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章問衙役要了塊包裹屍體的白布,將那半截殘骨厚厚包好,又交待給隨他而來的丁甲,讓他稍後帶回廂房。
大牢中光線不好,也沒有合適的驗屍工具,仵作指揮着諸衙役將屍身的其餘部分搬去殮房再細加勘驗,告辭離開了大牢,已經下去了。
這時師爺審不明正在盤查人證,慕章便也過去旁聽。
先是叫來昨日值夜的牢卒,縣衙中的人都管他叫老饕,此人已過半百的年紀,頭髮雖然花白,身體卻很結實強壯。丁甲認得他,昨夜正是丁甲將王強親自交到他的手上。
“老饕,你昨夜又貪杯了?”審不明呵斥,“怎麼搖搖晃晃的,站都站不穩呢?”
“沒有啊,怎麼可能?我值夜從來不喝酒的。”老饕明顯有醉意,一開口便聞到撲面的酒臭,“我是今天五更下四刻交了班,纔回家喝的酒,剛喝到好處,正是雲裡霧裡的時候,就被他們叫回來了。出門風一吹,這會兒倒的確是高了……”
審不明看老饕一眼,老饕腳下踉蹌,扶着牆,前佝着身體,咧着嘴正一臉醜笑。審不明不屑地撇撇鬍子,“誰能信你,說不定就是你貪杯誤事,沒有察覺大牢中的異響,誰能證明你說的是實話?”
老饕醉歪歪的一雙紅眼四周貓來貓去,停留在丁甲的身上,指着他道,“這個大個子,就是他三更天送的那賊到大牢裡收監的,他可以證明我沒有喝酒。”
衆人的眼光不由自主地一起集中看向丁甲,丁甲毫無表情地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衆人再回頭看老饕,老饕又指了另一個年輕的牢卒,說道,“小五也能證明,五更天交四刻小五來接我的班,那時我也沒喝酒。”說着故意把脖子昂了起來,以示清白。
那個叫小五的牢卒站出來說道,“嗯,我可以證明,交班的時候老饕沒喝酒。”
審不明不情不願的又把目光移回老饕的身上,“那三更到五更,兩個時辰裡,你去巡查過各牢房麼?當時王強活着麼?”
老饕想了一想,搖搖頭,“我最後一次巡牢房是交班之前,不過我並沒有進去,只對着門牌上的姓名朝各牢房裡看一眼人數,就走過去查下一處了。而且當時是深夜,各牢房的犯人大都已經睡着,一個個都是歪躺在地上的,王強也是,他是單獨關的,牢裡光線暗,我只能說五更巡房的時候,他在,活的死的,我就不知道了。”
小五接了老饕的話茬說道,“五更後就是我接的班了,接了班我也巡過一次,不過和老饕的情況一樣,我並沒有挨個進去查看,何況那也沒必要,我們景陽縣的大牢一向守衛森嚴,從來都沒有發生過犯人越獄或者外賊偷入的情況,所以平時巡牢也就是看一看,若是白天,會覈對一下身份,只是早上交班正好是在五更,天還沒亮,犯人都睡着,沒有逐一覈對犯人身份……”
慕章聽到這裡,插了一句問道,“發現王強被燒死的人也是你麼?”
小五原是看着審不明在說話,聽慕章問,轉過頭看他一眼,繼續說道,“是我,那是剛纔小趙哥來提人,我去開的牢門,然後我和小趙哥一起進去的,那個犯人當時仍在地上躺着,因爲他是面朝裡睡的,所以我還上去踹了他一腳叫他起來。我一腳踹上去便感覺不對,小趙哥把他翻過身來,一看,我的媽呀,都快燒成碳了,黑乎乎的,我就趕緊去叫仵作,小趙哥就去大堂回大人了。”
小五口中的小趙哥正是那個去大牢提王強的衙役,這時聽小五說到自己這一出了,也站出一步來,向諸人說道,“就是小五說的這樣,當時真把我嚇的不輕,我粗粗地問了情況,便趕緊回報大人去了。”
審不明不知道該再問什麼,也拿眼來看慕章。
慕章繼續對那小五詢問,“那你五更去巡房的時候,王強當時是朝裡躺還是朝外躺的呢?與你和小趙去提他時候,姿勢朝向一樣麼?”
小五搖頭,“這我記不清了,讓我想想。”略思索一會兒,突然眼神一亮,說道,“哦,我想起來了,因爲這犯人是新送進來的,我巡房的時候還特地翻了下門牌,又往牢房裡看過一眼,我雖然不記得他當時是怎麼躺的,但是因爲我對他的容貌一點印象都沒有,所以估計,當時他就應該是朝裡躺的。若我當時看過他的容貌,至少該有一點點印象,他是胖是瘦,是俊是醜,是黑是白,長不長鬍子,我一點點特徵都想不起來,所以可見,他當時應該面是朝裡躺着的。我只看了一眼衣服,確認有人,就走了。”
慕章又轉頭看老饕,“你呢?你交班前巡房的時候,注意到他是怎麼躺的了嗎?”
老饕醉的糊塗,他也不答話,一把撐起身子,搖搖晃晃推開衆人,跌跌撞撞地走進那第三間牢房之內。東看看,西看看,然後突然一頭載到,躺在了稻草堆上。
小五和小趙幾乎異口同聲地說道,“對,我們發現屍體的時候,他就是這麼躺着的。”
“哦。”慕章點了點頭,沉吟道,“這樣說來,非常有可能在交班之前,他就已經死了。”
衆人都拿疑惑的目光看向慕章,看他還有什麼問題要問。現在得到的所有的線索看似都沒有任何的價值,對推演案情完全沒有幫助,到底從三更到五更這兩個時辰裡,第三間牢房裡發生過什麼事情?王強到底是怎麼被殺?又怎麼被燒成一具焦屍的?全無頭緒。
慕章也不知道要怎麼問下去了,他又拿眼去看審不明,二人目光交接。突然,慕章覺得審不明的眼神閃過一道亮光,好像要對他說什麼,又陡然暗淡下去,低頭不語了。
斷不清看大家都不再說話,無奈地搖搖頭,“看來又是一件無頭公案了,這個事情比廣陵案更誇張、更荒唐,真叫我連怎麼給上峰寫報告都不知道了。難道寫人犯離奇死在我縣衙大牢,衣衫完整,屍身被焚,查無線索,死因不詳?我看我父親的一世英名,要斷送在我這個昏官兒子的手上了呦。”
慕章聽他這麼說,趕緊換了一張笑臉,放鬆了神情向斷不清抱拳說道,“事事無絕對,段大人也不用現在就泄氣,越是離奇古怪的事情,段慕章越是有興趣去刨根追源,這件公案我一定會給大人你一個交代的。”
斷不清聽慕章這話,如同撈到了救命稻草,有閣老家的公子擔待,那自己可以卸掉不少責任了,何況人是他抓的,他送來的,他幫着找出真相也是應該。於是也稍稍提起一點精神,苦笑着嚮慕章拱一拱手,“那下官就真的仰仗三少爺了,三少爺要怎麼審,怎麼問,怎麼查,縣衙上下一定都全力配合。”
“好!”慕章信心滿滿。
回到自己房中,慕章趕緊讓丁甲將從大牢裡帶出的那截殘骨交給他。他打開包裹,將骨頭放置在桌上,仔細地看了一會兒,這是一小節肱骨,骨理平縝,骨縫密閉,可見這王強死時正當壯年,身體很好。斷處切口平整,應該是仵作驗屍時用工具拆骨造成,並無絲毫可疑。
慕章嘗試用手指直接去觸摸殘骨,手指剛一觸碰,便謹慎縮回。奇怪,與剛纔在大牢中所遇到的情形一樣,這骨居然對慕章的探觸毫無反應,沒有傳感到絲毫的怨力。
這對慕章來說,非常的疑惑不解,他身有異質,對那些怨念惡靈十分的敏感,這人枉死獄中還不到半日,理該有強大的怨力纔對。
慕章又伸手摸了一把,這次小心地將骨握在手中,細心體驗,還是體驗不到半分怨戾之氣。慕章將手縮回來,看着殘骨略略發呆,正一無可施之計,突然,肩膀被人從身後拍了一下,慕章一驚。
忙回頭望去,站在身後的原來是丫環清蘭。清蘭本以爲今天慕章是去向斷不清告辭的,已經收拾好了行囊,準備等他回來就一起啓程返回官船上去呢。剛纔聽到門口有動靜,見他木呆呆地回來了,也不理她,也不說話,一個人在外面不知道幹啥,所以走過來仔細瞧瞧。
不瞧便罷了,瞧了真要瘋掉。只見段慕章這時正對這一截焦黑的骨頭,先是看看,然後碰碰,然後又抓在手上摸來摸去,覺得實在是……變態!
忍不住,就拍了他的肩膀。
慕章向來是心中有事就眼中無人的,被清蘭嚇了一跳,等看到是自己心愛的小丫環,趕緊站起來,陪着笑臉說道,“原來是你,嚇我一跳。”
“原來是我?你回來都好一會兒了,好像完全忘記屋子裡還有一個我似的。就顧着玩你的這個……”清蘭撇了一眼焦骨,覺得噁心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這個什麼噁心東西。”
慕章笑道,“這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告訴你你也不明白,來,這會兒先不弄他了,抱抱你。”
說着湊上去要抱清蘭,清蘭嚇着躲開,驚呼道,“不要碰我。”
慕章意識到了清蘭嫌他剛摸過骨頭的手髒,說道,“呵呵,我去洗手,我們又走不掉了。又有奇怪的事情,等着我去破解懸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