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愣,低頭往身上看去。
這不看不要緊,一看,就嚇了我一跳。
身上的羅裙在深淵時被風刃割了數道口子,又因爲背上和腿腹手臂的傷而被沉新撕了裙襬給我包紮,整條裙子破破爛爛的,下襬更是像被狗啃過一樣,簡直慘不忍睹。
若僅僅只是這樣也就罷了,好歹還有沉新給我的外袍披着,只是我入血河時沒有及時現出真身,讓這件外袍也浸了血水,再加上一路過來風吹雪打的,血水已經全部都浸透了,整個人看上去就像是從修羅場爬出來的惡鬼一樣。
我伸手摸了摸亂糟糟髮髻和垂落下的髮絲,又低頭看了看破爛得不成樣子的羅裙和被血水浸透的外袍,想到我方纔就是頂着這麼一身衣裳在外頭跑了大半天,還狀似理直氣壯地和常清神尊理論了大半天,沉默了。
怪不得那些蒼穹弟子一個個地都覷眼看我呢。
我果然是和蒼穹上輩子有仇。
“走吧。”見我默不作聲,沉新偏過頭,笑得眉眼彎彎,好不得意。“先回半日居,我去給你弄一套衣裳來,你也可以趁着這段時間好好梳洗一下,不說光鮮亮麗,最起碼,也要到能夠見人的程度啊。”
“……幸災樂禍!”
半日居坐落在蒼穹後山處,是一間不小的庭院。院子裡白梅晶瑩,臘梅紅韻,和着這陣陣飄落的細雪,當真美不勝收,比之三表姐的桃源幻境還要美上幾分,畢竟一處是雪落梅頭,另一處是百年不變的桃源景緻,永恆不變的景緻美則美矣,卻是缺少了一股生氣,自然落了下乘。
只是這院落看着小巧別緻,但等到我跟着沉新過了第一個迴廊彎時才發現裡面別有洞天,廂房一間接着一間,百花和蔥鬱的藤蔓也越往越深。看樣子這不像是一個人獨居的庭院,倒像是一座小小的府邸了。
神仙不比凡人,需要那麼多人服侍,這座府邸一般的庭院若是讓一個有權有勢的凡人單住,我相信,但若是給蒼穹弟子單住,就算他已經貴爲神君,我也不信。
因此,我邊跟在沉新身後快步走着,邊好奇地左看右看:“沉新,這院子真是你一個人的?這麼浪費?”
“說什麼呢。”沉新瞥我一眼,“自然不是我一個人住的,不過這庭院的名字是我擬的,主廂房也是我住的,也算是半個主人吧。”
他領着我在迴廊中穿梭,邊走邊指給我看:“東邊暫時無人住下,還空着;中間是我住的地方;西邊則是我幾個師弟的居所。不過現下是授課的時辰,他們都不在這裡罷了。”
“師弟?”我立刻就想起了那個一臉厭惡地看着我的明軒,“之前那個叫明軒的也是你師弟?”
“嗯,怎麼了?”
“他不會也住這吧?”
“對。”他偏頭看我一眼,“不過你不用擔心跟他撞上,他欺騙神霄殿上的人,阻擋了人家執行公務,這會兒恐怕正被師尊罰在思過閣抄書呢,沒個十天半個月回不來的。”
“誰問你這個了。”一聽這院子還有其他人住着,我就覺得自己像是個不請自來的客人,便刻意壓低了聲音問他,“我說,你那師弟怎麼看我不順眼的樣子?還叫我不要纏着你。真是好笑,明明是你硬要拉着我去深淵纔對,你們蒼穹的弟子是不是都很能顛倒是非黑白地誣衊人啊?”
我這話把一竿子蒼穹弟子都打死了,若是往常,沉新定會立即反駁,但他這回卻是靜默了好一會兒,方道:“他最近在潛心鑽研道術,估計有些走火入魔了,你別理他,他說的話你也都別聽。”
我雙手負在身後,腳步輕盈跟隨着他轉過又一道廊彎,聞聽此言,不屑地哼了一聲:“誰要聽他的話,兇不拉幾的,他當他是誰呢。”
“那就好。”
簡潔地說了這三個字後,接下來的路,他就再也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
因着此刻正是授課的時辰,庭院裡一個人影也無,安安靜靜的,就連細雪飄落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完全應了幽霖那以動襯靜之語,當真是寂靜得令人煩躁。
我跟在沉新後面,想着我是不是說錯什麼話了,不然就以他自幻境以來就沒停過的話頭,他沒道理這麼安靜如風的啊。
是因爲我說了他師弟的壞話?還是因爲我在言語間對蒼穹有所不敬?可我之前也曾經對蒼穹有過不敬之語,他一般都是立刻反駁的,不會悶在心裡啊。
這到底是爲什麼?
啊啊啊,煩死人了!
我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但這麼下去可不行,我在蒼穹就認識他一個人,等會兒還要靠他在我爹孃前爲我脫罪呢,就這麼得罪了可不好。
“沉——”
“到了。”我剛想向他一問究竟,沒想到迴廊卻已經到了盡頭。
迴廊的盡頭,是一扇內門。
內門大開着,從這裡可以窺視院中全局。
我定睛看了看,發覺這格局有點熟悉,仔細一想,纔想起洛玄的庭院也差不多是這個風貌的,只不過院中的桃花和柳樹變成了幾株白梅和即便在冰天雪地裡卻仍然盛放的海棠罷了。
看來還是當神仙好,雖不可改變四時,卻可以施法使百花盛開,不似凡人,只能順着四時花季來栽植。
院中除了那幾株在冰天雪地裡盛開的白梅和海棠之外,就只有一方石桌,幾張石凳罷了。廊檐下風鈴輕響,響聲空靈,在靠近主廂房的迴廊下襬放着一尊棋墩和几席墊褥,棋墩旁還放着一套茶具,茶杯倒扣在棋墩旁的木桌上。
我上前幾步靠近了那棋墩,發現棋盤上的雲子並未收起,黑白雲子圍繞着右上角的腹地和天元絞殺糾纏在一起,殺氣四溢,盤面被絞得七零八落,我看了好久才劃地數完數目,算出了輸贏。
“這裡就是我的書房,你先進去好好梳洗一下,我去給你找一套衣裳來。”
沉新怡然穿過庭院,推開廂房西側的書房門,回頭見我站在棋墩旁發愣,不由眉梢一挑,施施然笑道:“怎麼,被我的棋藝驚呆了?”
我正細細看着盤面,想要看出雲子落下的順序,冷不防被他這一聲喚得一個激靈,回過神對上他面上明顯的得意之色,不禁嗤之以鼻:“這麼說,是你持的白子咯?”
“那是自然。”他傲然一笑,“我是如此冰雪聰明之人,即便持白,也能將人毫不費力地擊敗。”
“是嗎?可我怎麼看着這白子走得如履薄冰,步步驚心呢?要是沒有截斷的那一手,被斬斷大龍的就該是白子了。”
“錯。”他悠悠然伸出食指,嘖嘖道,“若我沒有截斷,黑子低夾,白子便可扳,黑子靠,我就能誘黑打吃,待黑補後,再穿象眼。如此,不但可消解黑先手之覷,而且可將中腹黑四子分斷,再施攻擊。而黑子厚勢已消,白子厚顯,黑子大勢已去,白子勝。”
我被他這一通說得啞口無言,但可不能就這麼認輸,便強道:“哼,雕蟲小技,若是和你對弈的是我大哥,必定不會就這樣輸掉。”
“是麼?”沉新聞言,擡頭對我微微一笑,笑若春風。“那可不巧了,這正是我與你大哥對弈的一局。”
“……那、那也只是我大哥一時失手,你別得意!”
“哦?”他好整以暇地對我微笑。
我站在原地,瞪着眼和他對持,但最終敗退在他厚顏無恥的笑容之下,咬着脣哼了一聲,繞過他推門進了書房。
沉新的書房和我大哥的相似,都有着一股濃厚的書卷味,和我二哥的則是根本就不用比。書架上堆疊了一摞整齊擺放的書冊古籍,甚至還有竹簡的蹤跡,有些開了線的古籍也都被他一一重新裝裱。四壁上掛滿了字畫,書法多是出自名家之手,但也有他題名的幾張字幅,筆格遒勁,瀟瀟灑灑;山水畫則是有的大家風範,有的則是寥寥幾筆,一看就是隨興所至。
桌案上就沒有書架那麼整齊了,幾本書冊都被攤開了放在一邊,甚至還有一本落到地上的。沉新見我的目光移到桌案上,連忙走過去彎腰撿起了那本書,拍拍灰,和另外幾本冊子都理好了放在一邊,訕笑道:“書房嘛,隨性了點,哈哈。”
我鄙視地看他一眼,發覺桌案上有一張鋪開的宣紙,上面依稀寫了幾個大字,就乾脆走上前,大大方方地看了起來。
“觀海聽濤。”我一字一頓地念了出來,嗯……我喜歡這四個字的內容。
仔細看了一下,發覺這上面的墨跡還未乾,附近的翡翠硯臺上還擱着一管玉筆,筆尖還微有潤溼之態,想來是他不久前寫的。
這字倒是挺好看的,比我大哥要好看一些,比二哥要好看多了。
“你別光顧着看啊,我先去給你借一套衣裳來,你就在這梳洗吧。”在書房悠悠轉了一圈,沉新就往門口走去,偏過頭對我道,“我這是書房,沒有銅鏡和麪盆,不過我相信這難不倒龍族公主,是吧?”
我哼了一聲,對他揚起下巴:“算你識相,還不快給本公主拿一套衣裳來。”
“是是是,小的遵命,這就去也——”
也不知道沉新是怎麼和他師妹說的,我淨了面後對着水鏡又重新梳了一遍髮髻,堪堪要將瓔珞串上發間時,書房的門就被他推開,雙手捧着一件衣裙地走了進來。
他手上捧着的衣裙紅豔金絲勾勒,顏色豔麗,粗粗看去竟是像霓裳羽衣那般光華流轉。
直到他走了過來,我纔看清這根本不是什麼像霓裳羽衣,而是根本就是。
霓裳羽衣,這麼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