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笄之後,日子依舊有條不紊,晏千山雖是讓人費心,卻也不出什麼大亂子。興許還是少年郎,因而無甚沉穩的性子,若是待到少年長成弱冠之時,便或許有幾分樣子。
還如舊時,官學裡頭的藏書閣滿屋的青煙嫋嫋如霧。
聞說此間藏書閣新進了《樂》的拓本,失傳許久的六經終於齊全。我便也要來裝裝樣子瞅瞅這文人心之所向了。
一排排紫檀書櫃渾然散發出輕淡的木香,細膩而又幽長。線定裝的書冊,即便都被翻鬆了,墨字點點,依舊那般雋永。
好不容易找到了那拓本,踮着腳卻是夠不到那擺在上面的樂經,不忍心踩書將自己墊起,卻是硬要蚍蜉憾樹般的去取那冊子。手指終於觸摸到那冊書,卻是怎麼也摳不出來,用錯方向了力,那書卻是要往我的腦袋砸下來。
我一個驚慌失措連忙抱住自己的頭。
那臆想中的疼痛倒是並沒有不期而至,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替我拿住了這本冊子。而書架上籠罩的淡淡的黛青色的影子,卻是將我掩映。
我轉頭看去,少年淺淡如雲,好似一幅暈染的水墨。眉眼平潤似山水,水色灩瀲,而聲音琅琅沉沉:“阿禾?”
“啊?”
完了。
被煞着了。
如玉似泉,蔚然而毓秀,我若是男子,也省得要爲之斷了袖子。
幸好我是女子。
可惜,他卻是不能由謝禾褻玩的菡萏佳偶。
方纔那刻,我這般不知趣的人兒也都被閃了糊塗了眼兒,稍許動了一份心思。
我一滯,鼻尖嗅的全是他身上清新好聞的味道,他越是恣意接近,我越是侷促屏息。
溫衍笑意似如酥細雨,“這拓本進了閣子許久,我本想尋來直接交給阿禾的,沒想到今日你竟是先來了。”
擡頭便能碰到他的下顎,一顆心惶惶忽忽地跳着,我低着頭說:“啊謝謝阿衍,從幼時起我便想讀此經了。”
他點點頭,“我知曉,”聲音如蜻蜓輕觸水面,將書拿下來,遞與我手上,“這下阿禾便終於能將六經盡覽了。”
我吞了一口口水,愣愣地看着他,爾後低頭咬着下脣按耐住壓在胸口的欣喜,怎的他會知曉關心?這點小小思量,不足同外人提,也不願同外人提。
爲何偏執於六經?年少時總歸有這麼幾個畫面揮之不去。
其一便是師父將我抱到他膝頭,輕聲念着薄薄宣紙上的墨字,從四書到五經,從經史到子集。他素來不通師道,便此刻意而爲之,倒是歪打正着。而他卻從未與我讀過《弟子規》,因而我只曉得“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泛愛衆而親仁”,卻不知如何孝悌,便成了這麼個不識好歹的姑娘。
師父每每與我感嘆連他也未有幸能讀到失傳的《樂經》的孤本,我便用手塞住耳朵紅着臉說師父不守師道,成日“月經”、“月事”地在我耳旁子邊上說,堂而皇之地對未成年小崽子**,是爲天下之大不韙。
其二則是師父窮愁潦倒,身無分文,在外卻又一副深山隱士的模樣,回到了家中便要欺壓我這不過總角的小姑娘,讓我站在板凳上爲他煮粥吃。還記得他不知從哪兒買到了燒雞腿,吃了一隻還不夠,還想從我這兒蹭點,我自然不肯,他便躺在榻上,背對着我假抹着淚說我是不孝子孫。
我答我哪有不孝,今後一定待師父“事死者,如事生。”他被我氣地下不了牀,我惱着他又裝病,唬弄我不願洗碗。我便收拾好了碗筷,刷洗乾淨後,爬到榻上捏他的臉,說:“師父莫氣了,親愛我,孝何難?”
“哦,阿禾這還打起小算盤了,哼遲早你也要嫁出去,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哦,師父白養你了。”
我歪着頭笑着說:“對啊。”
其三便是師父體弱,他對我說的他要閉關,不過是身子撐不住,需要調息罷了。有時多看了一會兒書,便要睡過去。本我想讓他彈琴也最終沒再提起。而他向來逞強,不願我說他病弱。
“師父若是個病秧子,阿禾你臉上就有光?”
“可師父你通藥理,怎麼也不將自己治治好?你定是個庸醫。”
“胡說,你小時候的病可不都是我醫好的?”
“那是我身體強健,自個兒好的。”
“你、你、你這個沒有良心的!”
“嘻嘻。”
或是心疾無藥可醫,或是醫人難醫己。總之,他徹徹底底從我視線裡頭消失,想要淡出我謄寫的書裡。
我其實並不喜好讀書,也不知爲何而讀。相較與枯乏無力的乾澀字跡,不若鮮活明晰的人來的更討我歡喜。
恰如記憶中那早已褪去色澤的人兒,正如面前這方留下痕跡與光暈的知己。
“將這六經盡覽,阿禾可是心安得意?”
他向來通曉人心,曉得我也是個表裡附庸風雅,實則也非拳拳陽春白雪的人。
我點頭,滿頰羞赧,卻不能開口與他說個清明。
來此借書也都是我心頭作祟,只是想瞅一眼你。
總之我知曉自己錯得離譜,這般荒唐不適於如今的謝禾,不適於這個沒有師傅庇廕的謝禾了。
我自然也不喜歡揣摩人的心思,也不願讓別人來揣摩我的心思,直來直去的,向來討我開心。好似說話不留情面的晏紫,與心思昭然若揭的晏千山。前者是真性情,女子亦是坦蕩蕩,俗話稱作真漢子而非矯揉造作裝出來的女漢子;後者是少年不知愁滋味,便要裝一回合厚黑內斂,往心裡頭搭建幾座宮闕城府,內裡卻是個純白無害的臭小子,叫人一眼看穿。
因而晏紫交予我真心,我便不可辜負她的爲人與情誼。
師父平日待我嚴苛,卻也是實意爲我。不敏如我,也是懂得這番道理的。固然我嘴上怎麼說他壞話,心裡頭的想念總歸是多於忿恨的。
這麼一想耽擱地有些久了,方纔取書發上落灰,我一時還是未有發覺。
溫衍見此幫我撣去發頂上沾染的塵,我卻是猛地回神忽地避讓,有些突兀地說:“於禮不和,阿衍你這般對我,有些不妥。”
他的笑意漸濃,我不明白爲何在我如此唐突之後,他還能是這副模樣。溫衍卻是什麼也沒有說,稍稍退了一步,讓我重新呼息到除了他以外的空氣。
竟是未有如獲大赦的釋然,反倒是有了些許的眷戀與不捨。
我以爲他生氣了,向來嘴硬的我卻是也不願出言寬慰和解,然而幸好的是他的優點之一便是寬容。在不知是他廣博的諒解,還是拘限的寵溺之下,我聞他邀約:“官學後日有詩詞雅會,學員夫子皆可參加,晏家小山畢竟上過幾天的官學,若他要來,也不失爲增長學識的絕妙良機。”
“好啊。”我一個怔忪迷亂便是答應了下來,這麼一想還有些小激動呢。
不過我卻是絲毫未考慮過晏千山的感受。
嗚呼!師道之不復,可知矣。
兩日後的雅會,晏千山聞言自是不願參加,而我規勸他必定要去,要有所獲。若是不會作詩寫賦,可以婉拒,若實在推辭不了,還有我當槍手。他一臉不耐,而我的苦心孤詣實爲假公濟私,明知自己這般下去是不對,卻寬以待己,嚴以待人。
“總之我便是那在座各位的笑柄。”
“我打聽過了,李大虎也在席位之上,你莫怕,有他幫你墊底呢。”
“李大虎可是佃戶之子,本身就無幾分涵養。”
“哦,那你是世家子弟,爲何也這般丟人現眼。”我敲了敲他的頭道,“不可看輕他人,亦不可恃才傲物。王者之兵,勝而不驕,敗而不怨。你若不怨天尤人,卻不在意課業,也終究是落人後三尺。”
他臉上鄙夷,嫌棄我教條繁瑣。
我不以爲意,想到將要見到的人心裡頭樂得很,便又佈置了一篇《子虛賦》讓他熟背熟讀。罪過罪過,我可不是個通曉陟罰臧否的好夫子。
允湖一色萬頃秋,湖光渺渺水長流。
秋令之夜,本就應吟詩行酒。
而這晏千山卻吟不了詩,亦是行不了酒,同我來了這雅會,卻是無事可做。
我體諒他沾不得半點酒,便是多往他碗裡頭夾了些肉,多倒了他幾杯茶水,卻是害得他連連上了數十次如廁之所。
如此還是讓他莫要牛飲,醞釀些詩詞也好。左右他不過是個不過志學的小兒,也不會怎的受爲難。只不過在座各位良莠不齊,有少年英才恰似王勃九歲讀顏氏漢書,撰指瑕十卷。十歲包綜六經,成乎期月;也有小山般朽木不雕,秀玉不琢的廢柴在。
晏家雖然不爲豪門望族,但也不甘低人三分。此家人士非富即貴,大儒大武者皆有,怎就百年一遇出了此山,才思空無。
遠處山色朦朧,近處湖亭躍然。融融燈火不知迷了誰的眼,
少年郎們多數還是謹言躬行,畢竟此非騷客大家大文豪流觴曲水,可以肆意恣意灑脫性情。都是些讀書人,也便來的文雅一些。
晏千山更是坐不住,往身後搗鼓着些草芥,拔了幾根又悄悄拿到桌下玩去。我見此也未多說什麼,只是想着法子如何幫他推脫不能飲酒。
正想至此,晏千山卻是被點到名兒,他慢悠悠地立了起來,答:“我不會。”
恰如我腦中所想,不差分毫,心裡一嘆,他不知何爲婉拒,也卻是從未向我求助。我腦中詩句已成,亦在他身後輕聲而誦,投之以木瓜,他卻報我以閉目塞聽充耳不聞。
衆人曰:“罰酒!罰酒!”
他環着掃視了一眼:“我不會。”
有人嬉笑說:“這皮小子果真什麼都不會?”
有人打趣道:“倒是會喝花酒,不會行酒。”
晏千山恍若未聞,面無表情地坐下,我出面大喇喇地道:“嘲弄小山不若嘲弄風月,非議他人還需瞅清自己。”
我望見晏千山喉口上下一動,輕輕地皺了下眉頭,漆黑如墨的眼底裡卻盡是對我的憤恚與不滿。我霍然領會了他的嘲諷,不過是嘲自己已恁地出乖弄醜,潑水再難收;諷我得了便宜還賣乖,事皆由我而起,若他不來,也便無這麼一出。
我諗知對他不住,而抱愧之情卻被溫衍化雪爲無。由他出面將此雅會堪堪進行下去,倒也未讓我這麼坐立難安了。
可晏千山的面色卻並不怎麼好過。
本想借此機會讓官學的夫子們多多指點幾番,卻是反倒讓他出了醜。他之不悅,我也該領悟。
於是一結束便立馬回了府,連我也不能找藉口繼續逗留。匆匆與溫衍致謝告別卻是被小山不耐煩的臉色幾次催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