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族撤退,衛淵沒有追殺,只是命一支部隊徐徐跟進監視,然後讓能動的人都去挖掘玄衛六。
一具具屍體被擡了出來,人族巫族都有,巫族更多。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過來稟報最下面一層已經挖掘完畢,衛淵如夢方醒,過去觀看。
最下面一層已經完全挖開,這一場有幾百具人族屍體,看得出來一半受了重傷,死在了逃生通道前的小廳中。餘下的人分佈在這一層的各處,周圍都是巫族屍體。
負責指揮挖掘的天工殿弟子聲音沉痛,說:“他們在每一層的支柱處都埋了火藥,引爆後炸燬了所有支撐,引發垮塌。而在此之前,逃生通道已經被炸燬了。”
衛淵聽着,目光落在兩具屍體上。
下方是雲菲菲,上面的是世家的一位公子。他撲在雲菲菲身上,想要替她阻擋一下落下的土石。只是他哪頂得住以百萬斤計的土層碾壓?是以手肘膝蓋碎裂,兩人還是一同身死。
這個世家公子是隨着崔聿同來的十六世家子弟之一,大戰前主動要去守玄衛六。衛淵本就有意將這些公子小姐分散到各個部隊。他們經歷了多場血戰,已褪去紈絝,足以獨擋一面。
雲菲菲自不必說,修爲心機手段俱全,在遇到衛淵之前就是個厲害角色。所以衛淵才讓她去主持玄衛六的戰局,那裡可說至關重要。過去無數次生死危機雲菲菲都逃了出來,許家甚至抓了她好幾年都沒能得手,衛淵本來也不覺得她會有事。
此時兩具屍體分開,被擡上地面。世家少年戰死,是要給他家族一個交待的,此事自由崔聿負責。
但看着雲菲菲的面容,衛淵總是覺得有些不真實。
她在每一層的支柱都埋了炸藥?
她先炸燬了逃生通道?
她自己引爆了炸藥?
這一系列問題始終在衛淵腦中徘徊,讓他覺得自己好像從來沒有看清過雲菲菲,或者說,認識的是另一個雲菲菲。
如果當時讓這一萬多精銳回到地面,後果確實不堪設想。那時青冥地面部隊已經到了極限,雙方大規模的血拼兌子。這一萬多精銳加入戰局,很可能先崩潰的是青冥。而且他們不死,岩心還不知道何時纔會下場,他不下場,這一戰就結束不了。
衛淵忽然感覺莫名的疲累,是那種由內而外的累,心也彷彿空了小小一塊。
如果他手上再多點兵就好了,如果能多派三千精銳到地下,如果火槍能再多一些……
如果能再多給他一點時間……
可是世上沒有如果,正如仙途也沒有回頭路,一旦踏上了就要走到底,直至隕落。有的人離開了還會再見,但有的人走了,就是一去不返,比如方和同,比如妖馬。現在留下的人,也不知何時會離開。
衛淵伸手擦去雲菲菲臉上的泥土,看着那依然如精靈般靈動跳脫的美麗面容,不知她離開的時候是否還有遺憾。
應該……沒有吧?
萬里河山內,又吹起了陰寒的風。一個個眼神空洞的巫族在各處出現,一隊隊、一羣羣的走向玉山。
黑水沸騰着,無數黑色的顆粒從水中升起,隨後一棵樹自水中出現,不斷生長。它通體是幽深的黑色,深不見底,讓人無法確定那黑是可以吞噬一切的虛無,還是隻是單純的黑色樹身。
它的樹身中嵌着一道門戶,此刻大門緊閉,上方有個符號,不明含義。這棵樹只有幾根枝杈,上面掛着孤零零的幾片葉子,無風自動,似是隨時都會凋零。
圓月中不斷散溢着黑氣,最後匯成整整十八道進階的天外氣運。不知是獎勵那棵奇怪黑木的出現,還是想撫慰衛淵還在滴着血的心。
自永安和其它城市來的人已經到了,他們都是凡人,即使有剎那衆生的加持也沒多少戰力。衛淵刻意安排了他們進入戰場的時間,如果他們也要拿起武器,那麼就是界域已經拼盡了一切,就是玉石俱焚之時。
衛淵現在手上有足夠的鑄體修士,就不再輕易讓凡人上戰場了。此前戰鬥中,即使手持火槍,即使在地下戰鬥,凡人至少也要三四個人才能拼死一個巫族。
衆人趕到,就開始清理戰場,救治傷者。這一切他們已經做過很多次了,現在都很熟練。
不過衛淵在一些人的臉上,看到了不一樣的神情。
衛淵來到一個少年身邊,看着他熟練地從死去人族戰士的身上翻出隨身之物,覈定身份,登記入冊。
看了一會,衛淵忽然問:“你在想什麼?”
少年回頭見是衛淵,吃了一驚後趕緊行禮,但聽到衛淵的問題卻沒有說話。
“說吧,不要緊的。”
少年咬了咬牙,臉上突然變得猙獰扭曲,指着衛淵道:“我們天天打仗,天天打仗!自從有了這個見鬼的界域,就沒有不打仗的時候!我的爸爸媽媽,姐姐和兩個哥哥全都死了,都是戰死的!這都怪你,如果不是你,我們現在還在曲柳鎮裡好好地活着!”
旁邊的崔聿擡腳將少年踹飛,罵道:“那是活嗎?在曲柳鎮,你們活得比豬狗都不如!”
少年站了起來,倔強地道:“就算比不過豬狗,那也是活着!”
“那也叫活着?”崔聿氣極反笑。
少年索性豁了出去,叫道:“我們生來在爛泥裡,沒得選!難道生在爛泥裡就不配活着嗎?我們想活着有錯嗎?我要是像你一樣生在豪門,不見得就比你差!你能站在這裡教訓我,不過就是因爲投了個好胎而已!”
一向擅長言辭的崔聿也氣得說不出話來,想要拔劍,又覺得不妥。
啪的一聲,旁邊一名凡人老者狠狠甩了少年一記耳光,然後跪下磕頭,連聲道:“這孩子本性不壞,就是沒了父母兄長,缺了人管教。老朽願意收養他,以後一定嚴加管教!”
衛淵識海中,青氣還在不斷增加,但新增的上千道青氣中此時有幾道再度消失。
衛淵走到那少年面前,直視着他的眼睛,森然道:“這裡的戰爭不是沒有意義,死去的人更不是白死!不管你理不理解,意義都在那裡。來人!”
衛淵向少年一指,道:“擾亂軍心,打入苦役營。若是三次大戰不死,就赦他無罪。”
苦役營本是曉漁崔聿所設,以懲戒犯事者。苦役營平日勞作,戰時從軍,都在最危險地段戰鬥。三戰不死,就能贖罪釋放。此外在苦役營中所立戰功照常計算,會發放給家人。
衛兵將少年拖走。
衛淵沉默了一會,方對崔聿道:“你看,我不是個會心軟的人,反倒是你猶豫了。”
崔聿嘆道:“我覺得他某些話說得並沒有錯。”
衛淵看着一望無際的屍體,慢慢道:“如果和假如是沒有意義的,我們生來已經是這樣,無可改變,就只能站在每個人腳下的位置上繼續往前走。他說的話或許沒錯,但那沒有意義。有人願意活得豬狗不如,也有人不願意。假如一切能夠重來,我還是會把曲柳鎮所有人都遷到界域。再來多少次也都是一樣!”
崔聿點了點頭,沉聲道:“你能這麼想就好。”
界域裡的風很大,夜還沒有過去,今晚的風格外的涼,有種透骨的寒意。
無數活着走在死了的人中間,不知什麼時候他們也會倒下,會變成地上躺着的一員,然後由其它人給自己登記入冊。
衛淵並不覺得那少年有錯,只是在這個時代,在人族還在爲繁衍生存而戰的時代,光是沒有錯是不夠的。
在立下青冥這段時間裡,站到了對抗異族的第一線,衛淵才真正明白人族的處境,在看似繁花錦簇、烈火烹油的繁華背後,是隨時可能的兵敗如山倒,是依然有無數人被獻祭,被屠戮做成景觀的現實。
僅僅三千七百年前,太初宮前後四位仙君戰死沙場,有大義所在,但或許也有不得已而爲之的無奈。
衛淵不恨遼族,也不恨巫族。雙方生來就是如此,各爲其族。如果衛淵生在巫族,同樣會爲族人浴血死戰。
但衛淵現在心中有恨!
從看到雲菲菲屍體的一刻,衛淵就一直在想,如果手裡能再多點兵就好了。不需要太多,哪怕只有五千,甚至是三千,她就不用死,很多人都不用死。
可是不遠處就有十幾萬大軍,最近的甚至能在半個時辰之內趕到!但他們就是按兵不動!
有生以來第一次,衛淵心中的恨意如此濃烈,如此清晰,如此濤濤不絕!
他也沒想到,讓自己如此痛恨的,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