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農哥的那四分田,我鏟了草,翻了土,起了壟,先後種了白菜、菀豆、菠菜等等。我一邊管理,一邊上山砍木頭,割茅草。我每天早出晚歸,渾身都是幹勁。
木頭、茅草、鐵釘、鐵線等東西都準備好了,我在田頭劃出一小塊四方空地來,每個角挖一個坑,東西兩邊中間又各挖一個,六個坑分別插上六根大木頭,然後搭起小棚的架子,蓋上茅草,四周除了北面留一個門和一個窗以外,全都用小木頭圍起來,又用舊木板做成門板和窗戶。
棚了做成了,靠着東壁用木頭架了一個牀,上面鋪上一層幹稻草。牀南頭還用木頭做了個小書架。爲了擋風,棚裡的四壁全都用水泥袋紙圍住。
我整整忙碌了好幾天。在那幾天裡,我投入了整個身心,既繁忙、緊張,又興奮不已。最後的那一天,我吃了晚飯,衝了涼,爬上矮樓,把電筒、席子拿下來,對坐在竈邊烤火的母親和伯父說:
“今晚我到棚子裡去睡。”
他們都沒有出聲。
天已經黑了。
在棚子裡鋪好席子,又返回去拿來棉被、蚊帳、小煤油燈和火柴。
把燈點亮,把它放在書架上,把蚊帳掛好。然後,在牀邊坐下來,放鬆地吐了一口氣。
我感到格外寧靜了。近乎一個月的忙忙碌碌,到了這一刻,似乎該想的,該做的,全都想完了,做完了,什麼都不用想,不用做了。
這一刻,我又感覺到,我實在太累了!剛纔來回跑了幾趟,身上一直散發着熱氣。這一刻,似乎所有的力氣全都用盡了,身上的最後一縷熱氣也消失了,冬天的寒氣漸漸從四周侵襲過來,我感到寒冷而寂靜了。
我聽到了自己細微的呼吸,看着昏暗的四壁,黑乎乎的地面,又感到有些淒涼、迷離了……
我爲什麼要獨自坐在這間小茅棚裡?
這不正是我所希望的嗎?這一刻,希望實現了,爲什麼卻有些孤獨了?
其實,我不是一直很孤獨嗎?爲什麼這一刻似乎更加孤獨了?
這樣的孤獨,我還要承受到什麼時候?
爲什麼又有一些漂泊的感覺了?
其實,我不是一直都在漂泊嗎?爲什麼這一刻似乎感到更加漂泊不定了?
啊,畢竟,腳下的這塊土地並不屬於我,我不可能長久地在這裡停留。
我能夠在這裡停留多久?離開了這裡,我又將到哪裡去?我還要漂泊到什麼時候?爲什麼,我總是想要到遠方去?
遠方,是怎樣的地方?
爲什麼我總是有太多的憂慮?
爲什麼我總是不夠堅強,總是這麼脆弱?
爲什麼淚水又悄悄地從眼裡流了出來,無法禁住?
爲什麼我會如此悲傷?
擋不住的淚水啊,就讓它盡情地流淌吧,它已經壓抑得太久了!
淚乾了。我擦去臉上的淚痕。
我的腹部一陣陣地疼痛起來了。我的胃病又發作了。早在小時候我就有了胃病。那時候我和祖父祖母住,他們一天到晚都在外幹活,總是很遲才做飯,我飯量小,餓得快,常常餓到肚子疼痛難忍還吃不到飯。我的胃病大概就是那樣引起的。
開始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跟我母親說了,她就說我肚裡有蛔蟲,買了驅蛔蟲的藥給我吃,吃了幾回也不見好。我又聽她的話,挖些苦棟樹根來煮,煮出又紅又苦的水,喝了幾回,喝得一想到那水就要吐,也不見好。她就說,我是不是被別人施了什麼法術了。我聽了很反感,不再跟她提起腹痛的事。她就以爲我沒事了,不再過問了。我就懷疑自己是不是得了胃癌了。
那時候正播放一部電視連續劇,主人公患的是血癌。而報紙、雜誌也紛紛刊登有關癌症的文章。癌症在我心裡留下了濃重的陰影。我很想到醫院去檢查一下,又害怕真的查出胃癌來。與其知道自己得了一種沒錢治,也治不好的病,倒不如什麼也不知道。每一次疼痛難忍的時候,我都禁不住傷心地想,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後來,我又看了一些報紙,對照上面的一些文章的說法,認爲自己得的是胃病,並開始嘗試一些防治的方法,比如培養良好的生活習慣和學會自我心理調節等,果然收到了不少效果,發作的數次漸漸地少了。
儘管這樣,每當發作起來,我還是不由地想到了癌症和死。
這一次,我又想到了死。
我不禁有些寒顫、恐懼了。離棚子不遠的東山腳下,據說解放那時候,陽圩街的土司、地主就被拉到那裡槍斃,並且就埋在那山腰上。那山腰上埋了很多死人,有小孩,有少年,有中年、老年;有病死的,有上吊死的,有喝毒藥死的……。據說那裡常常有鬼火,鬼哭,鬼說話……
我不太相信鬼。可我的想象力是那麼豐富,使我彷彿看到了那些死人死前死時死後的種種情形,彷彿看到了鬼有着怎樣猙獰的面孔,彷彿聽見了它們的攝人魂魄的哭泣,和若隱若現的說話聲。
我的身體在發抖了。我想閉上眼睛,害怕真的會看到了什麼。但又不敢閉上眼,彷彿一閉上眼就會有什麼可怕的現象出現。
我知道,這樣害怕是沒道理的。但我還是不能自制,還是不夠大膽。
我趕緊打開棉被,打開電筒,吹滅小油燈。
我鑽進被子裡,把自己嚴嚴實實地蓋住。
可我仍然很害怕,仍然胡思亂想。
我知道,這樣下去,我會失眠的。我已經知道了一些對付失眠的辦法,我默默地對自己說:
“放鬆……放鬆……”
又默默地說,
“什麼也別想……什麼也別想……”
我睡着了。半夜醒來,還以爲睡在那矮樓上。
又睜開眼時,一片朦朧的光亮裡,只覺得一片陌生,一時間不知身在何處了。
我爬起來,掀開蚊帳,目光在小棚裡遊移,漸漸地甦醒了。
打開門,走出去,瞭望四周,隔着寒霧,陽圩街在西山腳下,猶如一個遙遠的、記憶中的、已經遠逝的世界。
我只覺得,我不再是從前的我了,從前的我,記憶中的我,就留在那個遠逝的世界裡了。
現在的我,猶如從那個遠逝的世界裡甦醒過來了---這樣的感覺,我以前不止有過一次。這一次,卻是從未有過的強烈!
我彷彿已經死過一次,又從死裡復活!
我確定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變得與從前大不相同了。
從前,我生活在桂花姐的陰影裡,忍受着伯父的虛僞、冷酷和陽圩街人的冷漠、歧視,爲房子憂愁,爲未來憂愁,信念、理想是心靈的支柱。
現在,我已經從那房子裡逃了出來,擺脫了桂花姐的陰影,不再受伯父的壓抑。儘管,陽圩街人不會因此而改變對我的態度,我也仍然要爲房子和未來憂愁,儘管這樣,我還是感到輕鬆了很多。
但是,我的信念、理想卻遇到了從未有過的巨大的衝擊。我的心靈支柱幾乎被衝跨了。
那巨大的衝擊正是來自對死亡的強烈意識和恐懼。
我強烈地意識到,過去的我已經消失了,現在的我也正不斷變成過去,將來的我是有限的,總有一天我會死去!
這個世界的過去已經消失了,它現在也在不斷地消失,它的將來也不是無限的,總有一天它會最後消失!
那麼,過去的我有什麼意義?現在的我又有什麼意義?將來的我又有什麼意義?
我的信念、理想又有什麼意義?
這個世界又有什麼意義?
死,使一切都變得毫無意義!
死,使一切都顯得那麼空虛!
我的心,
在死亡世界和現實世界之間,
不停地徘徊。
看着那個死亡世界,我對一切都心灰意冷,對過去的一切,無論是美好還是不幸,都不再那麼留戀或悲傷;因爲那一切都一去不復返了。我對現在的一切,無論是美好還是不幸,都不會那麼在意,不會那麼貪戀或痛苦;因爲這一切都要成爲過去。我對將來的一切,不再那麼擔憂或憧憬;因爲無論我願不願意,一切將要到來的,註定要到來。
但是,面對現實世界,我又感覺到,現在的我,實實在在地活着。現在的世界,實實在在地存在着。我對過去的一切仍然念念不忘;對現在的一切仍然那麼在意;對未來仍然滿懷憧憬。
我的心,仍然充滿渴望、信念和理想!
我深深地呼吸,又瞭望四周一遍,然後轉身走進小棚裡去,一邊掛起蚊帳,一邊想着:
今天,我該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