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龍龍浮上半空時,全校師生都在看着她。
關於石碑的傳說,自迦南學園建立不久後便一直流傳,普遍的說法都認爲迦南校長留在石碑上的古怪文字是一種獨特的咒語,甚至或許是某種上古禁咒,數百年來,無數魔法師以學者對着石碑苦心研究,三句簡單的詩文被當作精深的難題,連每一個筆劃的弧度,都有人能做出篇論文來。
但不管怎麼折騰,暗青色石碑託載着這三句文字,悠悠近七百載,終究是沒人敢對着自己的信仰發誓說能真正明白。
漸漸地,石碑成爲了一個固定的未解之謎,但是今天,忽然學園高層集體宣佈,能夠解開這個謎題的人出現了,而這個人卻是一個不足八歲的小女孩。
充斥在全校心中的,是不同的情緒感受,有的對此覺得不敢置信,懷疑是學校高層參與了黑幕交易;也有人覺得易龍龍根本就不知道第四句,只是編造了一個謊言欺騙大家,等着看她被揭穿;又或者有人羨慕易龍龍的好運,以及即將獲得的巨大財富;更有利益相關者開始考慮,易龍龍獲得那百分之三十的學園股份後,權力構架的變動;也有單純地想知道,困擾了大家七百年的謎題,答案是什麼……
答案揭曉的前一刻是最安靜的,當易龍龍浮上半空,抱着巨大的毛筆,輕描淡寫地書下第一劃時,不管懷着什麼樣的念頭,幾乎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
易龍龍的心神已經沉入另外一個世界。而衆人所看到地,卻是她手執巨筆,以異常緩慢卻又異常流暢的動作,書寫一筆又一筆。
每一筆都非常緩慢,足足用好幾分鐘才完成,最初有人感到不耐,忍不住大聲吵嚷起來,但是他們的聲音傳不到易龍龍耳中,所收穫的,也僅僅是校長警告的眼神。\\以及對抗議的壓制。
漸漸地,產生了變化。
以石碑爲中心,一片奇妙的氛圍,朝四周擴散開去,最初並不引人覺察,只是好像忽然被微微壓抑的氣息所籠罩,讓廣場整個兒沉寂下去。
接下來,悠長的節奏從無到有,由遠及近,緩慢地響起。這並不是用耳朵聽到的聲音。而是直接傳達至心底。
那麼地哀傷,那麼地落寞,那麼地無所歸依。
彷彿是一個宏大地魔法,但是在場沒有任何一個人感受到魔力的波動。
原本一直看着易龍龍的衆人。也在這時候有了別的反應:有人回憶上學前父母的殷切叮嚀,有人想念起妻子溫暖的熱湯,有人忽然很想回家看一眼與自己一起長大的小樹,又或者有人恍惚間,已然回到闊別許多年的故鄉。迦南學園的師生。絕大部分來自大陸上各個地方,他們來到這裡,懷着極大的信心與抱負,決意有所成就,可是不管再怎麼沉醉於學習和工作,在內心深處地一塊地方,總是殘存着揮之不去的思念。
親人朋友手掌的觸感和溫度,微笑和憂傷的臉容,家中熟悉地擺設。慣用的物件,山巒,樹木,流水,橋樑,空中吹過的風。褪去古舊的外殼。新鮮地再度綻放。
低頭思故鄉。
是的,低頭思故鄉。
故鄉是思念地地方。思念的那個地方,或者那個人。
不需要語言來傳遞不管是前世還是異界,人的心靈,思念的情感,總是相通的。
不管是淵博的法師,勇敢的戰士,虔誠的神官,狡猾的政客,嚴謹地學者,還是冷酷的殺手,每個人的內心深處,都有那麼一個溫軟而脆弱的地方,畢竟世界上沒有哪個人能一出生便心如鋼鐵刀槍不入。
夕陽黯淡,夜幕降臨,
伴隨着一筆又一筆,哀傷的氣氛越來越濃烈,雖然有人隱約覺得不對勁,但些微的懷疑很快又被更強烈地情感掩蓋,不知道是誰開地頭,低泣聲從人羣中發出時,如同發生連鎖反應般,將周圍人的情緒全都牽動起來。
有人低聲哭泣,有人沉默落淚,或者眼中含着潤潤地溼意,以及黯淡的憂傷。
青騎士半蹲下身體,單手穩穩地按着地面:“老師。”
睡騎士的腦袋埋在身旁人的肩膀上,像是在熟睡,但眼角便卻有淡淡溼痕。
泰倫斯轉過頭,望向他所拋棄的故鄉的方向,決定今天回去後讓妻子做一次家鄉的菜餚。
翡翠閉上雙眼,喃喃出聲:“七百年,不知道我回去的時候,月光峽谷中的青蘿花是否依舊盛開?”
最後一筆落下,石碑吸收着月光,思念繁花,悠然綻放。
這時候,已經幾乎沒有人理會還在半空中的易龍龍,甚至易龍龍自己,也忘記了今日的初衷,以及自己現在的處境。
全身浸泡在七百年前遺留下來的情感中,易龍龍忽然徹底理解了迦南,他最痛苦的,並不是離開親人朋友,也不是失去安逸便捷的都市生活,而是在這個世界,他始終找不到歸屬感。
他找了幾十年。
雖然不情願,可是在這個位置,她直接承受迦南情感的衝擊,整個人被絕望的狂潮一遍又一遍地洗刷,她知道假如這樣下去會完蛋,可是她掙脫不了。
她來自和迦南相同的地方,情感上思路上與迦南最貼近,因此受到的衝擊也最爲強烈,假如別人只是緩步趟過思念的溪流,她卻是在即將滅頂的懷念駭浪中掙扎。
在場的所有人,只有一個人不受影響。
所有人都陷入懷念,半數人發出低泣,甚至有人放聲大哭,然而人羣的邊緣,黑髮的美少年卻恍若毫無知覺,他冷靜而清澈的模樣,在哀傷的人羣中分外醒目。
思念是什麼?
思念對林琦而言,就只是易龍龍,現在易龍龍就在他眼前,他不需要思念,只要凝視便好。
故鄉是什麼?
少年無法理解。行走,睡眠,陪着易龍龍,這個世界,每一個角落都是一樣的。
從高塔到森林,從小鎮到湖泊,從這個城市到山嶺,又或者到另外一個城市,什麼人,什麼地方,都不重要,只要是易龍龍就可以了。
非常簡單而純粹的概念,明晰地橫亙在少年的認知中,毫不猶豫,毫不懷疑。
看見易龍龍滿臉淚水,林琦微微皺眉,他仔細想了想,漆黑的長髮微微飄揚,修長的身軀如同被賦予了看不見的羽翼飛翔起來,,一直飛到易龍龍身後,隨後,他伸出雙手,從身後用力抱住哭泣發抖的女孩。
“不要哭,不要怕,我在這裡。”貼着易龍龍的耳畔,林琦低聲說。
擁抱真是有魔力的,聲音也是有魔力的,驚濤駭浪剎那間消散,變作一片柔暖。身體被有力的雙臂擁抱,身後貼着溫暖的胸懷。
易龍龍忽然有一種錯覺,彷彿這裡便是她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