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餅店裡,侯得福瞅瞅袁旺二人出門,起身掩上房門,回來坐下笑眯眯地瞅着武大,輕聲說道:“東家,別的我就不說了。《 無廣告》你看咱這買賣還行?”武大邊剔牙邊說“敢好”,燈影裡,臉上泛着滿足的光。“這叫‘驢屎蛋子外面光’啊。”侯得福收起笑容嘆口氣,木着臉往前挪了挪身子,“東家,你不知道啊,”扳着指頭,哭嘰嘰地說,“你看,上個月府衙說湖北賑災,叫咱捐了一千兩,接着應奉局說要擴充運河碼頭,又叫捐了八百兩,前天軍營上又來人拿走了八百兩,說是保護地方安全,這還不算衙門裡隔三岔五來徵收的各種費用。”“費用得拿,這個是天經地義的事。可他應奉局和軍營爲啥非讓咱們捐錢?”武大吃驚不小,擱下牙籤問道。
侯得福愁眉苦臉,語氣越變得沉重:“你想想,咱敢不捐嘛,咱不打譜在這江南做買賣了?還有就是……就是咱這揚州代理遲大戶,前前後後從我這裡支走四五千了,這還有沒有個章程了?”“遲代理的帳沒有問題,肯定是暫時應應急,這個我會記住的……”武大搖着頭,把臉望後一仰,苦笑道,“也罷,但凡能過得去,就先湊合着。明天我去找遲大戶問問,不是他姐丈是揚州知府麼。”
見武大不再言語,侯得福倚在門邊呆了一陣,嘆口氣,掩上房門走了。瞅瞅侯得福出去,武大叫聲親孃,反身蹲在地下大口地喘起了粗氣。陽谷捐稅如此,實指望揚州能好一點,誰知道這裡的苛捐雜稅比陽谷還要厲害!這買賣如此做法,怎生了得?想着想着便掩面抽泣起來,袁旺和車蛋什麼時候回來的他都沒有覺察。
翌日是個豔陽天,日上三竿,武大主僕三人起了牀。
匆匆梳洗一番,武大吩咐袁旺去把遲大戶找來,袁旺領命而去。
遲大戶隨了袁旺趕來炊餅店,一進門,便扯着武大出門。
武大主僕懵懵然跟隨遲大戶出了炊餅店。一行人拐了幾個彎,不消一個時辰,來到一處叫做怡紅院的館驛。
遲大戶喚來掌櫃的,掐着耳朵一頓吩咐,三人便住進了一樓的貴賓房。
安頓好了,遲大戶過來拱拱手道:“武員外,你暫時就在這裡住下來,我還有點私事要辦,明日再過來給你請安。”
武大還禮:“遲兄有事就先去忙着,正好我與兩位兄弟要去街上逛逛,暫時就不打擾你了。”
出門送出老遠,直到看不見人影方纔折轉回屋。
院裡生着幾株丈圍的槐樹,清風吹過,漫天飄着雪白的槐花,遠遠望去猶如下着一場大雪。
入夜,主僕三人各自安歇。武大心裡想着心事,哪能睡得清閒?躺在榻上輾轉反側,一會兒回到陽谷,一會兒去了黃州,一會兒周遊勾欄瓦舍,一會兒又回到揚州,在頭腦中把自己累了個夠戧。金蓮嬌娘怕不是又上了西門慶那廝的牀吧?想着想着就真的看見了潘金蓮,武大納悶,金蓮這般時候來揚州幹什麼?潘金蓮見大郎直勾勾地盯着她看,臉兒一紅,嬌喘一聲扭頭便跑。武大在後緊追不捨,潘金蓮頭也不回,沿着運河岸邊飛奔。大郎一急,倒被腳下的一塊石頭絆了個趔趄,睜眼看時,枕頭上早已溼了一大片……迷迷糊糊睡着了的時候,天上的圓月已是變成了一彎鐮刀的模樣。
第二天一大早,遲大戶前來探望武大,二人免不得互訴了一番衷腸,盡皆淚溼衣襟。
晌午,遲大戶在怡紅院設宴爲武大郎接風洗塵。
怡紅院坐落於江南名湖瘦西湖西岸。原先是一般勾欄,平日接待往來客商歇息尋歡。遲大戶跡後買下此樓,加蓋一層,改名爲怡紅院,將一樓設爲館驛,二樓闢做娼寮,生意煞是火暴。接風宴邀請了揚州知軍米魯、揚州府通判高丸前來作陪。
這米魯米將軍祖上乃波斯商人,先前家境頗爲殷實,後因家道中落漂泊來了中原以劁豬爲生。早年在京城劁豬時,糾集一幫閒漢,用豬尿脬吹氣,做球兒來踢,因此練就了一腳好球藝。殿帥府太尉高俅見了大加讚賞,擡舉他在府內走動,前年外放來了揚州。閒談間酒菜上齊。遲大戶敬了一週後,清清嗓子道:“武員外來到下處,揚州上下蓬蓽生輝,這乃是我遲某人的榮幸啊。”
“不必客氣,”武大直了直身子,聳着肩膀乾笑兩聲,道,“又要叨擾遲兄了。”
“噯,談什麼‘叨擾’?有事兒只管吩咐就是。”遲大戶擺擺手笑道。
略略吃了幾杯,武大似有心事,私下裡扯扯遲大戶的衣袖,面帶愁容,低聲說道:“聽說揚州捐稅苛刻,你說咱這店鋪……”“侯得福這又跟你羅唣了些什麼?”遲大戶打斷武大的話頭,道,“武員外儘管放心,在這揚州地界還能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是不是爲前些日子店裡捐了點銀子的事?過幾天我再去找補回來,你就安心在這裡散心好了,這等閒事休去管他。”
聽他這麼一說,武大郎不好再說什麼了,悶着頭一個勁地訕笑。
四人淺斟慢聊,不知不覺窗外已是透進一縷金黃的夕陽。
幾杯酒下肚,遲大戶問道:“武員外,金蓮嫂嫂一向可好?”
武大抻長脖子啜一口酒,摸着臉道:“提起這婆娘,活活氣殺人了。前幾天街上耍龍燈,這吃貨在樓上只顧看光景了,不小心把一根支窗的棍子蹭下樓去。說來也巧,這一棍正好打在賣藥的西門慶頭上,那廝又不經打,腦袋腫得像個磨盤,到現在還臥牀不起呢……這幾天正鬧嚷着要跟俺打官司,你說這事兒窩不窩囊?我曾經找過人想要修理修理他,誰知道事又辦砸了。”遲大戶晃晃腦袋,笑着把手一擺:“這點小事還值得武員外生氣?好好玩耍幾日,等回去以後再去找他理論不遲。”
一陣暖風透過開着的窗戶穿進來,噗地吹滅了屋裡的蠟燭,屋內登時漆黑一團。武大趁亂整理了一下方纔有些凌亂的抓髻,摸黑走到窗前關嚴了窗戶。遲大戶趕出去,招呼小廝重新掌了一盞大燈,屋裡驀然亮堂了許多。明晃晃的燈光照在衆人的臉上,看起來像是每個人都在臉上塗了一層灰黃的稀屎。遲大戶見場面有些清冷,起身出來招呼老鴇。老鴇跑過來叉手站在門口,遲大戶附耳吩咐了幾句。老鴇顛着小腳,忙不迭地喚來五位姑娘。屋內“嗷”地傳出一陣狼入羊羣般的歡呼聲。遲大戶神態木然,抱着胳膊,站在門口獨自沉思。
“遲大官人,裡面好不熱鬧!”車蛋突然從黑影裡閃出來叫道。
“哈”遲大戶敲敲車蛋的腦門,語聲輕柔地問道,“老哥問你,武員外怎麼突然來了揚州?”
“咳,大官人你不知道啊!”車蛋把遲大戶拉到一旁,湊在耳邊將西門慶一事細說了一番。
遲大戶聽得雲山霧罩:“還有這等事?武員外他是怎麼說的?”車蛋一拍大腿:“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麼?擦乾淚不要怕,至少還有炊餅鋪!”遲大戶忍不住想笑,一想不妥,守着武植的小廝笑話武植,成何體統?連忙一正臉,眼中閃出點滴淚光:“他這是爲什麼說這樣的話?”“擦乾淚,不要問爲什麼!”袁旺刺斜裡竄出來,拉起車蛋轉身就走。
此時,屋裡已是熱鬧起來。坐在武大身邊的姑娘生得明目皓齒,白淨豐滿。看着她,大郎驀地想起昨夜與姚穎兒的那一番癲狂,心裡不免有些慌張,怕的是姚穎兒再去找他,因爲武大郎癲狂當中似乎答應過,要娶她爲妻。見武大呆,美人淺笑一聲,衝武大拋個飛眼,扭扭捏捏牽住武大的手擺出門去。武大的腦子暈暈忽忽的,竟然有當初跟隨聞味兒的回家取銀子的感覺,胸口像是揣了一隻兔子。
進到女子的房間,武大剛要開口說幾句曖昧的話,那女子突然別轉臉去,嚶嚶哭了。
武大一驚:“娘子這是唱的哪出?有什麼傷心事說來我聽,或許小可能幫上點忙。”
“八年前,風雪夜,大禍從天降……”女子梨花帶雨,嬌滴滴悲切切如泣如訴,“奴婢自小便沒了親孃,十三歲那年冬天被後孃攆出家門,臥在雪地裡凍得半死時被一個人販子救了過來,然後便被賣到這裡。八年來出盡牛馬力……”“八年了,別提它啦,”一番話勾起了武大的傷心事,不由得悲從心來,“俺自幼父母雙亡,只一個兄弟又沒了下落……”腦海中隱約有武松的影子晃過,武大穩一下神,噙着眼淚,從懷裡摸出錢袋,順手塞入女子的枕下,“小可走得急促,沒帶多少銀兩,這點散銀權且當做見面禮物,姐姐千萬別嫌少。”
收起銀子,那姐兒對武大郎已是十二萬分的依戀。武大也頗覺高大,探手扶起女子,暖暖地說些體己話兒。說着說着,美人兒的眼中便放出了秋水一樣的亮光,直勾勾地看着武大,怎麼看怎麼像是一錠亮閃閃的大銀子。武大莫名其妙,轉過身來對着牆上的鏡子好一番打量,見除了眼睛綠了一點兒,並無不妥之處。放下臉來傻笑一聲,懵懂着便來黏糊。美人扭扭捏捏接住武大的招勢,二人免不得寬衣解帶翻雲覆雨。三更時分二人方纔雲收雨歇。睡夢中,兩個人都在流着口水,武大流美人的身子,美人流武大的銀子。
翌日一早,梳洗完畢,武大扯扯衣襟,咳嗽一聲,撣撣袖口,轉身晃下樓去。
遲大戶正在樓下客廳等候,見武大下樓,拱拱手笑道:“武員外,昨夜一宿可曾盡興?”
武大躬身還禮,笑道:“多謝大戶兄款待。”
遲大戶歪着腦袋連連擺手:“區區小事何足掛齒?兄長若是喜歡,只管告知小弟。”武大的驀然一熱,用手指輕輕敲打着桌面,訕笑道:“不是哥哥我推辭,在家的時候俺與你金蓮嫂嫂那可是夜夜溫存喲,有時候我還真的有點兒招架不住她呢,此番出來,我也就是忙裡偷個閒罷了。”遲大戶聽罷,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好傢伙,綠帽兒比傘還大,嘴巴里還在吹呢。從遲大戶口中得知,昨夜的那個美人喚做賈鳳柳,是怡紅院的當家花旦,說起來還是武大郎的同鄉呢。一聽是同鄉,武大郎更加歡喜,忍不住又是一番道謝。
“武員外,早餐咱們吃點兒什麼?”遲大戶站起來問道。
“要緊別麻煩,”武大連連搖手,“夜來的大魚大肉至今還沒消化呢,來碗青菜湯暖暖胃就得。”
“行啊,我也吃不下去了。”遲大戶摸摸肚子,轉頭朝門外叫道:“翠花——上酸菜!”
“來啦——”隨即,一位長着月牙臉的小廝端着一鉢酸菜湯進來了:“二位老爺,酸菜來了。”
“你一個大男人怎麼取了個女人名字?”武大看着小廝,疑惑不解。
“這是我給他起的雅號,這名字好記不是?”遲大戶接口道,“這位小哥伶俐着吶,人家原來不叫這個名字,叫雪村,這個名字是我臨時給他起的。來來來,翠花,給老爺們唱上一曲。”小廝受到鼓舞,眨巴着眼睛低聲唱了起來:“俺們那旮都是東北人,俺們那旮特產高麗蔘,俺們那旮豬肉燉粉條,”伸手一指武大,“那個老爺不是東北人!”
“唱得好!”遲大戶擊桌讚道,順手摸出一枚散銀遞給小廝,“晚上來客人時,賣把力氣好好唱,我抽空跟掌櫃的說說,除了工錢,另外重重地賞你。”武大心中暗暗稱奇,遲大戶這裡果真是人材濟濟啊……看着小廝的背影不住地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