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宋洋返回到原地時,衆人正在江浙五俠、石大、石天及其手底下數名捕快的組織下往山嶺下走去。
見呂宋洋下得山來,鐵翼目光一閃,快步走向前去,問道:“呂少俠,在山中有什麼發現嗎?”
呂宋洋笑了笑,搖頭道:“沒有。”
鐵翼微微一愕,又道:“剛纔那幾聲悲號似是猿嘯,你在山中可曾見到猿猴?”
呂宋洋麪色微變,卻依舊是搖搖頭,說道:“我不曾見過什麼猿猴,那猿嘯之音想必是由於大家心中恐懼,幻聽而生。”
此時,他眼前浮現了那隻傷猿跪立在黑衣老人面前替自己求情的場景,他忘不了自己刺傷靈猿時,它眼神之中茫然無助的眼神,忘不了靈猿伏地跪倒兩道哀求的目光。
跳躍、翻騰、攀爬、長嘯…
那隻靈猿的一舉一動已經在他的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世間之事,本就奇怪,有些事情,似山中古木,佇立千年,終究化作煙雲;有些記憶,雖如流星滑墜,宛似驚鴻一瞥,即瞬之間,卻令人銘記一生。
鐵翼聽後,目光灰暗,顯然有些失望,道:“呂少俠言之有理,只是那一條影子,恍若人影,不知究竟是何物?”
呂宋洋心中暗自忖道:“如果將山中藏有靈猿老者一事告知衆人,衆人定會起殺伐之心,到時候人猿俱傷,實爲不妥,況且那隻猿猴於我有恩,不管它是否是‘元笑’,我也絕不能恩將仇報,現下不妨且將此事瞞下,待其傷愈之後,在傳信於他們,讓他們離了這片山林。”
一念至此,呂宋洋清了清嗓子,朗聲道:“野人嶺已經封山數年之久,想必是些奇異的飛禽走獸,並非是什麼人影。”
聽了此話,鐵翼雖然心中生疑,卻聽呂宋洋所言不無道理,爲了安撫衆人情緒,以消恐懼,撫須道:“嗯,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也許是老夫多慮了。”
話聲既落,轉身又對身後百姓說道:“大家都散了去吧。”
正待衆人云分散離去之際,呂宋洋心中一動,猛然間好像又想到了一些什麼,只聽得他道:“剛纔我入山林之時,見這山間詭奇,古木林立,直插雲霄,且常伴有兇殘的長蛇、猛虎、野獸、飛禽出沒,希望大家切記千萬不要私自上山,否者爲野獸雜禽所傷,實難救治。”
聽人聽不出呂宋洋這話語背後保護靈猿與那老者的深意,只知出入野人嶺危險重重,沒有人願意隨便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險,便紛紛點頭,算是聽取了呂宋洋的意見。
衆人又蜂擁下山而去,心中對食人野猿仍有芥蒂,不易釋懷。
其實,這也不難理解,因記憶一旦形成,便被時光雕刻成刻骨銘心的東西,深入內心,絕難輕易消除。
衆人下得野人嶺之後,天空已經大黑,烏雲堆疊,狂風席捲,似有一場大雨將至,呂宋洋下山之後,返回到旅居的安福客棧在屋內歇息。
入夜時分,小鎮便下了一場大雨,屋檐滴水,呼呼風聲,攪得呂宋洋心中難以安定。
他想到了那隻被自己一劍刺傷一臂的靈猿,不知道它的傷勢是否得到了妥善的治療,心中所思所想,皆若傷口遇水,將對傷口不利,諸如此類的擔憂。
呂宋洋雖然心中牽掛,但爲夜雨所阻,所有的關心,也只是止於關心,並沒有任何舉動。
在五俠鎮內安福客棧盤桓數日,鎮內挖心慘案依舊毫無進展,倒是石天一夥人在五俠鎮內借辦案之名在大小酒樓飯館胡吃海喝。
江浙五俠依舊在爲兇手爲何突然打破作案習慣而冥思苦想,整日愁眉不展。
賴芳死乞白賴的想要跟着呂宋洋破案,但最後還是被其兄長賴三死拉硬拽的帶回了煙雲巷,只是她依舊會時常來安福客棧看呂宋洋。
石大如舊守在義莊,尋找破案的線索。
而孔笙字那日受了驚嚇之後,就變得膽小如鼠了,不再輕易外出,整天神神叨叨,似有癡傻之狀。
然而,他是目前破案的關鍵,呂宋洋幾次想要親自去找他,聽聞他心智已失,欲待他有所好轉,再去登門詢問。
此後,淫雨霏霏,延綿三日,未曾斷絕。
查案一事,亦因故拖延數日,懸而未辦。
諸多事宜,皆爲雨水所阻,這令呂宋洋心中焦灼萬分,躊躇良久,終於下定決心,決定親訪孔笙,瞭解當日詳情。
第四日,辰時剛過,勁風已寧,陰雨漸止。
呂宋洋便攜劍出走,踱出客棧,來到大街上,打聽了孔宅的所在後,便徑直奔孔宅而去。
快步在街道上行了一陣,眼前時店鋪門戶更迭,呂宋洋卻無心顧及,他箭步如飛,忘乎所以,皆只爲追尋一個真實的結果。
一陣疾馳,已然抵至孔宅,上前叩響門環。
“咯吱”一聲。
府門大開,走出一位中年大漢。
“公子,你……”
呂宋洋手掌一揮,示意那中年漢子不要出聲。
中年大漢領會了他的用意,立在一旁,不再發聲。
呂宋洋目光往院中望去,見一人披頭散髮坐於庭院之中,面目之上,盡顯癡傻之態,眼神帶着驚恐,口中振振有詞,不知在說些什麼。
一個白髮老僕弓身立在他的身旁,端着瓷碗,瓷碗盛滿湯藥,神情焦急,嘴脣翻動,似乎是在勸說孔笙將湯藥喝下。
呂宋洋輕輕的走近那人,細眼一看,竟是孔笙,呂宋洋輕聲對那老僕說明了來意,老僕點了點頭,站到一旁。
呂宋洋繞道孔笙面前,對他說道:“你可否還記得那日在野人嶺所發生的事情?”
見呂宋洋突然出現在自己的面前,且一眼瞥見了他掌中的寶劍,孔笙兀自臉色大變,驚恐萬分,顫抖說道:“劍…劍…,殺人…,殺人…”
見孔笙語無倫次,呂宋洋上前想要竭力安撫他的情緒,不曾想反而讓孔笙變得更加的驚恐不安,他發瘋一般的撞開了呂宋洋,在庭院裡亂跑亂跳,一邊跑一邊說:“鬼…鬼…鬼殺人……”
呂宋洋欲前去繼續追問,卻被站在自己身旁的孔宅老僕一把拉住了。
只見那老僕的目光在孔笙的面上停留片刻,又很快收回。
他搖了搖頭,長嘆一口氣,對呂宋洋說道:“唉,呂少俠,沒有用的,自從那日在野人嶺受了刺激之後,少爺便成了這般模樣,老爺訪遍了遠近處大小名醫,可是依舊不見起色,少爺平日裡沒少做過壞事,也許,這就是因果報應吧,但願少爺從此能無憂無慮、無慾無求的平安的度過一生。”
聽了老僕的一番感喟之言,呂宋洋看着此時眼前瘋癲癡傻的孔笙與那日在大街之上飛揚跋扈的孔笙判若兩人,心中不免生出幾分感觸,他知道此時也問不出什麼結果,便告別老僕,離了孔宅。
踏出了孔家大門之後,該去何方呢?
蒼茫大地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停靠,呂宋洋難免心灰意冷,他知道生命終將會走向滅亡,歸於塵土,但其過程是需要找到方向與棲息的。
此時五味雜陳、萬般滋味一齊涌呂宋洋的上心頭,他心中想道:“師父神秘失蹤,音訊全無,五俠鎮內又慘案連發,迷霧團團,查案緝兇,一頭霧水,案發現場的唯一見證者孔笙此時又癡癡呆呆,有如癡兒一般,而師父所託之事,《妙奕天機》又爲雪山派林妙語所奪,當下之事,唯有儘快查明五俠鎮的連環兇殺案,尋到師父下落,脫身而去,登玉龍雪山,尋回棋譜。”
他念及至此,悲憂的情緒轉爲激憤,不禁加快了腳步,行了一程,轉而又想道:“野人嶺中極其神秘,聽那日虯髯老者所言,似乎山嶺之中尚有其它奇異生靈出沒,欲弄清事情原委,看來非得再入山林一探究竟,看看其中玄妙不可。”
一念至此,呂宋洋分快步向前方走去,已然走出孔宅,步入叢木濃密的山林之中。
此時,一隻山鳥,掙脫山林,破雲飛去,“唳”的發出一聲長鳴。
餘音嫋嫋,幽幽傳來,一如人類喪親哀慼而短促的悲號,憐憫着生命的易逝,又似人類輕蔑而譏嘲的訕笑,訕笑着造化弄人的荒謬。
只是它的鳴聲方止,自己也在濃霧之中撞向一片山壁。
呂宋洋腳下如飛,匆匆而行,望見這隻山鳥急速下墜的屍身,他悲嘆一聲,低頭之際,瞥見一株藥草,停下腳步。
此時他想起了一件事情,他想起了那日替自己下跪求情的靈猿,想起了它的傷勢,卻也不知它的傷痊癒了沒有。
呂宋洋蹲在那株藥草前,捲起衣袖,將它拔了出來,摘莖取葉,放入口中嚼碎,將它包好,收入自己的衣懷,又繼續往前方走去。
原來那株藥草名喚虎骨草,有治療刀劍外傷的療效,呂宋洋曾隨師父戚長空行走江湖,與人交手,刀劍無眼,難免會受傷,是以知曉些醫理藥性,異常重要。
有一次他與人鬥劍,他被人刺傷左臂,曾見過師父就是用這種草藥含在口中嚼碎敷在自己傷口之上,不到三五日傷口就痊癒了。
自此,他便默默記在心裡,但凡受傷之時,他都會尋找虎骨草治療自己的傷口。
皮外之傷,自然容易治癒,但心靈創傷,卻不易調理。
情字便是世間最厲害最鋒利的一柄刀了,殺人於無形。
人的內心一旦有了感情,便會變得軟弱,因爲只有無情的人,纔不會有弱點。
他始終無法忘記了那日被自己刺傷的靈猿,見路旁山石角落裡生長着虎骨草,想起了負傷的異種靈猿,心中擔憂,便想到了替它摘採草藥。
方纔聽聞飛鳥鳴啼的山空裡,陰風陣陣。
此時道路旁也只剩下一株蒼虯的孤鬆,猶自挺立在凜冽的山風與縹緲的雲霧裡。
而那急墜而下的山鳥被自西北吹向東南的寒風,吹得斜斜飄開。
呂宋洋腳底生風,施展輕功,又是一陣疾馳,不知不覺已然躍入到野人嶺中。
已近午時,周遭萬籟俱靜,聽不見蟲鳴鳥啼,看不見獸跡人蹤。
呂宋洋獨自一人在山間走着,細心留意着身邊的動靜此刻任何風吹草動都能引起他十分的注意,行了兩裡的路程,呂宋洋依舊繃緊着神經,片刻都不敢鬆懈。
卻在這時,一聲尖銳的猿嘯傳來,呂宋洋端目望去,聲音似乎是從左邊的松林之中發出,他連忙鉚足了一把勁力,把全身的力量都凝聚到雙腿上,輕一踏地,魚躍而起,竄起一丈五六,吸一口氣,輕踩枯枝,藉着枯枝搖曳微弱的力量,往前方飛去。
頃刻之間,呂宋洋已然置身濃密松林之中,放眼望去,見一隻人正持劍在對付一隻猿猴。
人猿對視,眼眸裡迸出憤怒的火光,炙熱無比,緊張的氣氛讓場景顯得很是熱烈。
那隻猿猴已經負傷,其中一臂,血流不止,呂宋洋仔細一看,心中駭然,原來那隻猿猴自己識得,正是那日替自己向虯髯老者求情的猿猴,而負傷流血的一臂,正是當日自己所刺的一劍傷及的一臂,可能是由於一番人猿惡鬥,使得傷口裂開了。
呂宋洋的目光再往那持劍之人身上望去,見那人披頭散髮,渾身髒兮兮的,手中一把利劍泛着青芒,寒氣逼人,由於那人以背對着,看不清容貌。
日光將他的身形投在地上,人影憧憧,樹影婆娑,魅影堆疊,奇詭無比。
見此陣勢,呂宋洋心中又生疑惑,目光始終未曾離開那人,暗自思道:“奇怪!此人身形與那日在山中所見的虯髯老者相差甚遠,莫非這山林之中還真有其他奇異人物?他又爲何要與這隻靈猿爲敵?難道那日虯髯老者口中的‘奇怪的生靈’就是此人?”
想到此處,呂宋洋的思緒陷入了一個奇怪的圈層,低頭沉思,一連竄疑問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越想不明白就越想,越想就越想不明白,他的思緒在致命的凌亂邏輯之中迷失了方向。
忽然,一聲輕嘯折斷了呂宋洋的思路,呂宋洋從自己的思索之中驚醒,舉目望去,目光落處,那隻猿猴倏地躍起,帶起一縷寒風,齜牙咧嘴,撲向那人。
那人卻不緊不慢,絲毫沒有恐懼之意,踮腳,進劍,往那猿猴另一臂刺去,手起劍落,恍眼即至,速度極快,勢不可擋。
呂宋洋想要出手已經晚矣,那一劍刺穿那猿猴的一臂,霎時,鮮血如注,濡溼了毛髮,也沾染了掉落在地上的松針。
中了一劍之後,那隻靈猿“吱吱吱”亂跳,只見那人輕笑一聲,將長劍一緊,躬身、起勢、出劍,又是一劍!多麼狠辣的一劍,殊知那是致命的一劍。
此時,那一劍揮至,呂宋洋大驚之下,一個箭步竄了出去,急速拔劍,將劍向上一挑,從旁側順勢撥開那人揮下的一劍,由於出其不意,呂宋洋突發的一劍,竟將那人逼退了幾步。
那人見突然殺出一人,未曾料到,心中的驚駭不已,目光一瞥,在呂宋洋的身上停留片刻,稍一遲疑片刻,收劍、直立、右腳輕一點地,飄然而去,轉瞬間便不見了蹤影。
而呂宋洋劍在手中還未端平,身子尚未站穩,連退數步,方纔立住,正欲正面去看那人容貌之時,卻發覺那人已經了無影蹤了。
那人的身手絕對在呂宋洋之上數等,卻似乎是有些懼怕面對呂宋洋。
那人一掠即逝,無法看清容貌,然而,就在那人轉身離去的一瞬,呂宋洋猛然瞥見到了那人手中那一柄盡帶殺氣的長劍,竟有些熟悉!貫日劍!師父的貼身佩劍!
不,一定是幻覺,對,幻覺。
此刻呂宋洋的心緒凌亂,於千絲萬縷之中找不到可以解開的思路。
難道那人是師父?
身形似乎有幾分相似,不,師父平時極其注意儀表,又豈會容忍渾身髒兮兮的,這般模樣?
莫非師父已經遇害,爲奸人所殺,被人奪去了隨身佩劍?
不,此人的身手雖然了得,與師父相比尚有一段差距,且師父素來不隨便與人結怨,極少仇家,殺人奪劍,不太可能。
思量至此,見那人已經遠逝,呂宋洋也不再深思,目光往那猿猴身上望去,見那隻靈猿正舔着傷口上的血跡,無助的望着呂宋洋,那眼神讓呂宋洋的心靈深處深感不安,想到那日自己倉忙出劍傷其一臂,心中更添了幾分負疚感。
雙目觸及之處,是那靈猿血流不止的傷口,呂宋洋猛然想起自己衣懷之中的虎骨草,他放下手中的劍,將取出自己採下的藥草,將它覆在傷口之上,而那隻靈猿溫順的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像一個乖巧聽話的孩子。
此時,周圍空寂,林中飛禽走獸皆保持沉默,只有山風嗖嗖而過,木葉簌簌而落。
無定的浮雲,忽而飄來,又忽而飛去。一如武林之中雲譎波詭、變幻莫測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