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在那面大旗上,刮辣辣地作響,旗是藍底,上面繡着一隻作勢欲撲,栩栩如生的老虎,虎下面,又繡着『天虎鏢局』四字。旗子正是擂在天虎鏢局的屋脊上。
天虎鏢局可以說得上是南五省最大的鏢局,所保的貨物,動輒就是數萬兩銀子,但是卻從來也未曾失過手。並不是黑道上的人物不眼紅,而是惹不起天虎鏢局的兩位主人,天虎呂騰空,和他的妻子西門一娘。
天虎呂騰空是峨嵋俗家弟子中的傑出人物,內外功均已臻上乘,尋常武林人物,到了像他那樣的年齡和武功,早已隱居山林之中,成爲世外高人了,但是呂騰空卻還在南昌開設天虎鏢局。
呂騰空爲人也夠義氣的,但卻有一個小毛病,有點貪財。其實這也不算是什麼毛病,『富若可求,雖執鞭之士,吾亦爲之。』這是孔聖人說的。
以天虎呂騰空的名望而論,不論是什麼價值鉅萬的紅貨,他根本不用親自出馬,派上一個鏢師,在鏢車上插着天虎鏢旗。就算有人惹得起天虎呂騰空,惹得起峨嵋僧俗兩門的無敵高手,怕也惹不起西門一娘,惹不起點蒼派羣雄,因爲西門一娘雖然住在南昌,卻是雲南點蒼派掌門人,凌宵雁屈六奇的師姐,一柄長劍,出神入化,在武林中的名頭,絕不在天虎呂騰空之下。
因此呂騰空除了練功外,是在家中逗子爲樂,以及和往來的朋友,談論些江湖上的軼聞。
呂騰空五十歲那一年,才生了一個兒子,取了個單名,叫呂麟。呂麟今年剛好十二歲,呂騰空夫婦自呂麟幼時,便千方百計,尋覓對習武之士有益的靈藥仙草,給呂麟服食,兩人又將本身的上乘內功,自呂麟八歲那一年起,即開始相授,所以呂麟雖然年紀小,但在武學上,也已有了相當造諧,並還身兼峨嵋俗門和點蒼的兩家之長,江湖上人,都譽爲將來武林中的英才。
這一天,秋高氣爽,天色好到了極點,天虎鏢局屋背上的鏢旗迎風招展,好幾個夥計在櫃檯邊上聊天,突然聽得幾個人齊聲發問道:「呂總鏢頭可在家?」夥計們回頭一看,見是四個羅帽直身的家丁,一看那氣派,便知是豪富之家來的,當值的鏢頭不敢怠慢,連忙應道:「在家,不知貴管家有什麼吩咐?」
那四個家丁模樣的人,卻是一語不發,掉頭便走。那當值的鏢頭,正在莫名其妙,忽然間,又見一個裝束豪華,管家打扮的人,閃了進來,手上託着一隻錦盒,道:「相煩通報總鏢頭,在下求見!」
本來,有生意上門,鏢局的夥計絕不敢得罪,但是那當值的鏢頭,看到那管家的帽上,鑲着一塊青玉,映日生輝,和剛纔那四個家丁帽子上面的青玉一樣,他剛給那四個家丁弄得一肚子氣,便全出在那管家模樣的人身上,大剌剌地道:「你可是有什麼珍寶,要交託我們鏢局麼?交給我就是了!是什麼東西,要送到什麼地方去?怎麼不說?」
在他講話的時候,那管家模樣的人,一直陪着笑,待那鏢頭說完,才道:「這我可不敢作主,小的主人吩咐下來,那盒子,一定要親手交給呂總鏢頭,因此相煩通報一聲,感激不盡!」
那鏢頭本來還想發脾氣,但是人家一味來軟,他的氣也平了許多,又向那管家上下打量了幾眼,道:「你要我去通報,也得有個名兒哇!」
那管家道:「我們家主人姓齊,你就說是姓齊的派來的便是了!」
那鏢頭心中盤算了一會,大凡是保鏢的,當地豪富,大都知曉,可是想來想去,卻沒有一個姓齊的在內,可是看了那管家的氣派,卻又分明不是等閒的富貴人家,因此心中存着納悶,走了進去。
那管家模樣的人,將錦盒在櫃檯上放下,望着那『天虎鏢局』四字的匾額,暗自冷笑。
不一會,天虎呂騰空已然跟着那鏢頭走了出來,祗見他滿面紅光,一蓬銀髯根恨見肉,能行虎步,氣勢懾人,才走了出來,那管家模樣的人,已然躬身行禮,道:「呂總鏢頭,小人齊福參見!」
呂騰空一拂衣袖,一股大力,便將齊福擋住,齊福暗中用力向前逼了這,怎知不逼還好,這之下,腳步一個踉蹌,幾乎跌倒!
呂騰空微微一笑,道:「原來賣管家還身懷絕技,有什麼要老夫效勞的,不妨直言!」
齊福臉上一紅,道:「就是這一隻錦盒,要請總鏢頭親自護送,到蘇州府,吳江大俠,金鞭震乾坤韓遜的府上,定當厚禮相謝!」
呂騰空『嘿』地一聲,道:「老夫久已不親自出馬,不能爲貴主人破例!」
齊福面有爲難之色,道:「我家主人吩咐,卻是非呂總鏢頭親自護送不可!」呂騰空捻髯微笑,道:「憑我一枝飛虎鏢旗,走遍天下,諒無問題,何況又是送到韓大俠那裡去的,誰敢妄動?貴主人不免過慮了!」
齊福陪笑道:「目總鏢頭說得是!」一個轉身,『拍拍拍』擊了叄下手掌,剛纔曾先打聽『呂總鏢頭在不在家』的那四個家丁,一齊走了進來,這時候,每人手上都託了尺許方圓一隻金漆盤子,盤上用青緞蓋着,齊福將四隻盤子上的青緞,一一揭開,一時之間,呂騰空和所有的鏢頭,都不禁呆了。
原來,第一隻盤子中,所放的是一塊四四方方的翡翠鎮紙,高約半寸,還有五寸見方,竟是最罕見的『透水綠』,碧光映人,晶瑩已極!
而第二隻盤子中,則是一顆能眼大小的照夜明珠。第叄只盤子中,是一隻火也似紅的瑪瑙獅子,瑪瑙本身,已然是罕見的『火齊』種,更難得的是雕工精絕,連鬃毛也歷歷可數!
第四隻盤子中,則是一條長可八寸,黃金絲編成的五爪金能。那條金能,論黃金,至多也不過半斤,可是手工之精細,即使是京師的巧匠,怕編上十年八年,也未必能夠編得成功,那能的眼珠,卻是兩顆金剛石,耀目生輝,令人難以逼視!
呂騰空晚年以來,財產甚豐,也曾重金購買了不少珍寶古玩,再加他自己又識貨,也不乏精品,可是像那四隻盤子中所託的寶物,無一不是價值連城,他卻是從來也未曾見過!
一時之間,不禁目瞪口呆,作聲不得,好半晌,方道:「貴……管家,這是作甚?」
齊福躬身道:「我家主人知道呂總鏢頭,絕不在乎黃金白銀,因此特出鉅金,在西城南海,覓了這四件寶物來,若是呂總鏢頭肯答應親自押送,這四件寶物,便聊以致謝,不成敬意?」
天虎呂騰空心中暗暗吃驚,問道:「這四件寶物,用以謝我,然則要送給韓大俠的,究是什麼東西?」
這一問,也確是人情之常,因馬那四件寶物,是世所罕見之物,但還算是保鏢工資,然則所保的東西,當然應該比這四件寶物,更爲名貴纔是。
然而,世上又豈能還有其他的物事,竟然名貴得超過那四件寶物的?
齊幅道:「若是呂總鏢頭,答應親自護送,小的還有話要說!」
呂騰空望了那四件寶物半晌,提起了又放下,實在是愛不釋手,半晌,道:「好!老夫答應你,那錦盒之中,究竟是什麼物事!」
齊福躬身道:「呂總鏢頭,請恕小的無禮,家主人曾吩咐說,那錦盒未送到韓大俠的手中時,絕不能打開,竟連小的,也不知道內中所盛的是什麼物事!」
齊福的這一番話,可謂大大不合鏢行的規矩,因爲鏢行接受貨物珍寶,自然要當面一一點清,才肯押運,卻沒有不給鏢行知道所保的是什麼東西之理!
因此呂騰空道:「如此,老夫能推辭了!」齊福忙道:「呂總鏢頭,我家主人說,這四件物事,怕尋遍天下,再也難見!」
這一句話,可謂直打入呂騰空的心坎之中,不由得令他沈吟不語!
齊福又道:「那錦盒之上,已加封條,要呂總鏢頭答應不拆開檢視,一旦送到,便可無事!」
呂騰空道:「我是何等樣人,豈會私啓他人物件?」齊福忙道:「是,小人該死!」
呂騰空擡起頭來,道:「貴管家,貴主人究竟是誰!」齊福道:「小的未得主人吩咐,不敢亂說。」呂騰空『哼』地一聲,突然伸手一抓,帶起『刷』地一股勁風,向齊福的手腕抓去!
齊福向後一退,身軀略沈,擡肘縮肩,竟然將呂騰空的那一抓,避了過去,道:「呂總鏢頭」呂騰空心中一怔,暗忖那齊福剛纔的這一避,卻是華山派中的身法,而是按那身手來看,此人一定是華山派中的高手,卻不知怎麼會甘心情願,作了低叄下四之人?
需知武林之中,派別極多,有許多家傳的武功,更是世代相傳,另成一家,不可勝數。
但是,在武林中享有盛譽,人多勢衆,武功又有觸到之處的派別,卻也不過是峨嵋青城武當華山、五臺、點蒼、棲霞各派,是以地名成派的。尚有以本派武功,自成門派的,則有八卦、太極飛燕諸門。邪派之中,更是名目繁多,知名的也不在少數。
而華山派在諸派之中,人數最多,連峨嵋僧俗兩門,俱都不及。
也因爲華山派人最多,是以也難免良莠不齊,因此華山派的聲名,在武林中,便不算太好。
但是,人們對於華山派掌門人,烈火祖師,和烈火祖師以下的十二堂主,卻仍甚是尊敬。
如今呂騰空突然間出手向齊福抓去,齊福竟然一閃避過,而且所使功夫,正是華山派秘傳的『縮骨法』,呂騰空心中已然料定對方,可能便是華山派十二堂主之一!因此微微一笑道:「原來是烈火祖師,不知有何差遣?」因爲華山派的十二個堂主,在武林中地位極高,絕不會去幫什麼人當管家,做低叄下四之人,所以呂騰空便料到,一切全是烈火祖師所弄的玄虛。
齊福退了開去之後,面上微現慍容,但隨即恢復平靜,道:「呂鏢頭果然好眼光,一望便知小的習過幾天華山派的功夫,然而小的卻不是華山派中人,家主人姓齊,也不是烈火祖師!」
呂騰空呆了一呆,心想那『縮骨功』是華山派秘傳,叄大武功之一,若不是在派中地位甚高,絕不能獲得傳授,然而那齊福卻又不肯承認自己是華山派中的高手,這事情實在太是詭異!
可能其中包含着對自己極是不利的陰謀,因此冷冷地道:「貴管家」他本來已然想拒絕了這件事,可是他剛講了叄個字,那個家丁,便似有意似無意地,各自打橫走了一步,他們一動,那四隻金漆盤子中的異寶,便也光芒四射,看得呂騰空眼花撩亂!
呂騰空實在難以忍受那珠光寶氣的誘惑,頓了一頓,便改口道:「此去蘇州府,不過七八天的路程,貴管家已具如此身手,貴主人當然更屬不凡,不知何故不自行送去,難道已料定途中,會有什麼人爲難麼?」
齊福嘆了一口氣,道:「呂總鏢頭果然是明眼人,此去蘇州,途中確是會有點麻煩,家主人也並非怕事,是知道其中欲生事的一人,家主人不欲與他相見,是以纔想借重呂總鏢頭,使這隻木盒,能夠順利送達。」
呂騰空想了一想,以自己在武林中的威望而論,誰敢在自己手中劫鏢?就算有人要動這個念頭,自己一柄紫金刀,然道又是好惹的?
想了一想覺得萬無一失,便道:「好,你將那木盒放在此處,我明日便當啓程!」
齊福一躬到地,道:「小的幸不辱命,全仗呂總鏢頭看顧!」
一揮手,那四個家丁,將四隻金漆盤子,小心具翼,放在櫃檯上,便和齊福,一齊退了出去,呂騰空一等他們走出門外,便低聲吩咐一個鏢頭,道:「秦鏢頭,你尾隨在這五人之後,不可被他們發現,務必弄清,他們是什麼來路!」
那秦鏢頭爲人極是機伶,是以呂騰空纔敢以這樣的事情相托,當下便答應一聲,跟了出去不提。卻說天虎呂騰空,轉過身來,將那內件寶物,提起了又放下,放下了又拿起,實是愛不釋手,把玩了一會,纔將之放在一隻盤子上,又順手提起了那隻木盒,回到了內堂。才走到長廊盡頭的月洞門處,便見一個身形頎長,卻又其瘦無比的老婦人,迎了出來。
那老婦人,便是呂騰空的妻子西門一娘,見她一張馬臉,濃眉倒豎,模樣甚是駭人,一望而知,她是一個脾氣暴烈之人。
呂騰空一見西門一娘,便道:「夫人,我正欲找你,麟兒呢?」
西門一娘已然一眼望見了呂騰空手中所託的那四件寶物,也不禁吃了一驚。
西門一娘,生在雲南豪富之家,祖上乃是大理國國王的掌庫,大理國覆亡之後,國庫何在,始終未被人發現,實質就是被西門一孃的祖先吞沒。擁有一國國庫,其富可知。
因此西門一孃的眼界也高到了極點,平時呂騰空所買的那些珍珠寶見,根本就未曾放在她的眼中,但此時卻被那四件寶物,嚇了一跳,脫口問道:「騰空,那四件寶物,你是從何處得來?」
呂騰空見妻子居然也讚賞那四件物事,可知一定非同小可,心中得意非凡,便將剛纔那齊福託自己送那木盒的事,詳細講了一遍,道:「此去蘇州府,不過七八天的路程,而且受物之人,又是金鞭震乾坤韓遜,我想途中,即使有事,也不會有什麼大事!」
西門一娘滿面猶豫之色,沈吟了半晌,道:「我看事情不會有那麼簡單吧,若是可以順利送達,那姓齊的,又何必出此重資?怕那四件寶物,要爲你惹來絕大的橫禍!」
呂騰空『哈哈』大笑,道:「夫人不免太過慮了,若不是人家指定要我親自押送,力肯給酬,我在木盒之上,附上一面飛虎鏢旗,也可以行遍天下?」
西門一娘手一伸,道:「你將這隻木盒給我看一看!」
呂騰空將木盒遞過,西門一娘接在手中,首先便感到份量不重,實在是一隻極其普通的木盒,不過盒蓋之處,貼着封條,封條之上,除了年月日以外,也別無字跡。
西門一娘翻來覆去地看了一會,以她在武林中的閱歷,竟也看不出名堂來。
他們一面講話,一面向內室走來,這時侯,已然身在一間小花聽中,西門一娘將那隻木盒,向桌上一放,正色道:「騰空,這其中,我看一定有極大的陰謀,依我之見,我們應將那隻木盒,打開來看一看,其間究竟有點什麼東西!」
天虎呂騰空一怔,道:「夫人,這似乎不很好吧。」
西門一娘『嘿』地一聲,道:「天下焉有託鏢於人,卻不令人知道是什麼東西之理!」
呂騰空道:「在道理上而」言,確是說不過去,但極可能盒中所藏,是什麼武林秘笈,或是什麼靈藥仙草,一旦聲張,便會引起無數人的爭執,是以才秘而不宣,不想給人知道!
西門一娘沈吟道:「你說的倒也有理,若是你一定要守信不將盒打開,我與你一齊上蘇州府去走一遭如何?」呂騰空心中大喜,道:「夫人若肯同行,我敢說更是萬無一失!」
頓了一頓,又道:「是我們兩人,一齊外出,麟兒一人在家,未免乏人照料。」
西門一娘笑道:「我們不會帶了他一齊去麼?他也該到江湖上去見見世面了!」
呂騰空道:「夫人說得是!」又揚聲叫道:「麟兒!麟兒!」
叫聲未畢,便聽得腳步聲起,門外奔進一個十二叄歲,眉清目秀的少年,在門外一站,道:「爹,媽,叫我有什麼事?」
那小孩子,就是呂麟。呂騰空固然愛財,但是這個兒子,卻更是他的性命,一欠身,已將他摟在攘中,道:「麟兒,我和你媽,明天要到蘇州府去走一遭,帶你一齊去,好不!」
呂麟拍手笑道:「好哇!我喜歡出去玩!」
西門一娘笑道:「麟兒,你當作是玩麼?說不定有極厲害的敵人等着我們哩!」
呂麟兩隻烏溜溜地眼珠一轉,道:「我纔不怕哩!有敵人,就打!」
呂騰空和西門一娘,一起笑了起來,因爲呂麟雖小,但是卻已豪氣凜然,兩人正爲自己有這樣的一但兒子而高興,忽然之間,聽得外面,人身鼎沸,又夾着幾個人的高叫聲道:
「快找總鏢頭?」又有人叫道:「還是救人要緊?」另外又有人斥道:「你長着眼睛不長?
這人還我得活麼?」
一時之間,簡直是亂到了極點,而且人聲,正漸漸向小花廳涌來。
呂騰空心中一怔,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手在几上一按,霍地站了起來。西門一娘也是面色微變,握住了呂麟的手,不令他亂走。
剎那之間,門口已有人叫道:「總鏢頭在麼?」呂騰空應聲答道:「什麼事?」
『譁』地一聲,門已被人撞了開來,見十七八個人,一涌而入,全是鏢局中的夥計,有兩個年老鏢頭,走在最前面,他們兩人,身上已然濺滿子鮮血,因爲他們兩人,是扶着一個血人,走了進來的。
說他們所扶的那人,是個『血人』,實在一點也不錯。
因爲那人渾身上下,從頭髮到鞋子,已然全爲他本身鮮血所染!
呂騰空陡地一見這種情形,也不禁吃了一驚,喝道:「大家別亂!」
一時之間,全身頓,呂騰空向那『血人』一看,更是一驚,脫口道:「咦,這不是秦鏢頭?」
一點也不錯,那渾身浴血的人,正是剛纔被呂騰空差去,跟蹤齊福和那四個家丁的秦鏢頭!
聽得有人應聲道:「不錯,是秦鏢頭。」
呂騰空連忙大踏步跨向前去,將秦鏢頭扶住,定睛一看,見他全身上下,約有數十個透明窟窿,汨汨向外流着鮮血,傷勢之重,無以復加,照他那樣重的傷勢看來,他自己是絕對不可能再走動一步!
同時,西門一娘也已看到了這一着,厲聲問道:「是誰將他送回來的?」
一個趟子手道:「是一輛裝飾得極是華麗的馬車,一到鏢局門口,便砰地一聲,將秦鏢頭從車中摔出,跌在櫃檯上,我們急忙跟出去看時,那輛馬車,已然不知去向了?」
西門一娘向呂騰空望了一眼,踏前一步,倏地伸出食指,在秦鏢頭的頂門,『百匯穴』,輕輕一彈。那『百匯穴』乃是奇經八脈之總彙,此時,秦鏢頭本已傷重昏迷,但『百匯穴』一受震動,人又悠悠醒轉,西門一娘喝道:「秦鏢頭,害你的是誰,快說出來,我們好代你報仇!」
那秦鏢頭揚起頭來,語音微弱,道:「呂……總鏢頭……我已幸不辱命,你不可……不可……」纔講到此處,突然頭向下一低。
呂騰空急忙回道:「不可什麼?」
可是秦鏢頭卻已然永遠不會出聲了!
旁觀衆人,不由得一齊發出了一聲驚歎,因爲在天虎鏢局中,這樣的事,以前絕對沒有發生過!呂騰空略停了停神,道:「你們都出去!」衆人一齊遵命走出,一到外面,自然竊竊私議,東猜西測,那也是免不了的事。呂騰空等衆人一齊退出之後,纔將秦鏢頭的體,平平地放在地上。
『嗤』地一聲,撕下一幅衣襟來,抹去他臉上的血跡,再向他臉上一看,又不禁吃了一驚。
原來秦鏢頭的臉上,現出的那種驚恐之色,已然便得他的臉面,看來不像是人類所應有的?
一看也面部的那種驚恐之情,便可以知道他臨到死之際,或是傷重昏迷之前,一定是碰到過什麼出人意表,可怖極點的事纔會如此。
說不定,他就是見到了那可怖已極的事,所以才昏迷過去,由得人在他身上,弄出這樣多傷口來的。
呂騰空已然知道,眼前降落在自己身上的事情,非但極不尋常,而且,其奇幻迷離之地步,也是武林中所罕見的!
他細細地望了秦鏢頭的臉面,好半晌,才直起身子來,道:「夫人,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可有主意?」西門一孃的面色,也極是難看。
但是這種難看,卻不是害怕,而是憤怒,聞言道:「他臨死之際,說什麼幸不辱命,可是你曾差他,去做什麼事?」
呂騰空點頭道:「那齊福帶着四個家丁走後,我曾差他去尾隨他們五人,看那些人,究竟是什麼來路。」西門一娘道:「然則他定已弄清了那些人的來歷,可惜他未及講出,便已死去,那些人的來歷,怕也要永遠成爲一個謎了!」
呂麟倚在西門一孃的身邊,事情發生一來,他一直不言不語,臉上也了無驚恐之色,此時卻突然問道:「媽,你們說的那些人,究竟是什麼人?秦鏢頭死了,我們要怎樣爲他報仇?」
西門一娘苦笑一下,摸了摸呂麟的頭髮,道:「孩子,你年紀還小,不要多管閒事!」
呂麟眼珠轉了一轉,像是想講什麼,可是卻未曾講出來,卻又暗中點了點頭,像是心中已然下了什麼決定,道:「媽,我看到了死人害怕,要到外面去!」
西門一娘不虞有也,道:「不可亂走。」呂麟答應一聲,便走出了小花廳。
呂騰空和西門一娘兩人,自呂麟一出世後,便對他疼愛異常。
大凡做父母的,如果對孩子太過疼愛,總會永遠將孩子當作是孩子。呂麟雖然不過十二歲,可是從小練武,內功已然頗有根基,而且膽子也大到了極點,已絕對不是呂騰空心目中的『小孩子』,也不會見到秦鏢頭的體,而心中害怕,他不過是藉詞離開而已!
一出了小花廳,他便奔回自己的房中,一躍而起,在牆上摘下了呂騰空特意爲他打造的一柄緬刀,那柄緬刀的形式,和呂騰空自己所用的那柄紫金刀,完全一模一樣,但是卻短了尺許。
呂麟摘下了緬刀,便向外走去,來到店堂中,見鏢局中的夥計,正圍在一起,七嘴八舌,在談論着剛纔所發生的異事。
呂麟在一旁聽着,也沒有人注意他,聽了一會,他已然將這件事的前因後果,弄明白了一大半,那輛裝飾華麗的馬車,一將秦鏢頭拋進鏢局之後,便向西南而去。
呂麟一聲不響,按了按腰際的緬刀,便走出了鏢局,毫不猶豫,便向西走去!
他心中已然打定了主意,要弄明白那些人的來歷,要追到那輛車子。
呂騰空和西門一娘兩人,卻是萬萬料不到呂麟小小年紀,竟會有那麼大膽的決定,當他出了小花廳以後,自去玩耍,因此絕不在意,等呂麟走出之後,呂騰空順手一掌,掌風過處,已然將門帶上,道:「夫人,說秦鏢頭已然探明瞭那些人的真相,確是可信,但是他臨死之際,連說數聲『不可』,卻又是什麼道理!」
西門一娘輕聲一嘆道:「這倒的確難以理解,但據我看來,他或是叫你不可接比生意,不可到蘇州府去?」
呂騰空呆了一呆,道:「爲什麼?」
西門一娘道:「若要問什麼,則有秦鏢頭一個人知道,可惜他又死了!騰空,事已至此,我非要將那木盒,打開一看不可!」
呂騰空猶豫了一下,道:「秦鏢頭既是追蹤那齊福,而遭慘死,可知那齊福,絕不是什麼好人,」纔講到此處,西門一娘忽然問道:「你說那齊福會使華山派的『縮骨功』,其人究竟是什麼模樣?」
呂騰空道:「知道他的模樣,又有什麼用?華山派那麼多人,上那裡去找?」
西門一娘卻冷冷地道:「你怎麼啦,華山派中,會使縮骨功的,除了烈火祖師,和十二堂堂主以外,難道還有第十四個人麼?昔年點蒼師尊,曾帶我到華山去拜謁過烈火祖師,那十二堂堂主,也全在場,你若講了出來,我還可以記得。」
呂騰空道:「那是什麼時侯的事!」
西門一娘道:「約莫叄十年了!」
呂騰空道:「這就不對了,那齊福總共纔不過叄四十歲年紀!」
西門一娘滿面狐疑之色,半晌不語,突然伸手取過那隻木盒來。呂騰空道:「夫人,我們可以不要動那木盒,還是不要動的好,我曾答應齊福,原封不動,送到蘇州府的!」
西門一娘『哼』地一聲,道:「騰空,人家做成了圈套,你也乖乖地去鑽麼?」
一面說,一面取過面前的一杯茶來,便向木盒上潑了上去。
不一會,盒上封條,被水濡溼,西門一娘輕輕一揭,便將封條,慢慢地揭了開來,她雖然脾氣極是暴烈,可是卻也不失細心,封條被揭開之後,全然無損,於是再拉開了木盒上搭扣,揭開盒蓋來。
夫婦兩人,一齊探頭向盒中望去,立即擡起頭來,相顧愕然!
原來盒內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
化了那麼高的代價,而且還指定要天虎呂騰空親自出馬,但是要呂騰空送到的,卻是一隻一無所所有的空木盒!
這件事,如果說是開玩笑,倒的確像是在開玩笑。然而秦鏢頭已然死了,而且死得如此之慘,可知一定不是開玩笑的事!
西門一娘連忙將木盒蓋好,又將封條照原樣貼了上去,放在几上。
夫婦兩人,呆了半晌,呂騰空的心中,亂到了極點,道:「夫人,我們還到不到蘇州府去?」
西門一娘冷冷道:「當然要去,不去,豈不是被人小覷了我們?」
呂騰空苦笑道:「若是千里迢迢,將一隻空木盒,送給了金鞭震乾坤,這事件一旦傳說開去,怕成了武林中空前未有的大笑話!」
西門一娘道:「木盒雖然是空的,但是其中一定另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在內,說不定韓金鞭一看,便會明白,我們要路上小心些便是了!」
呂騰空想了一想,道:「你說得是,此去路途雖然不算太遠,但是可能遇到的敵人,一定是出於想像之外,我們兩人,到時必須全力應敵,麟兒年幼,還是不要帶他同行的好!」
西門一娘道:「不帶着他同行,說不定我們遇敵戰死,不是連一句遺言都不能向他說了麼!」
呂騰空聞言一怔,他素知自己的妻子,極是自負,自己夫妻兩人聯手,也不知敵過多少兇惡已極的敵人,可是從來也未曾聽到西門一娘未曾遇敵,便講出這樣的喪氣話!
因此不由得呆了半晌,道:「夫人,你猜想之中,我們此去,可能遇到些什麼敵人?」
西門一娘沈吟半晌,道:「這也難說,多少年來,武林中平靜無事,多少巨憝大惡,全部隱居不出,若是那隻空盒,當真是事關重大的話,則可能都靜極思動,極是難料,我們還是先猜一猜,那齊福的主人,究竟是何等樣的人物的好。」
呂騰空揹負雙手,在廳中來回踱了幾遭,又低頭向秦鏢頭的首看去,見他的臉色,如此可布,心中也不禁暗奇他臨死之際,不知究竟看到了什麼東西。眼光一轉,忽然看到秦鏢頭雙手,緊緊握拳,右手指縫之中,似有一件東西露出來。
呂騰空連忙道:「夫人你看,秦鏢頭指縫之中的是什麼物事?」
西門一娘也奇道:「秦鏢頭爲人極是伶俐,可能在他受重創之前,還抓了什麼東西在手中!」兩人一起用力,將秦鏢頭的五指,扳了開來,見握在他手中的,乃是小小的一幅紫緞。
兩人將紫緞展開一看,分明是從衣襟上撕下來的,呂騰空奇道:「咦,那齊福和四個家丁,他們所穿的衣服,都不是紫色的啊!」
西門一娘道:「如此說來,事情更復雜了,我們住在南昌,竟不知南昌城中,已然來了奇人。騰空,事情如此撲朔迷雉,我們也不必深究了,今晚且打點一下,明天一早,便啓程吧!」
呂騰空小心翼翼,捧起了那隻木盒,走了出去,和西門一娘兩人,一齊來到後花園的一座假山面前。
那座假山,在花園的角落處,緊推着圍牆,一點也不引人注意,假山石上,也已然生滿了苔蘚,任何人均當這是一座普通的假山,花園中的點綴而已。有呂騰空和西門一娘,知道這座假山的重要。」
兩人來到了假山旁,回頭一看,偌大的花園之中,一個人也沒有。
兩人這才先後彎着腰,從一個山洞中,走了進去,走了兩丈許,已然拐了叄個彎,才能夠直起身來。那假山的洞中,也是陰暗無比,略從石頭的隙縫中,透進些日光來,也是昏暗之極,而且又大是潮溼,有一股發黴的味道,兩人才一直起身來,西門一娘便『咦』地一聲,道:「騰空,你這幾天內,曾經到這裡來過?」
呂騰空道:「沒有,自從四天之前,我們一起來過一次之後,我還未曾到過。」
西門一娘『哼』地一聲,道:「果然奇事接踵而至,我們卻全瞞在鼓裡,這地方已被人發現,而且已然有人來過了。」
呂騰空嚇了一大跳,連忙問道:「夫人,何以見得?」
西門一娘向洞壁處一指,道:「你看,那裡現在有一隻手印在!我們上次來時,卻未曾發現。」
呂騰空擡頭一看,果然在前面,一塊平平整整,但是生滿苔蘚的大石上,清清楚楚,有一隻手印印着,有手印的地方,苔蘚已然全都脫落,可見得那手印印上去的時候,用的力道甚大。
呂騰空駭然道:「果然有人來過了,我們且趕快檢查一下,看看可曾少了些什麼?」
原來在這假山之中,呂騰空曾請了精細匠人,造了一個石庫。
那石庫之中,全都放着他歷年來蒐集的各種財寶。他們兩人,如今來到此處,便是爲了要將四件異寶,放入庫中之故。
而這個寶庫,除了呂騰空夫婦之外,因爲呂麟的年紀太小,他們也未曾與之說起過,可以說,除了造這石庫的兩個西域匠人之外,已然再也沒有第五個人知道,如今竟然在石庫的入口處,發現了一隻手印,如何令呂騰空不大爲震驚?
西門一娘『哼』地一聲,道:「你顧得那些廢物,可曾將這手印,看清楚了!」
西門一娘出生在豪富之家,珍珠瑪瑙,從小就要來玩耍,所以對於呂騰空愛財逾命的態度,早就有些不滿,但是因爲她和呂騰空一直愛情甚篤,所以才由得呂騰空,但加今事出非常,卻不免震出了不滿之意。呂騰空聽得西門一娘如此說法,連忙再細細向那手印一看,這一看,卻看出了一個奇怪的地方。
原來那手印,在大拇指之旁,另外還有一個枝指,竟是生就的六個手指。
呂騰空究竟是在武林之中,闖蕩了一生的人,一見便失聲道:「難道是六指先生?」
西門一娘道:「怕是他。」
呂騰空不由得怪道:「六指先生爲人,雖然是喜怒不定,但是卻一直隱居在武夷仙人峰上,絕少在武林中行走,前幾年,他揚言要收一個弟子,纔在江湖上出現,可是前後總共也只有半年工夫,因爲人人皆知道他的大名,所以也沒有人敢去惹他,也不曾做出什麼事來,他這人一向淡薄之極,除了好收古琴之外,再也沒有其他物事動得他的心,如何會來覬覦我的寶物?」
西門一娘聽呂騰空講來講去是『寶物』,不由得怒道:「騰空,你當人人和你一樣,均將那些廢物,看得比命還重麼?六指先生既曾到此,一定已開過石庫的門,還不快將石庫打開看看!」
呂騰空被妻子責斥,想起自己愛財若命一事,心中也不禁有點慚意,強笑道:「夫人,就算是六指先生曾經來過此地,只怕他也未必打得開我這石庫!」
呂騰空此言,倒絕不是誇口,他那石庫,建造之際,呂騰空曾特命那兩個西域巧匠,憚智竭力,設計一種極難的開關。
結果,那兩個巧匠,並未辱命,果然爲呂騰空造成了那秘密已極的開關。
那開關就在這塊大石的下面,乃是七粒凸出來的石鈕,上面也是生滿了苔蘚,不是細心尋找,根本也找不出來,而即便找到了石鈕,不知道開法,也是徒然,那七枚石鈕,需要同時按第一枚,第七枚,再按第二枚第六枚,和第叄枚第五枚,然後,再按第四枚,才能現出石庫的通道來。
這其中,若是次序有錯,按錯了一枚,不但石庫的通道,不會出現,而且還會有多種暗器,激射而出。
這一切,還不算難,更難的是那石鈕,全都和一塊重逾千斤的大石相連,若是一指按下去,沒有數百斤的力道,根本就按不動這石鈕!
所以,呂騰空每次到這石庫中來巡視他畢生心力所蒐集的寶物,總是和妻子西門一娘同來,絕不是因爲西門一娘對那些寶藏,也大感興味之故。
而是以呂騰空那樣,武學造諧,已臻頂峰的人,也不可能同時按動兩枚石鈕!
因爲無論武功多高,一指之力,究屬有限,呂騰空一指之力,可能有七八百斤,但是要同時按動兩枚石鈕,卻非他所能!
所以呂騰空說即使六指先生來此,也未必能夠到得石庫之中,實是絕對有理之事。
當下兩人便一起俯下身去,真氣運轉,內力聚於右手中指,呂騰空按第一枚,西門一娘按第七枚,接連叄下,呂騰空伸指疾向中間一枚按出。
只聽得『軋軋』連聲,他們面前的那塊大石,竟然自動向旁移了開去!
呂騰空拈起盤子中的那顆照夜明珠,跨了進去,石庫之中,本來是漆黑無光,但是經那照夜明珠一照,便立即寶光掩映。
只見那石庫不過一丈見方大小,卻放了不少紫檀木雕成的長几,几上全都放着價值鉅萬的珍寶,呂騰空沒有事的時候,可以在其中留戀幾個時辰不去,而西門一娘卻總是在石庫之外等着他,每每要西門一娘催促數次,他才肯離開。
所以,石庫中的寶物,總共有多少件,哪一件放在什麼地方,他全都記得清清楚楚,瞭然於胸,才一跨進去,四面一看,便已然知道一件不少,呂騰空心中頗爲得意,回過頭去,道:「夫人,我早就說過,即使是六指先生來到此處,只怕也是一樣進不了石庫。」
西門一娘在庫外沈聲道:「你快將四件物事放好,不要耽擱時間了!」
呂騰空一看到自己畢生心力所蒐集得來的寶物,心口便覺得高興。
雖然,今天一天,已然異事叢生,但呂騰空卻絕不是什麼事都可以將他嚇得心神不定的人物,因此輕捋長髯,滿面含笑,挪動了幾件寶物,空出兩隻長几來,將那四件寶物,一件一件地放了上去,又後退幾步,細細地看了一看。
一個人做完了一件得意的事後,總要退後幾步,從遠處欣賞一番,呂騰空此時的情形,也是一樣,可是他一退後幾步,向前看去,卻不止看到了長几面上,銀光隱泛的照夜明珠,透水碧綠的翡翠,和火也似紅的瑪瑙,同時也看到了長几下面,站着一個人?
那長几本是人家客廳之中,擺花瓶等物的,高不過胸,但是呂騰空所看到的那人,卻直挺挺地站着,呂騰空這一驚實是非同小可,呆了一呆,才道:「夫人你快來看!」
西門一娘在門外,本就覺得今日之事,太以奇異,總是凶多吉少,忽然聽得呂騰空發出如此驚異的叫聲,身形展動,已然進了石庫。道:「什麼事?」
呂騰空向那長几下面一指,道:「你看!」
西門一娘循指一看,不由得一聲驚呼,叫道:「麟兒!」
同時一伸手,緊緊地抓住了呂騰空的手臂,呂騰空的內力何等深厚,可是竟也被西門一娘抓得隱隱生痛,可是他聽得了西門一孃的一聲驚呼之後,哪裡還顧得到那一點痛疼?失聲道:「麟兒?」
就在此際,他也已然記得,剛纔呂麟走進小花廳來的時候,正是穿着那條綠色的褲子,和那件青綠上衣!而那在長几下面,直挺挺地站着的那人,身材極矮,穿的也正是那一套衣服!
呂騰空一想到自己的兒子,竟會在石庫中出現,心中已然是驚駭莫名,連忙向前跨出一步,可是隻跨了一步,猛地想起一件事來,一陣寒意,自頂至踵而生,整個人,像是浸在冰水中一樣,再也挪動不得!
他剛一見那人之際,絕未曾想到那人會是呂麟,因是呂麟身形頗高,站直身子,已可及他頷下,而那長几只及他的胸際,看那人的身子,站得如此之直,當然身子要此呂麟矮上一個頭。
可是他此時跨前一步,卻猛地想起一件事來:那人的頭呢?
遠處看去,只看到那人的身子,直挺挺地站着,並未曾看見他的頭部。
但如果那人的頭,還在頸上的話,則一定要凸出在長几的幾面之外。
可是他剛纔向那長几上放置照夜明珠時,長几的幾面,卻是平平整整,一無異狀!
由此可知,那人能在長几下面,挺直身子而立,一定是頭顱已被人齊肩割去!
呂騰空一想及此,又想到那人正是自己的兒子呂麟,怎不剎那之間,失魂落魄?
正當他發呆之際,西門一娘已然發出了一陣尖銳已極的叫聲,劈空一掌,向那張長几擊去,人也跟着越過呂騰空,向前躍去。
她掌風到處,『嘩啦』連聲,七八張長几,一起摧跌,几上珠寶,自然也滾了一地,有些還撞在石壁之上,碎裂了開來,西門一娘伸手一抄,已然將那人抄在手中,定睛一看,果然是一具頭顱已被齊肩割去的首,小手小腳,也分明是孩童之!
而這具首,身上又穿着呂麟的衣服,手上還戴着呂麟從小便戴着的一隻玉鐲。那玉鐲在呂麟叄歲生日那一天,便戴上去的,已戴了九年,這九年中,呂麟手足大了,玉鐲已然除不下來。
剎時之間,西門一孃的心中,像是被無數並不鋒利的刀鋸,慢慢地鋸了開來,而且還灑上了一把一把的鹽,其痛苦之處,簡直是難以形容,呆呆地站立了羊晌,才『哇』地一聲,噴出了一口鮮血來,大吼一聲,將首向呂騰空拋去,哈哈怪笑,笑聲驚心動魄,道:「好哇,人家知道你喜歡蒐藏寶物,不勞你費心,將你的孩子,洗得乾乾淨淨,送了來哩?」
首帶着一陣勁風,向呂騰空飛到,呂騰空心中雖悲痛已極,但是臨到這種事上,男人總比女人略爲鎮靜些,手一抄,將首接在手中,向傷口處一看,果然了無血跡,洗得極是乾淨,絕望之中,道:「夫人且莫悲傷,這童並無首級,怎見得便是麟兒?」
西門一娘又發出一陣驚心動魄的大笑聲,道:「不是麟兒是誰?你看那玉鐲!」
呂騰空向婉間的玉鐲一看,最後的一分希望,也已斷絕,但到時之間,他又心中一亮,道:「夫人麟兒胸前,有一搭紅記,我們何不再看一看?」一面說,一面『嗤』地一聲,雙手將衣衫一齊撕破,定睛一看只見那童胸前,本來是呂麟生有紅記的一塊皮膚,已被人剝去!
呂騰空固然是一世之雄,但是眼前的情形,如此之慘,也不禁手一軟,『拍』地一聲,那具童便跌到了地上,壓在無數價值連城的珠寶上面,但是這時侯,那些千辛萬苦,平日呂騰空細心摩娑,價值鉅萬的珍寶,在呂騰空看來,也已如同塵士了!
因爲呂麟已然死了!
他們唯一的兒子,已然死了!
呂騰空想要撕心摘肺地大叫,可是也卻又叫不出,他想哭,也沒有眼淚。
僵了一會,他反倒哈哈地大笑起來!
笑得那麼反常,那麼淒厲!
笑聲在石庫之中,來回震盪,這個在武林之中,叱吒風雲,享有極高聲譽的老英雄,一下子工夫,變成了一個極普通的老人一個因失了兒子而悲傷欲絕的老人!
足足笑了一盞茶時,他的笑聲,才被一陣劇烈的咳嗽聲所代替。
在劇咳中,他覺得有人走到他的身邊,在他背上輕輕地拍着,同時說道:「騰空,不必難過了,如果麟兒已然被害,仇人一定是非同小可的人物,我們還應該留點氣力,也好爲他報仇!」
呂騰空一回頭,看到了老妻悲愴欲絕的臉色之中,另有一種極是堅強的神色,心中將剛纔西門一娘所說的話,重覆了一遍,無力地問道:「如果是麟兒被害?難道你說,麟兒尚在人間?這……這不是麟兒?」
西門一娘緩緩地點了點頭,道:「本來,我一看那身,雖然首級已去,但是也可以肯定是麟兒,但如今一看,卻尚有一線可疑!」
呂騰空忙道:「何處可疑!」
西門一娘向那具童的胸前一指,道:「你看,麟巖胸際生有紅記之處,皮已被揭去,可知仇人是要我們確信死的是麟兒『所以我說,麟兒可能還在人間,這是另外一人!』呂騰空無力地搖了搖頭,道:「仇人用心,如此狠毒,他必是立意要我們心中,認作麟兒尚有一線生機,需知希望斷絕,只不過受一時之苦痛,而永遠留着一線希望,那一絲希望又絕不可能實現,這纔會終生受苦痛的煎熬!」
呂騰空的這一番話,確是道出了一個心情悲痛已極的老人的心聲。
他說完之後,『砰砰』兩聲,擊向石庫的石壁,直震得整個石庫,震撼不已!
西門一娘沈默了半晌,舉起衣袖,抹去了口邊的鮮血,語氣異常平靜道:「不管如何,我們既然遭此不幸,但是卻萬萬不可將事實傳了出去,體且置在這石庫中,我們一切,仍然照常進行,唯有如此,方能發現敵人!」呂騰空吼道:「除了六指先生,遠有誰是敵人,你我兩人,難道還要上蘇州府去?」
西門一娘道:「當然!」
呂騰空怪叫道:「我不去,我要上武夷山去,將仙人峰夷爲平地!」
西門一娘冷冷地道:「如果只是六指先生一人,你想我還會不上武夷仙人峰去麼?」
呂騰空怒道:「然則尚有誰?」
西門一娘道:「六指先生平時,和碧玉生,鐵鐸上人,以及竹林七仙等十餘人,素稱莫逆,你若是一驚動,他們這十幾個人連起手來,卻非你我兩人能敵!」
呂騰空呆了一呆,猛地一擊掌,叫道:「碧玉生,可是那個十餘年前,曾大鬧五臺,後來陷入五臺長刀短刀陣中,幾乎喪生,但終於被他走脫的那個人麼?」
西門一娘道:「不錯,你何以特意提出他來!他所習武功,雖是奇詭之極,簡直無人知他來歷,但視乎他在五臺派狼狽而走,可知也不是太難對付的人物,恐怕比諸鐵鐸上人等,還差了一些!」
呂騰空忙道:「我倒不是因爲他武功的高下,而是你一提起這個人來,令我想起,那齊福和四個家丁的帽上,均釘有一塊青玉!」
西門一娘呆了一呆,道:「那碧玉生愛玉如命,是以捨棄了真名而不用,自稱爲『碧玉生』,又號『玉癡』,難道他原來姓齊!」
呂騰空道:「這且不去管他,你說麟兒深仇,該如何報法?」
西門一娘濃眉倒豎,『嘿嘿』冷笑幾聲,道:「他們這幹人雖然個個都身懷絕技,但是峨嵋,點蒼兩派,難道全是飯桶?」
呂騰空心中駭然道:「夫人,你的意思是請各門各派中高手,大舉爲麟兒復仇?」
西門一娘道:「自然!我們事先,切不可露出絲毫聲色,等將那木盒,交給了韓金鞭之後,你上峨嵋,我上點蒼,約定時日,在武夷腳下會合!峨嵋僧、俗兩門之中,高手如雲,但未必全來,只要有十來個,已足夠應付了,兩門的掌門,也不必驚動!」
呂騰空心知這一來,對方絕對不可能不聽到風聲,那六指先生,碧玉生兩人,雖然是獨來獨往的人物,但是鐵鐸上人,卻和青城派大有淵源。那竹林七仙,更是七個氣味相投之人合成,七人之中,和華山、棲霞等派,均有關係。
這一來,勢必釀成一場武林各派之間,罕有的大殺!
這種大殺,其結果如何,往往可以預料,那便是兩敗俱傷!
呂騰空雖然想到了這一點,但是想起自己愛兒,十九已遭慘死,心一橫,點了點頭,乃道:「好!」兩人一起出了石庫,將門關上,呂騰空摸了摸懷中,那隻木盒仍在,兩人不動聲色,便出了假山。
那後花園在宅子之後,在平時,鏢局中人,不奉呼喚,也不敢隨便穿過宅子,是以他們在假山中那麼久,並無他人知曉。
呂騰空一則心中悲憤,二則,他心中也奇怪之極,因爲世上,絕不可能有人知道那石庫的秘密,唯一的可能,便是那兩個造庫的西域匠人,漏出來的。但是那兩個匠人,遠在西域,自己當年去請他們時,也是行動絕爲小心,無人知曉,卻不知六指先生,何以能夠知道這個秘密?一個人回到書房之中,滿腔怒火,坐着發怔,西門一娘則強忍悲慘,仍然來到了鏢局中,想從夥計的口中,探出一些線索來。
她才一出現,便有幾個鏢頭,圍了上來,問長問短,西門一娘皆略略敷衍了幾句,其中忽聽得一個趙子手道:「西門女俠,可是你吩咐小主人出街去玩的麼!」
西門一娘心中一動,擡頭看去,講話的是一個年紀頗大的趟子手。
忙問道:「你什麼時候看到他的?」
那趙子手偏頭想了一會,道:「約莫有大半個時辰了!」
西門一娘心中一涼,她一見到那具童,雖然是穿着呂麟的衣服,腕間也套着呂麟的玉鐲,但是胸前生有紅記的地方,皮已被揭去,心中便料定其中可能還有別的情形。
所以她一聽到那趙子手說見到過呂麟,便急急追問,是在什麼時候。
因爲,如果是在自己進石洞之後的話,則可證明呂麟尚在人間!
可是那趙子手的答話,卻又令她失望,大半個時辰之前,那正是呂麟剛離開小花廳的時候。
但是她卻仍不死心,回道:「你是在那裡碰見他的?」
那趟子手道:「就在鏢局西門,那條衝上,我見他腰懸緬刀,走得匆忙,曾經拉住他,問他上哪裡去,卻被他摔了我一交。」
西門一娘急急問道:「也可曾說要上哪裡去麼?」那趟子手道:「不曾,我跌在地上,只是看着炮一路向西走去!」
西門一娘『哼』地一聲,心中迅速地算盤了一下時間。呂麟走出鏢局向西,極可能是一出小花廳的事,出了鏢局,還有撞到過他。而自己夫婦兩人,在小花廳中,並沒有耽擱多久,便已然來到了假山石庫之間,這其間,敵人可以用來殺害呂麟,再移石庫的時間,算來只不過兩盞茶時!
由此也可見六指先生等人,近年來實在是功力精進,非同凡響!
西門一娘心中,實在想立即摘下一柄長劍,向西追去,但是她知道一己之力,實難和這麼多高手爲敵,是以強將心中悲痛忍下,道:「是我差他,先到前面去等我們的,我們明日啓程,向蘇州府去,鏢局中事,你們小心料理,不可大意!」
衆人雖然覺得差那麼一個小孩子,獨自先行,事出可疑。
但是話既然出自他母親西門一娘之口,難道有假?因此轟然答應了一聲。
西門一娘回到了內宅,和呂騰空兩人,商議對策,直到天色將明,兩人竟是一夜未睡!
第二天一清早,西門一娘腰懸雙劍,呂騰空肩上斜插紫金刀,已然離開了鏢局。
他們心中,已然肯定了仇人乃是六指先生,以及和六指先生素稱莫逆的一干人,但是他們爲了能夠順利的報仇,因此卻絲毫不動聲色。
呂麟一夜沒有回來,他們兩人的心中,實又增了幾分悲痛,可是他們夫婦兩人之間,儘管一夜未睡,卻是誰也沒有提起『麟兒』兩字。
他們的心中,已然相信石庫中的那具童,正是他們的愛兒呂麟了!
他們的心中,還有一個共同疑惑之點,那便是無論是六指先生,以及碧玉生,鐵鐸上人,竹林七仙,他們全都與之無冤無仇,卻不知這幹人爲何要對自己,下這樣的毒手!
而且他們昨晚商討了一夜,也覺得齊福以那麼珍貴的四件寶物,託自己運來那隻木盒到蘇州,和呂麟的死,恐怕沒有什麼關係。
因爲他們,本就不知道呂麟出鏢局,本是爲了去追那輛裝飾華麗的車子,而那輛車子,卻是將秦鏢頭傷重垂死,拋入鏢局中來的。還有,秦鏢頭則是奉了呂騰空之命,去探聽齊福的來路的。
如果他們知道呂麟出鏢局的目的,他們可能會先從華山派着手,調查齊福的本來姓名,若是這樣,事情的發展,便可能大不相同!
可惜他們對呂麟當時爲何出了鏢局,一無所知,這才生出後文,驚天動地的事情來。
當下兩人據鞍疾行,城門纔開,便出了南昌城,向東北飛馳而去。
日頭中午,已然馳出了百餘裡,兩人向前望去,道路曲折,極是幽靜,互望一眼,心中俱都存了戒備,再向前奔出了數十里,正想下馬略事休息,吃些乾糧之際,忽然聽得道旁林中,傳出了『叫叫咚咚』,一陣極是動聽的古琴聲來。
兩人一聽到琴聲,面上頓現怒色,勒住了馬不動,西門一娘低聲道:「騰空,那琴聲,極可能便是六指先生所發,他如果出來,我們切不可聲張,看他如何,我們再作定奪!」
話才說完,琴音便漸漸近了過來,又聽得蹄聲響起,不一會,從林中小路之中,走出了一匹渾身上下,漆也似黑的驢子來。
驢子上面,騎着一個黃袍老人,將一張古琴,擱在身前,正在不斷撥弄,對於呂騰空和西門一娘,竟像是不曾注意一般。
呂騰空一見仇人現身,心中實是按捺不住,面上漲得通紅,頷下一蓬銀髯,根根張,神態威猛之極,但是驢上那人,卻仍是低首弄琴,只見他左右雙手,大拇指之旁,盡皆長着一節枝指,正是六指先生!
西門一娘眼看丈夫難以忍受,而對方卻仍是好整以瑕,她心中絕不欲此時驚動了敵人,以壞了自己將敵人一網打盡的計劃。
因此輕輕地推了一推呂騰空道:「我們還是走吧!」她這裡一說話,驢上的六指先生,才擡起頭來,向西門一娘和呂騰空打量了一眼道:「咦,兩位莫非是天虎鏢局呂氏夫婦麼?
在下正欲去南昌探望,卻不料在道中相逢,可算巧極!」
西門一娘冷冷一笑,道:「當真巧極。」
六指先生怔了一怔,像是不知道西門一娘此言何意一樣。回過頭去叫道:「鐵鐸上人,呂氏夫婦恰在此處,我們不必多費時光了?」
呂騰空和西門一娘心中同時叫道:「好哇!敢情他們一夥人,全在這兒!」
只聽得林中響起了洪鐘也似的一聲聲音,叫道:「六指先生,你那鳥琴,吵得我沒有一刻安寧,剛得耳根清靜,又鬼叫什麼?」
六指先生哈哈笑道:「對牛彈琴,牛不入耳,也難怪你嫌我琴聲太吵!」
說話之間,只見林中大踏步地走出一個人來,那人身材異常高大,一身黑衣,站在那裡宛若半截鐵塔也似,豹頭環眼,虯髯如戟,背後隆起老高一塊,又不像是駝背,卻像是揹着什麼東西。一走了出來,當路一站,道:「那兩位是呂氏夫婦,聞名已久,卻緣慳一面,未曾見過!」
西門一娘和呂騰空一見那人,便知道地正是一身橫練外功,已臻絕頂,天生神力,背上所負,那隻鐵鐸,重達六百餘斤,但是他卻當作兵刃,揮動如飛的鐵鐸上人!
西門一娘見六指先生和鐵鐸上人,全都裝成沒事人一樣,心中更怒,但面上卻不露一點聲色,道:「這位想必是鐵鐸上人了,但不知要見我們,有何指教!」
鐵鐸上人向前跨了幾步,每一步足達半丈,道:「便是爲了你們的兒子!」
西門一娘卻想不到也們剛纔還是裝着全不知情,但是卻立即開門見山地,提到了呂麟,正想設詞虛以瞧忖,呂騰空已然再也按捺不住,大吼道:「我兒子怎麼樣,他小小年紀,你們……」
才說到此處,便被西門一娘使勁一揮手,打在他的手臂上,將他的說話止住。
而六指先生與鐵鐸上人,兩人面上,皆呈愕然之色,六指先生道:「不知呂總鏢頭,何以盛怒至此?」呂騰空『哼』地一聲,但是卻被西門一娘將話搶在前面,道:「不知你們要尋犬子何事?」
六指先生微微一笑,道:「我向在武夷仙人峰居住,一身本領,固然難與峨嵋點蒼高人相比,卻也極是自負,半年之前,曾下山一行,想覓一個傳人,怎知天下好資質的人,實在太少,因此未有結果,前一月,聽得鐵鐸上人,以及其餘幾個朋友講起,令郎呂麟,年方十二,內功已然極有根底,兼且資質好極,因此不惴冒昧,想收令郎作一個徒兒,只消隨我回武夷五年,我一生絕學,便可盡得師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