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牆壁掛着兩張人體血位圖,彩色的,一張正面,一張反面,像兩具風乾的屍皮。血位的黑點,用紅線連起,粗壯且猩紅,散着血腥味。
女醫生穿着白大褂,在用氣罐給桃子疏血絡。
氣罐下的桃子的皮膚,由蒼白變成黑紫,醫生的臉也越來越黑了:“姐,你溼氣太重了。”
細針在一針、兩針、三針地刺後,氣罐張開了吸血鬼的樣的大嘴,吸出了黏濃的黑血,有一罐黑得發綠:“這我真沒見過,血是綠的……姐,要注意調理了,不能加班熬夜了……不能……”
“你知道嗎,你吸出的血,黑色的顆粒,在頭上的話,突然堵住了,血管就會爆炸,腦溢血就是這樣發生的。”
“沒得事,還活着哩。”桃子眼都不掙一下,她想起了兩天不睡覺,發了52篇稿子,別人用半年時間完成的事,她用48小時……寫的字壓彎脊椎,凝固成了黑綠的血,此時的身子裡邊,流的是黑色的冷和堅硬的綠……
這是一套三居室的小區房。
客廳地板的瓷磚是白色的,白的牆壁和瓷磚,把屋子鋪在素潔中。
茶几上擺着一盤蘋果和幾本書,有本書是打開撲着的,邊被翻毛了,顯然常被翻閱。雖是夜裡,還是能夠看清窗臺上她種着的幾盆肉肉,像她無時無刻生長的、綠油油的夢……
女主人桃子在書房裡敲打着稿子,肩椎很痛,她坐得很直,頭昂得很高。每天的必須的寫作,是她的空氣,沒有空氣,她就不能生存。寫作更像是一艘航船,只要登上它,它就能帶着她,遠航到夢的遠方,一路上是無窮盡的風景。電腦墊了個大紙箱,她必須直起腰、擡起頭才能工作。
平時她在單位,走在走廊裡,上下班的馬路上,都是昂道挺胸。有人背後指指點點的,說她這人很傲,看那頭,昂得像驢一般高,眼睛能夠着天……就有人回擊:人家有本事喲,才女喲。
打字手的弧度有些大,擡起落下,猶如拿一把鋤頭在鋤地,敲擊鍵盤的聲音塞滿書房,浪花般溢到客廳外。
門外有敲門聲,“咚咚咚……咚咚咚……”聲從門縫裡一串串鑽進來,沒人開門,又來了一遍“咚咚咚……咚咚咚……”,還是沒人開門。“咚咚”聲,不是被她的鍵盤敲碎了,就是被她的思想掩埋了。
電話的震動,小型炸彈樣,炸斷了拉得越來越長的思想,她瞥了一眼,繼續打了幾個字,拿起電話,一看號碼,臉上的喜悅像葉片上將要下落的露珠,電話那邊傳來:“姐,你不在家嗎?”弟的氣息和聲音一起通過手機信號鑽進了她的耳膜。
“在呢,你在哪?”邊說邊擡起旁邊的水杯喝了口,臉上爬上比燈光還暖的笑意。
“開門,姐,我在門外。”
“噢”了聲,放下杯子,挪開椅子,快步地走到門口開門。
門開了,差不多一米八的弟提土特產進了屋。燈光下,弟臉上泛着鋼毅的精神。二十八歲,愛打球和健美,走進來,室內多了株會走動的青松。
“又是你那幫狐朋狗友帶帶給你的?”桃子一邊幫弟把東西放好,一邊開着玩笑。她知道,弟朋友多,鄉下教書時,有老師同事,也有鎮政府裡的朋友。他還和當地的村民走得近,他改行了,人調進城裡了,情誼還像翠竹留在山溝溝裡,春來春往,綠了一山凹。朋友掏了窩土蜂,也要給他捎來,冬季出大青菜了,也不忘在客車上帶來一捆。只要他在家,家裡聚了人,笑聲和茶香差不多把屋子撐炸了。
今給姐提來的是洋瓜和核桃。綠汪汪帶刺的洋瓜,是農村家家都有的蔬菜,洋瓜易得,情誼難得。桃小時候跟媽栽過洋瓜,把一包老的發芽的洋瓜種下去,在用樹枝搭建一個棚,春天來了,洋瓜的藤一天長一大截,一個月左右,就爬滿了棚。桃家裡常斷糧,媽就到洋瓜棚裡摘幾個洋瓜,煮上一鍋,油多油少,都可以支撐一陣子。那時,桃子常覺得自己就是一包乾癟的洋瓜,不管種在黃土地,還是黑土地,只遠方的風能帶來一縷陽光,冬霜留一滴水,就能深深的把根進土裡,就能發芽、開花。
“這洋瓜,別人說能吃怕人,我倒愛吃,吃着甜絲絲的,”桃子說。
弟便說:“我也愛吃,有人會吃怕,是因爲沒有油放,不吃怕纔怪。”
又說:“姐,二姐說她園長資格證已考通過了,她很高興!”
“你二姐厲害吧?一個初中畢業生,沒有上過一天師範,當上了幼師,還拿了園長資格證。”桃子一邊說着,一邊到書房把燈關了。
“姐,要不是你給指點和培訓,二姐怕還是個打工妹呢。”
“看樣子我是成你二姐的老師,嘿嘿。”桃子一邊說着,一邊得意 “哈哈哈”的像母雞下蛋樣笑起來,一口潔白牙大白菜般露了出來。頭髮是短頭髮,她把留了30多年的大辮子“咔嚓”剪了,現在工作忙,她把打理頭髮的時間,都用到碼不完的字上。
她是天天笑的,比起裝着的笑,見到弟的笑,她覺得是一種無拘無束的釋放,是花骨朵遇到春風送來雨水的綻放。平時的強裝笑顏,讓她的臉箍上了一層黑色橡皮,很難受,生活的冰雪,已把她的快樂封進石縫裡。
她覺得,弟弟就是鋼鑽,能讓把她的快樂從石縫裡抽出來。上帝給了她很多不幸、不公,也給了她溫暖的星空,她的星空裡有月亮,有比鄰星,有獅王星。媽是月亮,雖是冬天的月亮,可她照亮了自己的人生路,妹是比鄰星,雖是結在一根藤子上的苦瓜,可根相同、締相連。
就高興了一會,桃的心情如春天遇到倒春寒,又開始陰溼起來。
“光明,知道嗎?你二姐不讀書,是爲了我……”那年,桃子已讀師範二年級,妹考上了高中,就讀了一星期,就把學費當路費,到廣東打工去了。
“我知道,姐,你已說過好多次了。”
“我虧欠你二姐,我們姚家都虧欠你二姐,要是以她的成績,讀了高中,是一定能上大學的,一定有個好前程的。”
“現在也不錯啊,是幼兒園的老師了……”
“嗯,這是我最大的安慰,一個打工妹成爲一名人民教師。”
“光明,知道嗎,要是沒有你,我和你二姐活不到現在?”
“姐,我知道,奶奶爲了要我,幾次都差點把你害死了……不過,現在好了,我是個男子漢了,能保護你了……”
“光明,你是我生命最重要的男人,比你姐夫重要。”
“姐夫怎麼還不回來,是不是又喝多了?”
“習慣了,管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