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孟羅衣一個人等在那兒,沒有帶玉恆。
白日裡崔氏回來說,將軍夫人沒有異議,但這事兒還是需要向老將軍說一聲,所以也沒有即刻答應下來,只讓崔氏等消息。孟羅衣得知後反應也平平,照常服侍崔氏用膳午睡,然後一個下午的時間都在冥神苦思。
晚間的時候孟羅衣稍微提了提巧孃的事情,崔氏沉吟後告訴她,這事兒她不好出頭,不過讓她放心,告訴她,顧瑤瑤不會對巧娘怎麼樣的。這些安慰的話孟羅衣聽多言說過,自己也這般告訴自己,但心裡那股隱隱的不安卻始終消除不了。
“羅衣。”
正凝神間,顧長清的身影現了出來,妖媚的臉蛋正對着她側過去的臉,“約我私下見面,有什麼事?”
孟羅衣靜靜看他,癟了癟嘴,“你真夠仗義的,居然連女人都打。”話裡暗喻顧長清打凌府主母一事。
顧長清撓了撓頭,“你都知道了啊?”
“全府的人誰不知道啊,也不懂你怎麼想的。”孟羅衣沒好氣地示意他隨她找了塊草地坐下,夏日青草的芬芳還沒散去,暖洋洋的,“是爲了麻痹二爺才那般魯莽地出頭?”
顧長清折了根草叼在嘴裡,滿不在乎地說:“也有那方面的原因,不過藉着罵姓凌那一家子敗類也挺讓我舒服的,不罵白不罵嘛,反正他們也不能把我怎樣,就算這禁足不也只是裝裝樣子的?”
“凌家……是不是真的要和府裡聯姻?”
“想來是的。”顧長清深吸一口氣,“呸”一聲吐掉嘴裡的草,語氣低沉了點兒,“凌家是文官,綁上一家武將在身邊何樂而不爲?將軍府也有將軍府的考慮,今上重文輕武,武官官職普遍不高,也就將軍府得了個二品,再往上升也沒用,聯姻作用大,把幾家幾府的都綁在一起,樹大根深,任誰要去撼動也要先思量幾分。”
孟羅衣細細聽着,“朝堂形勢到底如何了?今上難道不是個好皇帝?”
“要是好皇帝能把天下治理成這樣?”顧長清輕蔑地一笑,“各州府都有點兒動盪,只有上面那位以爲這還是太平天下。說難聽點兒,那位就只會監控着各個官員,怕他們起了異心,壓根就不怎麼管時政。此外,今上還酷愛蒐羅天下珍寶,溺愛皇子,寵幸宮妃無度。前幾年有外族進犯,他還有點兒危機意識,重用武將平亂,如今是連這一點兒心思都沒有了。”說着嘆了口氣,“似楚戰那等驍將,若不是生不逢時,作爲必定不凡。”
孟羅衣陡然擡頭看他,顧長清被盯得有些不自在:“你望我做什麼?”
“顧長清,你喜歡楚戰啊?”
“什麼?呸!”顧長清脖子根都紅了,“別胡說啊!爺不好那口!爺只是佩服,知道不?佩服!”
“是,知道,知道。”孟羅衣瞭然地笑笑。顧長清也不過與她一般年歲,十五六的少年正是崇拜偶像、反叛的年紀。楚戰這樣的人能成爲別人的敬服對象一點兒都不奇怪。她正不知道怎麼開啓這個話題,既然楚戰首先說了,她也就不顧忌了,偏了頭試探他,“你說,如果有人因爲皇帝不仁,不修德政而造反,你會不會覺得這人該死?”
“不會,如果換個皇帝能讓天下太平些,百姓的冤屈少些,這是好事不是壞事。”顧長清眉頭一挑,忽而又萎靡下去,“如果不是這個皇帝,說不定我家那樣的事也不會發生……”
克州羅家當年破敗,一是因爲當地動亂,二來,就是因爲二爺顧長澤壓下了暴亂消息,錯過了救援的最佳時間。後來將軍府佔了羅家明面上的大部分家財,另一些被皇帝充入國庫——孟羅衣忽然有一種,皇帝與臣子做了盜賊還一起分贓的感覺……
輕拍了拍他的肩,孟羅衣道:“爲君不仁,必會有英傑奮起而抗,說不定某一天你可以尋**人呢?”豎起手指指了指天,“人在做,天在看。”
顧長清倏爾輕笑了聲,“孟羅衣,今晚上你約我不會就是想安慰我來着吧?你有事便說啊,爺可沒那麼多時間陪你傷春悲秋的。”
孟羅衣氣不過,徒手打了他一下,沒好氣道:“我不過看你心情忽而沉重,這纔開導你,不領情算了。”說着戳了戳他的手臂,“喂,有個機會讓你認識你的偶像,你見不見?”
“偶像?偶像是什麼?”
“就是……就是你崇拜的人,比如,楚戰。”孟羅衣收回手,口氣迴歸鄭重,“如果你以上說的是真的,你希望能讓暴君下臺,讓明君上位,那麼我想,你應該去見見他。”
顧長清身子忽然僵住,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孟羅衣,他臉上的震驚無法掩飾,眸子裡更是多了層防備。孟羅衣任由他看,眼神也並不錯開地與他對視,“天下不太平,聽說好些地方都開始暴亂了,這並不是最近纔開始的是麼?從你未知事起克州就已然有了暴亂,如今又是南方水患,流民涌至,前兩年我父親也受了冤屈,想來如今也是弊案累牘,朝政不清。顧長清,這是個機會,你明白嗎?”
“楚戰……”顧長清狠狠噎了一下,“他要造反?”
“不,確切地來說,是他要順應天命,結束這風雨飄搖中已然搖搖欲墜的腐朽,開創一個新的天地。”
天命?其實孟羅衣不信這個,但她知道古人都信,也只能說這個來解釋世代交蘀,日月更迭。顧長清也會信的,因爲他渴望羅家之事得到公正的處理,希望顧家受到懲罰。這種信念需要用“因果報應”來支撐,所以他也會相信,君不仁,則有人蘀之。
“你不用急着回答我,其實我也並不知道自己這樣做對不對。但是我希望你能考慮考慮,他有野心,你有財力。顧長清,這是個機會。”
這是孟羅衣第二次跟他說,這是個機會。顧長清嘴脣翕動,卻不知道要說什麼,他的腦海裡不斷迴盪着她說的話,太誘人,太誘人,誘人地讓他禁不住想立馬答應,但他在顧長澤的眼皮子底下謹小慎微地活了那麼多年,該有的警覺讓他不能那麼快回應。
他相信孟羅衣,因爲他知道這個女孩子其實也與他一樣,不知親人何處,早已舉目無親。她知道他的秘密,他也樂意有一個這樣的朋友分享自己的秘密。他太孤獨了,那麼多年來沒有一個人能讓他敞開心扉與之說話,怕的就是自己一不小心泄露了秘密。所以當他第一次見到擁有那麼明亮眼睛的孟羅衣時,他就暗暗對她投予了信任。
這是很難理解的,可他的確是信她的。無關身份地位,只是單純地認爲,她可信。事實也證明,他沒有信錯人。
只是這一次關係重大,饒是他再相信她,也不得不掂量三分。楚戰是什麼人?戰魔、驍將,如今還要成爲……梟雄麼?
孟羅衣見他沉默,也沉默地待在一邊,良久才說:“去並不想你攪進來,我本身也不願意攪進來。但是你知道那個男人,太強勢,讓人無法拒絕。我爹的案子在今上手裡估計是沒有翻案的可能了,我本來也不想計較的,可後來……”她聲音暗下去,似乎不知道怎麼說,“我還有兩個哥哥,我的家還沒散,人生不也是一場賭局麼,說不定,我能贏呢?”
說到後邊兒連她自己都覺得語無倫次不知所謂了,難得顧長清還能聽得仔細。黑夜裡顧長清慢慢與她挨近,兩個人頭碰着頭,似乎是在從彼此身上找到力量。他們年歲相渀,卻都一樣承受了生命之中不能承受的重量。
賭一把吧,顧長清這樣跟自己說。
“羅衣,若我跟他見面,我們以後是不是就會並肩作戰了?”
“嗯,大概連死也會死在一起。”孟羅衣開了個玩笑,聲音沉了下來,“你,要想好。”
“想好了。”顧長清倏地笑出聲來,“賭一把而已,說不定我就成了開國元勳了呢?”
孟羅衣驀地失笑,拳頭砸上了他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