,走進一家布店,糊里糊塗地買了一塊布。回到家裡才猛然想起,這種青花布通常是用來做包袱的。”

“你該不是想逃婚罷?”

“是啊,連該帶什麼細軟,往哪裡逃我都想好了。現在只缺下決心了。你說說看,我究竟是逃好,還是不逃好?”女子扒在桌邊,瞪着眼,小聲地道。

“這是你自己的事,應當你自己來決定纔對。”

“這話自然不錯。可是……若由我來決定,將來要是後悔了我就會責怪自己,會弄得下半輩子都不好過。若是找個陌生人來幫我決定呢,後悔的時候就可以歸咎於他。我會想,‘是他!全上他的一句話毀了我的半生幸福!’——這樣我自己就好受得多了。”她認真且井井有條地道。

子忻張口結舌地看着她,半晌,慢吞吞地道:“那麼,在你的內心裡,究竟是想逃,還是不想逃?”

“想逃。”女子果斷地道。

“那你就逃罷,” 說完這話,他不忘加上一句,“我的診費是五十文。對了,別忘了我的名字叫姚仁,將來恨我的時候,只管罵我,我不會介意的。”

“謝謝你,這是五兩紋銀,不用找了。”女子嫣然一笑,轉身上了一道馬車,匆匆離去了。

… …

在江湖中走動,他信奉一條奇異的原則,那就是:不打算認識任何陌生人。

每過一處,他自然要和各色人等打交道。

有些人會和他有一段極短暫的交情,幫助過他的人,他也會請他們到飯館裡小吃一頓。但只要夾起包袱準備再度起程,只要身子離開了這一地界,他便會在腦中結束自己與這個地界的所有關聯,將陌生人全部從記憶中刪除掉。

六年當中,陌生的人影潮水般從他眼前流走,不留下半點痕跡。唯一讓子忻記住且不想忘卻的陌生人只有一個。

竹殷。

竹殷陪伴他度過了數不清的寂寞時光。

他也習慣了竹殷的來去無蹤。

兩個人都在維持着這份淡淡的友誼,互不相擾,只在見面時偶爾深談。

對於這種友誼,子忻十分滿意。

他知道自己與人交接,一向缺乏耐心。

… …

草草地喝了一碗花茶,又看過幾個病人,日已黃昏。算算路程,下一處是嘉定府,也是個繁華所在。只是離此地甚遠,就算連夜趕路,走一通宵也不一定能到。不過,沿途當有不少村鎮可供歇馬。想到這裡,他收拾了一番,揚鞭起程。

走了不到半個時辰,忽有一騎從身後追上來,只聽得一人遠遠地道:“喂!前面騎馬的大哥!等等我!”

子忻扭過頭去,來人正是下午所見的女子,停下馬來,有些詫異地看着她。

她穿了一件灰濛濛的粗袍,披着一個大斗篷,瘦瘦的臉蛋藏在帽子裡,顯得男女莫辨。他看見馬背上綁着一個青花布的包袱,道:“是你?”

“是我!真巧!你去哪裡?”

“嘉定府。”

“我也去嘉定。咱們同路,真好!”她的聲音就算不是興奮也是喜滋滋的。

“爲什麼要挑這個時候出門?天都快黑了。”他問。

“和你一起走,不怕。”她一笑。

“我什麼時候說過要和你一起走?”他漠然地哼了一聲。

“走夜路是件危險的事情,你若和我一起走,我就可以保護你。”她把頭擰得高高地,顯得十分自豪,“我會一點武功,這是我的武器。”

她“譁”地一下,從懷裡抽出一把鋒利的小斧頭。又“刷”地一下從腰後抽出一把寒光閃閃的短刀。

他不禁宛然,道:“失敬。”

… …

那條鋪着細沙的官道遠比他的想象要荒涼。

日落之後,道旁的一切變成了灰色,山際之中忽然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平原。黃昏的餘光下,雲影掠過山巒,挾裹着一團飛鳥在淺碧的空中滑翔。道路在褐色的土地上繞過幾道半乾的湖泊,向前蜿蜒而去。

不論走到何方,他總能感到某些景物似曾相識,就好像他生命中的某一刻曾路經此處。

當然,在不同的季節裡,他的確走過無數個與此類似的地形。在相隔千里的村落,他往往也能迅速察覺一些相似的習俗。

旅途中的這種感覺不免讓人沮喪。往往走的路越多,越會發覺世界雖大,卻彼此相似:一樣的荒村古柳,一樣的城牆街道,一樣的神殿土廟,漸漸地,一種風景重複着另一種,他自己也被重複的印象弄得徹底糊塗,不得不另覓新途以打破逐漸固化的回憶。

在他十六歲以後的世界裡,唯一極少在記憶中重複過的東西只有一樣:人。

他不願與陌生人有任何固定的關係,更不願意捲入任何關係中去。

而她的出現打破他的慣例。

這細小窈窕的女人騎着馬,一言不發卻又態度堅決地跟在他身後。

他從不主動講話。

而她話總是很多,且沒話找話,常常讓他感到不耐煩。

黃昏來臨不久,他們路過一個河塘。她忽然快馬趕到他身旁,指着遠處一道銀白閃亮的河灘欣喜地嚷道:“喂,你看!那裡有道河!”

那裡當然有道河。這有什麼可奇怪的呢?

他莫名其妙地瞪了她一眼。

“河上有鴨子。”她結結巴巴地道。

“那是鵝。”他更正了一下。

“鴨子!”

她昂頭挺胸,伸長脖子,擺出一副鵝的姿勢,要和他理論。他卻將馬一打,走到前面,不再理睬她了。

漸漸地,天已漆黑一團,路也有些看不清了。天頂上一團冷月孤零零的照下來。深藍色的夜霧從林間漾起,觸手之處一片冰涼。

偶爾會有幾輛點着燈籠的馬車飛馳而過,說明他們還留在道上。

兩人互不說話,默默走了近一個時辰,仍不見半個村頭,灰袍女子打了個哈欠,問道:“你常常一個人這麼走夜路麼?”

他點點頭。

“你信不信鬼?”

他搖了搖頭。

“你覺不覺得這裡有點陰森森的?”她行到他的身邊,讓自己的馬緊緊地挨着他的馬,小心翼翼地東張西望。

“你害怕了?”他道。

“笑話。這有什麼好怕的?”她道。

“拿着!”她竟將自己的馬繮交給他,道:“你替我拉着馬,我困了,要扒在馬上睡一會兒。”

他還想再說什麼,她竟將斗篷一裹,抱着馬鞍睡了起來。

他有些吃驚地看着她,覺得這女人不可思議。

在這樣伸手不見五指的深夜,竟將自己的馬繮交給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人,竟然好像很放心的樣子,大大咧咧地睡着了。

一連一個多時辰,她扒在馬鞍上一動不動,顯然是進入了夢鄉。

“人在江湖上,不免要遇到各種各樣的女人。”一個溫暖的聲音從他身後響起。

“竹兄,好久不見。”不用回頭,便知道聲音的主人。

果然,竹殷騎着馬,施施然地來到他面前。

“女人的情感就像一籃子雞蛋,如果她要將雞蛋送給你,你一定得吃下去,不然就會壞掉。”竹殷笑眯眯地道。

聽見這個有趣的比喻,子忻悠然地笑了起來。

竹殷的話雖所指隱晦,他卻總能心領神會。

“許多男人要和女人在一起,原本也就是爲了吃些雞蛋。你知道,在男人的世界裡,雞蛋總是太少……”

“這麼說來,女人肩負着向男人提供雞蛋的任務,”子忻道,“所以,她得保證自己籃子裡隨時隨地都有足夠的雞蛋。”

“你說得沒錯,女人原本就是個情感倉庫,生產雞蛋,撫慰他人。男人與孩子是她們主要的買主,”竹殷無聲無息地扭過頭去,看了那女子一眼,道,“小心喲!現在你自己的籃子裡,已然被人放了一顆雞蛋了。”

說完這句話,他神秘地一笑,道:“咳咳,老弟,我有事還要趕路,先走了。下次再聊。”馬鞭一揚,身影忽逝。

子忻悵然地嘆了一聲,回過頭去,發現那女子已不知何時醒了,直直地坐在馬上,瞪着眼睛吃驚地看着自己。

月光正悄悄地鑽出了雲面,清清冷冷地照在她的臉上。大約是睡得過死,臉挨在了馬鞍的繡紋上,她臉上有幾道暗暗的花紋。

“你醒了?”他淡淡地道。

“這裡還有別的人麼?”她的聲音很輕,卻像是受了驚嚇。

“適才有一位朋友路過,我們聊了一會兒,現在他走了。何況,這路上還有不少行人。”他指了指路邊。路上不知什麼時候多出了一羣默不做聲的灰衣人,整整齊齊地越過他們向前走去。

“可能是逃難的。”見她一臉迷惑,他解釋了一句。

“你……在夢遊麼?”她盯着他的臉吃驚地問道。

“沒有。”

“你的朋友叫什麼名字?”

“竹殷。”

她忽然低下頭去,道:“瞧,你的馬鐙脫了。”

他正想說什麼,她已跳下馬,走到他身邊,將他毫無知覺的右足塞入馬鐙之內。那一瞬間他的臉通紅了起來。俯下身去拂開她的手,道:“我自己來。”

她將他的手一推,擡起頭,粲然一笑:“我幫你,不可以麼?”

料理好了之後,她飛身上馬,柔聲道:“你一定累了。”說罷溫和地看了他一眼,將他的馬繮挽在自己手中:“我來替你牽馬,你伏在馬鞍上歇一會兒。路還長着呢。”

“我不困。”

“那我可又睡了。”

“睡吧。醒了就該到了。”他漫無目的地向前方望去,那一羣人始終走在他的前面,僅隔一兩丈之遠。

他們的頭在深夜中是模糊的,身子好像圖畫中的人物一般平直單薄。沒有一人回頭,大家都保持着沉默。

他打馬上去,想走入人羣,看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每當他覺得自己快靠近他們時,那些人卻忽然加快腳步,將他甩出一丈開外。

天亮時分,他將她弄醒,指着遠處一角城樓道:“前面就是嘉定。”

她掏出一把木梳不緊不慢地梳着頭:“這麼快就到了?”

“既然已到了,我們就各走各的路吧。”子忻將繮繩還給她。

“那麼,你往哪裡去?”她一邊挽發,一邊捉狹看了他一眼,笑道。

“找家客棧先睡一會兒。”

“你對嘉定熟麼?”

“以前來過。”

她點點頭:“我也找家客棧先睡一會兒。”

他說了聲再見,便離開了她,打着馬徑直往城門走去。那女子仍然跟着他,走了一會兒,他只好停下來,問道:

“你爲什麼要跟着我?”

“誰說我跟着你了?這條路是你修的?”她叉着腰,露出很兇的樣子。

“那好,我們就在這裡分手,請你不要再跟着我啦。”他冷冷地道。

“請便,好走。”她噘着嘴,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他揚鞭向前飛馳而去。

越過城門,遠遠地看見一家客棧,正欲下馬,隨手一摸,發現少了一件東西,臉立即氣得鐵青,將馬頭一扭就要衝回去,卻見那女子不緊不慢地跟了上來,微笑着道:“阿仁!真巧,又碰到了你。嗯,這家清原客棧,聽名字看排場都不錯呢。”

他陰沉着臉,半晌不說話,過了一會兒,才沉聲道:“還我的手杖。”

她跳下馬,將自己的行李往手杖上一掛,扛在肩上,不理他,徑直走到客棧內,要好了房間,洗了一把臉,換了一套衣裳,這纔拿着手杖走出門去。看見他還一動不動地坐在馬上。

他還是戴着那頂帷帽,眯着眼,雙眉擰在一處,白皙的臉上青中透紫,冷汗一滴一滴地從額上滾下來,神態十分可怕。

見他一副暴風雨即將來臨的樣子,她嚇得忙將手杖還到他手中,瞪着眼睛大聲道:“人家只是跟你開個玩笑嘛,何必氣成這個樣子……”

接過手杖時,她聽見他指節咯咯作響,顯是惱怒已極,卻又氣得說不出話來。忙將脖子一縮,聲調轉柔:“我已替你訂好了客房,你……你還是快些休息去罷。”說到最後幾個字時,她自己的聲音不禁有些顫抖,因爲馬上的人目光陰森,一言不發。

她正想再說什麼,他忽然身子一偏,將繮繩一擰,那馬長嘶一聲,揚塵而去。

“喂!你等等我!”她大聲道。

逝水茶軒

向晚時分,逝水茶軒裡一片靜謐。

這是一個古怪的地方,門票很貴。侍者是清一色的二八少女,拎着古銅色的茶壺,赤着雪足在翠綠的地毯上悄無聲息地行走。

在這裡,你不必喚人添茶。那些侍女永遠比你先看見茶杯裡的水還剩了多少。

高聽泉就坐在靠西側的一道素屏之後,面前放着一張漆光退盡、儼若烏玉的古琴。

他穿着件半新不舊的青袍,腳蹬雲舄,看上去又黑又瘦,並不引人注目。他不是這裡的常客,卻不知爲什麼,一連三日天天光顧,每日辰時即到,日晚方去,喝六杯橙茶。亭午時分,一碟鳳梨糕便是午餐。

“怎麼樣?還沒有決定?”田三爺揹着手,悠閒地踱過來笑道。他是逝水茶軒的老闆,又是本地有名的經紀,賣房賣地賣古董賣傢俱,什麼都賣。茶軒裡往來的都是貴客,只要手中有貨,知會一聲,他總能很快找到買主。

“公子琴技超絕,何不親彈一曲,以別真假?讓我們這些俗人也順便享享耳福?”見高聽泉一連數日都不回話,也不給價,他不禁有些着急,便催了起來。

“但得琴中趣,何勞弦上音?”高聽泉抿了一口茶,不緊不慢地道。

“一千五百兩,這是底價。若不是知府大人出了點事,需要錢填幾個窟窿,也不捨得賣。”

“如果是真貨,當然不貴,”高聽泉道,“田三爺不會不知道,我也是個靠手藝掙錢的窮人。”

田三爺聽罷心中一個勁兒地後悔,真不知道自己吃錯了什麼藥。原以爲茶軒裡貴人不少,雅人更多,豈知抱着琴問了一圈,都無人搭理。後來總算有人答應引薦一位擅琴的人來看貨,那人一臉的陰沉,進門只是枯坐,一句話也不多說,再問兩句他就嚷窮。而這消息因此卻漸漸地傳了出去,已有兩位闊綽的買家守在後頭,等着驗貨談價,沒準還有浮動的餘地。所以田三爺打定主意,一千五百兩就是一千五百兩,一分銀子也不讓。

“公子想必已看了清歡閣孫老爺子的鑑書。過了他老人家的法眼,難道還會有假?何況這琴原本就是從清歡閣賣出去的,當時開價四千兩,兩家爭着要,最後以六千四百兩成交。”

高聽泉不爲所動,白眼一翻,好像自己面前的人是個十足的騙子:“我怎麼知道那是同一張琴?”

“公子莫非還想求鑑一次?孫老爺子倒不是沒空,只是他的鑑金貴得離譜,一次一百兩。你曉得,這年頭就是請名醫接生一個活蹦亂跳的嬰兒,也不過十兩銀子的謝禮。”

“除了孫老爺,其它的店子也有鑑師。榮記古貨今天掛出的牌子裡有兩位新人,我隨便請了一位來看看。”高聽泉道。

田三爺一聽,氣不打一處來,幾乎衝着這個人吼了起來:“榮記古貨,那種下三濫的店子你也去?”

高聽泉沒吱聲。

他去的原因只因爲那裡鑑價便宜,新人更便宜。

覺察到自己的態度有些急燥,折殺了這百年古琴倒無謂,折殺田三爺的氣度卻是斷斷使不得:“嗯……當然……這麼貴的琴,多讓幾個人看看,不會有壞處,”他一邊假笑一邊敷衍,“不過,只怕要請公子快些決定。後頭等着瞧貨的人還有好幾家呢。”

“三爺放心,不論買不買,今天一定給你一個回話。”

話音剛落,只見一位侍女引着一個人向他們款步而來。此人全身都埋在一件巨大的斗篷之中,顯得男女莫辨。到得面前,將風帽一脫,方露出一張清秀標緻的臉來,蛾眉淡掃,目如秋水,內穿一件素色春衫,原來是位女子。

高聽泉打量了她一眼,皺起了眉。

“這位就是高公子。”侍女指着他,輕聲道,“姑娘要見的人是他麼?”

“我想是的。”女子微微一笑,襝衽爲禮:“敝姓蘇,雙名風沂。榮記古貨的鑑師。是榮老闆叫我來的。”

“這位是田三爺。”侍女又道。

“田三爺也是榮老闆的朋友。”女子含笑作禮。

田三爺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讓自己不要笑出聲來。做古董這一行,從來沒聽說有女人當鑑師的。便是當年寫《金石後錄》的李清照,也不過是玩玩而已。且這女子不戴簪環,身無長物,便是衣裙也是普通貨色——行家出場連個像樣的行頭都沒有——難怪要惹人笑話。

“公子想要我來看的,便是這張琴麼?”蘇風沂指着桌上之物又道。

兩人同時點頭。

“我的鑑價是三十兩,先付後鑑。現銀、銀票皆可。現銀最好是三元祥的十兩圓錠,銀票只收大通、合順、寶昌三號,其餘皆不用。”她很老練地報了一個價。

高聽泉板着臉將三十兩銀票交了上去。田三爺在一旁只是微笑。

“多謝,”蘇風沂將銀票摺好,放入荷包,又道,“這是高公子與榮記古貨一對一的買賣,田三爺不會也有興趣來聽罷?”

田三爺摸着鬍鬚道:“蘇姑娘的規矩果然大得很。不過,我倒想聽聽這張琴姑娘會怎麼說。”

“聽一次也是三十兩。”她滿眼笑意,談起錢來卻是一分不讓,毫不客氣。

田三爺無奈,低聲囑咐了一句,一位侍者匆匆去賬房拿了銀票交過來。

收好了錢,蘇風沂方從懷裡掏出一雙薄如蟬翼的真絲手套,慢條斯理地戴好,又問:“這桌上能否再多點兩支蠟燭?”

“當然。”

她對着琴端詳了片刻,看了正面又看背面。然後脫下手套,認真地淨了手,在琴的兩側細細地摸了幾趟。最後“錚”地一聲,撥響了其中的一根弦。

茶軒裡的坐客都是雅人,交談之聲甚低。不仔細看,還以爲這些人三五成羣地聚在一起是在商量什麼陰謀。這古琴無端地一響,其聲悠遠清越,在這幽靜無聲的茶室無異於驀然間響起了一個炸雷,直惹得衆人一陣惱怒,紛紛側目。田三爺連忙雙手團團作揖,慰之以安撫的一笑。

沉默半時,蘇風沂擡起頭來,看着高聽泉問道:“這琴開價多少?”

“一千五百兩。”

“其中當有田三爺至少兩成的佣金,是吧?那麼實價大約一千二百兩。”

高聽泉地道:“接着說。”

“這是僞琴,不值那麼多。依我看,二百三十兩足矣。”

田三爺臉色紫漲,怒叱:“胡說八道!”

高聽泉心頭微微一震,臉上卻不動聲色:“何以見得?”

“古琴以斷紋爲證,不歷五百歲不斷。歲愈久則斷愈多。斷有數等,以肖梅花者爲最,牛毛次之,蛇腹爲下品。梅花斷極古,非千餘載不能有。而後兩者易僞。一法以火逼熱,掩之以雪,隨皴而裂,儼若蛇腹,寸許相去一條;一法以蛋清入灰塗之,用甑蒸之,懸於風乾日燥處,亦能有斷紋少許。最好作僞的便是這種牛毛斷,只需用小刀或銀針劃絲,再用光漆磨補,便真假難辨。僞琴業裡出名的高手共有六位,這一張琴想必出自古杭舒氏。舒家老太今年高壽七十,原本秦淮豔妓,精通琴藝。她做的牛毛斷專用五歲童女之發反覆打磨,又用細蠟描補,是以極難辨認。以手再三撫之,方覺有裂痕。若是真貨,當觀之有紋而拂之無痕,合縫無隙,亦不發散。現在市面上看得到的古琴,以唐開元、天寶時的雷、張、越三家所製爲至寶。此款的龍池鳳沼仿的正是名師雷霄之法。腹內竟有“開元癸丑三年斫”之款,果真膽大心細,毫無遺漏。”一口氣說完,她眼珠滴溜溜地一轉,“不過,這琴桐面梓底,用的是上好的陽材,奏之旦濁而暮清,晴濁而雨清。其音透脆清亮,淳淡之中有金石之韻,仍然不失爲一張好琴。——就算不掛上古琴的名頭,市價也在二百兩以上。”

這一番話只將面前的人說得啞口無言。怔了半晌,田三爺哈哈一笑,道:“姑娘高鑑,田三佩服得緊。不過這琴可是經過了清歡閣孫老爺子的金眼,鑑票也是他開出來的。以老爺子在本行的名聲地位,該不會輕易走眼罷?”

蘇風沂淡淡一笑,不以爲然:“鑑家失手也是常事。孫老爺子雖見多識廣,可惜是個男人,年紀也大了,手感不免粗糙。這牛毛斷紋仿得如此細微,只有肌膚柔嫩的女子方能摸出。不然古行舒家世代制琴爲業,一羣工匠而已,何以一時間成了鉅富?”

田三爺聽得心頭火起,卻欲辯無辭,只恨不能一拳將這烏鴉嘴的女人揍倒。當下雙眉一挑,冷哼一聲,別過臉去,問道:“公子,你是聽她的,還是聽孫老爺子的?”

高聽泉慢慢地品了一口茶,將口中的茶葉嚼了嚼,“撲”地一聲吐在杯裡,這才淡淡地道:“抱歉得很,這琴我不要了。”

“方纔的談話還請兩位代爲緘口,後面還有幾位主顧等着相看。兩位慢坐,我先告辭一步。”田三一面將琴裝入琴盒,一面低聲吩咐侍從:“備馬,去清歡閣。”

一時間,茶軒又安靜了下來。蘇風沂笑道:“田老闆好像惱羞成怒了。”

“差不多。”

她忽然掏出那張銀票放在桌上:“對了,你的銀票,請收好。”

高聽泉一怔,沒有接過:“這是你的錢。”

“這次免費,謝謝你相信我。”她揚長而去。

蘇風沂大步走出門外時,並不知道自己此舉已挽救了好幾條人命。

——高聽泉本名高樾,外號“六閒刀”,乃是川蜀一帶出名的刀手。此君終日陶醉於美酒琴聲,不到甕中無米竈上無鹽不會去接生意。只要荷包裡還有幾兩銀子,就算你有一萬兩的買賣也請他不動。而窘迫之時卻半點也不挑剔,往往只爲幾百兩銀子就去殺人。所以剛纔他若將那張古琴買下來,便會立時花光所有的積蓄。過不了幾日,就會攜刀出門,去掙下半年的費用。

… …

“醉罷聽琴,何如雨中試刀?吾刀如二八佳人待字閨中,以蒙閣下青眼爲幸。四月十七,申時二刻,候君於松風谷,唐蘅。”

薄薄的灑金葵花箋上暗香四溢,彌日不散。

那是一筆輕靈絹秀的行楷,如亭柳橫斜,牽衣帶袖;又如落花飛雪,迎風而舞。

短信是一個店小二前天送過來的,高樾並不認識寫信的人。所以他只好到逝水茶軒去買了一本最新的《江湖刀譜錄》。翻到第一頁,看見了自己的名字:

“第十,高樾,嘉慶人,又號“六閒刀”。其刀二尺九寸,狹長而彎,類東瀛劍,不知出處。年歲:不詳;師門:不詳。”

然後連翻兩頁,終於找到了他想知道的消息:

“第二十八,唐蘅,出蜀中唐門。用“輕雲落雁刀”,乃當年吳東劍師魯三觀所造,其式見附圖。年歲:十九。父,唐潛;祖父,唐隱嵩,已逝;祖母,何潛刀,已逝。師從其父。另,其父及祖父母事,見焚齋先生之《江湖見聞鈔》。”

唐蘅身後那些響亮的名字在高樾的耳中不過爾爾。他一向對這些“江湖紈絝”不感興趣。可是馬有馬道,行有行規,人在江湖就要不停地接受新來者的挑戰,輕易拒絕會被視成懦夫。何況高樾的收入完全仰賴他在刀譜上排行,一年之內的賽事若少於三次,名次便會迅速下滑。前年他大掙了一筆,導致去年懶病發作極少摸刀,名次便從一下子從第五掉到第十。再往後滑一位,他的名字就要出現在第二頁上了。

他還是比較喜歡自己的名字繼續保留在第一頁上,哪怕是最後一位。

所以申時初刻,他在宅內意興索然、嘔啞嘲哳地奏了一曲“離別操”,引得鄰居二嫂一頓劈頭蓋臉的隔牆大罵之後,便攜刀出門,騎着馬直奔三裡地之外的一處荒郊。

天空忽然飄起了細雨。

雨中山色空濛,雲氣環繞,葛藤遍野,長草離離。

高樾第一次見到唐蘅時,他正騎在馬上。高樾覺他的樣子好像一隻鸚鵡。——這種感覺多年以後也不曾改變。

馬上人體態修偉,濃眉隼目,峨冠高靴,暗紅的披風,被風吹得獵獵作響,露出一件白底刻絲花鳥的長衫,淡着五彩,其色粲然。

看見來人,唐蘅從容下馬,道:“高樾?”

“正是。”高樾謹慎地點點頭:“唐蘅?”

“不錯,”他笑了一笑,目光深沉而專注,一絲若有若無的悒鬱遊蕩而出,“我很早就到了,發現這裡遍地都是草莓。我採了一大兜,你吃麼?”

他嗓音徐緩柔和,令人陶醉。

“不吃。”高樾漫不經心地答了一句,這纔看見——也許是吃了太多的草莓的緣故——面前的這個人雙脣暗紅欲滴,彷彿塗着一層口脂。接着他又詫異地發現他的眉毛並非一叢亂草而是經過精心地修剪。說話的時候他站得筆直,顯得從容有度,雙手卻始終戴着一雙細軟輕薄的黑皮手套,大約是有潔癖。

“好罷。”他將一枚草莓含在嘴裡,慢吞吞地嚼了兩口,然後“撲”地一聲將一片貼在草莓上的葉子吐了出來。

還以爲是唐門的暗器,高樾警惕地往旁邊一閃。

“放心,正式場合我從不用暗器。”他嘲諷地一笑,將長腿一擡,擱在馬蹬上,開始認真地系起了靴帶。

——彼時,他正背對着高樾,前後左右露出極大的一個空門。高樾只需輕輕一刀,就可以捅穿他的心臟,或削掉他的頭顱。

這當然是件有失名譽的事,高樾絕不會去做。

他繫好了左靴,又系右靴,最後終於站直身子,道:“就在這裡,行麼?”

“行。”高樾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對了,我若不幸輸了,能不能麻煩你把我的屍首送回唐門?”他忽然道。

高樾指了指不遠處一道積滿了雨水的大坑:“我從不幹這種事。——最多將你拋入那條溝裡。”

唐蘅走過去一看,一個勁地搖頭:“如果你實在要這麼幹,就麻煩你先把我的衣服脫下來。”

“爲什麼?”

“這衣裳乃名工所制。爲了繡好我要的圖案,繡娘整整忙了一年。——我不希望這麼珍貴衣裳糟踏在又髒又臭的水溝裡。”

“抱歉得很,我從來不剝死人的衣裳。你要真地捨不得,最好現在就脫下來。”

唐蘅點點頭,道:“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

“我不能死在你手上。”

當唐蘅說完了所有的廢話之後,高樾對這位紈絝的輕蔑已經到了極限。他急不可待地想拔刀,想將他立斬於馬下,讓他閉眼之前看見自己的鮮血灑滿那件刺繡的衣裳。

“轟”地一聲春雷暴響,電光與刀光相映,雷聲掩住了刀聲。

兩個人影在雨中翻飛,雨水原是緩緩而落,在亂刀的交割中加快了速度,幾乎變成了暴雨。高樾只覺得唐蘅的刀如影隨形般地跟着他,像只蝴蝶在他的胸前飛舞,差點落到他的頭頂上。他勉強地接了十招,已覺技窮,只得在他他閃電般的攻勢下連連後退。三十五招的時候,他以爲自己瞅見一個破綻,看準唐蘅的喉嚨,一刀劈過去!

這時,他已被逼到了水坑旁邊,感到草淺路滑,四處都是泥濘。

可是那一刀只從唐蘅的頸邊劃過,沒留下半點痕跡,他自己的手卻猛地一震,感到一股大力翻江倒海一般地襲來,唐蘅的左掌揮出,已擊中他的胸膛!

“當”地一聲,他的刀飛了出去,人也倒了下去,一頭掉進齊腰深的水坑裡。

狼狽中,他喝了幾口泥水,只覺氣血翻涌,渾身癱軟,怎麼也站不起來。在水中摸索半晌方抓住坑邊的一叢亂草,將頭從水裡探出來,正好看見唐蘅屈腿守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自己。

雨水漫天而落。他閉起雙眼,等待最後一刀。

過了一會兒,他感到有隻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將他用力地從水坑裡拉了出來。

他睜開眼,疑惑地看着他,既而目光落在他的手指上。

他已脫掉了手套,修長的十指塗着鮮紅的丹蔻。

觸電般地甩開了那隻手,他轉過頭去,對着泥坑狂嘔。然後嘶聲道:“你爲什麼不殺了我?”

他默默地看着他吐完,站起身來,慢條斯理地整理衣冠,淡淡地道:“斬盡殺絕是男人喜歡的勾當,我不屑爲之。”

蹄聲漸遠,當他再次睜開雙眼時,天地之間只剩下他一個人。

他忽然想,名字排在第二頁,總比沒有名字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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