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10月。
“夫人,又是您的一封信呢。”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習月聽到正走向花園內的丫頭高聲說着,放下手中的茶杯,等她將信送來。
只是捏着信封,有些猶豫,一時未將信封拆開。
一旁侍候了習月有些時日的丫頭不解,她還未見過太太如此猶豫的神色呢,她向來說一不二,縱是在少爺身邊也有些殺伐決斷的氣度呢!這是怎麼?連封信都不敢拆了麼?
正與旁邊的丫頭嘀咕着,只見習月定了定神,還是將信拆開來看了。這纔在一旁與其他丫頭臆測這信是誰寄來的,這信中說了些什麼,一時好不熱鬧。
沒有一會兒,幾個丫頭看見太太臉色變了,這才都噤了聲,只見習月將信重又裝好,只留下手中一串叮噹作響的手鍊,做工甚是別緻。隨後,習月立即叫人預備行車,急匆匆出去了。
送信來的小丫頭甜膩膩地笑着,和其他丫頭說:“你們猜,咱們太太去做什麼了?”
幾個丫頭不甚猜測,這丫頭說:“只管是去赴少爺專門準備的宴了吧!那樣別緻的鏈子,定是少有的,這才送來禮物,那邊保準等着呢!”
天色已近傍晚,幾個丫頭又打趣了一陣子才散去。
黃浦江畔。
習月叫司機放慢了開車,自己只一路循着江邊的憑欄搜尋着。夜色已涼,鐵軌旁的路燈也盞盞亮了起來,趁着亮光,她終於在視線中找到了什麼。
這邊立即讓司機停了車,從車窗望去,逆光站立在憑欄邊的男子長身靜立,也看着江水若有所思。
習月看着這挺拔的背影,心裡終於安穩下來。
真的是邵南風,他還活着。
習月一時想要打開車門下了車,手已放在門柄上,卻又停住了,慢慢收回了手。
她撫摸着手中的鏈子,還有鈴鐺上字跡娟秀的‘執君之戀,今生無悔’,心中一陣酸楚。
邵南風將他的那串手鍊隨同信一起寄給了她,連同對兩年前事情的解釋,連同他的新去向,一併在信中說明。
邵南風,我原本不要這些解釋,很多事情我早就有了答案。
即使你曾經導致了我父親的死亡,但我竟有足夠的理性去忽略。我無論如何恨不起來,誰都不能期待你處在那樣的角度去憐憫誰……因爲即使是你自己的家業,也會因爲競爭被策劃,你的生活,也一夕之間毀滅。
愛過也好,選擇忘記也罷。
習月對他的態度,無法說得清楚。
她望着窗外他略顯削瘦的輪廓,獨自等待的背影只蓄着孤獨、悲傷。
她可以看得出,哪怕是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她就可以看得出,他不喜歡那樣的生活。
那樣的爭鬥,違揹他的初心,家族的責任,讓他選擇放棄理想。可她知道,眼前這個名門少爺所揹負的痛苦。
他日復一日被迫裝上那樣假意言笑的面具,時間久到,難以擺脫。他那樣的人,不該被泯滅,他還存着一顆濟世心,心未老去。
習月再次展開邵南風的信,莫名的悲傷在紙上滴落。
“小月,請允許我還這樣喚你的名吧,此一去,便是永生之別。”
“至於我如何逃回上海,我相信你不願聽了。那段事,最好的是永遠被塵封。”
“只是當時有種噬心的擔心和愁苦,在你身上徘徊。”
“我回來上海知道你也好好活着的時候,我只覺得似乎一切都圓滿了,不曾有什麼被破壞掉。”
“你看,現在的我,還可以笑。”
“我同時也知道,我再怎麼拼了命要護你周全,也遠不如他不顧性命的營救,我想我沒有那個能力許你一生。所以,我懂得了當初你毫不猶豫的,對申郅琛的信任。”
“明日出發去英國,準備完成醫學的修行,你說得對,是夢想就應該去追尋,我終是衝破了‘家族’這道藩籬,還要謝謝你。”
“你是第一個瞭然我心聲的女子,沒了你,戴着面具,我又如何能活下去?當初是這麼想,所以纔會想要爭取讓你能夠在我身邊。”
“但是現在,我真正能給你的,終於不是喪父的傷痛,而是最後的放棄。”
那日夜裡,習月一直等到邵南風黯然離去,也沒有下車去與他相見。她不能面對無法言說的悲傷,不能。
她只看着邵南風低下頭,四下環視卻不見一個女子的蹤影,便獨自離去了。
她永遠不會忘記邵南風的背影,等待那麼久,卻沒有等來最後的告別,明明滿心傷痛卻硬要裝着淡然。她輕輕落下了眼淚,沒有讓自己哭出聲。他不適合自己如此的告別。
他踽踽獨行而去,將告別,許給了風與月。
習月收回目光,命司機將車開回別墅,面對這個男子,她做出的最後一個選擇,便是‘不見’。
隨後不久,她派人找到了邵南風的住處,將自己手中一對手鍊一併送還。將這段回憶,永遠放在心底。
最好的結局,不是相憶成熙,不是釋然告別,而是明明珍重,也要念得雲淡風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