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腳步聲輕而有序,一直走到門外停下,然後,隔着一層門板響起了沈無崢溫和的聲音:“如意。”
一聽到他的聲音,商如意心中一喜。
她正要開口應,可那緊貼着她的身子,眼神陰沉的的宇文曄已經沉下臉來,說道:“大哥,天色已晚,我們要準備休息了。”
“……!”
商如意頓時急了,皺着眉頭看向他。
門外的人聞言卻並沒有立刻離開,而是沉默了一下,然後說道:“可我剛剛聽到了如意的聲音,她還沒睡下吧。”
宇文曄眉頭一擰,還要再說什麼,這個時候商如意已經不給他機會,立刻說道:“哥,我還沒睡下。”
說完,一把推開了他。
宇文曄被她推得踉蹌着後退了兩步,再擡頭時,商如意已經立刻轉身打開了房門。
於是,她斷掉了這句話,只接着道:“可在我看來,他好像更是一個寂寞得快要發瘋的人。”
半晌,他才道:“就算他想要知己,也不該讓人劫走你,讓你陷入那種危險當中。要知道,他離開洛陽,包括他在江都宮的行事,不僅是放棄了他的江山社稷,甚至已經是將生死置之度外。他的生死也罷了,連帶着你也險些——”
她勉強笑道:“哥,我過得很好。”
只是,當他再擡頭看向商如意身後的宇文曄時,眼中閃過了一絲陰霾。
商如意見他這樣護着自己,甚至連一句自嘲自貶的話都不準自己說,忍不住笑了笑,那種被人呵護的感覺也讓她心中更暖了一些。她又接着往前走,一邊走一邊道:“其實,我只是——只是不忍心,看着他太寂寞。”
半晌,她啞聲道:“哥,你已經知道了……”
沈無崢面色沉沉,沒說話。
他上前一步,低頭看着商如意有些破碎的眼眸,輕聲道:“爲什麼會這樣?你到底經歷了什麼?”
商如意忍不住苦笑了一聲。
這個時候,是求之不得。
“……”
“……”
商如意急忙道:“好啊,我們——”
她的話沒說完,沈無崢立刻道:“不准你這麼說自己!”
她輕聲道:“哥,怎麼了?”
商如意駐足,擡眼看着他。
沈無崢看着她,眸色沉沉,終於道:“你如果真的過得好,又怎麼會流產!”
商如意剛要說什麼,卻聽見正殿裡和尚們誦經的聲音,只怕擾了人家,而沈無崢似乎也有同樣的擔憂,於是兩人不約而同的轉身,沿着長廊往偏殿走去。
商如意的心感到了一點莫名的不安。
這個時候,商如意才長舒了一口氣。
沈無崢道:“你不說,讓我自己看出來,只會讓我更擔心。”
商如意低下頭去。
哪怕是再好的修養,多年的修行,也沒辦法讓他在這個時候不動怒。
沈無崢聽得眉頭緊皺。
商如意道:“也許世人的眼中,他的確是個——”
“現在,還是考慮眼前的大事比較要緊。”
沈無崢默默的看着她,再開口的時候,聲音有了一絲暗啞,道:“大事,當然要考慮,但在我心中,你的平安喜樂也一樣很重要。如果你過得不好,那大事再順利又有什麼意義?”
“皇帝對你,到底是——”
只見沈無崢也停下來轉身對着她,伸手將她鬢邊一縷被夜風吹亂的頭髮輕輕爲她捋到耳後,然後說道:“我的小妹,配得上這世上最好的風景。”
“……”
“至少,這代表我是小妹你的依靠。”
說到這裡,他沉靜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清晰的怒容。
沈無崢沉沉的點了點頭。
而看着她苦澀的笑意,沈無崢的眼瞳更深了幾分,他沉聲道:“如意,之前你出嫁的時候我來不及趕回,所以很多話來不及說,但現在要說,也不晚。”
一回頭,見沈無崢還靜靜的跟在身後,溫柔的目光始終追逐她的背影,被這樣的目光一看,就像是被一雙手溫柔的拂過,連帶着心上身上的傷痛,都減輕了不少。
“……”
只是,他的目光只看着遠方,卻看不到自己腳下那些艱難求生的螻蟻般的百姓;他的腳步那麼堅定,卻也踏碎了江山社稷,更踏碎了他自己的人生。
“……”
商如意心中一暖:“哥……”
“如果真的能拿下王崗寨,對我們將來來說,都是一件好事呀。”
商如意轉過頭想要避開兄長的眼神,可即便避開了他的眼神,也避不開那種讓自己無能爲力的痛楚,甚至此刻,她已經痛得有些麻木了。
她說得那麼輕鬆,甚至對着沈無崢笑了起來。
她經歷了什麼?
她忍不住去回想,從在沈府,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她第一次見到那個站在自己門口,意氣風發又俊美無比的青年開始,一直到剛剛,他對着自己憤怒的樣子。
於是,她回頭道:“我,我跟哥出去走走,你——先休息吧。”
沉默許久,他才說道:“無緣無故,他爲什麼會突然去你出嫁的路上攔你?”
“……”
“……”
說完便轉身,逃也似的走了出去。
因爲寺廟不大,走出寮房,又走了一段路,他們便到了前院,這個時候和尚們正在寺廟的正殿內上晚課,能聽見靜謐的夜色中他們低誦佛經的聲音,空氣裡瀰漫着的檀香也讓夜晚更加的寧靜了幾分。
沈無崢低頭對着她,沉聲道:“我只是想知道,你爲什麼會跟皇帝扯上關係。”
她側過臉,雖然眼角只看到了身後宇文曄的身形,卻好像也能感覺到他身上散發出的令人無法呼吸的壓迫感,她立刻說道:“我們出去說吧,這房間裡有些悶。”
“……”
這一路上,她雖然經歷了太多的生死關頭,甚至還有戰火,殺戮,九死一生,但其實到頭來,她只經歷了自己的自作多情,愛而不得,最終落得這樣一身是傷,卻又欲訴無言的結果。
可是,此刻她的笑容越輕鬆,沈無崢眼中那一抹掩飾不住的傷痛卻越深,甚至在這一刻,連商如意也清楚的感覺到了,他好像一直在壓抑着某種情緒,而且,是從兩人見面開始。
沈無崢澀然道:“但顯然,我這個做哥哥的不稱職,還不足以讓我的小妹完全依靠我。”
“哥——”
商如意苦笑了一聲,感到眼眶有些發燙,她低下頭去,忍了許久才嚥下心中那一點說不出的痛苦和酸澀,然後慢慢擡起頭來,溼潤的眼睛望着沈無崢,輕聲道:“哥,你是要問我,是不是真的——弒君了?”
商如意的心口頓時又感到一陣痛,輕聲道:“我沒有。”
商如意一愣:“爲什麼?”
說到這裡,她猶豫了一下,雖然心中已經知曉如今,甚至將來人們會如何評價楚暘——“暴君”、“昏君”這樣的評價是他根本躲不開,也避不了的,可從她的內心而言,她卻不忍心連自己都要將這樣的稱謂與那個寂寞的人牽扯上關係。
“……!”
“我——”
可不等她說完,沈無崢又說道:“你要瞞我很容易,畢竟我們分開了那麼久,在你身上發生的事,我沒有辦法完全弄明白。甚至,我就算弄清了你身上發生的事,也沒辦法知道你心裡的感覺。我只是希望,我的小妹能真的過得好,若過得不好,至少不要欺瞞我這個做兄長的。”
見她始終不肯坦白,沈無崢輕嘆了口氣,然後道:“盛國公擁立新帝的事我都已經知道了,那麼,他遙尊的江都宮的那位太上皇的消息,我又怎麼會不知道?”
看着她眼神中遮掩不住的哀傷,沈無崢的眉頭蹙得更緊了一些,沉默許久,他突然道:“你對他——”
他越問,商如意的呼吸越亂。
剛剛,她有意無意的隱藏了江皇后和宇文曄的事,自然也沒有提及新月公主,所以楚暘會突然出現在她出嫁的路上——甚至,會出現在她人生中,都顯得那麼奇怪,甚至突兀。
這是一句溫柔的,也是兄妹之間分別許久,正該詢問的話,可不知爲什麼,當聽到他這麼一問,商如意的心卻不自覺的一悸。
“……”
她下意識的低頭,避開了沈無崢的目光。
這個時候,商如意似乎也感覺到了什麼,她下意識的伸手撫平了剛剛兩個人糾纏間身上被弄得有些凌亂的衣衫,然後勉強笑道:“哥,你找我?”
沈無崢就站在門外。這個時候,月已當空,皎潔的月光照在他白皙的臉上,比起白天的沉靜內斂,此刻的他身上更透着一種異樣的溫柔,尤其看到商如意的一瞬間,那雙眼睛裡似乎都多了許多光亮。
看着兄長這樣,商如意的心中雖然也被記憶撕扯得有些發痛,但還是立刻說道:“哥,一切都已經過去了,能安全的離開江都宮,又能跟哥重聚,對我來說,就是雲開月明瞭。”
商如意的呼吸一窒,故作平靜的眼神頓時破碎。
沈無崢看了看宇文曄,又看了看商如意,微笑着道:“我有些話,想要跟你說。”
沉默許久,她苦澀的一笑。
他清楚的聽到,剛剛兩個人的說話聲,都是從一門之隔的門口傳來的——要休息的人,是不會站在門口。
“他太想要找到一個人懂他,瞭解他,所以纔會這樣無所不用其極。”
而且,房中的兩個人之間,似乎還迷漫着一種異樣的氣息。
哪怕商如意剛剛在話語間隱去了自己遭受的所有的苦難和傷痛,可敏銳如他,又怎麼會不知道,這一行傷痛不可避免,甚至可能就是九死一生!
一想到商如意可能在江都宮遭遇的一切,他就有些壓不住心頭的火氣。
“……!”
她頓時臉色蒼白,下意識的道:“你,你怎麼會知道?”
畢竟,眼前的是商如意,是他從來就視爲珍寶,不願意讓任何人傷害,甚至染指的小妹。
沈無崢蹙眉:“寂寞?”
“……”
商如意想了想,道:“雖然,他引我爲知己,可我知道,以自己的這點淺薄的見識,也並不足以爲人的知己——”
這一刻,商如意只感到心口一震,像是被什麼重重的打了一下。
沈無崢走在她身邊:“你過得好嗎?”
沈無崢道:“我的小妹是什麼樣的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剛剛只提到了這件事,我都看得出你是難過,而非畏懼,那你又怎麼會去做這件事?”
此刻她也想到了當初在暖塢中,看到那謫仙般的男子興奮得兩眼發紅的樣子對着她傾訴自己的偉大抱負,他的目光那麼長遠,他的腳步那麼堅定,他聰明高傲,是個被上天眷顧寵溺的孩子,原本,他應該是一個偉大的皇帝。
原本要說的話,在聽到他這番話之後,再也出不了口。
一邊走,她一邊輕聲道:“哥,伱來找我要說什麼啊?”
沉默半晌,只苦笑着道:“大概,他太寂寞了吧。”
商如意一凜,立刻回想起今天在那涼亭前相見,他牽着自己的手時是隔着衣袖握住了自己的手腕,那個時候就感到他的手指僵了一下,還以爲只是無意識的,原來——
“我只是,不想讓哥爲我擔心。”
“你還不肯說實話嗎?”
她咬了咬下脣,也知道自己瞞不過去,而且眼前的是自己的兄長,也更不該瞞他——於是,她從自己出嫁路上被楚暘攔下討要喜氣開始,一直到潛藏在身邊的臥雪突然發難,將自己劫走帶到江都的事,全都告訴了沈無崢。
商如意突然感到喉嚨一梗,再要開口的時候,聲音幾乎都有些哽咽,她低聲道:“哥,你別這麼說。”
沈無崢沉默了一下,搖搖頭:“我不問。”
說到這裡,沈無崢的眼神更深了幾分,緊緊的看着商如意有些閃爍的雙眼,沉聲道:“我很清楚,你在出嫁之前沒有跟宮中的人來往過,爲什麼你嫁入宇文家才一兩年的時間,就跟皇帝,也跟皇后走得那麼近。甚至,會去到江都宮,遇到那些事,還身陷‘弒君’的困局裡?”
沈無崢看着她,又低頭看向她垂在身側,用力的握成拳頭,十指掙得發白的雙手,沉聲道:“如果我的小妹能親口告訴我,會比我自己診出來更好。”
“……”
“什麼?”
“不管天下大勢如何,你的幸福,是最重要的。”
“……”
“如果你要離開什麼人,什麼地方,我會毫不猶豫的帶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