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爾的感動戛然而止,心中一片冷酷,其實是另一種形勢的欲哭無淚。
巴尼離羣索居,和他一起守夜未必會被他看得很久;凱文卻相當開朗,坐在自己身邊聊一晚上也不累!如果說剛剛還有一些渺茫的希望,現在最後一絲光線也被凱文堵住了!
“胖乎乎的”凱文站在那裡的時候,別人果然是一條通過的縫隙都沒有。
太絕了。
吉爾心灰意冷,也沒法拒絕凱文,只能簡單地答道:“好。”
凱文露出了笑容,驅趕着周圍的人到帳篷裡,一個人留在火堆旁。
吉爾被艾芙雅拉走了。小女孩盯着凱文的側臉,告訴他的哥哥:“如果他對你很好,你也要對他很好。”
“我一直對他很好,他卻來壞我的事情。”吉爾沒好氣地說道,“看不見迷宮管理者,心裡總是不舒服。”
就好像,他真的和一羣陌生人一起,被扔進了一個永遠走不出來的迷宮。
“對了,你不是不喜歡他麼?”吉爾詫異道。艾芙雅可不是那種心胸寬闊的女人,怎麼可能以德報怨,不計前嫌?
“我纔不是那種記仇的人呢!”艾芙雅聳了聳肩,一臉“我說什麼都是對的”的神情,“你也別生氣啦。迷宮的管理員都是壞人,我早就不想和它們玩兒啦,整天就知道欺負我!”
“誰能欺負你啊。”吉爾揉了揉她的頭髮,“好好睡覺吧,一覺醒來,就是新的一天了。”
艾芙雅鑽進了睡袋,朝着哥哥揮了揮手:“好吧,晚安,吉爾。”
“晚安,艾芙。”
吉爾從帳篷裡鑽出來,再把帳篷的簾子放下來扣上,再站起來的時候,發現外面已經靜悄悄的一片了。只有火在噼裡啪啦地響,樹葉在沙沙地搖,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聲響。
他朝着火堆走過去,坐在凱文身邊。小王子這時候望着火堆發愣,一臉沉思的表情。聽見吉爾的聲音,他沒有轉頭,面對着火堆說道:“你來了。”
“嗯。”吉爾答應了一聲。夜風帶着涼意,吹得人遍體生寒。只有火堆這裡散發着蓬勃的暖意,像一隻獅子,利爪鋒利,毛皮卻柔軟可親。天地之中,像是隻剩下他和凱文兩個活物,圍坐在火堆旁邊,怎樣的恩怨都無法繼續了。
“吉爾,我一直認爲,如果在火堆旁邊坐下,就應該開始講故事。”凱文突然說道,“以前我在一個車隊裡,在野外大家都不敢睡覺,就圍在火堆旁邊。每個人講一個故事,然後呢,天就亮了。車隊裡有很多人,人頭黑壓壓的。但是我年紀比較小,總是能夠坐在最裡面,聽得最清楚。我總是聽他們說差不多的故事,顛沛流離啊,人生驚變啊,羈旅難歸啊。而我總是說同一個故事,那個故事你也聽見了。他們聽到之後總是笑我,說皇室絕對不會有這樣的好心。”
“……”吉爾看見火光在凱文的眼睛裡跳動,將一雙藍色的眼睛映成了紅色,盛滿了血淚和廝殺,盛滿了貴族和平民,盛滿了整個帝國的陰晴日月。
他不合時宜地想起他三歲那年被凱瑟琳小姐送上了冒險村最高的露臺,趴在沒有絲毫防護的露臺邊緣,貪婪地看着村子沐浴在戰火紛飛之中。
似乎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就註定要與這些事情爲伍,而這十五年平靜的生活,纔是他生命之中的插曲。
後來他明白這叫做中二,一種小朋友容易犯的病,到了歲數自然就好了。可要出去闖蕩一番的心思卻並沒有隨着病症的痊癒而消失,反而越發強烈。
“我每次都告訴他們,這個故事是真的,但是從來沒有人相信。當我回到帝都之後,再說這些事情,更是沒有人相信了——他們都認爲我那幾年離開帝都是我的父親——當年的王子現在的皇帝——把我送到了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只爲了保護我。這當然是笑話,我的父親年輕力壯,何必爲了一個兒子廢這麼多心思?他當年一心想着弄死我爺爺,連我在幹什麼都不知道。”
凱文說着說着就憤慨起來了,一拳砸在地上,差點撩到了火,幸好吉爾眼疾手快抓住了他。
凱文用古怪的眼神看了吉爾一眼,繼續他的故事:“後來我回來了,我的父親其實非常驚奇。他不在乎我在外面做了什麼,只是爲我被劍聖看中感到高興——因爲這意味着,帝國對戰士們號召力最強的那個人站在了他那一邊。劍聖巴洛克是一個非常嚴厲的老師,如果不是我在外面逃亡的那幾年的確學了很多鍛鍊了很多,早就被他弄死了。他根本不在意怎麼照顧小孩子,他只是把他的各種訓練強加在一個孩子身上,如果我做不到,他就借指教之名揍我一頓。”
“……”怎麼覺得這個風格和某人很像?幸好媽媽是個溫柔的人……
“後來我足夠強大了,我的父親卻開始畏懼了。他畏懼我的老師的力量,因此他同時親近我們兩個人,又在我們之間種下分裂的種子。我的老師後來的確爲他所用,但是這卻並不是我的父親的成功——劍聖出身低微,能力和野心遠超他的身份。他的能力止於劍聖,而他的野心卻更大。我們的祖先,殿堂騎士克倫威爾是劍聖的偶像,他相信一旦時機來到,他振臂一呼就能登上帝國的高峰!他首先希望我能夠成爲他的傀儡,但是他失敗了。後來,他希望能得到一名王女作爲妻子,但是我的父親甚至沒有一個能夠嫁給他的女兒!最後,他希望我的父親能夠成爲他的傀儡。”
“……”真是好大的野心啊。然而,天時地利人和似乎都並不站在劍聖那一邊呢。
凱文笑了笑:“如果說劍聖擁有的是野心,那麼我的父親就是貪婪。他貪婪於一切,希望能夠得到一切。如果說他爲了得到權柄堵上了他的一切,那麼他爲了保住他的權柄就加註了更多。在他的貪婪面前,劍聖的野心也只能靠後了。在我離開的時候,他們還保持着這樣奇怪的關係,一個給予口是心非的遵從,一個付出徒有其表的信任。”
“凱文。”吉爾叫着他的名字,遲疑道,“我以爲,劍聖應該是一個令你自豪的老師。”
否則,在兩人戰鬥的時候,對方怎麼會說出他的名字呢?
“抱歉啊,吉格萊。在戰鬥之前,我沒有考慮過你真的能夠戰勝我的。不過,我還以爲你們這些戰士都很崇拜巴洛克,只要說了他的名字,都不會考慮太多的。剛剛我說了他這麼多壞話,你居然沒有生氣,也挺讓我意外的。”凱文聳了聳肩,臉上一副戲謔的神情,“吉爾,你的表情都不會變的麼?”
吉爾呵呵道:“不會。”
如果表情經常變的話,還叫做冰山麼?性格總是變來變去的話,你們不會覺得崩麼?
“可是我已經見過你的喜怒哀樂了。”凱文一臉得意地拍了拍吉爾的肩膀,“你的感情不僅僅是從臉上表現出來的。神態、言語、動作……只是表情不變,並不能夠完全把你自己隱藏住。”
“等等。”吉爾連忙打斷他,“如果你想說‘你要多笑笑纔好看’,還是放棄這個想法吧。”
凱文神情自若地揚了揚眉毛:“真巧,我的確想要說這句。你笑的時候的確比較好看。”
怎麼有一種被調戲的感覺?吉爾納悶地想。
這件事情答應了就顯得自己太沒有節操了,他必須找個理由拒絕。但是用什麼理由拒絕才能顯得他又矜持又尊貴還有情有義?
他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話:“我只對我喜歡的人笑。”
“……”這次換成凱文沉默了。他無奈地笑了:“那你就對你喜歡的人笑吧,剛纔的話當我沒說。”
“……謝謝。”不知爲何,還是有一種被調戲的感覺。
凱文託着下巴,再次注視着火焰,突然笑了起來:“吉爾,我剛纔說了我的故事,你是不是應該也說一說你的?比如,說一說你最喜歡的人?”
我最喜歡的人?凱瑟琳小姐麼?不,在凱文心裡,自己喜歡的應該是艾芙雅吧。
“不用說得太仔細。你就和我說一說,你是怎麼喜歡上她的吧。”
吉爾沒有真的喜歡艾芙雅,自然也沒有這樣的故事。既然對方並不要求細節,他就乾脆用凱瑟琳小姐的代替。一切都沒有定案,誰說他只能喜歡艾芙雅了?
他一邊回憶,一邊慢慢說:“我和它遇見的時候,它一副張牙舞爪的樣子。”石雕的模樣就是張牙舞爪的,還有幾分猙獰可怕。自己剛見到凱瑟琳小姐的時候,還很害怕地躲到烏克萊德背後去了呢。
想到這裡,他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個微笑。
“它?”凱文疑問道。而且還張牙舞爪?唔,仔細想想,似乎的確可以這麼形容啊。自己剛到冒險鎮比較暴躁,看見一個鄉下甜妞都敢擋在自己面前總有種虎落平陽的感覺,一時間嘴上手上都粗魯了一點。
看見對方的笑容,他自己也忍不住心情愉快。他不得不再次承認,被人喜愛是令人愉快的事情——而當那個人是一位自己欣賞的人時,此種心情尤甚。
“我更願意用‘它’來指代。”吉爾虔誠地說道。他後來想了半天應該怎麼稱呼凱瑟琳小姐,然後覺得,喜歡一個人,首先要尊重它的存在。無論是石像還是人面鷹哈庫古,在吉爾的心裡都是“它”而不是“她”。
這話在凱文心裡,自然有了幾分不同的味道。他挺不是滋味地在心裡轉了轉“它”這個字,終於覺得總比變性強,大氣地點了點頭,說:“請繼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