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魘來

昏暗的朱雀宮內,只有那一點檀香的紅光在慢慢燃燒,猶如一滴血。

白煙在寂靜的室內縈繞,化出千奇百怪的形狀。

而在那一柱檀香前盤膝而坐的,是白衣垂地的流光。面對着那一卷攤開的《噬魂術》,微合着眼睛,按照卷軸上所示,手指扣了一個奇特的手印,靜靜地放在衣襟上。

整個室內安靜得彷彿時間都停滯了,連外面的風也不能進入,只隱隱聽得到平靜然而悠長的呼吸。一呼一吸,對着檀香吞吐出肺腑內的生氣,流光放在衣襟上的手不停地動着,隨着呼吸的頻率而調整,擺出各種手勢來。

他在集中全部心神,進行着今晚最後一次噬魂。

那是一門極其陰毒而危險的術法,一有差池便會出現反噬,所以他不得不小心翼翼,以免在接近大成的時候功虧一簣,失去了夢寐以求的、“完整”的力量。

隨着他平靜而綿長的呼吸,檀香的白煙漸漸聚在他鼻下,凝成氤氳的一團。

他吸入那些白煙,然後吐出,慢慢的白煙越來越凝聚,越來越濃厚,到得後來,竟然凝聚出一個奇特的形狀來!

那是一個白色幻影,如一個團身嬰兒,在昏暗的室內浮凸着,若隱若現。

而嬰兒的臍帶,卻連在流光的鼻下,隨着呼吸微微顫動——就彷彿是,流光吐出了體內的全部元氣才凝出了這個嬰兒,脫離了他的身體而成長。流光的呼吸有些微弱下來,不停變幻的手勢也停止了,做出五指併攏一簇向上的姿式,長久地停滯着不動。

嬰兒手足慢慢舒展開來,漸漸變得修長,一團的煙霧漸漸變成了一條。

然後,有了面目,有了黑洞洞的眼窟和口鼻——猙獰可怖,居然是厲鬼的形狀!

“咄!”流光發出了一聲低喝,併攏的五指瞬間打開成五星狀,手心裡一個符咒奕奕生輝,擡手對着那個厲鬼一揮,一指窗外遠處的聖湖,“去!”

那條白霧彷彿得了指令,迅疾地飄飛,化爲細細一條鑽出了簾子,消失在雨氣裡。

然而,無論飄得多遠,那條臍帶似的白霧依然連在流光口鼻之間。

流光的手勢隨即變動,結獅子印,安放在胸口,守護着元氣盡出後的軀體。燃香幽幽地映着他的臉,蒼白得近乎透明,透出說不出的詭秘氣息。

寂靜,還是寂靜。

雖然外面已經因爲那個闖入者而鬥得不可開交,可設置了結界的室內依舊安靜的出奇,維持着一種不生不滅的氣息。流光收斂心神,一分分的控制着那個潛入聖湖最深處的幽靈,通過它將那一份力量一口口吞噬。

“縹碧呢?你們把縹碧關到哪裡去了?”

隱隱的,外頭的刀兵聲停歇了,傳來一句厲喝。

“……”底下那個月宮子弟怎麼回答卻是完全聽不清的。

然而那句焦急的喝問不知爲何,卻穿透了他設下的結界到達了耳邊,讓流光的手指陡然一震——扶南?是扶南的聲音!

扶南怎麼會來到月宮?而且直闖朱雀宮而來!

手指微微一震,便震亂了那一縷白煙,呼吸亂了節奏,流光的臉瞬間蒼白。遠處聖湖的水面開始翻涌,彷彿水底的什麼東西受到了驚擾,攪得惡靈紛紛嘶叫,湖面紅蓮傾斜歪倒。

不行……得趕快完成最後一輪的噬魂術,不然便要陷入極爲不利的境地。

流光再也不去顧及窗外那些聲音,運氣將自己的七竅六識全部封閉,開始凝神呼吸,吞吐着元氣。山頂聖湖的波動慢慢平息,水面微微盪漾,那一縷白霧如虹一樣倒吸入水面,直接伸向水底。

然而,就在那一瞬間,密閉的窗櫺發出了喀喇的脆響,裂開了一條縫。

有人破了這周圍的結界、闖了進來!

窗上貼着的符被震得片片碎裂,木質的窗櫺向內扭曲,“唰”的一聲,凌厲的風從縫隙中吹了進來,將整扇的木窗粉碎。簾幕紛飛。

“縹碧!縹碧!”那人躍入了最後一個密閉的房間,四顧大呼,手裡提着滴血的利劍。

沒有人回答他,這個昏暗的室內只充盈着濃郁的檀香味道。

扶南握劍的手漸漸發抖——縹碧不在這裡?這已經是朱雀宮的最後一間,一路搜索下來,居然四處都不見縹碧的蹤跡!難道、難道她是被那個居於朱雀宮的神秘人給……

一念及此,心底的殺意挾着恐懼直涌上來,扶南開始失去了平素的從容,瘋狂的削砍着滿室垂落的簾幕,大聲呼喚着縹碧的名字。

雪亮的劍光在室內縱橫,宛如外面烏雲中的閃電落入房內。

無數的簾幕在劍下粉碎,化爲柔軟的飄飛的潔白雪花,落了一地,扶南一邊大喊着,一邊往室內闖去——忽然,卻邪劍猛地一震!

有邪魔!他頓住了手,凝神。

最後一道簾幕在他劍下碎裂,簾幕落下處,露出了一點腥紅的光。

那光是一枝檀香,已然快要燃盡,室內濃重的馥郁氣息就是由此而來。然而讓扶南手中長劍停滯的,卻是那個坐在檀香前的白衣人。

“流、流光?”他幾乎是不可思議的望着眼前人,喃喃。

那是流光……那的確是流光!雖然隔了五年未見,他依然能一眼認出這個童年、少年時最好的朋友——自從那血腥的一夜過去後,他一度以爲流光死了,或者遭到了極其殘酷的對待,因爲他沒像自己那樣屈服於種種苦痛威脅,參與那場謀殺師傅的殘酷計劃。

這五年來他一直於心耿耿,無法原諒自己一時的屈膝變節,然而卻終究不敢鼓起勇氣闖入月宮去尋找流光,只能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說,或許流光並未被如何對待,在月宮裡好好的活着。

如今,他終於驗證了自己的揣測——流光還好好的活着。

那一瞬間他忘記了其他一切,直衝到流光面前去,急促地喚着他的名字,狂喜。

然而流光微閉着眼睛,結了手印靜坐在最深處的黑暗裡,並未回答一個字。他臉色凝重蒼白,鼻下和脣角垂落出一條玉箸般的白煙,蜿蜒伸向窗外。扶南順着那條詭異的白煙望出去,只見它通向山頂聖湖方向,最終消失在水面。

這、這是什麼術法?……扶南驚在了當地,半晌不能動。

手中卻邪劍劇烈地躍動,發出嗡嗡的低吟——那是遇到了邪魔之時的不安。

這種不安的強烈,幾乎逼近了初見阿澈之時!

“噹啷”一聲,扶南微微一失神,手鬆了一鬆,那把通靈的卻邪劍居然從他手中自行躍了出來,直刺向流光的眉心!

“不!”扶南失聲,搶身去截,卻已然來不及。

卻邪劍直刺向白霧,截斷了那一縷白色!然後去勢不減,直刺流光眉心。

“嚓”地一聲輕響,在劍尖刺破肌膚的一瞬,長劍凝滯了。

流光的身子在白霧被截斷的剎那震了一震,彷彿忽然甦醒過來,結獅子印的手快如鬼魅地擡起,並指夾住了刺向印堂的卻邪劍。那樣蒼白纖細的手指,居然蘊含着詭異的力量,將閃電般的一劍及時攔截。

“扶南麼?”流光緩緩睜開眼睛來,望着闖入朱雀宮的人——那一瞬間,他眼裡閃過了無數複雜的情緒:喜悅、震驚、憤怒、絕望……但只是短短一瞬,最終歸於平靜。

他忽然嘆了口氣,微笑:“果然,是你來了……真是天理昭昭,天理昭昭啊。”

扶南來不及詢問這是什麼意思,卻看到對方的嘴角緩緩沁出一絲血跡。

那血跡極爲詭異,彷彿活了一樣地在蒼白的面容上蜿蜒爬行,然而,到了下頷卻不曾滴落,反而沿着那一縷白霧蔓延過去!血無窮無盡地流出,那一縷白色的煙霧就這樣一寸一寸逐步被染紅,朝着聖湖方向浸染過去。

“流光,你怎麼了?”扶南心下猛然有不祥的預感,急問。

“沒什麼。”流光的聲音卻是平靜的,疲倦而衰弱。他望着多年未見的師弟,眼神卻是寧靜安詳,絲毫沒有扶南那樣的驚喜,彷彿早已等待多時。

他彈指點出,指尖聚力,嗤的一聲隔空點燃了室內的燭臺。陰暗的室內登時有了光,影影綽綽地映照着。而地上的那柱檀香,不知何時已然悄然化爲了灰燼。

“我的報應到了。”流光低下頭去望着地上燃盡的檀香,微微苦笑,“你看,我終究還是未能吞噬完師傅——我付出了那麼大的代價,到頭來,終究是一場空。”

一邊說着話,嘴角的血就不停的涌出,奇怪的是沒有一滴落在地上,只是沿着白霧蔓延過去——這般詭異的情狀,除了在月宮只怕天下也無處可見。

“這、這是什麼?”扶南吃驚地望着那條從他口鼻間垂落的白霧,喃喃。

“噬魂術——你也聽說過的吧。”流光微微搖了搖頭,擡手拿起地上攤開的羊皮卷給他看,“不過你當年應該也沒興趣研讀吧。”

噬魂術?扶南一眼看到卷軸上那三個字,脫口驚呼出來。

那是教內最高深的術法之一,當初他也只是聽昀息師傅說過而已,卻還遠未到可以修習的地步——那是一門極其惡毒霸道、但收效卻也極其強大的術法,修習此術後,就能夠通過吞噬對方的身體來獲得對方的一切力量,因爲太過陰毒,甚至在拜月教中、都被列爲三大禁忌術法之首。

“你居然修習噬魂術?”扶南驚駭地失聲,“你、你想吞噬誰?”

流光微微笑了笑,挑起眉,望着遠方的聖湖:“自然是師傅——這個世上,能令我覺得永遠無法超越的,也只有昀息師傅了。”

“你……你在吃紅蓮幽獄裡頭的師傅?”望着那條消失於聖湖的白煙,扶南霍然明白過來,臉上刷地褪盡了血色。

流光不以爲意地點頭:“是啊,五年來,我每日都用元神化出厲鬼、潛入水底去吞噬他的血肉。不然,你以爲我怎麼能採到水底的七葉明芝?”

“不可能……”扶南喃喃反駁,“師傅是不死之身,當年我們也只能封印他而已!”

“不錯。但雖然他都能依靠自己的靈力每日復活,可每吞噬一次,我獲得的力量就多一分。”流光撫着胸口,喃喃,“九九八十一個劫啊,原本我就快要吞噬完他的全部力量了……可惜,他忽然死了。我只能加緊在七日內吞噬完他的軀體,以免生魂散去。算起來今天是最後一天了,卻不料被你……”

說到這裡,流光擡起頭望了望扶南,眉目間有苦笑:“天理昭昭啊。”

那樣的一番話是驚世駭俗的,扶南一時間還不能全部會意,只是握着卻邪劍怔怔望着他,半晌才道:“你……你在吞噬師傅的身體,以獲得他的力量?”

“這是噬魂術,”流光依舊是平靜,“你也知道的。”

“你……”扶南忽然間說不出話來——記憶中,流光是安寧平和的少年,雖然比自己年長不了一兩歲,舉止性格卻沉穩許多,對師傅恭謹、對教民溫和,一襲白衣片塵不染,小小年紀便宛然有祭司的風範。

然而,五年後的重逢裡,卻看到他正在用邪術吞噬師傅的身體!

那樣劇烈的對比,讓扶南一瞬間有空白一片的眩暈。

“師傅……師傅他,死了?”又過了片刻,扶南才問了第二句話出來。

“是啊。神澈殺了昀息師傅和沉嬰,從紅蓮幽獄逃離。”流光眼眸一轉,冷笑,“如果我沒說錯,此刻她正呆在你家吧?”

扶南臉色又是一變——阿澈…阿澈殺了師傅和沉嬰?

可是,記憶中,阿澈是那樣單純善良的孩子,從未對下人說過半句重話,更罔論動手。而且她自幼便景慕昀息師傅,甚至以他爲神——阿澈怎麼可能殺了師傅?!

扶南腦子一下子亂了,半晌才貿然問:“前幾日,在朱雀宮裡打傷阿澈的,是你?”

“不錯。確切說,我擊退的是魘魔。”流光微微一笑,點頭回憶,“那日若不是她衝上來的時候身上就有傷,又剛剛附身到新軀體上,我恐怕也不是對手——真可怕啊。”

在這樣的對話裡,流光嘴角的血不停地沁出,漸漸那條白煙都變成了血霧!

遠處的風裡,忽然有了一陣騷動。

一眼望去,只見陰雲密佈的山頂,聖湖湖水沸騰一般地涌起,無數死靈翻騰着,紛紛躍上了那一條以被血染成紅色白霧,嘶叫着追過來。

“你快走!”流光眼睛一變,伸手推開扶南,“我施用噬魂術失敗,如今死靈們要出來了!你留在這裡會一起被吃掉的!”

扶南還在怔怔出神,那一推將他推了個踉蹌,卻回過神來:“那你呢?”

“失敗者應該接受失敗者的命運。”流光微笑着搖了搖頭,將羊皮卷湊到了燭上,慢慢點燃,語氣疲憊,“其實這幾年來,我過的不比昀息師傅好——當年惡念一動後,便天天陷在噩夢裡無法自拔。而噬魂術又是一旦開始便不能停止,如今能做個徹底了斷,也好。”

硝過的羊皮極其難燃,半晌才焦了一個角,發出難聞的味道。流光有些不耐,手指一別,指尖擦出一朵藍色的火來,將卷軸一燃而盡:“這種惡毒的術法,也莫要再留在世間誘惑害人了……”

扶南望着流光,眼裡依然有混亂不知所措的神情。

魘魔要他拿來交換阿澈生命的朱雀宮內的神秘人,居然是流光?

而流光居然是靠着吞噬師傅的血肉,獲得瞭如今這樣駭人的力量。

更重要的是……縹碧這幾年來,居然一直瞞着他偷偷和流光來往!他們兩個,共同瞞着自己多少事情!

短短瞬間,這些念頭從他腦中翻涌而起,將所有思緒攪亂。他望着那一條染血的白霧,望着聖湖上翻涌的波浪和山頂的陰雲,心亂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快走!”眼看着那些惡靈步步逼近,已然接近朱雀宮,流光低叱一聲,再度催促。

然而他卻猶豫着,不說走,也不說留下。

——他不知怎樣下決斷。一直一來,一到關鍵時刻他就是如此優柔寡斷啊。

“你沒必要留下來送死,”看着他怔怔站在原地不肯走,流光眼裡的焦急終究轉成了一種狠意,一咬牙,說出了一句話,“當初和天籟合計騙你回來、逼你去毒殺師傅的時候,我也沒有把你當成兄弟!”

“什麼?”這樣的一句話是霹靂般的,將猶豫的人徹底打醒,“你說什麼?”

“我說,五年前奪宮之變,是我暗地裡和天籟一起策劃的。”流光直直望着扶南的眼睛,嘴角露出一絲冷酷的笑意,“那個紅衣娃娃知道什麼?只有我知道師傅的弱點……我研讀了那麼多年的神廟典籍,知道怎樣才能置一個祭司於死地。”

扶南緊握着劍,眼神轉瞬雪亮。流光的敘述卻是極快的,明晰簡潔:

“在十五歲的時候,我就知道無法超越昀息師傅了……我不願意一輩子被壓着。於是我尋到了萬年龍血珠——那是唯一能對師傅這種人起作用的毒藥。”

“但我一直知道師傅對我深懷戒心,他曾說過、我太象少年時的他。我不想自己出面做那麼危險的事情,就想到了遠遊在外的你,和天籟合計騙你回來——等你一回來,就讓十長老伏擊,生擒了你,嚴刑折磨。你性格優柔,並不是寧折不彎的脾氣,果然很快就屈服了。”

說到這裡的時候,流光看着臉色蒼白的扶南,微微苦笑:“其事情完成後我就該殺了你。天籟當時也是那麼建議的。可惜,不知爲什麼,我不想你死……於是,我放了你和縹碧下山。”

“扶南,你根本不合適當祭司,”流光扔下了手裡焦了的卷軸,嘆息,“你對力量沒有太大的渴望。太善良,太單純,和我正好相反呢。”

“可嘆天日昭昭,最終我還是功虧一簣,毀於你手下。”

扶南的眼神漸漸雪亮,握着劍的手不停發抖——不知是因爲內心的激動,還是卻邪劍感受到了無數邪靈的逼近。

“走吧!”流光一指窗外,催促,“再不走就很難全身而退了!”

就在這一剎那,窗戶發出了徹底破碎的響——流光做事周密,施行噬魂術之前也考慮到了萬一出現的反噬現象,故而在密室周圍佈下了重重防護結界。然而這扇窗子卻因方纔扶南的闖入而遭到了破壞,此刻,那一羣聖湖裡逃逸的惡靈已然追逐着染血的白煙,蜂擁而入!

“唰!”白光迴轉,一隻惡靈被削爲兩段。

卻邪劍一擊而回,在指尖繞出一圈白光。扶南站在窗前,只微微退了半步,便站定了。因爲緊張,手在微微顫抖,但他依然牢牢地站定了,就擋在窗臺和流光之間,不再退半步。

“扶南!”流光在身後喚他,聲音已然有了方纔直面生死時也不曾出現的顫抖。

他沒有回頭,只是握緊了自己手裡的劍,直到劍刃無法在指間靈活迴轉,直到那白光割破了自己的手。那些循着血跡洶涌而來的惡靈被那一劍震懾,在窗外頓了頓,然而等看清楚不過只有一個人擋路,便重新嘶叫着撲了過來。

陰風襲面,令人窒息。

“唰!”白霧之中,卻邪劍如同驚虹一樣掠起,切割着一切。

扶南在揮劍,與那些密雨一樣撲來的惡靈搏殺,不時感覺到那些無形的利齒噬咬到了自己的肩膀和手臂,那些無形的血猶如蒸氣一樣冒出,沾染在他的頰上。

然而他沒有退半步……他甚至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堅持。

他沒有爲身後這個人堅持下去的理由。但他依然不顧一切地搏殺着,用盡了全力不讓任何一隻惡靈通過這扇破損的窗子。

白氣已然將他半身籠罩,只依稀有卻邪劍的光亮如閃電般掠出,卻已然看不見人的模樣。流光坐在蒲團上望着扶南,身子前傾,右手支在地上,盡了一切力量想站起來和他並肩作戰,卻發現自己連些微的力量都沒有了。

方纔施用噬魂術的失敗,已然讓他在短時間內無法自由地使用靈力。

他坐在黑暗的密室內,無數垂下的簾幕迎着窗外吹進來的疾風飄飄轉轉,宛如那些白色的幽靈們已然衝破了屏障撲了過來——然而,那個人還是站在唯一破開的窗口前,不顧一切地爲他擋着那些洶涌的潮流。

那樣的劍法,讓流光止不住地驚詫:這不是出自拜月教,也不像是苗疆民間流傳的——扶南在這幾年裡,居然有了如此的長進,領會了這樣精妙的劍法!

窗外還是黑沉沉的夜幕,但那些惡靈煥發着微弱的白光,聚集在一起就如白晝。

扶南的身子已然湮沒在那一片白光裡,只依稀看得到一個剪影,那樣的固執而堅持。但流光從越來越緩的劍光中,已然預感到扶南的力量即將衰竭——長夜尚未過去,惡靈繼續洶涌而至,以個人的力量、又如何能阻擋整個聖湖的邪異氣息?

白光越來越盛,終於將扶南的整個身體都吞沒!“叮”的一聲,卻邪劍從白光內飛了出來,跌落在密室另一頭的地上,震了一震,最終未能重新躍起。

惡靈的嘶叫如同風一般激烈。

流光低下了頭,一滴淚水濺落到檀香的灰燼裡。

扶南,你生平以來唯一的一次不退半步,卻換來了這般結局……眼裡驀然掠過決斷的光,流光將右手的中指送入口中,咬破,用血在密室的地上一筆一劃地畫起一個繁複的符咒——

那是分血大法,教中的另一禁忌,可以用來召喚魘魔。

他分出了自己的血,以生命的一部分來和那個隱藏於月之暗面的邪魔交換契約。他喚醒魘魔,獻上了自己的生命和靈力,而復甦的魘魔必然會借給他力量,去實現他的願望。

當初,天籟教主爲了制住昀息祭司,便是動用了這個術法。

那樣強大的師傅也被困住了,墜入不見天日的紅蓮幽獄。只要她的血流動一天,那個被困在水底的人就永遠無法解脫。然而,作爲代價,那個紅衣女童的心也變得越來越陰暗惡毒,渴求着殺戮和血腥,逐漸被魘魔的力量侵蝕,卻無力控制自己的行爲。

大約天籟心底也是知道這一點的罷,所以她纔會這樣瘋狂地衝下山去尋找自己的哥哥,其實,那個孩子的內心裡,並不僅僅是想質問最愛的人當年爲何遺棄自己,而是……單純地,想尋求一個終結罷?

她是不會回來了。

而這麼快,就要輪到自己了麼?

各種念頭如電光般地閃過腦海,但流光的手卻是毫不停歇地畫下一個血紅的符咒。無論如何,就算不擇手段不顧後果,他此刻都不能讓扶南死去!

“不!流光,住手!”彷彿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扶南掙扎着發出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流光頓了一下,擡起頭看了扶南一眼,卻看不到朋友的臉——無數的惡靈已然把他吞噬了。流光手指繼續緩緩移動,劃出了最後一筆血印,將那個符咒封閉。

“不!流光,住手!住手!”扶南厲聲叱喝,不顧一切地阻攔。

不知哪來的力量,牆角里的卻邪劍一躍而起,斬向流光的手指!

然而,就在這一瞬間,流光翻過手掌,印在了那個完成的符咒中心,輕輕地低下頭,吐出兩個字:“魘來”。

話音未落,地上那個血紅的符咒忽然化成烈火,熊熊燃起!

卻邪劍已然刺到,卻在火旁頓住,掙扎良久,終於還是錚然落地。

“魘來!”流光霍然擡頭,低叱,手指一擡,指向窗口的那羣惡靈——那是地獄裡的紅蓮烈焰。無數的火光從他指尖和地上的結界裡飛出,呼嘯着刺入那團白煙。

惡靈發出炙烤中的劇痛呼喊,猛然渙散,先是沒有章法地胡亂翻飛,最後終於尋到了那扇窗,沿着來路退縮回去。那些烈火追在後面燃燒,一路將無數惡靈燒得魂飛魄散。

暗夜裡,就如一朵巨大的白色蓮花乍然收攏,縮回了湖心水下。

天地間忽然就安靜了,只有密雨急急打下。

“流光!”密室裡,扶南失聲驚呼,望着對方已然變成赤紅色的眼睛。

那隻操縱着紅蓮烈焰的手頹然落下,勉力想支撐,卻還是無力地倒下。外面的火光熄滅了,流光跌倒在密室冰冷的黑曜石地面上,白衣上沾滿了血和灰。

“殺我,扶南……快些。”他斷斷續續地對那個朋友說話,眼睛卻已然紅得要滴出血來,“因爲我的召喚,魘魔已經徹底醒來了……我也會慢慢變得完全不像一個人。你快過來殺——”

那句話是到中途斷掉的。因爲那一刻,他看到了扶南的臉!

那是怎樣可怕的一張臉啊……無數的惡靈噬咬下,扶南肌膚已然沒有一處完好。特別是那張曾經清秀的臉上各更是傷口密佈,血流覆眼,露出了森然的白骨。

流光中止了話語,臉上浮現出苦痛的表情,望着那個替自己擋了這萬鬼噬身之罪的朋友,忽然喃喃:“沒事,我還你一張臉。”

重新擡起了手,按住自己的臉,低聲:“魘——”

“不!”不等他將第二個字吐出,扶南厲聲叫了起來,地上的卻邪劍驀地重新躍起——然而,卻不是刺向流光,而是瞬地折回,刺向了自己的咽喉!

“停!”顧不得重新召喚魘魔,流光中止了咒術,閃電般地騰出手定住了那把劍。

卻邪劍已然到了扶南咽喉前三寸,定定地停在那裡。

“我不恨你。我也不是爲你至此——我只是爲自己。”扶南望着他,低聲,眼裡卻有罕見的絕決,“我也不會替你了斷。”一邊說着,他握着劍緩緩站起身來:“你若有愧,應和我一起設法,將魘魔再度封印。”

流光望着這個忽然變得決斷起來的師弟,有些不敢相信——這是扶南麼?這是以前那個吞吞吐吐,遇事優柔寡斷的扶南?越過了方纔那個極限,只是剎那間,他彷彿就變了一個人。

是否,人的內心都有兩張臉,只要打破了外層的面具,便能轉出新的一面?

“流光,你知道麼?”扶南忽然笑了起來,低下了頭,“我剛纔才發現,只要豁出去,好像很多事根本……根本是不難做到的啊!哈……爲什麼以前,我不敢去做呢?”

幽暗的室內,兩人靜靜對望了片刻,外面風雨如嘯。

“扶南!……流光!快、快來……救救……啊!”

忽然間,一聲嘶啞的厲呼劃破了雨夜,將兩個人同時驚得站了起來——

“縹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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