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宇文愆的目光微微一閃,眼底劃過一抹似驚似愕的神情。
但最終,這些情緒掀起的漣漪都化作一點笑意,從眼角流淌下來,凝結在嘴角邊,然後道:“當然。”
商如意又看了他一眼。
她還想要再說什麼,但這時,城樓下方突然傳來一陣刺耳的鳴鑼聲,衆人急忙轉頭往前方一看,是薛獻的人馬已經開始鳴金收兵了。
這一回,他顧不上攻城,甚至顧不上還在火海中掙扎的人,這一場大火已經把他挾隴西十餘戰皆勝的赫赫餘威徹底打破,他沒有想到自己會在扶風遭遇三敗,而且一次比一次敗得更加慘烈,這個時候,他只能儘快的離開這裡,才能保留住自己的主力。
於是,鳴金收兵的聲音響徹了整條小林河。
“走,快走!”
薛獻帶着人,還有他身邊的副將們也都紛紛的揚起手臂高聲大喊,其餘的人馬這個時候哪裡還能戀戰,都帶着一身的煙熏火燎和滿面煙塵,狼狽的從這片火場中逃竄離開。
而看到這一幕的商如意,眼睛更紅了幾分。
她沉聲道:“繼續放箭,潑水,追擊!”
周圍的人又是一驚。
大家剛剛都陷在勝利的狂喜當中,尤其聽到薛獻部鳴金收兵,這是他們的大獲全勝,原本以爲這就已經結束了,卻沒想到——
這位將軍夫人,是真的“兇”!
連宇文愆,都露出了一絲意外的神情看向她。
但這個時候,已經沒有人會再質疑將軍夫人的話,代俊良和一旁也跟着士兵們歡呼雀躍的殷長嶽聽到她的話,只對視了一眼,又立刻大聲的下令:“快,弓箭手繼續攻擊,你們趕緊準備水桶,潑水滅火!”
下面的士兵立刻動了起來。
再一次,密如雨下的箭矢如同無數的閃電,飛射過已經變得昏黑的天空,下方還未及逃竄的隴西軍紛紛中箭,慘呼聲四起;而大桶大桶的水從城下送了上來,弓箭手們一邊射箭,一邊得空讓給士兵們將水潑灑下去。
涼水澆在下方燒得幾乎發紅的土地上,滋滋聲不絕於耳,滾燙的蒸汽騰起,將那些被燒傷的隴西軍燙得慘叫連連。
畢竟沒有助燃之物,火勢,也終於漸漸緩了下去。
而就在這時,隨着一聲低沉嘶啞的長鳴,扶風城門緩緩的打開了。
一陣熱風迎面襲來。
列隊在城門口的士兵都感到肌膚滾燙,好像頭髮都要燃燒起來,可這個時候,這種熾熱的溫度不但沒有逼退他們,反倒更激起了衆人心中的憤怒,積壓了數日的憋悶和前些日子扶風大敗,被斬殺八萬餘人的憤怒,跟吹拂過身邊的熱風相匯,點燃了心中的怒火,再看到前方已經開始狼狽逃竄的隴西軍,那怒火終於噴涌而出。
城樓上一聲令下——
“殺!”
士兵們頓時如同出閘猛虎,一個個咆哮着衝上前去,地面雖然還是滾燙,甚至還有些一小簇火焰未及熄滅,但這個時候都已經阻止不了他們,這些人揮舞着手中的刀劍,踏過燒得發紅的土地和一具具化爲焦炭的隴西軍將士的屍骨,對着前方撤離的兵馬便衝殺上去。
一時間,隴西軍也亂了。他們原本就被那一場大火燒得落敗潰逃,更被一陣箭雨壓得擡不起頭,本以爲撤離就能逃過一劫,卻沒想到,扶風的將領完全不給他們任何喘息的機會,到了這個時候還要繼續追殺。
但他們,也已經組織不起有規模的反抗。
這些人拼命的逃竄,將後背完全暴露給了對方,只見一道道寒光在夜空中閃過,隨即,鮮血四濺,慘叫聲不絕。
他們,逃進了小林河。
而這一回,更是到了絕境。
渡河的浮橋被他們修在數裡之外,也是因爲修得那麼遠,扶風派出的士兵未能探得,才讓他們順利渡河,潛伏在這一片密林當中,可現在,卻也成了他們的絕路,逃竄進河中的士兵無路可逃,只能在冰冷的河水中掙扎翻騰,後方的人看不清前路,將前面的人又踏進河裡,被河中掙扎的人所阻,想要回頭,可後方的刀劍已經近在眼前。
絕望的呼喊和臨死前驚恐的慘叫,響徹了整個夜空。
……
等到一切平息下來,已近黎明。
商如意一直站在城樓上,一動不動的看着前方慘烈的一幕,哪怕是夜色深沉,黑夜吞沒了一切,她也能清清楚楚的看到遠處的小林河被逐漸染紅的樣子。
那紅,也染進了她的眼中。
直到東方,漸漸露出魚肚白,城樓下熾熱的土地終於涼了下來,而乘勝追擊的士兵也慢慢的回到了城門外。
他們一個個獻血滿身,也受了不少傷,可臉上的興奮和心中的滿足,卻是傷痛和疲憊都打消不了的,而當他們再擡頭時,太陽已經逐漸升起,所有的光芒彷彿都在這一刻聚焦到了城樓之上那個纖細的身影上。
所有人眼中的欽佩和敬意,也被陽光所點亮。
有人輕聲道:“商夫人……多虧了這位將軍夫人啊。”
“沒想到,一個女人竟然——”
“誰說女人就不能打仗?若不是她,咱們這一次還真的贏不了呢。”
“商夫人,她可是當年分裂突厥的驃騎將軍的女兒啊!將門虎女,比起那幾位,可真是強到不知哪裡去了。”
大家越說越興奮,有人甚至高舉起了手中仍然帶血的刀劍,大聲喊道:“多謝商夫人!”
這一聲,就像是又點燃了衆人心中那激昂的情緒,越來越多的人跟着喊起來“多謝商夫人”、“多謝商夫人”,這些聲音最終匯聚成了震耳欲聾的歡呼聲——
“商夫人!”
“商夫人!”
“商夫人!”
那排山倒海一般的歡呼聲,一時間震得前方的小林河都在一起掀起了血紅的波浪,商如意也有些震愕,睜大雙眼,看着下方雀躍歡呼的人。
但這一幕,也並不陌生。
她依稀記得,當初第一次跟着宇文曄進太原大營,跟黃公翼比箭之後,雖然她輸了,卻因爲比得坦蕩,輸得光彩奪目,而贏得了軍中將士們的歡呼,甚至,也贏得了宇文曄的敬意。
沒想到,此刻又——
這一刻,在心中縈繞了一整夜的冷靜冷酷的殺意,終於被城樓下那些人的歡呼聲所驅散,商如意冷凝的神情也被融化,取而代之的,是欣喜的笑容。
但這一次,她沒有跟之前一樣,高舉起手中的強弓,與衆人的歡呼相應和。
相反,那一抹笑意很快就消失在眼底深處,取而代之的,是比剛剛看着將士們殺敵的時候,更冷靜的神情。
只見她擡起手來微微往下一壓,示意衆人平息心中的激昂情緒,然後轉過身來,對着周圍也歡欣不已的代俊良和殷長嶽等人道:“諸位大人。”
幾人都立刻上前:“夫人還有什麼吩咐?”
這時,一旁的宋煜和馬旭二人,臉上都露出了幾分驚愕和憤怒。
要知道,在軍中,將軍的夫人是沒有任何實權,甚至,就不該到軍中來指手畫腳,更不可能命令監軍和參將,可現在,所有的人爲以這位夫人馬首是瞻,反倒是他們兩,一個扶風守將一個行軍總管,不僅沒有人理睬,甚至路過的士兵連多餘的一點目光都欠奉。
可是,他們兩人也說不出話來。
畢竟在軍中,實力和勝績纔是資本,經此一役,所有人都明白了這位將軍夫人的能量,甚至直接將她的話當成了命令。
不過,面對衆人這樣的態度,商如意倒是很謹慎,她欠身拱了拱手,然後說道:“吩咐不敢,只是,此役雖勝,不能大意。”
“是。”
“清掃戰場,然後,立刻回官署。”
“……”
“我,還有話要說!”
衆人一聽,都有些驚愕,不知道這個時候她還有什麼要回官署去交代的,但大家都不敢怠慢,代俊良急忙吩咐城樓下的人立刻出城去清掃戰場,又趕緊讓人將夫人來時坐的馬車趕到城樓下,立刻叫上衆人跟着她一道回官署去。
在離開城樓的時候,商如意又回頭看了一眼。
雖然太陽纔剛剛升起,可是,陽光已經照亮了下方大片被燒得焦黑的土地,那密密麻麻,幾乎看不清數目的焦屍,而前方的小林河中,更是血浪翻涌,數不清的屍體漂浮在上面,這景象不啻人間地獄。
但她心裡很清楚。
真正的人間地獄,往往,只存在人心。
就這樣,剩下的士兵們開始清掃戰場,而一隊人馬已經跟着將軍夫人的馬車踏着初升的陽光一路往東,經過了無數百姓歡呼的聲浪,重新回到了官署。
這一次,商如意走在最前方。
代俊良和殷長嶽,連同善童兒緊隨其後,宋煜和馬旭看到這一幕,越發的不滿起來,倒像是商如意在這扶風城內當家做主。他兩人對視了一眼,宋煜冷冷道:“我們累了,若沒什麼事,我們就先下去休——”
話沒說完,商如意的腳步就停了下來。
“誰,都別想走。”
她的話音一落,剛剛就已經回到官署的聶沖和穆先一起,帶着幾個親兵上前來,直接堵在了馬宋二人的面前,兩人一驚,回頭看向商如意,只見她揹着手,慢慢的回過頭來看向他二人。
那彷彿被一整夜鮮血染紅的雙眼,此刻,仍舊透着沉沉的殺氣。
“我說了,我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