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神童,五歲開蒙,九歲童生,十歲秀才,十九歲中舉,二十五歲殿試二甲二名,館選錄爲庶吉士。
他本來可以更早中舉,十五歲那年,父親暴斃。他在鄉試途中收到消息,不顧衆人勸說,毅然折返回家,爲父親守孝三年。
散館之後,他得授翰林院編修。眼看前程似錦,母親不巧病逝,立即回鄉又守孝三年。
就此蹉跎至今。
他叫嚴嵩,大孝子,也是大奸臣!
幾個月前,嚴嵩守孝期滿,被袁州知府請去編撰府志。沒編多久,知府離任,嚴嵩也失去工作。
嚴嵩心想,老子是翰林院編修啊,既然朝廷把我忘了,我好歹也要去吏部報備一下。
於是,時隔多年,嚴嵩再次來到北京。
嚴嵩家境貧寒,能湊足路費就不錯了,自然住不起高檔酒樓。在城外旅店湊合一宿,嚴嵩第二天趕早起牀,買個饅頭就直奔吏部。
還好他翰林院的憑證尚在,否則連長安門都進不去,更別提去吏部報備了。
吏部倒是照章接待嚴嵩,但也僅此而已,給他做個丁憂期滿的記錄,便讓嚴嵩回去慢慢等安排。
嚴嵩又想去拜會自己的座師,結果在吏部一打聽,座師張元禎早就病死。
那年的副主考楊廷和混得蠻不錯,可嚴嵩遞上名刺之後,連楊家的大門都進不去。
嚴嵩轉而打聽自己房師的下落,很不湊巧,他的房師在外地當官。
怎麼辦?
身上的盤纏可不多了!
既是翰林院編修,肯定可以復官。但朝中無人,也不知哪天能被翻牌子,如果一直留在京城等待,估計還沒等到復官就先餓死啦。
“賣報,賣報!《物理學報》!”
“狀元王二郎親任總裁,榜眼、探花美文刊載!”
“萬壽節將至,陛下賜一百二十七位義子俱姓朱!”
“昨日蹴鞠聯賽,永安隊大戰張家隊,誰勝誰負買報可知分曉!”
“……”
一個孩童朝嚴嵩奔來,嘴裡喊着些聽不懂的內容。
嚴嵩招手問道:“你賣的是何東西?”
那孩童舉起手中報紙:“物理學報,相公可要買一份?”
“多少錢?”嚴嵩問。
那孩童說:“不貴,一份只要三分錢。”
三分錢便是0.3錢銀子,根據銅錢的優劣,大概在幾十文到百來文之間,這點小錢嚴嵩還拿得出來。
攤開報紙,印刷質量就讓嚴嵩皺眉,他想起自己少年家貧時購買的劣質刻本。
報頭處是“物理學報”四個大字,由皇帝朱厚照御筆親書。
報眉印有年月日,是昨天新鮮出爐的,還有“物理學報第一期創刊號”等字樣。
報頭下方是朱熹的名言:“物理之極處無不到也,吾心之所知無不盡也。”
“好大的口氣!”嚴嵩忍不住嗤笑。
第一篇文章是創刊寄語,由王淵親手編寫,闡述自己辦報的宗旨,闡述物理學派的追求等等。
前面兩個新聞板塊,跟朝廷邸報差不多,嚴嵩可以趁機瞭解時局。
緊接着是楊慎的散曲,餘本的散文,常倫、金罍、席彖等人的詩詞。之後便是一部名爲《倩女幽魂》的小說連載,作者欄爲:黑山大王口述,光明居士編錄。
嚴嵩居然看得津津有味,說元末亂世,有個叫寧採臣的士子屢試不第。父母俱被豪強逼迫致死,只能投靠定了娃娃親的準岳父,開篇便展現出一副亂世畫卷,蒙元官員貪污腐敗,豪商劣紳魚肉鄉里,盜賊土匪橫行無忌,寧採臣一路上險象環生。
好不容易來到準岳父家,卻被打發幾十文銅錢,然後直接轟出門去。
退婚流,永不過時!
至少對嚴嵩而言很有代入感,看到此處,已經爲寧採臣而不忿,只盼主角時來運轉能打準岳父的臉。
可惜,沒啦。
連載到寧採臣被轟出門,小說戛然而止,還來個“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真真吊人胃口。”嚴嵩頗爲鬱悶。
再看後面,是幾則幽默故事,勉強能讓人笑出聲來。
剩下的內容嚴嵩就看不懂了,什麼改良版泰西數字,什麼物理常規實驗。也就物理小識,寫得深入淺出,嚴嵩一看便知,原來筷子用的是槓桿原理,軲轆打井水和回回炮也是槓桿原理。
眼看到了中午,嚴嵩來到個小飯館吃麪。
旁邊坐着三個士子,也在那裡吃東西。觀其穿着,不是啥富貴子弟,有點像家境普通的京郊士子。
“王二郎這份學報辦得不錯,就是後面的什麼物理太過多餘。”
“楊編修(楊慎)的散曲堪稱絕妙,其才情驚豔至斯耶!”
“我最喜歡《倩女幽魂》。可憐寧採臣一介書生,家道中落,父母皆被豪強所害,歷盡艱辛終於投奔岳父。那岳父寡廉鮮恥,竟將女婿轟出門去!”
“何止呢,還打發寧採臣幾十文錢,而且是最劣質的鐵錢。如此嗟來之食,我輩讀書人怎會接受?”
“但寧採臣沒有直接扔掉,而是將錢贈與路邊瘸腿乞丐。由此可知,寧採臣一不迂腐,二有善心,可稱君子矣,實乃我輩中人。”
“你們說,此小說爲何叫《倩女幽魂》?難道是鬼故事?”
“哈哈,可能還是美貌女鬼的故事。寧採臣定然遇到一美貌女鬼,習得高明法術,於元末亂世鋤強扶弱。”
“不對,我覺得是寧採臣有女鬼相助,高中狀元,衣錦還鄉,把岳父羞愧得不敢見人。”
“元朝的狀元有何用?還不如修煉法術呢。”
“……”
這幾個士子居然當場爭論起來,把嚴嵩聽得暗自發笑。
一碗麪吃完,嚴嵩過去拱手說:“幾位朋友有禮了,鄙人嚴嵩,字惟中。”
那些士子紛紛起身行禮,互道姓名之後,有人問:“嚴朋友是哪年進學的?”
嚴嵩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說:“弘治十八年進士。”
那些士子頓時肅然起敬:“原來前輩有官身,失敬,失敬!”
嚴嵩笑道:“不必拘禮,我此時沒有一官半職。剛被授予翰林院編修,便回鄉丁憂至今。”
神他媽翰林院編修,那些士子聽得瞠目結舌!
便是被錄爲庶吉士,都不一定能做翰林院編修,嚴嵩的來頭太大了。
嚴嵩問道:“我初回京城,一路聽不少人提起王二郎,可是去年的狀元王若虛?”
“自是王學士,”那些士子說,“王學士文武雙全,廣受百姓愛戴。我本良鄉縣生員,被恩師薦來順天府學讀書。若沒有王學士身先士卒,以衆擊寡,我的老家縣城怕是要被賊寇攻陷。王學士於我良鄉百姓,皆有活命之恩!”
“原來如此。”嚴嵩點頭道。
又有士子說:“不止是良鄉縣,整個京城的百姓,有誰人不知王二郎?便是地痞無賴,提起王二郎也尊崇有加。”
嚴嵩回鄉丁憂,一直在閉門苦讀,還真不知外面發生的事情。他問道:“王狀元去年參加殿試,爲何今年就獲授學士?”
那些士子哈哈大笑:“以王學士的功績,若非翰林院升官不能太快,他怕是已經兼任侍郎了。”
“陛下可對王學士信任得很呢,閹賊劉瑾的宅子,都賜給王學士了。”另一個士子說。
吏部官員不會胡亂說話,嚴嵩通過這幾個士子,反而能瞭解到更多京城情況。
原來,如今皇帝最寵幸的武將是江彬,最寵幸的文官是王淵。
既然見不到威風八面的楊廷和,那爲何不去拜訪王二郎?
但嚴嵩有些拉不下臉,畢竟王淵比他晚了兩屆進士,真不好意思恬着臉去巴結。
青年時代的嚴嵩,一腔熱血,爲人正直,而且臉皮薄,並非晚年那個不擇手段的大奸臣。
嚴嵩躺在旅店裡,翻來覆去一整夜,總覺得依附“晚輩”頗爲可恥。
一直盤桓數日,都快不夠回家的路費了,嚴嵩終於前往城西王宅。他還是不願巴結誰,打定主意平輩論交,有禮有節,不卑不亢。若談得攏,就跟王淵做朋友,談不攏立即回老家讀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