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裕堂內,葉老太太冷着臉端坐在鏤雕福祿壽三星八寶軟榻上,下頭站着的是葉霖,葉錦嫺以及錦瀾和沈氏,除了貼身伺候老太太的吳嬤嬤,其他丫鬟婆子全被打發出去。
偌大的屋子裡,靜謐無聲,即便一根繡花針落地,亦能清晰可聞。
葉老太太端着青花釉福字紋茶盅,揭開蓋子輕輕撥着茶末,發出清脆的瓷器碰撞聲,目光自衆人臉上一一掃過。
葉霖面沉如水,葉錦嫺驚懼無措,唯獨錦瀾和沈氏神色淡漠,看上去好似無喜無悲,可老太太清楚,這事兒怕是沒那麼容易揭過去了。
說起來沈氏嫁入葉家這麼多年,素來都是端莊嫺雅,甚至可以說是軟弱可欺,葉老太太從未見過她如此強硬的做派,尤其是那句“堂前擊掌,恩斷義絕”,更是讓老太太心肝都忍不住顫了兩下。
葉老太太可不似葉霖,能陪着老太爺宦海沉浮,又把持內宅數十年,眼光自然老辣,加上這三年時常到侯府同本家的老祖宗總動,多多少少也看出了一些朝堂上的走勢。
皇上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在這種時候,沉寂了十多年的沈家突然復起,且不說沈太爺進了內閣,光憑那幾位沈家老爺,明貶暗升,領的都是看着不扎眼實則十分緊要的差事。
不難看出,沈家分明是皇上特意爲將來新帝篩選出的賢臣!
雖說太子貴爲儲君,可皇上卻縱容其餘幾位皇子擴張勢力,顯然是對太子心存不滿,如今連老祖宗都明裡暗裡的同沈家交好,爲此她才沾了光,得了老祖宗的青睞。
如今朝野上下均爲站隊事宜攪得人心惶惶,葉霖倒好,爲了個上不檯面的東西,竟逼得沈氏心生離意,若是讓沈氏知曉,恐怕葉家往後的日子可就不好過了!
且萬一同沈家起了嫌隙,將來若是站錯了隊......
葉老太太身子忍不住一冷,恨鐵不成鋼的瞪了葉霖好幾眼,砰地一聲將手中的茶盅重重的擱在紫檀雕海棠嵌大理石方桌上。
葉錦嫺嚇得打了個寒顫,葉霖的身子也跟着微晃了下,剛想張嘴同老太太解釋,就聽見老太太說道:“今兒這事是怎麼回事?嫺丫頭。”
聽到老太太點自己的名兒,葉錦嫺小臉攸白似雪,哆嗦着身子緩緩從葉霖身後走出,上前幾步跪在老太太跟前,低低的顫聲道:“都,都是,是孫女兒的不是。”
葉老太太看着葉錦嫺膽怯畏縮的摸樣,止不住心裡直厭惡,當初若非爲了制約寧氏那個賤蹄子,她根本不會將這丫頭提拔出來,果然婢妾所出,教了這麼些年,仍舊是一丁點兒大家閨秀的氣質都沒有。
“哦?你倒是說說,怎麼個不是法?”老太太冷冷一笑,又沉聲問道。
葉錦嫺用眼角偷偷瞄了眼葉老太太,只見她神色冷冽,目光如利刃般冷嗖嗖的盯着自己,心頭頓時一緊,趕緊垂頭道:“孫女兒只想着,想着爲姨娘給二姐姐賠罪,卻,卻行事不周,讓父親起了誤會。”
“如此說來,你倒是一片孝心。”葉老太太目光閃了閃,語氣有幾分舒緩。
葉錦嫺心中稍定,趕緊給葉老太太磕了個頭,細聲道:“姨娘險些害了二姐姐,實在是大錯特錯,可如今姨娘身子重,輕易出不得門,即便心中有愧也無法言明,嫺兒到底是姨娘的骨肉,代替姨娘磕頭賠罪,自是應當的。”
這番合情合理的話,頓時讓葉霖的心軟了幾分,看着葉錦嫺的目光便露出了一絲疼惜。
錦瀾沉默的站在沈氏身旁,目光平靜的落在葉錦嫺纖細甚至是有些瘦弱的身子上,突然就憶起了五年前,重回人世的她第一次見到葉錦嫺的情景:
安靜的偏廳裡,她獨自坐在西面臨窗的椅子上,低眉順目,嘴角噙着若有似無的淺笑,手裡捧着竹繃子做女紅,蔥白纖細的指尖捏着銀針靈巧地上下翻飛,那舉手投足間的沉穩寧謐,又豈是一個整日裡膽小怯弱的庶女能表現得出來的?
是了,寧姨娘尚有如此心機,經手養出來的女兒又能差到哪兒去?
旁的不說,就看眼前葉錦嫺雖一副畏懼的摸樣,可言語間字字珠璣,不但將自己摘得乾乾淨淨,還擡出孝道來明己,如此,便是老太太也不好輕易罰了她。
可惜......
錦瀾垂下眼瞼,掩去眸中閃爍的譏諷,她到底不是寧姨娘。
葉老太太神情冰冷,嘴角翹起一絲嘲意,“既然三姑娘自願爲寧姨娘贖罪,那便到祠堂中給列祖列宗磕足百頭,跪足百日吧!”
葉錦嫺面容大變,猛地擡起頭瞠目結舌的望着葉老太太,葉霖一聽,不由想開口爲葉錦嫺求情,但剛吐出“母親”兩個字,餘下的話就被葉老太太一記冰涼刺骨的眼刀給剜了回去。
葉錦嫺做夢也想不到,葉老太太竟然問都不多問,直接讓她去跪祠堂,那等陰冷偏僻的地方,莫說百日,就是十日,以她的身子也撐不住啊!
她那張慘白的小臉當即便慌亂了,眼眸淚汪汪瞅了瞅葉霖,見他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又望向老太太,“祖母......我...我......”
“怎麼?三姑娘不願?”葉老太太冷聲道:“寧姨娘不但以下犯上,且還鬧得家宅不寧,險些毀了葉家的名聲,你既口口聲聲說爲姨娘贖罪,自當到祠堂裡好好對列祖列宗磕頭懺悔!”說罷掃了眼吳嬤嬤,“還不將三姑娘帶下去。”
“是。”吳嬤嬤應了聲,趕緊將癱軟在地的葉錦嫺拎起,半扶半押弄了出去,順帶還將大門給合住。
葉錦嫺被帶下去後,屋裡再度靜了下來。
葉霖一臉不安,時不時擡眼瞄一下端起茶盅的葉老太太。
錦瀾察覺到沈氏的緊張,悄然伸手握住她冰涼的手,感受到掌心中的暖意,沈氏側頭看了看錦瀾恬靜的小臉,當然,並沒有漏過左臉頰上的傷。
不知不覺中,沈氏的心定了下來。
爲了女兒,她不能退,一步都不能!
葉老太太輕抿茶水,實際上一直觀察着沈氏的神色,見她愈發的從容冷漠,心裡頓時有了計較。
擱下茶盅,清了清嗓子,老太太原本緊鎖的眉心緩緩舒展,冷冽的表情逐漸軟和,“瀾丫頭,你且先過來。”
錦瀾微微怔了下,給沈氏遞了個稍安勿躁的眼神,才慢慢走到葉老太太跟前,垂頭一禮,輕聲道:“祖母。”
行完禮,她非但不擡頭,反而將小腦袋垂得更低了。
葉老太太一把抓住錦瀾的手,將她拉到自己身前,目光落在那半邊已經腫的老高的左頰上,“竟傷得這麼重!”語氣裡滿是疼惜。
葉霖雖看不到錦瀾臉上的傷,可畢竟是自己動的手,孰輕孰重他最是清楚不過了,登時面色訕訕,不過乍一想到錦瀾方纔的忤逆,又覺得問心無愧。
“祖母不必擔心,瀾兒不疼。”腫的跟個白麪饅頭似的臉頰,加上嘴角處也裂了一道口子,錦瀾只要一開口,扯到傷處便是一陣鑽心的疼,但她仍舊平靜的看着老太太,不哭不鬧。
葉老太太嘆了口氣,將錦瀾摟入懷中,又看了眼面無表情的沈氏,目光才移到葉霖身上,“霖兒,還不跪下給你媳婦斟茶認錯。”
淡淡的語氣,卻含着不容置喙的凌厲。
葉霖的臉色倏的難看起來,不敢置信的擡起頭望向葉老太太,“母親?”
居然要他向沈氏下跪?還要斟茶認錯?
簡直,簡直是丟人現眼!
倘若傳出去,他這張老臉還往哪擱?將來朝中的同僚還指不定如何譏諷嘲笑。
想也不想葉霖便硬聲道:“兒子即便有錯,也不至於要向一內宅婦人磕頭賠罪!”
葉老太太何嘗想落了兒子的顏面,可今時不同往昔,休妻和離是萬萬行不得之事,且若不把沈氏心中的怒氣打消,將來同沈家走動,難免會露出蛛絲馬跡,到時若想補救,可就晚了!
爲此,她都強行收手,任由沈氏掌管中饋,必要時還要咬牙爲沈氏撐腰,圖的是什麼?還不是葉家?
因此葉老太太絕不容許旁人壞事,即便是葉霖也不行,“沈氏乃是你明媒正娶的正房太太,這些年對葉家勞苦功高,平日裡你寵着那幾個上不得檯面的東西也就罷了,如今被人算計,不但傷了瀾兒,還當着丫鬟婆子們的面無端斥責嫡妻,這般寵妾滅妻,莫不是忘了當年的襄王之傷,魏王之亂?”
一言戳中葉霖的死穴,他臉上的強硬霎時軟了下來。
葉老太太移開眼,不看兒子陰鬱的摸樣,狠下心繼續道:“如此是非不分,肆意妄爲,莫不是要將這列祖列宗好不容易纔傳下來的基業盡數毀了你才心滿意足?”
這頂扣下來的帽子實在太大了,葉霖心頭一震,急忙說道:“兒子不敢!”
“既然不敢,就老老實實給你媳婦斟茶磕頭。”葉老太太強忍着心頭對沈氏的忿恨,咬牙冷聲道,隨後見葉霖仍在原地躊躇,不由重重的磕下柺杖,喝道:“還不快去!”
葉霖面紅耳赤,遲疑了會兒才慢吞吞的端起一旁桌上的茶盅,沉重的走到沈氏跟前,他希望沈氏能開口爲自己說情,哪怕只說一句“不必了”都行,至少有個臺階可下。
可他端着茶盅在沈氏跟前站了半響,也沒見她有何舉動,臉上的表情頓時變得僵硬起來。
又等了一會兒,葉老太太再度出聲催促,葉霖才一手執茶盅,一手撩起袍角,雙膝緩緩彎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