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封印解除了, 你認識所有妖怪,路子這麼廣,快幫忙打聽邙山君的下落。”猙迫不及待地說。
白澤反問道:“邙山君所在, 連教主也算不出麼?”
“我算不出的地方, 必是世上非常之處。三十三重天, 四海之極, 幽冥盡頭, 我已逐一尋過,卻一無所獲。”通天教主不以爲忤,心事重重地說。
“這世上的非常之地, 有些恐怕連仙家都不清楚。惟有一些久居暗處的妖魔才知道,可是妖魔向來對同族的秘密守口如瓶, ”白澤道, “我認識一個朋友, 它或許能幫上忙。”
張生第一次坐上七香寶輦,兩眼放光興奮不已。們疾飛如風, 寶輦在月色中劃過蒼穹。
猙不滿道:“爲什麼要帶着這個凡人?”
白澤苦笑:“邙山自古是喪葬寶地,陰氣太重,此時妖魔聚集過來,瘴氣蔽天。張公子一介書生,留在寺中太過危險。”
“狸奴, 帶我去吧, 我兒時受過邙山君恩惠, 要好好報答他。”張生道。
“朱華那小蛇竟會這麼熱心?”猙揶揄道, “你莫不是認錯了吧?”
“我那時見到的大蛇, 通體赤紅,眼珠翠綠, 鱗片像緞子一樣光滑美麗,而且它頭上長着一隻銀色的角。”張生回憶起來,歷歷在目。
“那必定是朱華了。”張生不料一路沉默的仙君竟然說話了。
通天教主的眼梢彎了下來,原本冷峭的單薄眼皮顯得柔和了許多,眉間雖含愁,嘴角卻終於鬆懈了一瞬。自打見面以來,張生這是頭一回見這憂心忡忡的仙君有幾分笑模樣,竟覺十分耐看。
白澤所說的精怪朋友住在一座破廟裡。那廟四面漏風,只住着一個老僧。張生上前與老僧寒暄,那老僧見了這一班人,既不露驚異,也不多嘴舌,恭敬地奉了茶來,十分和藹謙遜。
“雖然那西方教教主令人生厭,但這老和尚倒不錯。”猙跳上蒲團,舒舒服服地趴了下來。
“休要一口一個老和尚,此僧不可小覷。”通天教主看着自家作威作福慣了的小貓,無奈嗔道。
“你那朋友在哪?”猙抖毛問。
它話音剛落,便見一似犬非犬的獸踱步進來。猙笑道:“見了它,我開始想念咱家窮奇了,那死腦筋的狗哥不知什麼時候能從北海趕回來。”
“它可不是狗,它叫諦聽,耳力極敏,不止能聽得見世間最細微的聲音,還能聽到人的心聲,”白澤說道,“它不愛說話,你莫要拿它打趣。”
諦聽果然沉默不語,掃視了一圈,慢慢走近通天教主跟前,在他腳邊坐了下來。
“看來它很喜歡教主。”白澤笑道。
“諦聽,你可否願意爲貧道尋一尋邙山君的聲音?”通天教主問道。
諦聽看了白澤一眼,不需多言白澤便立刻領悟,“諦聽說,請教主在心中回憶一下邙山君。”
通天教主閉上雙眼,凝神回憶起來。衆人只見他盤膝打坐,端莊寧靜,須臾足下生出一朵青色蓮座,破廟中清香彌散。
諦聽把耳朵貼在了地面,許久未動。
張生這幾日所見異象已經太多,對此情此景都不會再驚歎了。
良久之後,蓮花合攏,消失不見。通天教主短而直的睫毛輕輕一抖,睜開了雙眼。
諦聽再次看向白澤,白澤點了點頭,解釋道:“諦聽說,邙山君在黃泉之下。”
“當真?我陪着教主幾乎把酆都六宮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見他啊。”猙狐疑地看看通天教主。
“黃泉之下,未必只有酆都吧,”白澤支頤道,“當年幽冥有赤青白黑黃五道泉水,後來四泉枯竭,唯餘黃泉一道。酆都是後來建起的,在這之前,泉下是一片荒蕪。即便通天教主,恐怕也未必能把每一處都找到。”
張生忽然察覺出,白澤雖爲人形,但真身仍是精怪,它似乎掌握着許許多多唯有精怪妖魔一族才知道的秘密。但他與猙不同,他對此守口如瓶,迫不得已才肯提點一二,點到爲止。
作爲精怪,即使通曉人情,他似乎也提防着神仙和人類。
張生又偷偷打量着通天教主,連他能都能覺察出這一層,這樣的大羅金仙心底更是如同明鏡。張生以爲通天教主必定追問,卻沒料到他只沉吟一瞬,說道:“多謝相告,若是泉下,果然有一處地方,我未曾料到。”
“咦?”張生忍不住驚道,“仙君已經知道邙山君在何處了?”
“他在輪迴臺。”通天教主眉間微蹙,嘆了口氣。
猙“嗖”地一下跳起來,“輪迴臺?!朱華活膩了嗎!”
通天教主沉默不語。他此時想起,朱華從化龍池回來,和自己住在碧遊宮這幾年,總是打聽早先截教和封神榜的事。如今想來,他必定是介意截教門人被煉去魂魄的事。朱華之所以會去輪迴臺,恐怕是想要替他找回他的弟子們的魂魄吧……
……看似冷冰冰的,其實卻比誰都溫柔。
通天教主按住了心口,諦聽此時擡起頭,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忽然開口,“仙君。”
白澤按住了嘴巴,一臉驚異,“……我有幾百年沒聽到諦聽開口了。”
“仙君,不要自責。”它又說了一句。
張生這時想起白澤說過,諦聽不只能聽世間的細微聲響,還能夠聽到人的心裡的聲音。
“仙君心事太重,小獸不忍卒聽。”諦聽目中流出憂傷之色。
通天教主怔了怔,旋而撫了撫諦聽的額頭,柔聲道:“多謝相勸。”
通天教主和猙去了幽冥之地,張生籠着手踟躕地看着白澤。
“怎麼,你也想去?”白澤總能輕易讀懂別人的心思。
“邙山君有難,我實在不能袖手旁觀。”張生道。
“通天教主若都找不回邙山君,張公子你一介凡人,恐怕更無計可施,就算去了又有何益?”
“能不能是一回事,去不去是另一回事,”張生懇切道,“學生若明知恩人有難卻袖手旁觀,後半生都過不舒坦了。大師……不,白澤先生,想必你有去地府的法子。”
白澤笑道:“張公子實在膽識過人,正好我也要去地府辦件要事,便捎你一程吧。”
張生千恩萬謝過了,白澤做了個法,兩人水遁而去。
再睜眼時,張生髮覺自己正站在一片黃霧濛濛的荒野之中,遠遠地似乎有水聲傳來。
“唔……”他甫一吸入黃霧,就捂住了口鼻。
“這些霧氣便是黃泉中升起的瘴氣。”白澤解釋道。
“連瘴氣都是黃色的,說起來我一直很好奇,爲什麼這地方叫黃泉?”
“‘正土之氣也御乎埃天,埃天五百歲生砄,砄五百歲生黃埃,黃埃五百歲生黃澒,黃澒五百歲生黃金,黃金千歲生黃龍,黃龍入藏生黃泉’,”白澤說道,“因爲泉水之神是條黃龍,人稱黃泉之主,世人也叫他酆都大帝。”
“酆都大帝我知道,是地府最大的神明。”張生想起了之前讀過的話本和各種神仙志怪。
“其實他從不管事,地府一切事務都由天庭所設的‘六天’裁決。所謂的‘酆都大帝’不過是個招安的頭銜,只因他在這裡太久了,”白澤道,“過去幽冥並非如此荒蕪,曾有赤青白黑黃五色泉水齊涌奔流,只不過其中四道乾涸了,只剩黃泉殘留而已。”
“爲何干涸了?”
“因爲龍神們死了。”白澤垂下眼,淡淡地說。
張生剛想再問,白澤指着不遠處霧氣朦朧中的燈火道:“那裡便是酆都。”
“黃泉的盡頭是黃海,輪迴臺在黃海上。我們要從酆都的渡口坐擺渡船才能去。”白澤說着便率先朝燈火的方向走去。
張生連忙跟上他,只見眼前逐漸浮現一座高聳森嚴的漆黑城樓,在這一片渾濁灰暗的瘴氣之中,唯有城中燈火通明,人聲鼎沸。城樓門口一左一右有牛頭馬面把守,一些老百姓打扮的人或拎着大包小包或兩手空空地往裡走。白澤用一件斗篷將張生罩住,牽着他隨人羣往裡走。
入了城,主街兩旁均是掛着紅燈籠的商鋪,小販的吆喝此起彼伏。張生驚奇道:“酆都地府,竟然這麼熱鬧!”
“今日趕上鬼市,每年只有這天最熱鬧。”白澤道。
“這小販賣糖人呢!”張生打量着一個一臉慈眉善目,吹着糖人的小胖老頭。
小販身邊一個小女孩拽着她孃親不肯離去,嘴裡嘟囔着:“娘,我要吃糖!”
“咱們還要趕去渡口乘船呢,你看,船費都要不夠了。”小女孩的孃親說着,掏出幾張紙錢,指給小女孩看。
“我都沒吃過,我就要吃嘛!”小女孩一邊哭一邊蹲在地上不肯走。
“夫人,給娃娃買一個吧,也不貴,只要一文。”小胖老頭笑眼彎彎。張生看着他的笑臉,卻覺得莫名陰沉沉的。
女人生前貧窮,溫飽尚成問題,小女孩這一世連個糖人都沒吃過,就這樣投胎去了,女人想來心下酸楚。
她嘆了口氣,掏出一張折的整齊的紙幣,踟躕着遞給小胖老頭。小胖老頭很快吹好一個糖人捏給小女孩。
小孩子總是又哭又笑的,小女孩接過糖人立刻笑逐顏開。張生這時卻聽白澤嘆了口氣。
“怎麼了?”他問道。
“酆都的東西不能吃。”
“爲何?”
“這裡的小販生前都是窮兇極惡之輩,被罰在地獄受苦。每年唯有鬼市開啓這一天,他們被放出來。若是有人買了他們的東西,就要代替他們在地獄受罰。”白澤說道。
幾乎在他話音落下的同時,張生一巴掌拍掉了小女孩正要送入口中的糖人。
糖人掉在地上,沾滿塵土,摔得破碎。小女孩埋頭失聲哭泣起來,“我好餓,我想吃糖!我好餓啊……”
“小妹妹,哥哥有糖糕給你吃。”張生說着從懷中掏出一包乾糧,掰了一塊遞給她。
小女孩的淚珠掛在睫毛上,她眨了眨眼,伸手接過來咬了一口,忽然又哭起來,“不甜,沒有味道,好餓,你騙人!”
“怎麼會!很甜的啊!”張生說着咬了一口,甜得牙疼。
“死人是嘗不出味道的,現世的食物無法滿足她,”白澤搖了搖頭,“能夠緩解她這種飢餓,只有……”
小女孩忽然蹲下去一把撿起塵土中的糖人,大口吞下去,臉上露出了欣喜滿足的神色,“好甜,真好吃……”
吹糖人的小販突然發出“嘻嘻”的笑聲,一隻手把臉皮掀了下來。
張生大驚,這才發現原來他竟戴着一副面具。小販把面具扣在兀自瘋狂啃食着糖人的小女孩臉上,那面具竟迅速和小女孩的臉融爲一體,須臾只見小女孩一副笑模樣,一邊吃糖一邊發出“嘻嘻”的笑聲。小販已經轉身消失在人流之中。
張生一動不動地看着,白澤拉了拉他的衣袖,“走吧。”
張生渾渾噩噩地跟着白澤,隨着人流往前走,忽然之間餘光瞥見了一頂浮空的黑色轎子。他心臟驟然一緊,一把抓住白澤的手,“快看!”
這時轎子停了下來,轎頂遊光的八顆腦袋四下轉動,側耳傾聽。
“是饕餮的浮空轎,低下頭別說話,快走!”白澤低聲耳語。
兩人隨着人流前行,視野逐漸開闊起來。張生看到不遠處有一座橋,橋上熙熙攘攘許多人走過。這些人只往一個方向走,卻不見誰走回來。
走到橋頭,他低頭瞧見石頭上刻着“奈何”二字,差點驚得跳起來。
“白、白澤先生……這就是奈何橋?”他往後退了兩步。
“這位公子,一路辛苦了,不如喝杯熱湯解解乏?”一個老婆婆和藹地笑着。
張生一下子躲到了白澤身後,“我、我不用了……”
白澤笑了,“婆婆不要戲弄我這朋友了。”
“白澤大人這是要去哪裡?”那老婆婆倒和白澤說起話來。
“輪迴臺。”白澤道。
“勸你別去。聽說此刻,那裡正大亂。”老婆婆低聲道。
“正因如此,纔要去啊。”白澤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