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昏暗的天色下登上畫舫,眼看岸上汪孚林笑容可掬拱手揖別,張泰徵強忍心中窩火揮手告別,隨即快步回到底樓船艙裡。等到漸漸離開老遠,他才吐出了一口鬱氣,心裡大爲後悔今天在聽到對方報名之後,就打着試探的主意邀約了這一餐晚飯,結果竟是吃出了這麼多是非來。
杭州城那些亂七八糟的傳聞中,汪孚林在北新關之亂中起到的作用語焉不詳,其中更多的都集中在其慨然相助五百兩銀子兌成了制錢,幫助官府招降了那些亂民,而且事後也渾然不以爲意並不追回的事蹟上,而對於北新關中如何說服鍾南風等人最終投降,則是大多數功勞歸功於凃淵。所以,知道對方是汪道昆的侄兒,他當然想趁機打探一下對方是個怎樣的人,可結果……
最重要的是,汪孚林如果真的憑張泰徵這三個字,就知道他是蒲州張氏子弟,就知道他是張四維之子,那他對於人家的評價就要上升一個臺階了。
“張公子,那小子就是個無賴,你別和他一般見識!”許二老爺此刻瞧出張泰徵並不像之前在汪孚林面前那樣表現得親近熱絡,立刻打開了話匣子,將汪孚林在歙縣那些行徑猶如倒豆子似的全都倒了出來。當然,因爲他帶着偏頗之心,汪孚林在他口中也就成了仗勢欺人,看誰不順眼就整誰的混賬公子哥。說到最後,他更是長嘆一聲道,“只可惜家父家母全都被他糊弄住了。竟然待他比我們這些兒子還親。還曾經動過……”
最後半截話他巧妙地收住了。眼睛卻在悄悄打量張泰徵的神情,發現其一臉的若有所思,許二老爺不禁心中暗喜,隨即對汪孚林今日行徑嗤笑不已。
讓你橫,讓你自鳴得意,人家張公子可是晉商巨室的嫡支子弟,張四維將來還可能入閣,汪道昆和你的關係卻已經很遠了。來日看你還能仗勢!
二樓上,張泰徵的兩個表妹也把丫頭打發在外頭,議論起了今天一道吃晚飯的那些同齡人。汪小妹形容尚小,就先不說了,汪二孃和小北最初還有些拘束,可後來葉明月好像說了什麼,她們就放開了,活脫脫兩個瘋丫頭,小北還被那個小胖子弟弟拉了出去,竟然不怕在外人面前露出行跡。不過和她們相處輕鬆不累,倒是真挺舒心的。反倒是對於葉明月。姐妹倆全都覺得觀感特別複雜。
“她看上去打扮得也不怎麼華麗,聽說父親也只是個縣令而已,可氣派竟然那麼大。”
“而且她說一是一,其他人都聽她的。而且怎麼說呢……一言一行,彷彿都能壓人似的。”
“姐你也這麼覺得?我也覺得在她面前有些放不開呢,不過,她說的很多東西,都是咱們從前沒聽說過的,虧得姐姐你聰明,還邀了她來家裡做客。”
這邊廂張家人正因爲這次奇妙的晚餐而議論紛紛,那邊廂汪孚林把其他人送上了畫舫,卻對那店家林老爹囑咐了一聲,讓他明日進城來客棧找自己,然後去衙門交稅辦地契交割過戶。至於張泰徵的題字,他都精心收了起來,打算回杭州城後就雷厲風行讓人去刻匾!林老爹和林大娘自然千恩萬謝,還拉了之前那童子來給衆人磕頭。直到這時候,汪孚林才知道,人並非店主夫妻親生,而是店主兄長留下的孤兒,他們撫養了孩子,平時也幫忙做點雜事。
“總之,晚上你們好好歇歇,回頭你進城之後,我們再商討這樓外樓如何經營。”
告別了這一家三口,汪孚林一上畫舫,便被人堵住了。葉小胖盯着他的臉瞅了好一會兒,這纔沒好氣地說:“害我白擔心!趕緊上樓,大家都憋壞了。”
一上畫舫二樓,就只覺涼風習習,清爽宜人,而此時此刻,最引人矚目的是那一雙雙死盯着自己的眼睛,但誰都沒吭聲。到最後,還是葉明月打破沉寂道:“好了,好歹那林記小館的手藝還是不錯的,大家都吃了個痛快,其他事人家不說,咱們也沒必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對不對?只不過,害得我們一餐飯吃出了那麼多波折來,回頭看了三潭印月,不如罰始作俑者去北關夜市買夜宵,一來慰勞我們,一來也犒賞船家,如何?”
被葉明月這一打岔,以葉小胖爲首的吃貨自然大聲叫好,其他人也就不爲己甚,只有小北悄悄對汪孚林擠了擠眼睛,低聲嘀咕道:“張泰徵只怕這時候還在心裡鬱悶呢,怎麼沒早瞧出你的奸似鬼!”
天公作美,這一晚天上沒有烏雲攪局,三潭印月的景象,着實讓第一次來西湖的汪二孃和汪小妹雀躍不已,秋楓和金寶也指指點點,高興得不得了。汪孚林又如葉明月所說,帶了兩個人去,買了一堆各式各樣的夜宵回來,連船家也得了犒賞,自然是上上下下皆大歡喜。然而,不太熬夜的衆人還是漸漸迷迷糊糊倒了一個又一個,汪孚林只能放下窗邊的竹簾子擋風,又拿出隨身帶的毯子給人一個個蓋上,眼看他們彼此依偎睡得香甜,他就打算悄悄下樓。
可他前腳剛出艙室,就只聽身後傳來了一個聲音:“今天那家林記小館,你真的是第一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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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孚林回頭一瞧,見是葉明月把毯子蓋在了小北身上,隨即起身跟着出來了,他便聳了聳肩笑道:“當然第一次。撞上張泰徵只是巧合,我哪知道他會邀我上哪去吃這一頓晚飯。”
“那他回去可要疑神疑鬼了。”葉明月眨了眨眼睛,這才扶着欄杆站了,低聲說道,“我娘在京師時抄了那張表給我爹看了之後,我爹那時候就嘀咕,王崇古和張四維舅甥,代表山西晉商兩大世家,官運都很不錯,到底是有錢好做官。後來到了歙縣,我爹又說,南明先生如果不是因緣巧合碰到抗倭,起步就沒選翰林的他只怕這時候還在哪裡蹉跎。可今後就算他入閣,這內閣是肯定無望,而張四維和高拱張居正全都交好,卻是希望很大。”
怪不得葉明月對張泰徵這個名字如此熟稔,敢情葉大炮頗有些政治敏感度啊,想當初沒選上翰林留京真心可惜了!
汪孚林在葉明月身旁幾步站了,雙手趴着欄杆毫無儀態地就這麼舒舒服服貓着,心想汪道昆雖說出自徽商世家,可還不能完全算徽商的代表。而且非翰林不能入閣,這一點就把汪道昆的前途限死了,頂了天一個尚書。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側過頭去,卻只見月光正好映照在葉明月的臉上,恰是映襯了她的名字。那一刻,他不禁笑問道:“有沒有興趣在林老爹的小館子裡摻一腳,給你自己和小北賺點嫁妝?”
晚上坐船遊西湖,對葉明月來說也實在是新鮮體驗,她這會兒看着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水面,有些出神。突然聽到汪孚林的提議,她猛地回過頭,臉上滿是不可思議。可細細一想,葉家雖說家大業大,也算是寧波府有數的大戶世家,可亂七八糟的事很不少。
父親做官都是祖母自己拿私房貼補,那些值錢的小玩意還是父親的祖母,也就是自己的太祖母在世的時候,悄悄留給他的。母親雖說會經營,可也禁不住那麼多雙眼睛盯着,她倒無所謂,可卻不能委屈了小北。
“可我不會做生意,應該怎麼做?”
汪孚林最欣賞的就是葉明月的明利爽快,他笑着伸出一個巴掌,隨即屈下第一根手指頭:“首先,要讓人知道,林老爹找到了後臺,所以雖說未必先要造樓,但翻修一下很有必要。”他說着又屈下第二根手指,“其次,單單一個店名,一副楹聯,還不足以造成轟動,需要一個宣傳切入點,這樣也可以讓覬覦那塊地的人投鼠忌器不敢動。第三,湖鮮固然好,可對於文人雅士來說不夠,樓外樓要走雅俗共賞的路子,點菜的水牌以及其他東西都要重新設計一下。”
汪孚林須臾已經屈下了三根手指,見葉明月會意點頭,他才繼續說道:“第四,如果你願意,張泰徵的兩個表妹可以拜訪一下,拉她們入夥。”
這時候,葉明月才撲哧一聲笑了:“你倒是會想!話說你之前硬是拉上張泰徵許二老爺一塊買地,其實不是想拉人一塊發財,而是想拉人擋災吧?”
“怎麼會呢?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回頭樓外樓賺了錢,他們的地皮升值,他們當然也會享受到回報的。對了,回頭咱們回到徽州之後,你不妨把許家九小姐也一塊拉上,免得許二老爺想什麼幺蛾子。”
“能說會算汪小官人,果然名不虛傳!”葉明月轉過身正對着汪孚林,一輪明月就彷彿特別鍾愛她似的,把皎潔的月光全都傾瀉在了她的臉上,一時那臉龐越發瑩白如玉,“你已經說了四條,那第五條呢?”
汪孚林沒想到葉明月竟然注意到這種細枝末節,愣了一愣後方才苦笑道:“這不是一隻手五根手指,順手拿來當個比方嗎?第五條我還沒想呢,畢竟這念頭我也只是臨時起意而已。太晚了,你回去打個盹休息一下,否則回頭萬一出了黑眼圈,見到夫人她該怪我了,我也到下頭眯瞪一會兒。”
直到從樓梯上下來,汪孚林打了個大大的呵欠之後,隨即卻笑了起來。
今天還真的是臨時起意,畫了老大一張餅。張泰徵若是想到邀他吃這頓飯會惹來這麼一堆麻煩,肯定會後悔不迭。不過既然攬下這麼一件事,給人添堵就是次要的,怎麼把盤子做好纔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