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望着空空蕩蕩的房子,簡桐覺得自己的心都空了。
媽在住院,樑叔不顧媽的反對而堅持留在醫院陪媽,酒坊的工人放了假,整幢房子只剩下她一個人——其實簡桐這樣自己一個人在家的情形並非獨此一次,可是這一次卻尤其覺得孤單。
是因爲蘭泉不在。
剛剛過去的三天,他一直鬧鬧哄哄地圍在她身邊轉。又是給她做飯,又是打打鬧鬧看電視,又是——在自己的小閣樓上與他歡.愛……那時她在他的狂狷裡高高仰起頭,同時出現在她視野裡的,是他清美的容顏,再向上去便是天窗裡映入的璀璨星斗。動情之時,他的俊顏映着滿天星光,讓人迷醉。
因爲一個人的離開,便只覺整個世界都空了。
這種感覺,初次有。即便是當初失去梅軒,甚至此時媽不在身邊,她都未曾有過因他而起的這份空寂。
電話響起來,簡桐拿起電話,微微有點驚訝,“喂?藺先生?這樣晚了,請問您有事?”
藺鴻濤舉着電話站在簡桐家小酒坊外微笑,“是啊。正好辦事路過這裡,忽然犯了酒癮。店裡的‘長相思’賣的很好,已經沒有存貨,所以想冒昧過來跟你討一杯酒喝。”
“真的啊,賣的那樣好?”簡桐只覺欣慰。
“當然。好酒自然會有人識,更何況有那樣好聽的名字。”
簡桐打開門,捧了店裡的一罈存酒走出來。滿街梧桐、一城燈影,藺鴻濤只穿件純黑的絲質襯衫配長褲站在夜色裡,有一種黑豹一樣狂狷的優雅。
藺鴻濤站在梧桐燈影裡向簡桐微笑,“真是唐突,不打擾你休息吧?”
簡桐笑起來。這個男人有一種讓人覺得很舒服的風度,進退有度、言談自然。“藺先生,要聽我說實話麼?”
“請講。”
“唔,其實您真的有點唐突哦,也真的打擾到了我的休息。我不是夜貓子,這個時間早已應該去找周公下棋。”
“喔……”藺鴻濤笑起來,爲簡桐的直白,心底綻放小小的快樂,“不妨這樣,如果簡桐你這樣喜歡下棋的話,我來陪你下棋。不管怎樣,我總帥過周公數倍。”
“哈……”簡桐笑起來,“周公若知道,定剝奪你睡眠,讓你漫漫長夜不得入夢,那纔是人間煉獄。”
藺鴻濤聳肩,“同意。那樣的遭遇,我領教過,的確比死亡更讓人心慌。”
簡桐驚訝擡眸,“藺先生果然曾經受過失眠困擾?”
藺鴻濤說着,指了指道邊的馬路牙子,“如果不急着現在就睡的話,陪我坐下來喝兩杯,可好?我的故事很多,慢慢說給你聽。”
簡桐點頭,“好!”
漫漫長夜,今晚被周公剝奪睡夢的正是她自己。家裡的房子平素總感覺太小、除了酒坊佔用的地方之外,幾乎再沒有多餘的空間。連她的房間,都要由閣樓改造而成。可是今晚卻只覺那房子那樣空又大,彷彿每一點細小的聲音都會刺激她的聽覺神經,讓她只能在暗夜裡獨自睜大了眼睛,沒有一點睡意肯施捨來訪。
所以,藺鴻濤的突然來訪,雖然讓簡桐驚訝,卻也讓簡桐只覺慶幸。這樣孤單的夜晚,能有人一起說說話,也是難得。
藺鴻濤率先在馬路牙子上坐下來,從口袋裡掏出手帕來墊在石塊上,示意簡桐坐。
這個時代還有男人習慣用手帕……簡桐只覺奇怪,不由得又望了望那手帕,有點不好意思,“不必了,就是點浮灰,撣撣就掉。”
藺鴻濤笑着搖頭,“這是對女士的禮貌。”
簡桐就也灑脫一笑,“稍等,我去拿兩個酒盅。這是對男士的尊重。”
兩個人坐在梧桐燈影裡對飲起來,簡桐給藺鴻濤講外祖家經營酒樓時候的故事。外祖去世得早,簡桐幾乎沒有印象,那些曾經繁華的故事都是聽媽講起,“那時候每逢新酒開壇,十里八村的百姓都會來買酒。外祖家在酒樓前高搭花棚,花棚最高達到三層樓高,最鼎盛時曾經請童年童女扮作善財童子與龍女,高高站在花棚頂上。”
“那時候,城內最紅的姑娘們都會來獻藝。一邊是酒香飄渺,一邊是絲竹曼聲。我媽說,那新酒開壇的日子會大慶七天,這條街熱鬧的程度,幾乎趕上過年。最盛的一年,就連督軍大人都親自前來沽酒,爲新酒開壇點燃首掛鞭炮。鞭炮紅紙在門前積了三寸厚,多日不肯掃除。”
想象那彷彿還帶着酒香的舊日時光,簡桐坐在燈影裡靜靜微笑。
藺鴻濤緩緩呷了口酒,“聽說你還有舅舅吧?怎麼會讓伯母繼承了這爿酒坊?”
簡桐垂下頭去,“舅舅在農村。當年那一場紅色大革命,外祖家被打倒。我媽年幼,得以逃過一劫;年紀稍長的舅舅便沒有如此幸運,舅舅被下放到農村去,成了地地道道的農民。後來改革開放,各行各業得到復甦的機會,我外公的身體卻已經不行,在心憂成疾裡斷送了全部的生命力;舅舅也看淡了這一切,便甘心在鄉下務農。無奈,我媽這才接受了外公的遺留命。”
簡桐說着,眼淚流下來,“我外公當日遲遲不肯嚥氣,眼睛就盯在‘長相思’的配方上。我媽在*邊跪倒,跟我外公發誓,說無論多苦多難都一定要將‘長相思’流傳下去,我外公這才溘然長逝……”
夜風靜來,搖曳梧桐枝葉。長輩的辛酸,彷彿並不曾隨時光遠去。
“可是我呢,竟然差一點就將酒坊賣了。我真無能,對不起我媽,更對不起外公。”簡桐說着仰頭喝下酒去。
藺鴻濤是一個不錯的交談者,會讓人忘了性別的距離,只覺很想敞開心扉,很喜歡與他說話。
“別難過,你終究不也是沒賣。每個人在生活裡都會遇到困頓,看上去像是要無法邁越一樣;可是也每個人都會在最難的困頓裡,遇到自己的天使。”藺鴻濤修長的手指託着自己的下頜,歪了頭去望簡桐。
簡桐笑開,深深吸氣,收住眼淚,“我知道,蘭泉就是我的天使。”
藺鴻濤回到家中,已經薄有醉意。
家裡的老工人吳伯趕緊上來扶住他,“少爺,已經多少年沒見你喝醉。”
藺鴻濤笑起來,腳步略有凌亂,“沒辦法,心已經先醉了。”
藺水淨聞聲也從堂屋裡出來,“是遇見什麼讓你高興的人了吧?”
藺鴻濤醉着點點頭,卻又隨即搖搖頭,“高興,卻也不高興。”
吳伯與藺水淨對望一眼。今晚的藺鴻濤,着實異於往日。
藺水淨走下來,幫着吳伯扶着藺鴻濤,“你高興的事,不必對爺爺說;單說你不高興的事。”
藺鴻濤忽然揮開兩位老人家,站在天井的月光裡,凝眸望藺水淨,目光如碎波搖曳,“爺爺,爲什麼我當不成天使?”
藺水淨被問得一愣,再轉眸去望吳伯。兩位老人家面面相覷,顯然都不明白藺鴻濤這是在說什麼。
“也是,我都懂。”藺鴻濤搖搖晃晃自己走回東廂房去,“天使都是飛羽潔白、身周有清光圍繞;我早已沒有了這個資格。我只能揮舞黑色的羽翼,註定只能扮演撒旦的角色。”
藺鴻濤進了門去,房門“哐”地關上。
藺水淨皺眉望吳伯,“他上次這樣失控,喝醉又發脾氣的,是多久以前了?”
跟藺鴻濤聊天喝酒,簡桐的心情漸漸放鬆下來。回到樓上,睡意便姍姍而來。簡桐睡前給蘭泉發了條短信,只有四個字:“好好睡覺”。
人雖然每天都睡覺,但是某些特定的時刻,睡眠對人來說是奢侈的。尤其是遇到事情、心情積鬱之時。
所以簡桐的千言萬語,想了想,便都只化作這四個字。
是希望他萬事都要,希望他心無所憂。
簡桐發完短信,跌入夢鄉。腦子裡還記着:方纔藺鴻濤離開的時候忘了帶走他的手帕,她要記得給他洗乾淨,有機會還給他。
其實被她坐過了,就算洗了也覺得已經不乾淨,顯得不夠尊重。應該再買一條新的給他——只是,那條手帕似乎很貴的樣子。那經典的格子圖案,讓她不敢去追問手帕價格的數字。
----------------
【上午繼續~~~親們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