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九章

“寶貝兒啊,明天要吃什麼呀?”李雨晴的病房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但聽上去並非李蘭的聲音。

此刻,阿肯稀裡糊塗地來到了李雨晴病房的衛浴裡。聽到聲音,他悄悄推開了一小部分廁所門,隱隱約約辨析出是劉沛的老婆。

“隨便。”李雨晴依舊是那副愛理不理的樣子,這種態度光是阿肯便看到不止十次,真擔心會永無止境地保持下去。

“你這小Y頭什麼態度啊?我跟你說,要不是我好心容忍了你們母女倆的存在,換作是別人早讓你們捲鋪蓋走人了。”劉沛的老婆語氣急轉直下,變得十分強硬,“沒有身份的下流胚子,能和我的孩子享受一樣的待遇已經是你的福報了!你小心點我警告你,再這樣我第一個把你的秘密抖摟出去,和你娘一個下場!”劉沛老婆的樣子

李雨晴開始啜泣,像只飢腸轆轆卻被打傷了的小鳥。驀地,躲在廁所的阿肯彷彿覺得自己是李雨晴的守護使者,渴望保護她:一種記憶裡模糊的渴望強大的保護欲從腳尖傳到他頭頂。但是他沒有出去。

劉沛的老婆繼續罵罵咧咧地和李雨晴交談了一會兒後,便準備上廁所走人。

慌里慌張的阿肯趕緊讓自己醒來。

在這沒有陽關照射的冷清的時刻,醫院裡散發的各種消毒水味攀緣在門框、窗欄邊上,和李雨晴眼淚的澀味混和在一起,帶着黏乎乎的擾人的氣息。

回到房間的阿肯走到了牀上,他有些懊喪自己的窩囊。他低着頭,弓着背,隱縮在藍白色的醫院被子裡,內心呼呼地打着氣盤。良久,冷靜下來的阿肯開始思索:顯然劉沛的老婆知道了劉沛和李蘭的關係,但劉沛的老婆爲什麼要這樣子呢?羅玲是誰?李雨晴一個小孩又能有什麼秘密被劉沛老婆當成把柄呢?

夜色越發深重了,突然下起了啪嗒作響的暴雨,直挺挺的樹悽然挺立在溼漉漉的天空中,變得像屍體一樣無力地彎着。就在這時,阿肯的房門被突然推開了

-----是李雨晴!

她沒說話,毫無戒備地向前走了幾步來到阿肯旁邊,背向着其他病人,輕輕拍拍他的臉,用悽戚的眼神望着阿肯的被子,“是我,師傅!”

阿肯擡起頭,有些不知所措,凝視着李雨晴怔怔出神,像鄉下的老百姓擔心城管發現自己進城擺過地攤那樣。

“是你呀徒兒,你哭過哦。”阿肯回過神來,擔心李雨晴發現自己的異樣,馬上假裝一副高僧的樣子,“說來給師傅聽聽,咋回事啊?”

“好厲害啊你師傅,我以爲看不出來了呢!我剛剛被我媽媽罵了一頓,不過現在沒事了。”李雨晴和阿肯說話的語氣是截然不同,帶着莫名的信賴感。她彷彿有很多話想跟阿肯說,卻又望了望隔壁牀的林花,小聲地說:“你能不能出來呀?一會兒把那個阿姨吵醒了。”

阿肯被李雨晴的信任和感動了,他二話不說穿上拖鞋就跟着她出來了。

他們本想去到大草坪上,但是成團的雨水傾涌而下,擊打在地面上嘚嘚作響。李雨晴雖然不作聲,心裡卻很想衝出去,恨不得把全身赤**到外面淋個徹底;她觀望着窗外淒涼的景色,閉上了眼睛,一語不發地拉着阿肯的下襬,等待着雨的停止。阿肯想開口說話,但李雨晴的冷寂讓他寧願一直等着,等到她醞釀好一切主動開口。

天公作美,滂沱大雨的猛勢漸漸減弱了,慢慢飄蕩成極細的雨絲,最後只不過剩下一點飄渺的煙霧。

李雨晴把腦袋探出窗外看看透亮如洗的天空,沒有星星也沒有明晃晃的月亮,卻寧靜得讓人有些心神安穩。她拉着阿肯來到了大草坪上,路上依舊是誰也沒說話,她的心情有些安定又有些溼漉漉的沉重。

細微的月光穿過一片片原野,一株株綠樹的閃射着點點銀光。他們在那棵標誌性的巨木旁停了下來。現在草坪上除了他們兩人以外,就只剩下默默存在着的的花花草草了。李雨晴擡起頭來看了看天空,又轉移目光看了看阿肯,問道:“師傅,師傅你那個天神舞可以全部交給我嗎?我想去天上沒有人的地方,但是我怕死的痛。”

阿肯聽到這句話突然“哈哈“地笑出了聲,他懸着的心忽然放下來了,像這天一樣安定了一點,“我說你怎麼那麼喜歡跟着我呢?當然可以啊,以後我跳舞都歡迎你來學啊。我這可是神舞,不外傳的,現在決定傳授給你好了。”阿肯的心情馬上又開始變得喜滋滋起來,他越來越深信當初幻想的天神舞是真實存在着的。他準備開始吹牛皮了。

“那現在不可以教我嗎?我今晚就想學會走人。”李雨晴得到肯定的答覆後換了一個更加輕鬆的站姿,繼而又快速望望天空,似乎想穿透薄霧去到某些不爲人知的地方。

阿肯聽到最後那句話時,心“咯噔“的顫了一

下,小小年紀怎麼講出這樣苦大仇深的話語。他想問清楚緣由卻又怕她忌諱,思慮一番後佯裝出嚴肅的樣子,煞有介事地說道:“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呢,我的神舞你也知道是獨家秘笈,我都不知道你的底細,你說我能安心把傳家寶交給你嗎?”阿肯這個人主觀意識非常強,有些自命不凡,但同時他也十分體貼,對人心揣測得細緻入微。

“可是天神不應該不求回報嗎?”阿肯沒有擔心錯,女孩的表情瞬間換成灰色背景。但接下來的事情卻是出人意料的:她立即後退了兩步後,開始瘋也似地逃跑,扯着嗓子不停尖叫。

阿肯被這突如其來的場面震住了,因爲害怕引來更多的人,他立馬用寬闊的大手抓住女孩並捂住她的嘴巴,“你幹嘛?我什麼都沒做你爲什麼要這樣?你跑什麼?”

李雨晴的表情越發驚恐,像成團的泥一樣皺在一起,眼淚突然嘩啦啦留下來,潤溼了阿肯的手。阿肯感到有些心疼,稍微減輕力度,但還是捂着她的嘴。

他溫柔地說道,“你答應我不會再叫了我就鬆開你的嘴巴,好嗎?”

她極不情願地點點頭。

“很怕我嗎?我什麼都沒做啊,而且上一秒鐘你還很相信我的。”阿肯慢慢鬆開了他的手,捋了捋孩子的頭髮,拍掉她身上因爲跑動濺起的泥水。

李雨晴卻充滿警備地推開了阿肯,往退了兩步,示意他不要碰自己,說道“從現在開始我們就保持這個距離說話。”

“好吧。”她翻天覆地變化的態度讓阿肯莫名其妙,但也只好順遂她的意思,“那你還學不學神舞了?”

女孩先點了點頭,猶豫了一下,又搖了搖頭。

阿肯看着李雨晴這樣率真的舉止,突然笑了出來,耐心地問:“很好奇你到底在害怕什麼,我又不要你什麼東西,你一個小屁孩。放心啦,神舞我一定教你,但是呢,你得回答我幾個問題,好不好?”

她正準備開口,阿肯就彷彿猜到了似的緊接着說,“對啦,就幾個問題,我是天神,是好人,不要你的命的。”

她的像被鎖住的臉終於張開了,微微浮出一點笑意。

阿肯發現她的戒備有些放鬆了,才支支吾吾地順着問道:“你反應這麼大是不是,是不是發生過,發生過大事?”他說完特意看看李雨晴的眼睛,不出所料,眼色瞬間暗淡了下去,茫然空洞,就像剛睡醒似的。

阿肯有些猶豫,只好停止說話,作勢讓李雨晴看看祥和的天空。深藍色的天幕漸漸變得深邃,雲層漸漸散開了,透出星星點點的光芒。

“說給我聽吧,我不會告訴別人的。我是個瘋子,我說的話大家都不相信的,你儘管告訴我,好嗎?”

她猛烈地搖搖頭,有些爲阿肯的無禮探聽而感到惱火。

“不說啊,爲師都準備把祖傳的神舞交給你了,你連這點小秘密都不肯告訴我嗎?”

她依舊猛烈地搖頭。

阿肯也拿她沒辦法了,他只好問別的東西了:“你媽媽是今天晚上和你說話的那個嗎?她是叫羅玲嗎?”

這次李雨晴點了點頭,她還想開口問阿肯是怎麼知道的。

“你叫李雨晴,你爸爸叫劉沛,你媽媽叫羅玲,你們一家人怎麼會有三個姓氏?而且,你家保姆叫李蘭,你和李蘭長得也很相似,她是你的什麼?”阿肯看李雨晴的態度有些緩和,接着問道。

李雨晴被阿肯突如其來的問題驚訝到了,她有些反感阿肯這樣窮追不捨地探問,但她又有些佩服,阿肯在和自己毫無交集的情況下就把自己瞭解得這麼透徹了,難道他真的是天神嗎?

她沒有回答,而是看着眼前那棵大樹。那像是從漫長的記憶裡橫生出的枝杈讓她感到發愁,使她變了個樣,既疲憊又冷淡,有種說不出的憂愁。

最後,她猶猶豫豫地說:“我以前的媽媽叫李蘭,我的爸爸叫劉沛,我現在的媽媽叫羅玲。”

“你的媽媽還分以前和現在?”阿肯吃了一驚。

“嗯。”李雨晴訥訥地點點頭說道。

阿肯有些不高興了,他認爲李雨晴有糊弄他的意思。

女孩看了看阿肯,見他有些不滿意的意思了,驚愕又狼狽,吞吞吐吐地接着說道:“你不要告訴別人哦,師傅,我其實是劉沛的私生女,兩年前我才被接到我爸爸這裡住。但是,這樣做不僅我爸爸現在的妻子不高興,我爸爸自己也覺得很難擡頭做人,所以我就被過繼給了羅玲,也就是現在的媽媽。我的生母不願意就這樣失去我,他們就達成了協議。我媽媽以保姆的身份照顧我,我以羅玲女兒的身份享受最好的生活。”

阿肯恍然大悟,他終於弄明白了這段時間困惑的關係網。他看見李雨晴在思忖,似乎想要什麼精神上的寄託,仿

佛一個想要出去散步的人卻被田野裡荒涼的景象埋沒成心頭一種沉重的悲傷了。

“你的表情告訴師傅你不想要這樣的日子對吧?師傅直說了:我覺得你不想和任何人住在一起,對嗎?”這是阿肯的一個習慣,在談話的時候總喜歡揣測別人的心思,然後得意洋洋地說出來。

李雨晴臉上的陰雲有些被掠過了,她猛烈地點點頭,“對對對!我想自己呆着,我看見我的幾個家人我就煩,特別煩。我覺得很想去死,我記得兩年前爺爺過世的時候他是笑着的,我也想像他一樣死掉,輕鬆。”

李雨晴嘴裡冒出來的這句話讓阿肯的心猙獰地扭成一團,這個小孩就像一個活生生的自己,年紀不大卻滿是瘡痍。她私生女的身份和沒有父愛的悲哀阿肯可以體會,但有一點她不理解:雖說羅雨晴的家庭環境很複雜,但是現在至少也是衣食無憂,況且母親照顧她也十分盡心了。這樣誇張的抑鬱倒是有點不合理了。這樣的日子要是給小時候的阿肯過,阿肯睡着都能笑出聲了。

阿肯自以爲是地李雨晴還有其他秘密,他想問卻不知道該不該問。猶豫再三,性格直衝的他還是問了:“你是不是,是不是還有什麼別的事情讓你不開心啊?死可一點都不好玩,死了你就什麼都沒了,連傷心和快樂都不會了,人不可以一天到晚都想死的。”

“我覺得我就想自己過,不死也可以,反正讓我住在沒人認識我的地方。我想逃。”女孩接二連三地說出一些讓人匪夷所思的話語,“從小我爸我媽就都不在我身邊,我沒見過我爸,我媽出去打工幾乎不回來。我外公看我也煩,他老說我是個雜種,甚至還想把我按在水缸裡淹死。”在這短暫的快速敘述中,李雨晴的表情越來越憤怒。

阿肯見她這樣憤憤不平的可愛摸樣,突然笑了出來,說道:“就這樣你就想死啦?我告訴你師傅比你還可憐喲。”阿肯伸了伸懶腰,他總是會自信地認爲自己所經歷的事情比旁人都要來得悲哀。阿肯做好了滔滔不絕演講的準備,他比劃着“321”的手勢,開始說道:“師傅小時候父母去外頭打工了,也是沒人管的!不僅如此,我還得管我爺爺奶奶和叔叔一家人:我的叔叔在外務工時不小心摔成半癱,啥也幹不了了。結果,他們家的溫飽問題居然成了我的責任。所以,小時候別說溫飽了,就是自己不飽都還得先管別人。我膽敢有一點反抗,我奶奶就會揍我。後來就更慘了,我的爸爸媽媽在外地有了一點小錢以後,他們非但沒有把我接過去,還生了個弟弟,好吃好喝地供着。反倒是我,那時候已經十五六歲了,卻被他們當成了流氓。我很早就去城市打工了,和我爸媽一個城市,但他們根本不管我的死活,一心培養我弟弟,讓他學這學那直到考上了名牌大學。”阿肯說完這話有些惱火,他攥緊拳頭朝着空中擊打了幾下;他又有些得意,看着李雨晴崇拜的眼神,心裡樂滋滋的。

阿肯的腦子飛快地運轉着,他終於又想起一件引以爲傲的“悲哀”了:“有次我沒錢看病了,就打電話想管他們要一點。結果呢?狗日的,給我打了一百塊錢後就不再過問了。好在師傅我天神護體,才得以從鬼門關回來!其實我是心知肚明的,因爲我們的每次相聚他們都只會假惺惺地說句‘肯啊,爸媽對不起你’之類的鬼話。我弟就更過分了,連正眼都不看我一眼。不過天道有輪迴,說了你別不信,師傅後來變得特別有錢,估計和你爸爸差不多。”阿肯說道這裡有些口渴了,他吞了一口唾沫,扭扭脖子繼續說道:“他們來拜訪我的次數居然一天天多起來了,一口一個有出息的喊我。但是師傅纔不願意搭理他們了,就像,就像你這樣。”阿肯說這完的時候突然又爲自己扭曲的親情感到悲涼了。他故作很輕鬆,但眼睛卻分明腫脹了,兩三顆淚珠無法控制地就落了下來。他的情緒激動起來,聲音變得乾啞,像壯士出征發誓般地喊道:“你絕對不能死!你要好好活着,活得比誰都漂亮!你看你長得好看,家世也比師傅好不知道多少倍,好好讀書!好好讀書會大有作爲的!人生沒有過不去的坎的,沒有的,絕對沒有!。”

阿肯說得那麼起勁,平靜清冷的黑夜都彷彿變得波濤洶涌起來了。廣闊的草坪盪漾起小浪花,輕輕拍擊着李雨晴的心,發出輕微的共鳴聲。她默默地挪上前去,用稚嫩的小手抹去阿肯的淚珠。

兩個年齡相差接近四個輪迴的人卻在這靜謐的夜晚聊得動情,每當他們停聲換氣的時候,那兩張充滿悲哀氣息的鼓起的雙頰都彷彿在四野裡散播着肅靜的禱告。禱告詞是心心相知的相似遭遇才得以鋪就的,作者無關親疏,美麗邂逅之下的毫無干系的人有時反道可以從從容容地鋪就。

月亮懸在天空越發泛銀,羣山的環抱漸漸連城不見五指的黑漆,他們倆相視無言許久,站起身來走回了病房。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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