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絕大多數戲文裡的男主角一樣,這位華公子文采好、樣貌佳,出身也好,反正就是各方面全都完美,偏偏卻愛上了一位叫做柳如煙的青樓女子。
華公子和煙花女柳如煙情投意合,然後就是花前月下海誓山盟私定終身後花園的那一套老舊戲碼了。
華公子的父母知道了這事之後,大爲震怒,說什麼也不肯迎娶一位妓戶作爲兒媳婦,苦勸無效之後爲了爲了維護家族名譽,將華公子逐出了家門。
接下來的劇情就很簡單了:華公子帶着柳如煙私奔出逃,來到京城。柳如煙變賣所有首飾,吃苦受累的供奉着她的情郎,讓華公子發奮苦讀……
“接下來是不是這位華公子金榜題名高中狀元了呢?”金雀兒問道。
“是啊,是啊,姐姐怎麼知道?你也看過這齣戲的麼?”
“所有戲碼都是這麼演的,不用想也能知道一定會是這個樣子。”金雀兒萬般不屑的說道:“這樣的故事實在無聊透頂,我根本懶得去看。最後肯定是那位華公子做了高官,而青樓女子柳如煙做了大官夫人,二人舉案齊眉相伴終老……”
這確實一個爛俗而又無聊的故事,說的全都那些演繹了千百遍的才子佳人的老掉牙劇情,但金雀兒猜到開頭,卻沒有猜中結尾,因爲這個故事纔剛剛開始。
“華公子高中榜首,成爲狀元公,正要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柳如煙的時候,胡人的軍隊打進來了,鋪天蓋地的辮子兵佔了京城,皇帝自刎殉國……”
一瞬間,才子佳人的文戲就變成了金戈鐵馬的武戲,畫風陡然一變。
爲了粉飾太平,胡人攝政王對前朝的狀元郎十分器重,不僅賞賜良多,還加封煙花女子柳如煙爲一品誥命夫人,並且要親自給他們證婚。
新婚之際,柳如煙苦苦相勸,希望華公子不要做胡人的官員,更不要幫着外族人粉飾太平,希望他可以和自己繼續浪跡天涯。但華公子卻認爲自己十年寒窗之苦不能就此放棄,一定要讓心愛的柳如煙成爲榮華富貴的狀元夫人,因爲這是他當年在花前月下立下的誓言。
現在誓言實現了,只不過王朝更替江山易主,天下早已遍佈腥羶滿是胡塵。
只要實現了自己的愛情誓言,華公子不在乎這三萬裡河山究竟是誰家天下,也不在乎背上一個賣國賊的罵名。
新婚之日,胡人的攝政王親自爲華公子和柳如煙證婚,並且當衆加封華公子爲吏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可謂位極人臣富貴之極了,並且賞賜鳳冠霞帔尊柳如煙爲一品誥命。
昔日被人看不起的青樓女子終於修成正果,不僅收穫了愛情還成爲人人羨慕的誥命夫人,真可謂是苦盡甘來。
就在這個時候,就在新婚的喜宴之上,頭戴鳳冠身穿霞帔的柳如煙猛然掏出早就貼身珍藏的尖刀,當場刺殺了胡人攝政王,又當場刺死了自己的丈夫華公子,然後橫刀自刎。
爲了抗擊外族,柔弱的青樓女子不惜拋下榮華富貴,不惜刺殺自己的意中人,以最壯烈的方式捍衛了本民族的尊嚴,和一表人才滿腹經綸的華公子形成強烈反差。因爲極忠極烈,柳如煙死後化身成神,爲萬古傳頌……
聽完了這個故事,金雀兒才終於明白過來,這根本就不是才子佳人的老舊戲碼,而是宣揚忠烈抗擊外族的鐵血故事。只不過故事的主角不再是金戈鐵馬的前線將士,而是一個出身卑微嚮往愛情的柔弱女子。
在李吳山看來,這個故事本身就有很多劇情上的硬傷,但卻一點都不妨礙故事表現出來的真實內核:抗擊外族。
“這個戲文說的就是仕子不忠而娼門有義,好,好的很。”李吳山笑道:“戲文裡的華公子終於愛情,但卻背叛了自己的民族,這就是大大的不忠。青樓女子柳如煙爲了大義,不惜殺死自己最心愛的人,這纔是大節,真是好哇。”
“好就好在接地氣,深入淺出的講清楚了什麼纔是大忠大義,就算是不讀書不識字的人也能看明白蘊含在其中的道理。”李吳山放下飯碗說:“這是一出難得的好戲,應該大加宣揚,好,很好……”
李吳山很少誇什麼人,今天卻一直在誇讚這出叫做《娼門義》的戲文。
“回頭去把楚華文找來,我想好好的和他談談這齣戲……”
“老爺是說……這個戲文是楚華文寫的?”
“除了他還能有誰?”李吳山笑道:“這個戲裡,到處都是他楚華文的影子,若不是他寫出來的那纔是活見鬼了呢。”
這個《娼門義》的戲文確實是楚華文寫的。
諸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是千古不變的思想觀念。學而優則仕也是很多讀書人的人生目標,但並非所有的讀書人都能出仕爲官,絕大多數讀書種子都過着非常清貧的生活。爲了餬口,很多讀書人不得不去做些其他的營生,比如說去到富貴人家坐幕僚,或者是開辦私塾教授蒙童,混的最慘的還會在街頭擺個攤幫人寫信什麼的。只有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纔會寫戲文。
唱戲唱曲兒的都是取悅他人的下九流,讀書人骨子裡的清高,讓他們根本就不屑於去和戲子們打交道。
若是在以前,楚華文絕對不會和唱戲的產生任何交集,哪怕就算是餓死,也不會那麼做。
但是現在,他已經變了。
當他見到李吳山的時候,非常直白的說出了創作《娼門義》這齣戲的初衷:“李帥,我寫這個戲文,並不是因爲窮困潦倒已到了不寫戲文就要餓死的地步。而是因爲國仇家恨!”
“大帥當初曾經說過,我這樣的人就算是入伍當兵也不合格,事後我痛定思痛,深刻認識到以前奉爲金科玉律的聖人教誨全都是一錢不值的狗屁,全都是騙人的玩意。要想爲家人復仇,要想掙回我昂昂男兒的尊嚴,就只能講手中筆化爲刀劍……”
楚華文全家上上下下四十多口子,被八旗旗丁殺了個乾淨,連他的老婆楚劉氏都被姦污了。
楚劉氏已成爲絕死鋤奸營的死士,而他楚華文卻什麼都做不了,當然羞愧萬分。
後來,楚華文逐漸認識到一個事實:要想復仇,不在於自己要做什麼,而在於自己能做什麼。
他能做的不是上陣殺敵,而是書寫文章。
將筆墨化爲刀劍,把文字當做箭矢,激起萬千衆生對清廷的仇恨,宣揚和讚美抵抗精神,這就是他所能夠做到的。
最要緊的是,他已深刻認識到聖人說的那些個“子曰詩云”根本就毫無用處,老百姓們不認那一套。只有深入民間,只有接地氣才能被完全大衆接受。
潁州百姓爭相觀看,廣爲傳頌就是最好的證明。
“你已將手中筆化爲掌中刀,這齣戲勝過那些花團錦簇空洞無物的書面文章一百倍一千倍。”李吳山站起身來,朝着楚華文躬身爲禮:“當初我說你不配成爲我大旗軍的兵士,實在是瞧你了,現在我收回這句話。”
李吳山是何等樣人,竟然能對楚華文這樣的文弱書生躬身致歉。一時間,楚華文百感交集,竟然哽咽了:“大帥不可如此,華文愧不敢當。當初我實在是柔弱之至,被大帥瞧不起也是應當的。若不是大帥昔日那一言,我也創不出這齣戲,最多也就是個含恨鬱郁的無用書生而已。”
“很好,真的很好,這齣戲足見功力,應該大加宣揚,不僅要編演成戲,還要做成話本廣爲傳唱。”李吳山說道:“我打算出些錢,讓潁州一帶的所有戲班子都演這齣戲。”
“不僅咱們這邊演,江南也要演,我要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這個故事。”
“就好像你在戲文裡說的那樣,娼門高義而仕子不忠。江南文采鼎盛,但卻沉溺與繁華紅塵之中,一心所求的全都是功名富貴。就算是有幾個真性情的,大多也是些如戲文男主角那樣的人物……”
“我希望能夠喚起全天下讀書人的雄壯之氣抵抗之心,”李吳山說道:“你願意去往江南幫我宣之廣之麼?”
“固所願也。”
“如果你想要什麼官職的話,我可以給你……”
“不,大帥,功名利祿在華文心中已如過眼雲煙,我所思所念的全都是驅除韃虜復我漢家河山,讓全天下的兄弟姐妹不再經受我曾經經受過的苦難,其他……早已不做他想了……”
“我們做的是同一件事情。”
“這幾天我會出錢請幾個戲班子去到江南,你跟着過去就好了。”李吳山說道:“要是遇到甚麼難處,就到南京甜水衚衕的十方客棧,只要說是咱們大旗軍的人,那邊的人一定會竭力幫你。”
“咱們大旗軍……”
“你以文字抗敵,我等以刀劍抗敵,俱是大旗軍的忠誠猛士。”李吳山笑道:“雖然當初是拒了你,但是現在,我正式邀請你加入大旗軍,成爲我軍中的文兵!”
“華文……華文願爲大帥前驅,願以手中筆殺敵。只是……只是……”楚華文支支吾吾好半天,最終還是鼓足了勇氣說道:“我想在臨行之時見一見髮妻,還望大帥允肯。”
楚華文的妻子楚劉氏,因爲受辱曾投河自盡,被大旗軍救起之後加入了絕死鋤奸營。因爲當初楚華文坐視她投河自盡而袖手不理,夫妻二人的感情已非常淡泊。
尤其是在楚劉氏加入絕死鋤奸營之後,更是和外界斷絕,想要見她一面已不可能了。
絕死鋤奸營是李吳山的貼身死士,不論是平日作訓還是執行任務,都是絕密,外人根本就接觸不到。
楚華文想趁着這個機會見一見妻子。
李吳山答應了。
有了李吳山的手令,楚華文終於進到了絕死鋤奸營的營地,但卻沒能如願,還是沒有看到楚劉氏。
因爲妻子不想見他。
不知是不是對當初的事情耿耿於懷,楚劉氏拒絕和他相見。
楚華文頗爲失望,懷着失落的心緒踏上了去往南京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