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房,龍榻,江彬與皇帝對坐下棋。
江彬沒有選擇跪坐,也沒有選擇盤坐,而是一條腿盤着,一條腿豎直踩榻,還用手抱着膝蓋。毫無正形,毫無規矩,嚴格來說是對皇帝的大不敬。
但是,朱厚照全程視若無睹,反而認爲武將就該這麼不講規矩。
就在前些日子,輪值守衛豹房的錦衣衛千戶周騏,呵斥江彬對皇帝太過輕慢。沒過幾天,江彬就抓住周騏的工作疏忽,竟然靠打小報告,讓朱厚照把周騏給處死了!
江彬是這樣對朱厚照說的:“陛下欲練精兵,自當嚴格軍令。可豹房侍衛都玩忽職守,又怎能把普通士卒訓練成精兵呢?請斬此人!”
朱厚照深以爲然,就此將自己的貼身侍衛給砍了。
從此之後,皇帝身邊的太監和侍衛,無人再敢跟江彬爭寵,也無人再敢說江彬半句壞話。
“陛下問臣天下精兵在何處,”江彬手執棋子笑道,“一在宣府,一在大同,一在延綏,一在遼東。”
朱厚照搖頭微笑:“還有一處在宣武門外,爲王二郎親自練出。訓練兩月有餘,便以少勝多,三千破八千。而且令行禁止,受命看守蹴鞠場,兩個小兵就敢殺死建昌候的家奴。”
江彬明顯是知兵之人,反駁道:“王學士所練士卒,確實嚴守軍令,可他們沒有經歷過血戰,算不得真正的精兵。這些兵用來剿賊尚可,若遇到蒙古鐵騎,必然會出現很多問題!”
朱厚照問:“三千破八千不算血戰?”
“不算,”江彬斬釘截鐵道,“臣詳細詢問過交戰過程,此戰能勝,全靠王二郎驍勇無雙。王二郎爲何要身先士卒,連自己的馬都不騎了?就是因爲知道,他麾下士卒未經血戰,徒有紀律而已,真正交戰很可能全軍崩潰。所以他才走在最前面,說自己不退,誰都不許退。反賊紀律更差,又懾於王學士威名,因此被正面衝潰!從雙方死傷人數就可知,那一戰並非血戰,官軍的傷亡微不可言。”
“原來如此。”朱厚照恍然大悟。
江彬感慨說:“所以,臣對王學士佩服之至。他其實是帶着幾千烏合之衆,全憑自己武勇和威名,將自己置之死地而後生,賭上性命才剿滅齊彥名的。如此氣概,如此豪勇,不遜於古之名將!”
“王二郎,真乃當世無雙之虎臣!”朱厚照拍手大讚,對王淵更加欣賞,也對江彬更加看重。
江彬能夠迅速獲得皇帝賞識,真不是考溜鬚拍馬,他肚子裡確實有貨。拋開沙場戰績不提,至少這傢伙紙上談兵厲害,戰後覆盤工作更是做得優秀。同時,他雖然怨恨王淵,卻知道皇帝對王淵信賴有加,不但不進讒言,反而各種說王淵好話。
反正一切都順着皇帝的喜好去說,紙上談兵把皇帝說得暈頭轉向,朱厚照就愛聽這些東西!
江彬繼續說:“因此,城南那六千士卒,只能說訓練有素,卻不能說是天下精兵。”
朱厚照問道:“如何才能練出真正的精兵?”
江彬反問道:“陛下可知太宗皇帝怎樣練兵?”
“略知一二。”朱厚照只在史料上讀過,具體操作還真不知道。
江彬笑着說:“太宗皇帝的練兵訣竅,就是讓士卒去打硬仗,打仗活下來的便是精兵。還有便是輪訓,每隔三五年,召集地方衛所部隊進京操練。今年操練山東兵,明年操練河南兵,練得好了再帶出去打仗!”
朱厚照還是有些逼數的,嘆息道:“太宗之朝,錢糧充足,自然能夠輪訓地方衛所軍士。但如今糧政敗壞,朝廷根本沒有那麼多軍餉,支撐起這種耗餉無數的輪訓。”
江彬趁機諫言說:“何不召集邊境士卒,把他們調來京城,由陛下派人親自訓練。這些士卒都見過血,只是紀律較差而已,若能把他們訓練到令行禁止,何愁不能擊敗北元餘孽?”
“此計甚妙!”
朱厚照仔細思考一番,點頭讚許,但又說:“如果調回邊鎮精兵,外賊寇邊怎麼辦?”
江彬回答說:“只需調一部分進京,調走多少,讓邊鎮重新訓練多少。”
“既如此,可行之。”朱厚照被說動了。
江彬笑着說:“招邊鎮士卒進京,其實還有更大的用途。陛下只需給足糧餉,又派親信之人坐營,則兩三年後,這些精兵都將成爲天子之軍!陛下哪天若想親征,帶着這些士卒開拔,上了戰場必定如臂使指!”
御駕親征啊,朱厚照做夢都想。
朱厚照當即也不下棋了,在房裡來回踱步,整個人越想越興奮。
江彬趁熱打鐵:“練完一批士卒,就去邊鎮調換另一批。數年之後,則大明邊將邊卒,皆爲陛下之親軍!”
這話讓朱厚照更高興,抓着江彬的手說:“卿乃朕之子房也!”
兩人立刻開始討論操作細節,就在此時,有太監傳報:“陛下,王學士求見。”
“宣他進來。”朱厚照笑道。
王淵捧着蠟印機入內,剛剛走進房間,朱厚照就大笑道:“王二郎,你快進來,我有個好消息告訴你。”
王淵笑問:“有何好消息?”
朱厚照把江彬的計策重複一遍,興奮莫名道:“如此良策,執行數年之後,我就能親率大軍把蒙古小王子殺得片甲不留!”
王淵覷了一眼江彬,提醒道:“計策雖好,就怕戶部撐不住。”
朱厚照對此毫不關心,輕飄飄的來一句:“泱泱大明,連幾萬軍士的糧餉都拿不出嗎?若真如此,戶部官員皆該論斬。”
王淵懶得勸諫,便是敲鑼打鼓,也叫不醒裝睡之人。
朱厚照明知國庫已空,明知窮兵黷武的後果,卻非要假裝不知道,只是苦了天下老百姓。
王淵趁機建言:“如果陛下練兵缺銀子,臣可以幫陛下賺錢。”
朱厚照果然感興趣:“如何賺錢?蹴鞠聯賽確實挺賺的,賣千里鏡也賺了不少,但對練兵而言無異杯水車薪。”
王淵將蠟印機放下,正身作揖道:“開海!”
朱厚照頓時頭疼:“開海事大,一堆麻煩,以後再說吧。若我哪天真的湊不出銀子練兵,再行開海也不遲。”
王淵有些失望,只得捧起蠟印機:“陛下,臣今天覲見,是來進獻寶物的。”
“又是千里鏡、萬里鏡?”朱厚照問。
王淵笑着說:“蠟印機,只需用鐵筆在蠟版上刻字,便能輕鬆進行印刷。一張蠟版,可印八十張紙,若能改進紙料,印一百張也能做到。”
朱厚照現在滿腦子御駕親征,對這種文治發明沒啥期待。他略微有些失望,讓王淵當場演示之後,拿着印刷紙皺眉道:“這印得也太劣了,摸起來還掉墨,難登大雅之堂。”
王淵解釋道:“於貧寒士子有大用也!陛下,臣長於貴州邊僻之地,求一鄉試闈墨亦不可得。若此法通行天下,則邊省士子受用無窮。便是江西這等文章錦繡之地,亦有無數貧寒士子,他們無錢買書,也缺少渠道抄書。此法印刷雖劣,卻也可供貧寒士子購讀。”
“此言有理。”朱厚照敷衍道。
王淵又來一句:“若陛下推行此法,可收天下士子之心,也可讓滿朝文臣感激涕零。”
朱厚照眼睛一亮,他要調邊軍入京,肯定會遭到文官反對,正好拿這玩意兒安撫文官。不管能不能堵住文官的嘴,反正也算給他們一個交代,勉強消解一下衆臣的怨氣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