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射仙子心道:“想不到臨到末了,竟還是要和他死在一起。驀地涌起一陣悽楚而溫柔的甜蜜,悲喜交摻,懼意全消。
癡癡地凝視着他的藤木面具,忽然想起當日與他在寒荒合戰西海老祖的情景,那時避無可避,他奮不顧身地擋在自己身前,臉上卻是神采飛揚的笑容……如果現在手指能夠動彈,多麼想摘下他的面具呵……
拓拔野見她眼波溫柔,凝視着自己,嘴角泛起一絲淡淡的微笑,胸口登時如被重錘所撞,疼得無法呼吸,心道:“我死倒也罷了,怎能讓仙子姐姐被這石印所壓?”
眼角轉處,見石印壓着青帝朝下急速衝落,狂風鼓舞,距離地面已不過六丈,思緒飛轉,突然想起那日與她及姬遠玄等人藉助煉神鼎大戰翻天印,靈光一閃,脫口道:“是了,兩儀鍾!”
念頭未已,“轟”地一聲巨響,塵靡飛揚,被那巨力所壓,整個地面往下一沉,陷落了一尺有餘。
拓拔野再不遲疑,就在那氣浪與地面出現幾寸空隙的剎那,驀地急旋定海珠,借勢隨形,朝外一滑,既而翻身彈起,從乾坤袋中拋出那八角銅鐘,急念法訣。
“當!”
銼然脆響,嗡嗡不絕。
兩儀鍾微微一沉,堪堪將翻天印頂住。四周轟鳴不絕,煙土簌簌衝落,石印輕搖。
四人死裡逃生,驚魂甫定。周身都已被冷汗浸透。
兩儀鍾乃伏羲、女媧取五色石所鑄,與這神印同源同宗,兩兩相抵,猶如針尖對麥芒,任那廣成子再施法用力,再也無法下沉半分。
煙霧瀰漫,一道道火光沖天搖曳,將夜空燒得彤紅。
蛇蟲遍地。兇禽盤旋,合窳、長右、猾褢……數之不盡的南荒兇獸蜂擁衝上山嶺,呼號奔掠,向圍守在青帝苑四周的木族羣雄發動一輪接一輪的猛攻。
冰夷黑袍鼓舞,凝空而立,三十六隻銀環在指尖環繞急舞,叮噹悅耳。火光映照下,蒼白的臉頰泛起奇異的紅暈,更添冷豔之色。妙目灼灼地盯着蚩尤,悲楚恨怒,淚水盈眶。
木族羣雄眼見是她,無不失聲驚呼,喝罵不止。惟有蚩尤瞠目結舌,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當日獨闖鬼國,力戰羣魔時,蚩尤便曾震裂黑水鬼王的獅頭面具,看見她的真容。
只是其時已被屍蠱附體,神智錯亂恍惚,因此後來重新追索此事,也難以斷定到底是否自己的錯覺幻象。
這一年多來,他經歷了衆多變故,許多原先看似渾無關聯的陰謀漸漸浮出水面,與拓拔野、晏紫蘇等人聊天之時,也已猜到冰夷必是黑帝嫡系。
只是她爲何女扮男身,爲何依附汁光紀,又爲何隨着水聖女一同出現北海平丘……其中關竅錯綜複雜,難以索解。
但對他來說,這個神秘莫測的敵人卻是一個難以消解的心魔。自小喬羽便授他已俠義之道,懲惡鋤奸,不可欺凌無辜弱小。
那日雪山日食,他魔識狂亂之下,當衆奸辱冰夷,鑄成此生中最大過錯,每每思及此事,心中的悔疚恨責甚至比誤殺黃帝更要爲甚。
此時重逢,面紅耳赤,五味交陳,又是羞愧又是惶惑,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
晏紫蘇“哼”了一聲,狠狠地掐了他手臂一把,怒道:“呆子,這妖女害死你爹,又馭蠱引你誤殺黃帝,罪大惡極,你還憐什麼香,惜什麼玉?”
話音未落,骨笛淒厲,巴烏悠揚,伴隨着陣陣鼓號,喧闐震耳。
只聽一個嘶啞的聲音桀桀笑道:“得聞木族百花大會羣賢畢集,鬼國火魅神君特來拜賀!”
南面山崖突然火焰衝涌,接二連三地躍上數千紅衣人,當先那名紅衣男子,斗篷披風,橫吹骨笛,頸上圍掛着一串顱骨,正隨着骨笛節奏虛空繞舞浮動。碧綠如鬼火的雙眸,在斗篷暗影裡灼灼閃爍。
幾在同時,背面山崖、東面坡嶺、西面密林又紛紛響起淒厲的呼聲:“鬼國木魑神羣、火魍神羣、土魎神羣、金魁神君特來拜會!”
人影飛掠,鬼哭神號,無數青衣人、黑衣人、黃衣人、白衣人四面衝涌,依照五行方位,將青帝苑重重包在當中,刀光眩目閃動。
火光掩映,亮如白晝。那些人個個面色慘白,眼神呆滯,步履僵硬古怪,手中握着各式兵器,竟像是從墳地古墓中爬出的殭屍。
木族羣雄轟然大譁,又驚又怒,他們中大多都參與了去年的蟠桃會,對那場慘烈兇險的僵鬼大戰仍心有餘悸,想不到相隔短短一年,竟又在本族聖山遭遇同樣夢魘!
玉屏山上的貴侯、長老不過數百人,算上衛士也不過三千,而這些僵鬼略一望去,少說也有兩萬餘衆,再加上這數以萬計的南荒兇鳥妖獸、毒蛇蟲蠱……敵衆我寡,凶多吉少。
忽聽一聲雷鳴似的長嘯,扶搖破雲,冰夷左手一顫,險些抓持不住若草花。魅魂等人亦是氣血翻涌,骨笛失聲,面色齊齊一變。
嘯聲滾滾回蕩,將四周聲浪盡數蓋過,兇禽驚飛,妖獸悲吼,就連遍地的蛇蟲也亂作一團。
雷神從人羣中緩步走出,收住長嘯,朗聲道:“久聞黃河水伯天資卓絕,乃水族百年罕見的後起之秀,爲何明珠暗投,和這些妖魔屍鬼同流合污?若草花姑娘若有什麼三長兩短,水、木兩族干戈紛起,遭殃的還是雙方無辜百姓,水伯於心何忍?”
冰夷蒼白的臉上泛起桃紅之色,冷冷道:“雷神放心,我們與貴族無怨無仇,更不想妄動干戈。今夜拜詣,不過是因爲句木神背信棄義,結盟天吳,與我鬼國爲敵,所以特來取他項上人頭。不過,現在靈感仰也罷,句芒也罷,都已經死啦……”
木族羣雄大譁,紛紛喝斥道:“臭丫頭你胡說什麼!陛下天下無敵,有誰能殺得了他?”
“爛木他媽的,識相的就快快滾蛋,等陛下擒了廣成子回來,你們就是跪地求饒也來不及了!”
冰夷充耳不聞,從袖中取出一顆龍眼大的珠子,絢光閃爍,冷笑道:“耳聽爲虛,眼見爲實,你們不相信我,也當相信這‘鬼影珠’。”指尖一彈,“鬼影珠”凌空衝起,彩光耀吐,漸漸搖盪凝聚成一幅景象。
但見萬丈峽谷之中,霞光衝舞,煙塵滾滾,一塊巨大的五彩方石几乎將深壑盡數填滿。
就在那巨石與地底縫隙之間,頂立着一丈來高的八角銅鐘,青帝周身焦黑,橫抱着空桑仙子盤坐鐘側,旁邊還坐了一個戴着藤木面具的青衣人,與一個清麗絕俗的白衣少女,周遭氣浪滾滾,絢光迷離,赫然正是拓拔野與姑射仙子。
衆人譁然驚呼,既而鴉雀無聲。蚩尤心下一沉,又驚又怒,惟有夸父拍手大笑道:“我道他們上哪兒去了,原來是躲在石頭底下,一起玩捉迷藏,有趣有趣!”
冰夷柳眉一揚,妙目中滿是譏誚鄙薄之色,冷冷道:“各位都是木族的王侯權貴,見多識廣,這石印是什麼,他們又爲什麼動彈不得,不用我說,想必都應該知道了?至多再過半個時辰,就算是銅人金身,也只剩下一層金箔了。”
木族羣豪怔怔地眺望着空中幻景,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翻天印的威力天下盡知,當年寒荒大神昊天氏便是用此神印將八百鐵兇兇獸壓成了肉泥。四人身上鮮血淋漓,顯是均受了重傷,就算他們暫時無恙,在這神印氣浪重壓之下,又能強撐多久?
冰夷道:“只要你們再選出一個青帝,與我們歃血爲盟,誓不背棄……”
秋波一轉,恨恨地瞪着蚩尤,森然道:“再殺了這蚩尤小賊作爲祭禮,從今往後,木族之事就是我鬼國之事,天下再無敵邦敢犯汝秋毫。”
衆人面面相覷,神色驚怒沮喪,雷神縱聲大笑道:“多謝水伯好意。但我青木男兒豈是膽小畏戰之輩?又何需外人罩護?別說青帝修爲通神,翻天印奈何他不得,就算是他百年之後,另立青帝,木族上下又豈會受人脅迫,臣服屈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