熾熱的陽光,炙烤着一望無際的草原,眺目而望,視線的盡頭,似乎都有濛濛的霧氣在涌動一般。
從天上看去,這隻在草原上默然行進的求親隊伍,有如一條在草叢中滑動的長蛇,無聲蜿蜒而去。
喝過水又吃過東西的馬喀塔,精神與體力已恢復了許多,原先的陌生與警惕感,也消減了不少。
此時的她,一邊駕馬前行,一邊聽着旁邊護衛她的丁二的嘴裡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着。
“丁二,你當明軍多久了?”馬喀塔隨口問了一句。
丁二咧了咧嘴:“不多,只不過剛一年時間。說起來,我丁二能當上明軍騎兵,還多虧了李大人哪。“
“哦?“
”告訴你吧,我丁二,是大同府陽和衛貓兒莊人,我以前是個羊倌,給我們村的財主放羊爲生。去年六月,清韃子入關擄掠,屠了我全莊百姓,我丁二父母和大哥一家皆被殺,我和弟弟妹妹三人,則被韃子擄爲包衣,一路押往宣府而去。“
說到這裡,丁二臉上,明顯浮起痛恨之色,嘴角不覺彎成一個冰冷的弧線。
而聽丁二說到這裡,馬喀塔心下,卻是頗爲惶愧。
她知道,丁二所說的,就是清軍的第三次入關,也就是自已的叔叔武英郡王阿濟格,率軍入關的這一次,沒想到,這在大清國中被吹噓歡慶的重大勝利,卻對漢人的普通百姓們,造成了多麼悲慘可怕的傷害與災難。
丁二繼續說道:“當時,我等一衆俘虜皆以爲,成爲包衣的我等,北去清國後,怕是從此一生,只會成爲任憑韃虜打殺的奴隸與勞工,再無機會復返明國了。卻沒想到,行到宣府北路時,恰巧遇到李大人那入援京師後回返的金狼營軍兵,金狼營將士一陣兇猛衝殺,押送的清虜頓時大潰,連忙棄了俘虜與輜重,北逃而去。我等方僥倖得救。“
丁二見馬喀塔聽得入神,又繼續說道:“隨後,金狼營將士,將我等全部俘虜,就地釋放,並馬上給飢渴不堪的俘虜們,發放水糧,讓衆人飽餐了一頓。隨後便下令,各人可自返家鄉,並給每人三錢銀子作爲路費。見到金狼營的明軍是這般仁義,一衆路上飽受苦楚的俘虜百姓,都感動得涕淚縱橫。”
“那你回家了沒?”
“沒有,當時吃飽了麪餅的我,立刻作了個決定,那就是反正我全村已成廢墟,回家也無棲身之處,還不如加入這金狼營,成爲一名光榮的官軍。”丁二眼中神采閃爍,彷彿在回憶一件極其令他自豪的事情一般:“當時,我向那派發麪餅的明軍隊長提出,我等不願回家,而願加入明軍,爲國效力。沒想到,我這一帶頭,立刻有大批的青壯,皆紛紛表態要當明軍,保家衛國,護佑百姓。那明軍隊長見羣情激昂,亦十分歡喜,便連忙向上請示,得到同意後,便帶着我們這一衆願成爲明軍的青壯和我們的家屬,回到宣府北路的金湯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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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這樣呀。。。。。。”
“嗯,後來,我等隨軍返回金湯城,我則和一衆入伍的青壯,首先成了金狼營的輔兵,我弟弟入了脫脂廠當搬運工人,我妹妹則進入織布廠當女工,一家人在金湯城中徹底安頓了下來。而在訓練兩個月後,我們這些輔兵,各自分入不同的戰兵隊伍中。因我當過羊倌,會騎馬,便選入了飛鷂子輕騎。在軍隊中,每天都有監撫文官,對我們這些大字不識一個的軍兵,宣講教育,讀書認字。到了那時,我纔算真正明瞭事理,知道是多虧了保國護民的赤鳳伯李大人,我們這樣貧苦百姓,生活纔有了盼頭。從那時起,我便下定決心,一定要誓死追隨李大人。爲了李大人,哪怕上上刀山下火海,我丁二都不會眨一下眼!”
聽了丁二這番神情激動的話語,馬喀塔心下卻是五味雜陳。
這個葬送了自已幸福的混帳李嘯,這個在自已心目中粗魯強橫的人,竟還能這般受其部下的擁戴,倒是令人沒想到。
丁二沒注意到她的表情,沉浸在回憶中的他,繼續說道:“我成爲了飛鷂子後,每天的戰陣訓練,卻也是辛苦得很。不過,想到自已原先差點去了清國當奴隸,以及父母大哥的血仇未報,我就是吃再大的苦,也不在話下了。由於我戰陣武藝表再突出,被評爲了騎兵上士,故於前幾天,被挑爲去土默特部,派送聘禮的求親隊伍的護衛軍兵,卻沒想到,在這坡上竟救回了你。”
說到這裡,丁二一臉的感慨。
馬喀塔心下更是無比糾結與難堪。
這個僥倖逃脫清軍屠刀的年輕人,這個與大清國有血海深仇的年輕人,現在,卻在保護着一名大清國的公主,這簡直是一段不可思議的故事。
也許,這個漢人騎兵丁二,要知道了我的身份,該會何等的怒不可遏,也許,會在一怒之下,就地把我給殺了吧。。。。。。
見得馬喀塔沉吟不語,那丁二又笑着說道:“雅格倫,你一個孤身女子,流落在外,也挺可憐的。依我看,你到時也別呆在那土默特部了,就隨我們一起返回金湯城吧。你雖是清國女子,但知曉漢話,去跟我妹妹作個伴,生活就不寂寞了。你知道不,聽我妹妹說,她那紡織廠現在正大規模擴招女工,你去了金湯城,卻也不愁沒事做呢。。。。。。”
聽着丁二侃侃而談,馬喀塔的心下,卻是無比的苦澀。
這個單純年輕的小夥子,他可能根本不會想到,現在的我,卻是在費勁心機,想要殺了他們那無比尊奉的李大人,去爲情郎額哲報仇呢。
她輕嘆一聲,眼見得丁二熱辣關切的直視眼神,心中又忽覺有如小鼓在敲。
她能猜到他眼神中的深意。
於是,馬喀塔連忙扭頭避開他的注視,裝着毫不在意的樣子,沒有回答他,而是繼續保持沉默。
接下來的旅途,雖然健談的丁二,依然談笑風生,馬喀塔卻是心緒雜亂,不停地胡思亂想。
一天後,求親隊伍已到土默特邊境之地,因時值黃昏,徐修這一行求親隊伍,便欲紮營休息。
徐修是個穩當的人,在全隊於一處高聳的坡地上,樹起帳篷紮營之時,他還派出了十多名遊騎四處哨探。
這次哨探,丁二是帶隊的頭目,他帶着隊伍,環繞着駐紮地周圍數裡,打馬奔行,視查安全情況。
在黃昏的餘暉中,丁二等人,正策馬北行之際,忽見到遠處,竟有多達500多騎的蒙古騎兵,向自已的方向,嘯叫着猛衝過來。
“丁隊長,前面有蒙古兵來了!”
一名眼尖的騎兵,高聲叫喊起來。
丁二心下驚疑,這北邊,不是內喀爾喀五部之一的阿巴哈納爾部麼,怎麼他們忽然派兵來了?
他正猶疑之際,對面的一衆蒙古騎兵,已然飛馳而至。
“操!這般韃子人人張弓搭箭,定想偷襲我們!”
眼見到對面的騎兵越行越近,那名眼尖的騎兵,忽然驚恐地大叫起來。
只不過,他剛說完,一隻猙獰的箭矢飛來,帶着可怕的嘯音,迅疾射穿了這名騎兵的頸項,鮮血如霧般飈起,這名哨騎,一手抓着尚露在外的箭桿,雙眼一翻,無聲地滾落馬下。
“快撤,快撤,速速返回!”
丁二嘶聲大吼,隨後拔轉馬頭,帶着剩下的哨騎們,拔馬急逃。
此時的丁二,已迅速明白,阿巴哈納爾部,究竟爲何突然大舉偷襲自已了。
操!定是那阿巴哈納爾部,眼饞這大批的聘禮,一路上偷偷派人跟蹤求親隊伍,現見到求親隊伍在臨近阿巴哈納爾部,又即將進入土默特部之時,終於按捺不住下手偷襲了!
真他孃的卑鄙!
一臉焦灼的丁二,一邊心頭用最下流骯髒的話語,咒罵了這些忘恩負義的阿巴哈納爾部蒙古韃子一萬遍,一邊不停打馬飛奔,只想儘快率領哨騎們趕到駐地,讓正在安排歇息的徐修等人,做好戰鬥準備。
只不過,猝不及防被人突然襲擊的丁二等人,想要逃走,卻沒那麼容易。
夕陽之下,共有六十多名馬速飛快蒙古騎兵,如洶涌而出的暗影,突出在500多人的蒙古騎兵軍陣的前方,在丁二等人身後緊追不捨,連連發箭,很快,又是一名哨騎慘叫倒地,在地地疼得打滾的他,還未來得及起身,隨即便被呼嘯而來的蒙古騎兵,那無數根瘋狂踏過的馬蹄,踩成肉醬。
全速奔逃的哨騎隊長丁二,心如刀割。
現在的他,心中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在自已這隻小隊全軍覆滅前,一定要把阿巴哈納爾部蒙古騎兵來偷襲的消息,告訴毫無防備的求親隊伍。
嗖嗖的箭矢,如雨般激射而來,不時有飛鷂子騎兵慘叫着掉地。
身邊又一名哨騎胸部中箭,他慘叫了一聲,從馬側摔下,只是腳踝猶自扣在馬蹬上,被倒掛在馬上的這名哨騎,很快便被疾馳的馬匹,拖得血肉模糊。
丁二心痛無比,牙關緊咬的他,雙眼之中熱淚淚盈眶。
他是多想停下馬來,救助這些朝夕相伴的兄弟啊。只是,他知道,他現在唯一能做的,便是儘快逃回駐地報信。只有這樣,這些犧牲的哨騎兄弟,才能死得有價值。
夕陽西下,馬蹄飛馳,僅剩區區數騎的飛鷂子騎兵,與三百多名蒙古騎兵,在這被餘暉浸染得一片血紅的曠曠草原上,上演一場驚心動魄的生死時速。
在終於看到遠處那高坡之上,有如小黑點一般的駐地時,丁二還未來得及發出一聲高喊,一支鋒銳的錐頭箭,已獰笑着追上了他。
這支惡毒的箭矢,輕快地穿過他身上輕甲縫隙,奪的一聲悶響,深深射入他的肩胛之中。
此箭箭頭開有深深的血槽,很快,沿着血槽洶涌而出的鮮血,迅速地將箭頭周圍的棉甲浸染得一片鮮紅。
劇烈的疼痛幾乎讓丁二暈厥,他狠狠地咬着下脣,直至嘴脣鮮血直流,方讓自已保持了思維的冷靜。
“我不能死!我沒資格死!我一定要在死之前,報告敵兵來襲的消息。。。。。。”
丁二發狂地猛磕馬肚,已是口吐白沫的馬兒,吃痛地一聲長嘶,加快速度使出最後的氣力,向遠處的黑點,拼力狂奔而去。
在可以看到那黑點越來越大,變成一個黑團之時,丁二大聲喝喊,讓僅存的數名騎兵,奮力地打出旗語,盡力招搖。
而在丁二的意志,與馬兒的體力,都近乎支撐不住之際,他欣慰地看到遠處的黑團中,已是人影攢動,搬運物品,看得出來,求親的隊伍,已經迅速地做出了反應。
在丁二正打馬衝上山坡之際,跟隨在他後面的騎兵,已全部落馬犧牲。
丁二猛磕馬肚,向山坡上衝了十來步,眼看着山上已擺好陣勢的駐地近在眼前,這時,一枚從背後追來的惡毒箭矢,帶着死亡的尖嘯,射穿了他的喉嚨!
滴血的箭頭,從丁二咽喉的另一側,猙獰透出!
“丁二!”
駐地中的漢人軍兵們,見到這悲慘的一幕,紛紛厲聲大叫起來。
這些聲音中,混雜了一個尖厲的女聲,那是馬喀塔撕心裂肺的慘叫。
看到這個兩天以來,一直陪着她說話走路,十分健談又爲人和善的小夥子,竟這般突然地就要死在自已面前,馬喀塔有種極度崩潰的感覺。
淚珠滾滾的她,伸着雙手,木然呆立。她只恨自已手不夠長,不能把他從坡下拽了上來。
此時,丁二嘴裡血沫大團地涌出,他騰出左手,顫顫地擡起,似乎想拔出脖子上的箭矢,卻瞬間雙眼一翻,猛地撲倒在坐騎脖子上。
在悲鳴的坐騎狂衝入駐地之時,丁二從馬背上無聲滾落,幸得一衆軍兵猛地接住。
丁二嘴裡血沫翻涌,發出嗬嗬的輕響,他用殘存的意識,向大步過來的監撫司司長徐修擺手示意,似乎還要告訴他有關敵人的情報。
徐修熱淚盈眶,他緊緊地拉着已無法說話的丁二的手,大聲地對他說道:“丁二,不用說了,本官已知道了。你放心,我們已做好準備,正要好好教訓這幫忘恩負義的王八蛋!放心吧,老子決不會輕饒了他們,一定會替你及一衆死去的哨騎兄弟們,報此血海深仇!”
丁二的手不動了,眼中竟有了欣慰之色。
這時,馬喀塔瘋狂地擠開衆人,衝到丁二身旁,晶瑩的淚水,有如斷了線一般,落在這個與她只有兩天之緣的年輕漢人騎兵臉上。
“丁二,你不能死,我不許你死!你答應過我,要帶我回金湯城,要帶我去見你妹妹的。。。。。。”
丁二滿是血污的臉上,竟艱難地擠出一個笑容,他目光中,滿含深意,微微地舉起手,似乎想撫摸正喃喃哭訴的馬喀塔的臉龐。
飲泣不已的馬喀塔,看懂了他的眼神。
她把臉蛋低下,輕輕湊過去,想讓丁二能撫摸得到。
只不過,丁二那顫慄抖動的右手,在離馬喀塔的臉蛋僅剩半公分之際,便猛地垂下,再不動彈。
他死了。
只不過,他的臉上,卻似乎還帶着一絲輕鬆與滿足的笑容。
“丁二!”
馬喀塔大聲嚎哭,一把抱起彷彿陷入了沉睡的丁二屍身,緊緊地摟在懷中。
而在馬喀塔猶在傷感難抑,抱屍而哭之際,監撫司司長徐修,這位求親隊伍的最高指揮官,已迅速地指揮手下那一百來名軍兵及數十名民伕,做好了戰鬥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