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又在吹,吹得渾身有點發冷。
君尋悔握緊了手中的刀。
好濃的血腥味,刺激着神經。
“人都是你殺的?”
對方沒答話。
“滅族的事情是你做的嗎?”
還是沒答話。
君尋悔緊緊皺起眉,握着刀的手更用力了。
她驟然擡高聲音,“你爲什麼要殺這麼多人!”
沒人答話。
“你不知道他們是無辜的嗎?”
還是一片沉默。
“流沙派也好,長山派也好,我都不反對,但你又何必去殺毒宗和玄天家的人?!”
君零的瞳仁果然很黑,很深沉很冷漠。
太無情了。
君尋悔想起他曾經說過的話。
“你只是個犧牲品,沒人會可憐你。如果不是看在你的封熒是九十九號的份上,我也容不得你。”
她用力地搖了搖頭。
他是包藏禍心。
但是這麼多年來的“溫柔”不是假的,即使是有目的的,它還是存在的。
又頭疼欲裂!
她皺眉。
“你太過分了!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們哪天成了弱者,他們會怎麼報復天封神教?”
他再自私也不顧及天封神教那麼多人嗎?
她還是不信他有那麼冷酷無情——即使她親眼見過他殺人不眨眼,對一個懷着孩子的女人也沒有一點憐惜之情。
刀進刀出,一條命。
君零突然笑了。
充滿嘲諷,充滿不屑,還充滿了陰沉。
君尋悔想一頭撞死,她高聲問道:“這些人到底是不是你殺的?!”
對方的話比她更刻薄。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反正在你心中我就是個魔教的魔頭不是麼?既然如此我說不是你會信麼!我說是你又會怎麼想?那我就告訴你,人就是我殺的,你能怎麼樣?有問題嗎?我不知道你到底怎麼了,最近屢次下山遲遲不歸。你夠了!出來這麼久都不跟竇雲說一聲!”
君尋悔倒吸一口冷氣,握着刀的手開始顫抖。
他還在冷笑。
該死的風又吹。
“你想死嗎?”
“我想見我哥。”
對方陰狠的眼神一下子變得極其溫柔,他俯下身,輕輕抱住渾身浴血的她。
“九兒乖,我在。哥哥一直都在,不要怕……”
“不要怕……”
虛僞!
她咬牙,閉上眼,抱住了頭。
果然,下一刻她就被他從懸崖上推了下去。
……
“九兒你怎麼了?病了麼?”
她擡起眼,怨毒地看着他。
“你不要這樣好不好?”
做夢!她哼笑一聲,閉眼不去看他——窒息感突然傳來,讓她難受得幾乎無法呼吸,甚至睜不開眼。
陰冷又狠絕的聲音很輕很輕,在耳邊響着。
“我說過很多次了,你又何必報以希望?”
他猛然鬆手,居高臨下又不屑地看着她,她捂着脖子,一字一句地回道。
“玄天君零,我恨你!”
他突然詭異地笑了起來。
“玄天君零,我恨你!!”
他彎下腰,伸手輕柔地摸着她滿是血的臉。
“不要這麼說,等你再看到我的時候就不會這麼說了。”
“放屁!”她一仰頭,一口咬在他的手上。
他也不躲,笑得很溫柔。
“我們打個賭好不好?你肯定會很欣喜很欣喜地撲進我的懷裡的。打個賭好不好?”
“滾!”
君尋悔突然覺悟。
——爲什麼那時候她看他的眼神是怨毒的,因爲她那時候還沒有被封住記憶,所以她恨他,用那種眼神看着他。
——他不讓其他人看她的記憶,就是因爲他是那段記憶的參與者,他怕秘密泄露出去。
可是君尋悔還是不想殺他。
她恨他恨得要命,但是不想殺他,絕對不想。
可是必須做一個了斷。
君尋悔覺得自己在做夢。
三個月前,他還溫柔地對她笑。
三個月後,他隱藏多年的陰狠全都暴露。
是夢就最好了。
他還是那麼好的人。
可是這是事實,她扇過自己很多個耳光了。
她失去了“他”,迎來了痛苦的記憶和事實,這能怪誰?
君尋悔決定了。
她突然擡起頭,盯着對方,一隻眼睛血紅,一隻眼睛純白,只是一瞬間,兩種顏色便消失了,雙眸又恢復成了深沉的黑色。
對方果然變色。
聲音突變,“你怎麼!”
震驚,惶恐,無措,絕望,還有不敢置信。
君尋悔的心一沉,果然如此。
她沒猜錯,事實就是如此,誰也改變不了。
“夠了!”他突然皺起眉,伸手拉她,不安地道,“你先跟我回去。”
君尋悔甩開他的手,突然拔刀,撲了過去。
血噴灑出來,濺在了她的臉上。
君尋悔覺得腿都軟了,握着刀的手沾滿了血,手在劇烈地抖動。
他瞪大眼睛,看着她,張了張嘴,想說話。
無聲無息。
君尋悔很肯定,她後悔了。
她後悔了。
她真的後悔了。
他再狠再毒再無情再冷酷再嗜血她都不該殺他的!
君尋悔也張了張嘴,沒說出話。
他平靜看着她。
血一滴一滴,順着劍刃流下,染紅了君尋悔的手。
刀全都刺了進去,她的手就在他的心臟上——只需要擡手,稍微一用力,她就可以殺了這個騙了她十多年的騙子。
可是她後悔了!
騙就騙,騙就騙!
她不稀罕他到底有多壞有多狠了,她真的後悔了!
她不敢擡頭去看他,用顫抖着的聲音問他。
“你……你……你爲什麼……不躲開?”
從來都沒有聽過這麼顫抖的聲音,充滿了恐懼,似乎有黑暗在吞噬、撕裂、折磨着她。
有人從一邊的樹林裡竄出來,揮着刀,受到鼓舞般喊叫着。
吶喊聲越來越大,震得君尋悔耳膜生疼。
似乎過了很多年,似乎是很多年前,他回頭,對她淺淺微笑。
那時候的他是最美的。
他是朵罌粟,充滿了毒,讓人墮入黑暗與絕望,卻永不後悔。
他在笑,淺淺微笑,笑得很淡很溫柔。
“他們在看着,不是嗎?”
他扯了扯嘴角,虛弱地笑了一下,伸手摟住她,低下頭,吻了一下她的額頭。
他的脣很涼很涼,像死人的。
“對不起。”
小孩子尖聲叫了起來,像個巫婆。
他又在迷惑人了!
他又在騙人了!
不要相信他!不要相信他!
君尋悔再次頭疼欲裂。
他伸手狠狠推開她,她手裡還握着刀,從他心口抽了出來。
血液狂涌。
他晃了晃,差點倒下去。
君尋悔被推到了一邊,人一涌而上,圍住了他。
她靠在樹上,呆呆地看着天,瞳孔渙散。
真還是假?
她閉上眼,似乎沉沉地睡去了。
她不知道這是不是夢,但她肯定這件事情即使要發生也是在未來,絕不可能是過去。
因爲他看上去比現在還美。
美得讓她挪不開眼。
這個時候的他年齡應該不及弱冠,比現在至少大兩三歲。
君尋悔覺得有點恐慌。
這到底是未來,還是幻想?
他的眼睛居然是血紅色的,妖異而美麗,像瓊瑰。
他朝她淺淺微笑。
一手扶着樹枝,樹枝上開着一朵朵淡色櫻花。
還是那個笑。
他什麼也沒說,就這麼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
君尋悔不安地看着他,也看了很久很久。
他突然轉頭,有清脆的聲音響起。
她看見了,他的耳上有一個耳墜,顏色和那個玻璃球一樣。
她腦子裡閃過另一個念頭——那是水晶,地地道道正正宗宗的水晶。
可那是玻璃。
她送的。
一半是紫色,一半是雪青色,很漂亮。
很精緻,正如他的容顏。
他突然鬆開手,轉頭離去。
他走了。
走得很慢,卻離她很遠。
她沒有追,因爲她知道自己追不上。
他的身影消失在了天際的那一點。
他是她哥哥。
他是個騙子。
他一直都愛着她。
他一直都在騙她。
他無論何時都在替她着想。
他一直都處心積慮地想殺她。
他愛她。
他恨她。
夕陽的餘暉像血,豔麗又恐怖,像地獄,能讓人痛不欲生。
血潑在了她的臉上。
君尋悔還是頭疼欲裂。
她突然跳起來,高聲嘶喊。
“哥!!”
他沒有回頭,沒有出現。
君尋悔跳起來,衝了過去,揮刀就砍,鮮血潑了滿臉都是。
有白道的人隔着數十米開外吼道:“君尋悔!”
君尋悔臨時叛變,對他們很不利。
他騙了她也好,要殺她也好,無論如何都好,她已經下定決心了——就算衝不出包圍,她也要和他死在一起。
君尋悔看到了他,他也在看着她,他在對她微笑。
君尋悔看不懂他的笑容,他的笑容總是那麼複雜,冷淡又優雅。
——他擡手,手心對準她。
君尋悔心裡“咯”的一聲,如墜深淵,萬劫不復。
她手一軟,無力地垂了下來,覺得那把輕質的刀突然變得很重。
是騙局就是騙局吧,她不在乎了。
她想和他死在一起。
她現在只知道她是他的妹妹,僅此而已。
她的手突然被一條無形的線扯住了。
君尋悔一驚,心劇烈地跳動起來。
下一刻,又是鮮血灑了一臉,她眼前一片紅色,還帶有濃濃的血腥味,讓她暈頭轉向。
有人朝她撲了過來。
刀顫動了一下。
有人抱住了她。
她睜開眼。渾身都在抖。
如果不是有人抱着她,她肯定會摔倒的。
她驚恐地瞪大了眼睛。
大滴大滴的眼淚順着臉滾了下來,染着對方的血。
那人倒吸了口氣。
他低下頭,輕輕嘆了口氣,“傻孩子,不喜歡你跟我撒謊。”
君尋悔眼前一黑,原來他早就知道了。
他說,“有我在,誰都傷不了你。我會一直都護着你的,即使是死了也會保住你的。你不要怕,那些人不敢動你的。”
的確,周圍的人都停住了,居然沒有一個撲上來。
君尋悔愣住了,仰起頭,呆呆地看着天空。
他的臉色慘白,臉側也沾滿了血。他緊緊地握着她的雙手,她低下頭。
君尋悔突然覺得自己到了地獄。
她手裡的刀,從他的心口穿過,而真正把刀刺進去的人是他。
他,做了什麼。
所以那些人都呆在那裡,看着他們。
他的眼神突然變得很凝重,聲音很輕又很低,只有她聽得見,那微微沙啞的聲音簡直就是惡魔的低語。
“告訴他們,你沒有背叛他們。你的刀不是對着他們的,是對着我的。”
……
是他的內力在控制她的手。
聖言傳的武功練的是隔空出擊。
不知不覺間,淚如雨下。
他在自殺,爲了讓那些人信任她是真的背叛他了。
放屁!
他擦去了她的淚,又嘆了口氣。
“別哭了。我不怪你……你小心點,照顧好自己,注意提防別人……我不怕死,一點都不怕,我怕你哭,別哭好不好?要不我走的不安心……”
君尋悔立即咬着牙,忍住淚,不讓它流下來。
“我是騙過你,但是我從來都沒有恨過你,更沒有想殺你……你……你相信我好不好?”
她拼命點頭,困在眼眶裡的淚水都晃了出來。
他突然掙扎了一下,湊了過去,在她耳邊道,“衣服……衣服放在牀頭了,你、你自己回去拿吧……我已經留了話了,如果我死了,你不要……留在武界了,”他喘了口氣,臉色愈發蒼白,“你去賽倫亞,學費都已經幫你交了……”
君尋悔盯着他,搖頭,“你不會死的。”
一句話沒說完又是淚如泉涌。
君尋悔轉不動腦子了。
她累了。
他似乎也疲倦了。
隱約間聽見他說了很多話,她恍惚,聽着。
他說,別自責、別內疚,你沒有錯,是我自願的,我心甘情願,求你別再哭了。
他說,你一定要好好活着,無論如何你都要活着。
活着?
她不想活!
她掙扎了很久了,她想和他一起離開,到遙遠的地方去。
他有沒有說謊都不重要,她相信他,她相信他沒有騙她,是真心對她好的。
她不相信自己的記憶,她要相信他的一面之詞。
再可笑再不可信,她也相信他。
他突然伸手捧住她的臉。
君尋悔突然覺得無比的恐懼和驚慌。
他對她淺淺微笑,低頭,冰冷的脣輕輕地貼了一下她的臉頰。
君尋悔又開始顫抖了。
他毫不猶豫地,再次伸手推開她。
她握着血紅的刀,摔了出去。
血灑了一地,他閉上了眼,再向她訣別。
浴血。哪來這麼多血?
聽見自己在嘶吼,在哭喊。
“哥!!”
有人從背後推了她一把。
大腦本來就亂成一團糟,精疲力竭,又被人這麼一推,她差點噴出一口血,從懸崖上摔了下去。
君尋悔看見天很藍。
她覺得那個人太好了,成全她的遺願了。
在她摔下崖的一剎那,有人從懸崖上縱身躍下,速度比她還快。
在空中相遇。
相視。
擦肩而過。
似乎過了一萬年。
一萬年前,她似乎就是傻傻地對他笑,他也對她笑。
就是一萬年前。
她還記得她曾經不小心親到他,他捂着臉,羞赧。
他還在對她微笑。
她還記得他在玄天家護着她,不顧一切地。
他還在對她微笑。
她還記得他曾經男扮女裝嫁人,羞憤萬分。
他還在對她微笑。
她還記得他在藥王峰垂死掙扎,她卻趕走了他。
他還在對她微笑。
她記得,她記得,她記得。
她記得她背叛了他,兩度把刀捅進了他的心,他無力的模樣,虛弱的笑容,彷彿下一刻就會離去。
似乎是未來,卻猶記得那個微冷的午後,他一手扶着樹枝,回首,朝她淺淺微笑。
血紅的眸子妖豔美麗。
耳墜精緻而剔透。
他一身玄衣,朝她笑,風華絕代,美不勝收。
……
她記得他說過,他讓她好好活下去。
一切來得太快,去得更快。
他伸手,狠狠地朝她的背推了一掌。
她被推上了生命的彼岸,狼狽地趴在懸崖邊,心如死去。
他墜了下去,看着她,笑了。
隨即他閉上眼,安詳又寧靜。
他一身是血,從未央山摔了下去。
“……”
君尋悔想用盡全身力氣吼出來,可是淚水朦朧了這個世界,淚水瞬間溼了一張臉。
她從未哭得這麼兇。
她在地上蜷伏着,用頭去蹭石地,滿臉都是血。抱着頭,像受傷的野獸,把自己丟入瘋狂的哭號和無盡的絕望。
她突然嘔吐起來,嘔的全是血和胃液。
她吐得一塌糊塗。
她抱住自己,緊緊地縮成一團。
再也沒有人會抱着她了。
再也沒有人會像他那樣淺淺微笑。
再也沒有人會親着她的臉溫柔地哄她。
再也沒有人會像他那樣去愛她了。
是假的又如何?一度空幻的擁有比得上真實永恆的空洞。
她睜大眼睛,看着天,眼神黯淡無光。
她一點一點地,把刀捅進心臟,不知什麼是疼,什麼是痛苦。刀從背心穿了出來,她握緊了刀,一翻身,滾下了懸崖。
她要去找他。
她要和他死在一起。
和騙了她一輩子的人死在一起,她心甘情願。
淚水混合着血液殘留在未央山的懸崖上。
猶記得,微冷的午後,他回首,朝她淺淺微笑。
他朝她走過來,抱起很小很小的她,用力地擁着她,生怕她掉下去。
然後,他抱着她,沿着灑滿餘暉的路走去,一步一步,平穩又踏實,讓人覺得安穩。
路的盡頭是永恆,是安和,是幸福,是希望和快樂。
他朝着盡頭走去,再不回頭。
在空曠無人的初秋裡,男子一手握着櫻花樹枝,輕輕晃動着,一手捧着臉,在地上慢慢勾出一筆一劃。
老人站在他身後,看着他固執又認真的模樣,無奈地嘆了口氣。
“她怎麼這麼狠心?也不來看看你。”
男子手一頓,抿了抿嘴,不說話。
天涯舊恨,獨自淒涼人不問。欲見迴腸,斷盡金爐小篆香。
男子丟下了樹枝,靠在斜倚上,暗淡地笑了。
笑容無奈又淒涼。
“她是個孩子。”
無形的兩個字,僅留給了秋風和塵土。
零。
玖。
他是她哥哥。
一輩子都是。
可是她卻忘記了。
作者有話要說: