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郎很忙!
王家的會客廳,已快變成朝政議事廳。
年過七旬的老臣龔弘,沒想到自己有一天,竟會登門拜謁一個小年輕。
王淵熱情備至,拱手道:“龔憲臺請坐。”
“不敢當憲臺之稱,”龔弘作揖還禮,有些彆扭道,“王侍郎,老朽此來別無他意,只想請君幫忙遞個奏章。”
王淵問道:“不知龔憲臺所奏何事?”
龔弘回答說:“老朽總督河道已有四載,而今黃河危矣。自正德初年以來,黃河不斷北徙,當年所築三道大堤,如今有兩道都已不堪用。老朽想要趁水落之機,補築一堤以備衝齧,又擔心山陝諸河橫發,流入河南從已決之二堤氾濫。屆時,黃河水必復故道入海全河,奔騰縱橫而不可治,河南、山東千里皆成澤國矣。”
“這是大事,龔憲臺請暢所欲言。”王淵瞬間正視起來。
龔弘繼續說道:“老朽建議,自長垣由黃陵岡抵山東陽家口,築一道長二百餘里、寬百尺、高十五尺的大堤。然後,再離此堤十里遠,另築一道相同的堤壩。如此,即便黃河氾濫衝過舊堤,也有十里地作爲緩衝,不至於釀成更大禍患。等秋後水落,再修復舊堤,可形成新舊五道堤壩!”
王淵驚問:“黃河竟危險到如此地步,都等不及秋後水落再修復舊堤了?”
龔弘搖頭說:“等不及。黃陵岡三道堤壩,已決二道,還有一道岌岌可危。若今年雨水充沛,黃河必定大決口,所淹百姓豈止百萬計?”
王淵再問:“黃河危險至此,怎現在纔想着修築堤壩?”
龔弘苦笑道:“老朽總督河道之初,便想着要修復舊堤。可第一年陛下在邊鎮打仗,朝廷騰不出錢糧修復河道。第二年又遇到寧王造反,錢糧又拿去平亂了。第三年陛下南巡,京中皇貴妃理政,內閣六部鬥成一團,修築河道之事久而不決。去年陛下好不容易回京,又遇到各省大災,朝廷更沒錢整治黃河。王侍郎,真不能再拖了,僅剩的一道大堤,能扛這幾年已是不易。”
王淵又問:“你給內閣遞奏章了嗎?”
龔弘回答說:“遞了,內閣發往工部,工部已經議覆(同意)。工科、戶科的言官,卻出來橫加阻攔,說老朽是在危言聳聽,甚至暗諷老朽想借治理黃河撈銀子。最後內閣批覆,讓老朽重新制定方案,把治河銀子壓到三十萬兩以下。”
六科言官多是些小年輕,一把手也不過正七品而已,但他們的權力卻極大。
六部想要做什麼事情,如果被六科集體反對,就會進入反覆扯皮的狀態。這是典型的以小制大,是對六部權力的監督,張居正就是靠六科徹底掌控朝堂的。
但是,六科充斥着大量憤青,也有無數人等着立功升遷,經常莫名其妙跳出來彈劾。他們當中的許多人,又閱歷和能力不足,無法理解大佬們的想法,導致國家大事都被瞎耽誤。
正德年間,六科和內閣一樣,都還沒徹底壯大,但已經有那個苗頭了。
王淵把龔弘的奏章收下,沒有立即前往豹房,而是找黃珂和李鐩,打聽龔弘這個人的信息。
李鐩評價說:“吾與龔元之(龔弘)相比,才德皆不如也。龔元之的才能與品德,勝我十倍有餘,此君可信而用之。”
黃珂則評價道:“當年龔元之若巡撫北直隸,斷無劉六劉七之亂。此人,可爲政,可任事,可息兵。”
嗯,根據兩人的說法,大概可總結爲:龔弘,字元之,政治:90,智力:80,特技:安民。
以龔弘的能力和資歷,當左侍郎都夠資格。但他的起點太低,不是翰林院出身,連六科、六部都不沾,中試之後直接外放地方,靠着政績一步步爬起。
但龔弘的政績實在太漂亮,沒幾年就調入刑部,又因政績獲大佬器重,居然升爲文選司郎中。然後就倒黴了,他因鐵面無私,得罪的人太多,連大佬都保不住,被丟去地方當知府,很快一路做到參政。後來丁憂回家,乾脆不當官了,在老家閒居十三年。
直至劉瑾倒臺,才被李東陽啓用,一直在地方打轉,現在的職務是右副都御使、總督河道、兼理運河。
可惜,此人已經七十歲,王淵想用也用不了幾年。
王淵隨即到豹房面聖,把龔弘的奏章拿出來:“陛下,事關重大,臣不得不逾矩轉達。”
朱厚照隨便瀏覽一遍,問道:“內閣怎麼說?”
王淵回答道:“內閣認爲所耗銀兩太多,令龔御史重定節省之法。但龔御史言,黃陵岡只剩一道大堤堪用,會不會大決口全憑運氣。能儘早治理,便儘早治理,否則遇到大水,漕運至少得斷半年。”
“那就讓戶部、工部撥銀子吧。”朱厚照很給王淵面子。
但是,張永、楊廷和卻怒了,因爲這不符合流程。
一份奏疏,不經過內閣和司禮監,居然直接遞到皇帝手中,這把內閣、司禮監擺在什麼位置?
王淵,破壞了朝廷制度!
科道言官,幾乎羣起而攻之,王淵似乎成了“江彬第二”。
一個月之後,湯訓突然氣呼呼來找王淵:“王侍郎,楊廷和此人公報私仇,竟欲掀起黨爭!”
“出什麼事了?”王淵問道。
湯訓解釋說:“本屆庶吉士提前散館,留在翰林院的全是楊黨,留在六科、六部、都察院之人,也多少與楊黨有關。而我與物理學派弟子,全部被外放地方,這是連臉皮都不要了!”
楊廷和已然翻臉,報復王淵繞過內閣遞奏章。
庶吉士都是未來精英,是重點培養的中樞接班人。楊廷和選擇直接斷根子,把貴州士子、物理門人,打一開始就排擠出朝堂,讓王淵無法慢慢培植心腹。
王淵很想放聲大笑,他破壞規矩遞奏章,心中難免有些擔憂,招來文官攻擊再正常不過。
沒想到,楊廷和也破壞規矩,那大家不就扯平了嗎?
一般而言,庶吉士留任翰林院,比例在三成到四成左右。不能留任翰林院,也該分配做京官,扔去六部都算委屈的,做科道言官纔算正常。而外放,屬於特例,要麼是忤逆了上官,要麼是得罪了皇帝,要麼是捲入了黨爭。
任何一個被外放的庶吉士,都屬於萬衆矚目的焦點,楊廷和居然把跟王淵有關聯的庶吉士全部外放。
這叫什麼?
黨同伐異!
彈劾王淵的奏章急劇減少,彈劾楊廷和的奏章反而多起來,楊閣老這一手等於招惹所有庶吉士出身的官員。
王淵有時候覺得,楊廷和其實挺可愛的,絕非那種心機深沉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